18 游戏杂记
壹 从电脑说起
一 灰
电脑是零六年买的——也许是零七年,反正彼时我刚上小学——而今算来将近十五年了。
十五年,长也不长,短也不短,总之是一段挺尴尬的时间,作为更新换代极快的电子产品,当年还算先进的液晶屏电脑早就被推倒在曾经自己推倒的大屁股台式机上,再看着身后的一代又一代的手机和笔记本淘汰别人,然后被别人淘汰。
如今听说、甚或有幸见到它老人家的人,谁不一分尊敬,九分调侃地叹一句:“老古董!”
只是十五年的古董,未免新了点——何况电脑也实在不适合当古董——倘若把它老人家在地下埋个两千年,不知道还能不能剩下点渣子。
就好像一个小孩子莫名其妙的过了十五年,同茬的人都长成了大人,只有他走丢在时光里,没长成大人,也再当不了小孩子,在一段只剩他一个人的年岁里孤零零地活,再也没法用当年的方法讨得现在世界的欢心,余下的只有幼稚和中二。
可能电脑这辈子就是这样吧,被小心翼翼爱惜几个月,平平淡淡用上五六年,再磕磕绊绊卡到七八年,最后终于没人用了,孤零零不知道在桌子上捱到第几个年头,被收下来,不知道塞到什么地方。
电脑不能怎样了,它的主人也不能把它怎样了。主人没扔它,可能是有点念旧,也可能只是嫌麻烦。
我是在墙角花架下的杂物里翻到它的,找到它的时候,它被一个大破塑料包着,拆的支离破碎,上面的灰有五毫米厚。
我擦掉灰,装好显示器和主机还有鼠标键盘,开机,电脑“轰隆隆”地响了一会儿,屏幕亮了,黑底白字,字母在显示器上晃眼。我没想到它还开的了机,虽然显出桌面用了三分半。我晃了晃鼠标,鼠标在屏幕上一卡一卡的动,风扇“嗡嗡”地响,好像行将就木的人肺里卡着一口痰。
我以为我用湿毛巾把落在电脑上的灰擦干净了,原来没有。
那些落在物什上的灰,都在过去的时间里,现在的人擦掉了浮土,却抹不去时间。
时间是落下的灰,一点一点把人和事活埋。
落在物什上的灰,我们擦不掉。
落在身上的灰,我们装作没看见。
二 照片
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做某件事情的,事实上,很多时候在别人眼里无缘无故被做的那件事,才是做事人真正想做的。
因为只有他有做那件事的理由。
所以我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大费周章的把一个不知道在墙角吃灰吃了多少年的电脑拎出来组装一遍,我是为了里面的照片。
二十一世纪初,父亲用的是现在所谓的老人机,母亲拿的是小灵通,旅游留念或者拍全家福用的都是照相机,照相机内存不大,照片都存在电脑里。
更早些时候,照相用胶卷,胶卷照完了,舍不得全洗出来,剩下的卷一卷,收到盒子里。多少年后的某个日食,我翻出来,“啪”地撕下一截,折两折,对着太阳看。
“哇,妈妈,你看这上面是谁诶?”,看完日食我问。
母亲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胶片,摇了摇头。
“以前,我们拍张相片,角度找来找去,不断调整构图,最终才按下快门。每一幅画面,都是包含着斟酌的。毕竟,胶卷要花钱,冲印也要花钱,我们潜意识里知道要珍惜着点。
以前,我们谈场恋爱,情书传来传去,不断调整策略,最终才确定关系。每句情话,都是包含着斟酌的。毕竟,相识要缘分,相处也要缘分,我们潜意识里知道要珍惜着点。”
后来不用了。
他们说,人们不懂得珍惜,是因为得到的太轻易了。
其实不是,人们没能珍惜那些看起来他们轻易得到的东西,是因为他们其实从未得到。
拷照片的事大家不是心血来潮,挂在嘴边好几年了,大概从电脑被收起来的那天开始,大家就有这个想法了,时不时被提起,只是一直没付诸行动——照片就在电脑里,还怕它跑了不成?
