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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疯人日记

2022-07-04 18:26 作者:清明旧客  | 我要投稿

余有故友,经年不见,忽闻其偶罹离魂之症;欲访之,奈公务缠身,未果;又询其消息,或言已痊矣,问其详情,竟不可得。惟于社交软件处得其病中日记数篇,阅之,但觉语无伦次,不知所云,怪诞荒唐,谬误百出,遂录之,戏名之《疯人日记》,待他年与之再会,醉后扯淡,以为笑料。

我不见他,已经二十年——也许不止,可能不到,没准只有两年——说不定他天天都在我眼前,只不过我视而不见罢了——不过倒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不认识他。

——或许是她,我本是不知道他是男是女的,更遑论高矮胖瘦了。

我只知道他是个算命的。

“这就是你的命。”他说。

不是对我说,只是自言自语;他这辈子算过的命已经太多了,多到他忘了什么是命。

人的命是薛定谔的猫,他说了,他们愿意相信,你的命就定了。

我有个绝妙的主意,他说那个人的命的时候,好像默认了那个人能活挺久,那要是那人在第二天自杀了,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这岂不是比俄狄浦斯王高明多了。

命里带来的,不能换,除非你拿命来换。

只是用自己的命来证明别人的错的人,多半是疯子。

倘若命都没了,倒也不必算命了。

或许是我错了。他不是算命先生,而是小说家。

我虽不怎么会算命,但也晓得需观面相手纹,查生辰八字,他都不需要。

那天他只是讲了个故事,讲了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的一辈子,五分钟。

五分钟其实很长了,形容一个人的一辈子其实只用七个字:“他出生了,他死了。”

其实只用三个字,“他死了。”——既然能死,自然是出生过了,所以前四个字大可省略。

其实既然出生了又死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只剩下一个句号。

五分钟自然要比句号精彩多了,于是听者无不侧目,微笑,惊叹,以为妙绝。

除了我。

如果五分钟可以精简成一个句号,那它和句号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我保持微笑,出于礼貌。

直到他们把剧本递给我,带着希冀与狂热。

我接过来,什么也没说——或许说了什么,只是没人听到——可能听到了,只是装作没听到。

不是记忆中的夏天。没有太阳,却不减闷热,骨子里还透着空调的阴冷。

好像隐忍了好多年的一场雨,在乌云终于在天空崩溃后,却忽然茫然失措,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我在街上走。

他们也在街上走。带着笑,浅浅淡淡的笑,木然的笑。

我和他们擦肩。

他们在向前。那我是不是在向后?

我要去哪?我为什么不记得了?于是我停下来,转身跟着他们走。

只是他们还记不记得自己要去哪呢?

他见了我,很高兴的样子,说,“仁兄,吃过了?”

我本来想说句吃过了,然后再回问一句,张嘴却是“你谁啊?”

他脸色变得不自然,讪笑着说:“任慑,你什么意思,我龙套啊。”

“你认错人了。”我转身就走。

这人真是有趣,打招呼之前也不看清楚;不知道任慑是谁,想来长得和我差不多,说不定是亲戚——也不对,他姓任,我姓,我姓什么来着?

我叫什么来着?

“所以你不肯承认自己是任慑?或者说,你觉得自己不是任慑?”对面那个穿白大褂的人盯着我说。

我笑了笑,不说话;这问题本来就有问题,我就不是任慑,不是承认,更不是觉得。

我身后有个人却急了,他扳着我的肩膀大声到,“兄弟,你发什么神经,我是你大哥,叫任称,你叫任慑啊!”

“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比如欠了钱什么的,所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任慑?”对面的人问。

那个自称我大哥的人摆摆手,“不可能不可能,我兄弟俩安分守己...医生,您快想想办法。”

“嗯——先观察几天吧。”

我进门的时候,他吓的要死。

“求求你别吃我”,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乞求着,“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四个孩子,你不能吃我,你不能,你别过来...”

我没理他,这里除了我都是疯子,我想。

里面还坐了一个人,在低头写着什么。我走过去,他忽然抬头,眼里全是血丝。

“你知道么?”,他说。

“知道什么?”

他得意而又神秘地把头凑过来,“三和四之间有个整数。”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他说的莫非是π——倘若π是整数,那e为什么不是整数?

于是我也得意而又神秘地把头凑过去,“你知道么,二和三之间也有个整数。”

他看着我,感觉像一场失去控制的梦。

嘿,说不定这里只有我是疯子,我想。

“任慑!”声音很大,显然喊了好几遍了,另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站在门口。

“我不是任慑。”

“哦,那你先出来,你不住这儿。”他眼睛里一半是怜悯,一半是漠然。

我终于明白了,我们都是疯子,他们也是,大家都是。

自以为是的病入膏肓,自欺欺人的无药可救。

事情或许是这样,我不当任慑,就得作疯子;不想当疯子,就得作任慑。

我想起外国人当年治疯子擅长用冰锥捣碎叶前额,听起来颇有些疼;何况现在还有专家擅长电击疗法,似乎也不怎么舒服。

我权衡利弊了一番,似乎还是当任慑安全一点。

于是我对他说,诶,对对对,是我一时糊涂,我是任慑。

于是我是任慑。

我用任慑应该用的方法做着任慑应该做的事,用任慑应该有的态度面对任慑应该见的人,用任慑应该用的语气说着任慑应该说的话,脸上是任慑应该摆出的表情。

我看着任慑应该看的书,听着任慑应该听的歌,刷着任慑应该刷的视频。

他们记得我是任慑,大数据记得我是任慑,于是我是任慑。

他们坚信,把任何一个人放在任慑的处境下,日复一日,久而久之,那个人就会变成任慑。

可惜前提是那个人忘了自己不是任慑。

我不怪他们把我当成任慑,他们早就习惯,不是针对谁,他们把张三当张三,李四当李四。

我是不是也早就习惯把我以为的张三当张三,我以为的李四当李四?

