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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姐妹/万年台》(下)

2023-09-17 23:39 作者:Laiy_zz安之  | 我要投稿

春花想要改的戏很多,而这样的离经叛道让阿信伯伯担心不己。

  阿信伯伯常在角落里喃喃的言语,无非是一些牢骚话。我担心并不是他,而是唐经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出来说过话。

  我知道,这只不过是风雨到前的寂静,他是不会任由着春花动作的。

  “你觉得这样改好吗?”倪涛一句话把我拉了回来

  我有点失措的看着他,他倒不在意,指了指手中的剧本:“月红,你看我把梁祝里的那些无赖的荤话都去掉了,之前袁雪芬她们也这样改过了,我结合她们的剧本,再加上一些修饰。”

  我点点头:“这些都听你的吧。”

  我竟然不在乎这戏会改成什么样子,我只是莫名的有些慌张,从心底散发出来的不安,却又不知为什么会如此不安:“春花呢?”我问倪涛

  “她去和我的几个朋友见面谈新戏去了。”

  我突然慌张起来:“不行,我要去找她。”

  “没有问题的,我的朋友会送她回来,不会耽误晚上的演出。”

  我猛站起来:“不行,我要找到她。”

  从心底散发出的慌张难以用语言形容,我担心什么?我不知道,这条路春花已经走了不下千遍,可我依然担心。

  阿信伯伯冲了进来,一脸慌张:“不好了,春花被人泼了硝酸水!”

  倪涛忙问:“为什么?”

  阿信伯伯冷着脸:“可能是为了新戏的事情得罪了什么人吧。”

  我手扶着桌子,一阵摇晃。

  倪涛忙扶住我,我一把推开,大喊着:“你走!”

  如果不是他的加入,或许春花的新戏就不会那么快的成形,又或许她还是会象以前一样,和我在台上扮演着不离不弃的爱情。

  倪涛不知我为什么会发火。呆呆的看着我

  这一刹那,我无比讨厌眼前这个男人,不论他以前做过些什么,他间接的害了春花。

  “春花怎么样?”

  “已经去了医院,情况还不清楚。”

  这时的我,竟然无比冷静,冲到屋里,在箱子下拿出一包钱装在包里,转身出来,对阿信伯伯说:“快叫车,叫汽车,我们去医院。”我转身看着依旧发呆的倪涛:“倪先生,我们去医院了,没有什么事,请你先回吧。”

  丢下一脸错愕的倪涛,我和阿信伯伯上了车。

  车上,阿信伯伯告诉我事情的大概,春花和朋友在外面谈完事情,在回大舞台的巷子里,迎面几个阿飞围着她,说了一句什么话,春花摇头。接着硝酸水就泼了上来。

  我心中飞速的转着,这会是什么人?

  春花躺在医院的床上,我冲进去,不及说话,先看她,脸上没有问题,手上也没有被烧伤的痕迹,心下松了一口气。

  “没有事情的。”春花笑笑的看着我:“看把你急的,擦擦汗吧。”

  她只是说,若是往常,手早就过来替我擦汗了。

  我坐在她身边:“告诉我,伤到哪里了?”

  “没有大碍,只是身上有点擦伤,医生说了调养一阵就好了。幸好我是学戏的,躲起来毕竟还是快。”

  我一阵心疼:“什么时候了,还说笑。”

  “真没有关系,放心,过几天我就能上台了。”

  “还说上台!”我怒,声音也大了:“他们是不是为了新戏的事情找你的麻烦?”

  春花不说话。

  “听我一句,别再演了,实在不行,我们就回绍兴乡下去,在哪里不是过日子!”

  “不,我不回去。”春花淡淡说,却无比坚定:“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就不会退缩,越是不让我演,我就越要演。”

  我的拳已要把骨头捏碎:“你已经红了,不演新戏你一样是竺春花!”

  “戏就是我的命。”春花说完这一句,转头看着窗外。

  “你!”不知要说什么,阿信伯伯忙把我拉出去

  “月红,先消消气,等春花出院了,我们好好的和她说说。”

  走廊尽头,我站在窗边,对阿信伯伯说:“你先去照顾她,我想静静。”

  阿信伯伯有些担心的看着我

  我惨然一笑:“没事的,你去吧。”

  窗外的阳光灿烂无比,那些年的往事在眼前一点点的浮现,春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会这样痴迷于没有水袖的现代戏?为什么已经有了生命危险,还要继续演新戏?

  我担心,新戏不成,她已玉陨。

  握着窗柃,我有些眩晕,接着的路要怎么走?

  窗外的世界一片祥和,花开着,鸟叫着,马路上丁玲的电车声清晰传来,这些象是另一个世界,春花在的世界,而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医院的大门边闪过一个人,有意无意的看了看我,我定伸看去,那人已转身出了大门。

  顿时一身冷汗,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人竟然是沈太太。

  她来这里做什么?她和病床上的春花有什么关系吗?