照片没能拷出来。
我点开文件夹,找到照片,点开看了几张,关掉,插上U盘。
然后U盘就坏掉了。
很多时候废掉一个电脑的不是硬件,而是软件;就像很多时候废掉一个人的不是躯壳,而是心性。
现在照片还在电脑里,也许不在了,可能在与不在都差不多。我们一直以为它们好好的呆在那里,原来早就回不来。
好多事情我一直以为被自己牢牢地抓在手心,谁也抢不走,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空攥着拳头,还暗自得意地觉得抓住了依托。
像一个傻子。
三 U盘
其实U盘倒也没坏,只是U盘里的东西出了差错。
U盘是一个杯子,里面装水的时候,人们都说这是水;装茶的时候,人们说这是茶;如果装了酒,人们眼里就只有酒了。只有把里面的东西倒干净了,大家才会说,这是个杯子。
U盘只有在格式化之后,才被人看成一个U盘。就像一个人,父母看他是儿女,儿女看他是父母,爱人看他是爱人,朋友看他是朋友,同事看他是同事,眼光或敬仰或鄙夷,关系或亲密或疏远,独独忽略了他是个人。自我介绍时也不能只报个不见经传的名字,说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得说说自己的人设及社会关系,比如什么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
当然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人设的人就像口渴时的空杯子和找资料时的新U盘,没什么用的。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倘若把一个人的人设剥离殆尽,这人估计也当不了人了。
这点U盘就比人强,里面的东西毁了,格式化一下,杀杀毒,该咋用咋用,人就不行,好多人设得背一辈子,就像擅长射手的人开局错选了法师,这局游戏就只能这么着了。
当然好些人设不是一下就立起来的,U盘也不是一下就废了的——电脑给U盘传那几百张照片用了四十多分钟,人设的养成还要费劲一点。
可是就像四十多分钟里我从未怀疑过U盘会坏掉一样,人们在无知无觉中背上了意想不到的人设,心里想着这只是权宜之计,问题不大,终于有一天再也摆脱不了。
“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除非伤筋动骨扒皮。”
只是揭下来又能怎样呢?用来换取人设的东西,原来没法再用人设换回来。
除了人设,人们已经一无所有。
我们就这样在奇奇怪怪的人设里越走越远,浑浑噩噩地过着不知道谁的日子,然后看见,或者没看见自己的日子被谁稀里糊涂地过掉。
四 蜘蛛纸牌与扫雷
等待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它的美好与痛苦全然取决于等待的对象。
一个人在等自己喜欢的人或事,而且觉得自己一定能等到的时候,他多半愉悦而惬意,并且极有耐心。
就好像有双休的时候人们最快乐的日子不是周六周天,而是周五。
其实喜欢多想的人有时会担心,自己满怀期待,小心翼翼等的那麽多年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和自己想象的一样,会不会早被人换掉了。
“人生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没有得到你心里想要的东西,另一种是得到了。”
至于拼死拼活想要拿到某个东西,却压根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的故事,连悲剧都算不上。
当然更惨的是明知道走错了方向,却发现自己早就无路可退。
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发现自己在一点一点死掉。
我把照片复制好,点开U盘,右键粘贴,屏幕上跳出个对话框,上面几个字:预计47分钟。我说,离谱。
当然等个四十来分钟实在不算什么——至少在某些情形下不算什么。我已经等了二十年——有时候我想其实我这辈子啥也没干,就等了,那些要来的,不管我乐不乐意,逆着时间就往我身上招呼,躲也躲不开;有些我得不到的,无论我想不想要,伸长了胳膊去取,它们都藏在另一个维度,找也找不到。
于是我只能一副好死不死,仙人得道的样子摸摸胡茬,“嗯,既来之,则安之,何惧之有。”
我点开“开始”,在“所有程序”里找到游戏。游戏有两个,蜘蛛纸牌和扫雷。
我先点进蜘蛛纸牌,选了四色,走了那么二十来步,发现牌被我发完了,于是知难而退,重开一把,选了单色,不负众望地过了关,绿色背景的右下角放起了烟花,上书三个大字,“你赢了”。
老夫洋洋得意,顾盼自得,觉得应该找个人炫耀一下,起身站到一半,忽然觉得自己挺无聊,又坐下了。
于是我点开扫雷。
我玩扫雷已经有好多年了,刚买电脑的时候,我不知道原来游戏还可以在网上玩,玩的都是扫雷和蜘蛛纸牌这种电脑自带的游戏。
但其实我很久之后才知道扫雷怎么玩,我之前一直不知道扫雷点出来的数字是什么意思,玩扫雷都是在自定义里把面积调到最大,雷数调到最少,然后一鼠标下去,雷基本就全出来了;或者把雷数调到最大,然后叫母亲过来玩,看她一下点出来满屏的雷,在一旁幸灾乐祸。
于是想起最得意的一次,我在初级的扫雷图上乱点了几下,机缘巧合把雷都排了,用时20秒——但凡会玩的人都不太可能这么快,因为他们需要时间思考。我认认真真把自己的大名敲进排行榜的一串“匿名”中间,那天逢人就说自己的这件“壮举”,收获了不少掩饰或不加掩饰的敷衍。
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瞎点了一盘雷,有什么意义呢。
我关掉扫了一半的雷,就算我20秒内扫完了高级盘上的雷,又怎么样呢?