我只恨曾自己把自己当任慑。

我忽然明白过来,任慑大抵和凶手一样,我说我不是,他们自然不信,但倘若我找到了正主,他们便会明白冤枉我了。

我到街上拉人问他们是不是任慑,他们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我去网上搜任慑,却搜不到。

我想也许任慑早死了,他们不知道,才把我当任慑。

要找死人,得翻历史。我翻开历史,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记下的无非是些生老病死,兴衰悲笑,读了几十页,在历史之外看历史倒也有趣,只可惜没找到那个名字。

我直读下去,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恍然间书上的字都扭曲起来,我揉了揉眼睛。

眼前再没有历史,只剩下密密麻麻的“任慑”两个字,下面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骨灰。

    夜。古旧的月亮和虚幻的霓虹,安静的喧嚣和清晰的童谣。

夜是虚与实的交融和光与暗的拼凑。

有人在呼唤一个名字。

名字不是我的,我知道。

可是它在叫我,我也知道。

我忽然感到害怕。于是我跑。

我跑过虚幻的夜和空洞的白天,跑过错记的过去与飘忽的未来,跑过虚幻的故乡同梦里的天涯。

声音就在我耳边。

我看到一栋楼,我冲进去,楼只有楼梯。

我拼命的向上跑,我踩过残破的石器,撞翻沉寂的青铜,穿过幽暗的堡垒,路过雕梁画栋,我踏响无名的尸骨,惊醒沉睡的乌鸦。

声音如影如随。

这是不是一个梦?这一定是个梦。

在我还会做梦的时候我梦见好多好多次逃跑,我都在往下跑,我记得出口在下面。

可我现在为什么在往上跑?上面有什么?我是不是被堵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能跑,跌跌撞撞的跑,踉踉跄跄的跑,连滚带爬的跑。

我气喘吁吁,我的胃开始痉挛。

灰暗的彩色,寂静的喧嚣。

恨与灰,爱与梦,雪与火。

我想,让我死吧,死了梦就醒了。

可是醒来会不会更糟?

我不知道。我只能跑。我摔倒,于是我爬,一尺一尺向前爬,一寸一寸向前爬。

我终于到了尽头。尽头什么也没有。上面是空。

我低头看,下面也是空。诡异的离奇的、堂皇的璀璨的、虚无的灰暗的、阴郁的明亮的、古老的陈旧的、血红的苍白的,我在恐惧什么?

下面什么都没有。

我感到身子变轻。我会飞,我想,于是我开始笑,哈哈大笑,歇斯底里的笑,泪流满面的笑。

我在起飞的刹那坠落。

十一

——哎,你听说了么?昨晚有个人跳楼了。

——吘?为什么?生活压力太大?嗨,现在的年轻人.......

——不是......

——哦?殉情?嘿,现在的......

——倒也不是......

——啊~——这声拖得悠长,他摆出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

——唉,说来挺无聊,跳楼的是个疯子。

——噢,那疯子怎么不在医院?啧啧啧,现在医院真是不负责,我跟你说,我上次去医院......

——嗯,不过说句不好听的,这疯子死了也好,你想,万一他发疯的时候杀了人,那才可恨呢,何况他活着还拖累他家人,他死了倒也是给自己解脱了。

——诶,真知灼见啊,说得对说得对,啧,死的好,死的好。

十二

我在街上走。

他从对面过来,看见我,很激动似的迎上来,说:“你知道么?任慑死了!”

我大吃了一惊,“我听说他前段时间得了神经,呃,精神状态不太好,但不是痊愈了么,怎么......”

“哼呵,亏你还是他朋友,他跳楼了。”

“啊,他怎么......”

“官方的说法是坠楼,哼,还真有人信”,他忽然把脸凑过来,眼里闪烁着暗红的光,像嗅到血的狼,压低了声音,“你想,监控也不公开,尸体的照片也不发出来,这其中必有猫腻。”说完,他盯着我,仿佛我知道什么“猫腻”似的。

我感到胃缩成一团,不知道是因为恶心还是恐惧,抑或悲伤。

我说:“我,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哼了一声。

于是我怀着对任慑的愧疚询问到:“你的意思是,呃,你想让我说什么?”

他忽然变了脸色,气冲冲地说:“你不敢说就算了,什么叫我想让你说。”言罢,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走远,想,他莫非是疯了?

还是我疯了?

疯的不是任慑么?

十三

很好的太阳。

边上添了一个小土堆。

我在土堆前站了许久,然后离开。没有说一句话。

土堆前有一块小小的碑,碑上柚子,内容倒是颇简洁:

任慑之墓

十四

我忽然有些读不懂了,我想,上面几段也是他的日记吗?

如此看来,他不但得了离魂病与妄想症,怕是还有人格分裂。

我摸了摸口袋——人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下意识性的动作,比如掏口袋,比如看手表,比如干咳两声,比如挠头。

口袋里有纸,于是我撕下一张,擦了擦手心的汗,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地上有个东西,是我掏纸的时候带出来的。

我捡起来,是身份证。

我忽然愣住。

身份证上“姓名”后面赫然跟着两个字:

“任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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