我们都是小孩子,各自扫着自以为意义重大的雷。
贰 童年
一 游戏机与超级玛丽
其实我最初接触游戏并不是通过电脑,而是通过游戏机。
游戏机的历史颇为久远了,久远到我记不得它的来历和结局,也说不准它存在于我人生的哪个时期——可能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记事儿。
人这辈子能记住的年月可能也就那么十几年、几十年,那段年岁以前人都还没长大,记住的只是一段往事里的一两帧画面,根本没法拼凑出什么来;那段年岁以后脑子的内存就满了,人开始糊涂,每天的事都差不多,现在不过是过去的重复,现在的事再也记不进去,过去的事都搅和在一起,就算有人记性好,一些过去的事还从头到尾记得清清楚楚,却也多半找不回当年经历那些事的感觉与情意。
为此晚上睡着前我常常把还记得的鸡毛蒜皮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过一遍,不愿意忘,甚至不敢忘。我知道还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的人可能只有我一个了,当一件事只被一个人记得时,那件事就变成那个人的事了。我要是忘了它们,就再没有人记得,没人记得的事不曾发生,被人忘记的东西从未存在。要是我把我的过去都忘了,我就记不得自己了,一个人倘若把自己忘了,没人会记起他。
世界上有多少人和事只被一个人记得?世界上有多少人和事再没人记得?
我没事的时候喜欢翻东西玩儿,往往能找到一些老物什,有些我记得,有些我不记得;那些没找到的东西里面又有多少被我忘记?我还记得的游戏机为什么我没能找到它的痕迹,是不是我记错了?
我去问母亲,母亲还有印象,她说,对对对,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经常用它打超级玛丽。
我说我出生了,你坐着小板凳对着电视打超级玛丽的时候,我坐在后面的沙发上看你打。
当时我觉得母亲是打超级玛丽最厉害的人,那时候我太小,学东西又慢,超级玛丽的第一关好像都打不过去,在后面看母亲过五关斩六将,赞叹不已。
后来游戏机不知道去哪了,应该是坏了被扔了,这种东西都经不起时间,和人一样。我在电脑上玩,玩到第三关的时候——我知道第二关后面有三个烟囱可以跳关,但偏偏找不到了,可能网页版的没这个环节——突然感到烦躁,我忽地觉得超级玛丽并没记忆中好玩,好玩的是看母亲玩,每过一关,她在前面洋洋得意,我在后面大呼小叫;每死一次,她在前面唉声叹气,我在后面长吁短叹。
再后来在B站上看见有人打超级玛丽,全程前进键加跳跃键,一分钟后,画面变得陌生,我知道母亲当年没有打到这里。
三分钟后,解说和玩家都有点激动,说这次很顺利,有可能破纪录。
三分四十五秒,游戏通关。
我忽然有点失落。
仿佛他三分四十五秒过完的不是超级玛丽,而是我记忆中漫长的好像一辈子的童年。
二 4399(上)
世界上有两种东西在被人提起时是不用被介绍的——一种是你介绍了别人也不认识,也没人关心,就好像出场三回合叫人给斩于马下的“大将”,其存在主要是为了衬托对方的神武,你随口说个名字就完了,要是絮絮叨叨说一大堆,就是详略不当了,别人多半会嫌烦;而另一种是你一说名字,大家就都知道是什么了,自然不用在多说什么了。
4399显然是后者。
想当年小学微机课,三十台电脑二十九台后台挂着4399,还有一台是因为加载不进去。
低年级的时候玩些连连看消消乐黄金矿工,后来是Q版泡泡堂(现在好像出到Q版泡泡堂8了),继而是战争进化史、大炮打笑脸(我怀疑后来风靡一时的愤怒的小鸟灵感就出自于斯),紧接着有狂扁小朋友和无敌流浪汉(这两个现在都搜不到了,估计是因为过于暴力下架了?)、合金弹头和二战前线(这个不用多说,已经从一个游戏发展成一类游戏了),年纪再大一点在4399上注册了个账号,颇玩了一些当时以为的“大型游戏”——譬如赛尔号,我现在还记得当时表哥帮我搞的一个据说实力排行第二的雷伊(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美食大战老鼠,其实就是植物大战僵尸的衍生版本;小小战争,我愿称之为城市天际线的简化原始版,当时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找不到了。
每每周五下午——当时小学周五下午只有两节课,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夏天应该是从四点上到五点半——放学一到家,家里没人,大人都在上班,先给父亲打电话,父亲知道我的意思,在电话那头嘱咐两句,然后说,嗯,好,那你玩会电脑吧,注意眼睛啊。我在电话这头故作冷静地答应完,挂掉电话,飞奔去电脑,开机,连宽带,先把类似于小小战争的养成型游戏的任务做完,然后转战无敌流浪汉或者二战前线——而今算来这二位可能是我唯二没玩无敌版就通关的游戏了。
说来倒也惭愧,小学的时候整天没咋想过别的,老是惦记着周末的游戏了,碰到什么糟心事了,转念一想,诶,周末还有游戏等着我玩呢,糟心个锤子;假期最讨厌做口算,做一半不想做了,又想想做完这两页就能玩电脑了,咬咬牙,一气呵成。
当时游戏早就不是游戏,而是念想。
后来不怎么玩游戏了,念想还在。刚住校那会儿遇到失意事了,就想想周末就能见到爸妈,回家洗个澡靠在床头听音乐看小说了,忍忍过去罢了;学不动了自比勾践楚庄王,隐忍不发,一鸣惊人,亲戚朋友到时候都得在我爸妈面前说,你家儿子考的好啊,那时候岂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人只要有一件事在心里放着,就不会走丢自己。”
其实很多时候让一个人活下去的不是多绚烂的梦想,也不是多宏大的情怀,不是地老天荒的爱,也不是刻骨铭心的恨,而可能只是周末的游戏,假期的远足,清晨的雪,午后的阳光,黄昏的雨,夜晚的月色,抑或某人的一句话。
让人活着的是念想。
只是有好多次我终于走到所谓的念想旁边,却再也不想伸手去拿,我是不是早就知道它其实根本不是我想象的念想了?
我可能骗不了自己了。
“活着什么也不为,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
活着就是念想。
三 4399(下)
我是什么时候不玩4399的我记不得了,也许是电脑被收起来那年,也许那台电脑早就带不动4399了,也许是我住校那年,谁知道呢。
但我还记得我是怎么知道4399的,那天表姐来家里做客,母亲在玩蜘蛛纸牌,表姐就怂恿母亲玩连连看,母亲说电脑上只有蜘蛛纸牌和扫雷,表姐于是点开浏览器,在网址那一栏输入“hao123”,我现在还记得,当时hao123网页底色是淡绿色,下面第三行第二个链接是“小游戏”,点进去就是4399主页。
以后好几年我玩4399都习惯性地先转到hao123。
好像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初相见的情形被刻骨铭心的记住,多少年也忘不掉,离别的时候却轻描淡写的好像从未离别。
是不是人们在最后的时刻,从来意识不到这就是最后一面了,总是想着下次再见下次再见,可是下次再也没有再见。
多少年后我等上4399,发现小小战争已经搜不到了,赛尔号显示账号不存在,美食大战老鼠登进去了,找了半天那个叫“提拉米苏”的区,点进去是新手指引。
我这些年注册了不同软件和平台一个又一个账号,不同的账号对密码要求都不一样,后来我一个也懒得记了,每每登录直接点忘记密码,用手机验证码登录。
可偏偏4399的账号这么多年还记得,用户名是卜算子西江月,是我最早记住的两个词牌名,前者知道于毛主席的咏梅,后者来自辛弃疾的夜行黄沙道中。
我输入用户名和密码,敲回车,当时新买的笔记本似乎卡了一下。
屏幕上出现四个字,欢迎回来。
叁 俱往矣
一 QQ农场
QQ农场曾有一段时间极其红火,红火到人们彼时见面互相问候时不说“吃了么?”而是问“菜收了么?”或者“你偷我菜!”
当然可能只是我觉得它曾在那时出名——如果令堂定表铃凌晨三点起来偷同事的菜,你也会这么觉得的。为此家父曾在家中捧着不知道从哪来的杂志深情朗诵一篇名为《偷菜偷到家破人亡》的显然是标题党所著的文章。
当时我上小学,还没有注册QQ,每次玩电脑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登录母亲的QQ把菜收了,然后挨个洗劫她的好友。
现在想来该游戏受众大概多是中小学生及中青年职场女性,毕竟当时我没少偷小学班主任的菜。
在QQ农场最巅峰的时候,凌晨三点去收菜,在菜熟和你按下鼠标的一瞬间,七个人偷了你的菜,其中两个还被你的狗咬了。母亲拿着草稿纸算着每块地种什么,收菜的时候好顺便偷了别人的牧草。
后来忽地一下,也可能早有端倪,只是没人在意罢了,好像大家商量好了似的,“农民”们都走了,把地留下,任它自己撂荒。
如昙花凋零。
我提醒母亲该收菜了,母亲俨然如得道高人般摆摆手,“玩物丧志。”,然后点开了手机上的消消乐。
我想母亲可能过了喜欢玩QQ农场的年纪,我也终究会有这么一天。还是中小学生和中青年职场女性的人们红红火火的偷着菜,过了年纪的人再也挤不进去,也再提不起兴趣。
可能有些东西从来就没有火过,也不曾凉透,永远刚刚好有这么一代人和它两情相悦,然后渐渐相看两厌。多少年前是这样,多少年后还是。
只是某天看4399下的评论,开头几乎全是“曾经”“当年”“小时候”,忽然有些悲凉,如果4399长命到回来找童年的人都忘了童年,还有没有人会进来点开那个曾经无人不知的黄金矿工?
就好像虹猫蓝兔,黑猫警长,喜羊羊与灰太狼。
人们终究留不住那些事物,那些事物也没能留住那一代人。
高考完的那个夏天,我心血来潮,注册了QQ农场,叫来母亲,重操旧业,把一百多个好友全部洗劫一遍,然后种上白萝卜和牧草。
过了一天,我登上QQ收菜,发现菜都熟的好好的,把好友的菜园逛了一圈,还是我上次偷菜的样子。我没有收菜,直接下线。
三天后我又登进去。
六块地上熟了三天没人偷的白萝卜和牧草,是热热闹闹的荒凉。
我没来由想起菜地旁边,上面默认写着“劳动最光荣”的稻草人,点击可以换成另外一些话,其中有一句小时候以为高深,而今只觉中二:
“哥种的不是萝卜,是寂寞。”
我收菜,把地铲干净,把仓库里的产品和背包里的种子一并卖掉,从此再没登过QQ农场。
二 红警
实话实说,我对红警了解不多,也没有什么记忆,可能它的时代太早了,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得它当时的繁盛,只是多年以后回头看,感到一点莫名其妙的悲凉。
就好像天宝元年出生的人去回顾开元盛世,其实回味不来什么的,只是听说罢了。
曾和朋友联机一起打过几盘,前半程主管划水,摇旗呐喊,基地建在大后方,先训练几条狗防止间谍偷家,然后前面二对三打的天翻地覆,我在后面歌舞升平,全当玩城市天际线了,各种建筑,不管是啥,各来几个;各种兵种,无论何用,各点十下。直到听到朋友大呼,“发动总攻”,满屏幕一划拉,此起彼伏一片“Yes, sir”,浩浩荡荡开赴前线,然后就是接连不断的“unit lost”,继而是“player defeated”,最后“you are victorious”。然后我说,“咱仨真厉害。”
后来自己也玩过,和简单人机打遭遇站,我第一辆矿车还没造好,基地就叫对面给轰平了,次次如是,于是想了个主意,我和一个简单人机一起打一个简单人机,谁料对面不讲武德,近交远攻,打到一半隔着个人机把我打的只剩个战争工厂和矿场,于是索性只造自爆卡车直往对面家门口送,然后拿起手机看小说,二十分钟后,两个人机的拉锯战终于落下帷幕,不知道我的自爆卡车有没有起到效果。
后来又走剧情任务,心灵终结的第一关是保卫五角大楼,屏幕左上角有提示,说是造几个工程师进电厂,我依言造了二十个工程师,并且在五角大楼被炸掉五分之四的时候找到了他们。
没办法,实在是水平太烂。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到了最后就像玩的某局红警,基地矿厂早被夷为平地,再也无力回天,只能点着那个最后的小兵到处乱跑。
只是红警输了就输了,我也没奢望赢,可有些事情,我却再也输不起。
三 三国杀
三国杀是靠桌游起家的,由中国传媒大学04级游戏专业学生设计,09年的时候边锋开发出网络游戏。
我初次接触到三国杀的时间应该就在04到09年之间,那天好像还是我生日,我和表哥出去玩,捡了小半套三国杀——几乎全套将牌(五六十张是有了)和四张手牌(两张杀一张闪一张桃)——被一根塑料绳子绑着,落在树底下。
那时候大家都还没听说过三国杀,我和表哥对着琢磨了半天,倒也猜了个差不离,只是因为手牌只有四张,故而推测是每人打出一张牌就交给对方,至于武将技能什么的自然是看不懂的。
不过仔细想想就明白这样均衡的四张牌照这个打法打下去,谁也掉不了一滴血。
于是我拿着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诸葛亮,他拿着同样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司马懿,两个人用四张牌磨了一下午。
后来再玩大概就是中考以后,和同学玩,当时在大家的指导下国战用关羽张飞收了一车厢人头,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也算是敝人惨淡的游戏历程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了。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三国杀的可玩性不强,首先是对人数的要求太高,少则五人,多则数十,正常情况下想要凑一桌并不容易,另外是大多数棋牌类游戏往往是一人获胜游戏就结束了,而三国杀不然,可能你已经死了半小时,剩下的人还在鏖战,每局的时间没个定数。为此记忆中其实桌游的三国杀玩的很少。
直到去年寒假回家隔离十四天,一个人颇觉无聊,学习是不可能学习的,4399又因为flash的原因玩不了,电脑上倒是有朋友装的红警,可是水平实在烂,遂下手游三国杀。
十四天(其实不到,忘了是第几天下的了),零氪,一百级,千夫长。断断续续玩到现在倒也半年了,昨天刚到升一百五十级,二等校尉。
半年大概不算太长,但细想起来,三国杀竟是我玩的时间最久的游戏之一。
好像年纪大了,对游戏反而没了耐心,高考以来下过的游戏估计比往前十八年玩的都多,却几乎无一不是玩了两天再没点开,数日之后一卸了之。
可能让人没耐心的不止游戏,小说读了开头几章,忽然没了兴致,书签一夹,再没打开过;东西写了一半,终于意识到自己说的全是废话,一拖几天,无从下笔。
大概耐心是个消耗品,就如你发现三国杀你不氪金再怎么肝官阶也不太可能升了,于是采用养生玩法一样,有些东西你知道再也等不到,只好索性把剩下的一点点耐心留在心里,靠着它一点一点磨向未来。
好像日子变成了琐碎而冗长的小说,结局早就料到,我急急忙忙地向前翻,并无期待,只为了赶快看完。
四 植物大战僵尸
植物大战僵尸初代于2009年5月5日由宝开公司开发,从此发扬光大,衍生无数,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据我所知其相关版本就有长城版、西游版、活死人版、魔幻版、95版、鉴版、TV版、DS版、XBOX版等等等等,更遑论4399和QQ下拉小程序里的植物大战怪兽、美食大战老鼠、植物小战僵尸、三国大战僵尸等一系列相似游戏。
当然以上游戏我大多都没接触过,全是百度出来的。
我知道到植物大战僵尸的时间应该就在零九一零年附近,也就是它刚横空出世的时候,我和父母去忘了谁家做客,看到有人在玩,当时虽然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但是当时我对游戏的了解仅限于4399,一直不知道那个我甚至不知道名字的游戏是从哪搞的,于是当时我想,以后要是得闲了,一定要好好玩一把植物大战僵尸。
“得闲了”其实是个标准的用来搪塞人的词。
糊弄别人自然是个很不厚道的行为,但是可能每个人这辈子都会或多或少的糊弄过别人几次,当然可能并无恶意。譬如你在过了饭点的时候因为某个三言两语讲不清楚的急事赶路,迎面遇上一个熟人,对方随口问了句,“吃了么”,你多半会点点头,说,“吃了吃了”,然后各回各家,各干各事,而不是拉着对方停在路边,说,“我还没吃,为什么呢?因为……”
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糊弄,那他有一天会搞不清自己在敷衍什么,也弄不明白自己被谁搪塞了。
我再不打算糊弄自己。
我找植物大战僵尸原版的安装包还颇费了些力气,有时候衍生版本太多,找原版反而麻烦。
我玩了几关,意料之中的没想象中有趣。可是我没卸,在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把它玩通关之前,我都不打算卸。
有些事再去做的时候早就没了意义,也没什么意思,可是好像唯有手头还能有这么一些事情可做的时候,人们才能安心地觉得自己还是自己。
我见过的游戏越来越多,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占内存,却再找不到当年的感觉。
可能正如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哪一版植物大战僵尸里豌豆射手的一句台词,原话记不清了,意思大概记得:
“你后来有了好多好多植物,多到你再也不想用他了,可是他曾是你的唯一。”
肆 今朝
一 王者荣耀
王者荣耀之名,声动天下,四海皆知,无需多言。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总共打过四局——确切的说是三局半王者荣耀,如此推测来,胜率应该是75%。
第一局是刚下好的时候开的,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半左右,一直打到十二点,双方连一个塔都没倒——当然晚上十二点对于假期来说不过是夜生活的开始,但是十二点后再洗漱未免有些扰民,于是我对朋友说,我先退了吧,朋友说,别呀,你挂机了队友说不定会举报你。然而当时我对游戏的认识还停留在4399的自娱自乐上,并未觉得挂机有何不妥,遂退了游戏。后来认识到挂机的严重性,耿耿于怀,不知道那几个队友在手机那边怎么骂的我,也不知道举报我没有,索性一卸了之。
后来某天又和朋友一起打了三局,三局皆胜——当然这实在是因为在这种低端局里朋友的水平太高了,虽然我给对方送了十几个人头,依然无法止住对方的颓势。
我觉得实在应该在自己游戏的个签上挂一副对联:
“上分升级 请往他处
欲争输赢 勿邀斯人”
于是莫名想起高考前几天睡前和舍友闲聊,舍友说,高考放宽心,不在意输赢者才能赢。
彼时我年轻气盛,处处想要显示自己见识不凡,兼之和舍友不必见外,想都不想,开口反对。
舍友问为何,我想了想,说,既然一个人本来就不在意这件事的输赢了,那他赢了或是输了,对他本人来说没有区别,那赢了也是输了,何况一个人去做一件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的事情,岂不是已经输了?
有些事情,被某些人开始做的那一瞬间,不管他最后做的怎么样,也无论在别人眼里他是输或是赢,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有多少手段终于成了目的,而我早忘了做某件事的原因。
二 和平精英
和平精英者,江湖人称“吃鸡”者是也。
我是高考后的那个暑假下的,大概玩了半个假期,卸载的时候应该是黄金五或者白银一——当然如此高的段位显然不是我的水平能驾驭的,主要是和朋友开黑被带出来的。
由于常常落地成盒,朋友戏称该游戏为“跳伞模拟器”。
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朋友对“吃鸡”的另一评价,他说,吃鸡是游戏吗?这明明是社交软件。
确实如此。是社交软件的,又岂止吃鸡?
我以为一个游戏真正的有趣之处并不在你一套技能拿下五杀,也不在于“叭叭”几枪吃了鸡,而在于和队友的配合及与敌对方的对抗,说白了,就是人与人的交互。
其实游戏就是人与人之间看似没有意义的交互——如果一个交互对双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双方却都愿意进行,说明此交互能给双方带来快乐,是谓娱乐。
在没有电脑的时候,人们交互以叶子戏打马吊、将棋弹棋樗蒲、象棋围棋、灯谜斗草以至于毽球及后来的篮球排球等等。
这些游戏的输赢往往不会对现实生活造成巨大影响。
漫不经心谓之游,无关利益谓之戏。
当然有时游戏还是或多或少会影响生活的,民间不乏类似于为臣者因为下棋赢了皇帝结果出了事的故事,各种比赛也以游戏的名义比拼实力。
于是许多时候,游戏再不是游戏。
可社交还是社交。
可能游戏根本不是游戏,它不过是给社交的人提供了特定的社会关系和背景设定。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活着就是社交。
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改变着你和所有人的相对社会关系,你在不同的场合和情景下和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社会关系社交;你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口呼吸,都在与你知道或者不知道,在意或者不在意的人与事物交互。
走路是脚与地的交互,呼吸是肺与空气的交互,看书是你与书中人及作者的交互,单机游戏是你和NPC及游戏制作者的交互。
雨是云与海的交互,光是日与月的交互,名字是文字与事物的交互,星光是人与宇宙的交互。
宇宙就这样被这些好像微不足道的关系连成一个整体。
伍 杂谈
一 烟火
烟火是一部国产恐怖解密游戏。
在我开始写第一部分的时候,整篇文章的构局其实已经想好了,没有烟火。
烟火是我后来决定加进去的,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就把它塞到了结尾。
我没玩过烟火,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玩——烟火可以说是个比较简陋的单机游戏,据说快的人三到四个小时就可以通关,而我一直想要找的是一种每天玩上个把小时能玩好几年的游戏,不用让我在某天感到通关之后的茫然失措却又足够有趣不致使我半途而废。
可能我想找的不是游戏,而是盼头。
我没找到。
曾经的盼头都成了酒精,作用只是麻痹现在的痛苦,却不能支撑着我走到未来。
烟火太短,短到类似一部电影,撑不起整个人生。
烟火是我某天在搜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时,在大数据推送的人窟日记的大数据推送里发现的,览之,惊甚。
客观来讲,烟火就某些方面而言不是个好游戏——作为恐怖游戏并不多么惊悚,2D画面,缺少视觉冲击和被鬼追的紧张感;由于经费与时间问题,部分制作略显粗糙。
然而有些类似于狂人日记,烟火给人的不是惊悚,而是恐惧乃至绝望。
惊悚来自视觉冲击,恐惧源于未知,而绝望因为永恒。
有个评论说,只有中国人才知道中国人真正怕什么,不是血腥暴力、生化危机或者妖魔鬼怪,而是红灯笼白纸人,思想愚昧封建迷信和小孩子唱童谣。
一人一时一地一事,不过是旁观时有些吓人而已。而那些你改变不了,也无法逃脱的,祖祖辈辈,千秋万代,六合八荒,一直如此,大家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自得其乐的,既不惊悚,也不恐惧,只是绝望。
“我的过去已经千疮百孔 我的未来...能圆满吗?
我的尸体,
不会腐烂在泥土里。
会像鸟儿一样,
死在天空中。”
烟火 余烬。
二 空虚
游戏是一个个虚拟时空。
其实时空本身就是空虚,无所谓虚拟。
人们把他们最看重的那个叫做真实。
在人们还不知道哪个时空足以作为真实的时候,一觉醒来,忽然号啕大哭,他们以为自己在梦里死了。
对时空来说,一个人的死亡意味着他从这个时空中消失;对一个人来说,死亡是他再也无法进入那个时空,那个时空的一切都再也与他无关。
大人把小孩子哄好之后,告诉他,那只是一个梦,都是假的。
我们的生活一段是真实,一段是空虚,千万别搞混了。
于是小孩子信了。
他们在晚上的梦里,过去的故事中,未来的幻想里,书上的文字中,虚拟的游戏里甄别出自己的真实。
人们因为不同的原因做梦、看书、玩游戏,因为不知道的原因活着。看见视网膜上的光,听见鼓膜上的振动,摸到表皮传递的电信号;看见自己看见的文字,听见自己听见的话语,理解自己的理解,思考自己的思考。
每个人都活在不同的时空,所见所感,是另一个时空映射在心里的虚像。
其实人根本不了解时空,时空也从未怜惜人。人们站在自以为的真实,感知感知到的空虚,无能为力。
真实还是那样的真实,空虚还是原来的空虚。
“长安城里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我们活在各自的真实,极目望去,皆作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