  

 


  “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冷冷的问

  “我做什么?”沈太太坐在沙发上,竟有些苍老:“你是说春花的事情吗?”

  我看着她,只想从她眼中挖出什么。

  “我告诉你,那件事情不是我做的。”

  “除了你还有谁?”

  “春花想要做什么和我没有关系,我就要离开伤害了,我犯不着为一个戏子做这样的傻事。”

  我不知道这话的真假

  “而且,你不要以为没有了你,我就会失去理智,告诉你,只要我沈某人有钱,我身边就不会缺人。后天一早,自然会有人陪我去香港。”

  “商水花吗?”我问她。

  她笑笑:“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也不必知道是谁。”

  “真的不是你做的?”我看着她,她笑笑,不再说话。

  我朝她点点头:“谢谢你给我一个红的机会。”

  “不,谢谢你给过我一段幻想和快乐。”沈太太很认真的看着我

  我看看她,从后天开始,这个人将不再出现在我生命中,她将带着我所有的屈辱和痛苦远远离开我的世界。

  我转身离去,在门边,沈太太说了一句:“最近最好别让春花再演戏了。”

  “为什么?”我扶着门,不回头

  “春花改戏,最受影响的人是谁?”

  我摇头,并不知道。

  “哎,你果然还只是一个孩子。”她叹口气:“现在局势那么紧张,春花如果一定要演袁雪芬的什么祝福,就等于公开和上海滩的官员做对,这样一来,大舞台能不能再开下去都是问题。

  有人不会为了她和全上海有权势的人做对。”

  “你说的是?”我想问她

  “你自己知道就是了。不必再问我。你走吧,我想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她挥挥手,似要把所有的往事挥开。

  我离去,不回头。这个深渊,从此以后,将被时间填平。

  

 



  春花病了,能上台的花旦只有商水花。

  晚上的戏码临时改成了《长生殿》,我进后台,商水花正伏在桌边对镜子细细的描着眉毛,我咳嗽一声,她有些惊恐的转过头,一见之下,我有些楞住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早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风采。脸瘦的变了形,两只眼睛显得异常的大,无比惊慌的在细眉下瞪着。

  她老了,就在这几个不登台的时间,突然的苍老了。

  我心中突然泛起一阵怜悯。

  她姗姗的站起来,小声的说:“月红小姐,对不起,我是不是用了你的桌子,对不起,我不知道,我马上就走。”

  我心中一软:“不用了,我在那边化就是了。”

  “谢谢。”她弯腰朝我道谢,见我在一边坐下,才慢慢的坐下来,我用余光看着她,她很小心的抹上油彩,贴贴片,仿佛要把一生都画进这个短暂的晚上。

  “商……水花姐,”我叫她,她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笔落地,立刻站起来看着我。

  这个女人太知道成者为王败者寇的道理了,她知道,现在的上海已经没有人记得她这个曾经的越剧皇后,风光已经不再属于她。而今天晚上的演出,就象是上天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再登一台,再感受一下观众的欢呼。如果她还有欢呼的话。

  不忍看她惊慌如兔一般的表情,将春花的化妆盒递给了她:“水花姐,这是春花的油彩,你的已经太久没有用,颜色都不对了。”

  商水花接过油彩,喃喃的说着:“是吗,连我的油彩都会骗我了吗。”

  我想说什么,可看着她的样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月红,我想请你一件事。”商水花站在我的面前,我整理身上的龙袍。

  “月红,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登台了,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事?你说吧,只要能办的我一定办。”我想到后天的早晨,她将和沈太太一起离开上海。

  “今天晚上能不能让我加几段唱?我太久没有登台了,真的很想再唱。”

  我看着她,心下有些不明白。却依然点点头,我只是担心,现在的商水花,没有了丰韵,没有了色彩,那些观众还能再由着她在路头戏上加上属于自己的唱段吗?

  急惊风响起,前面在催场了,商水花依靠在出将帘下,瘦弱的身躯已支撑不起她当初的华服。

  她唱完一段,内侍一声宣,我抖擞精神,叫板上场,一亮相,心下一惊,台下竟只有寥寥十几个观众,无精打采的磕着瓜子。

  我看了看商水花,她却象完全没有看到一样,朝娇魅一笑:“万岁,恕臣妾接驾来迟。”

  我扶起她,竟无比迷惑,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舞台?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来生今世。

  马嵬坡前,商水花和我生离死别。

  一句起头,竟呆呆看着前方不再开口。

  我顺着她的眼看去,在剧场的二楼,赫然竟坐着沈太太,如往常一般的看着我,看着商水花。

  商水花嫣然一笑:“万岁,今日生离,只做死别了!”

  我哭泣下场,在入相帘下,听到商水花在唱着:

  风萧萧愁云满天 

   雨切切命悬一线 

  泪潸潸湿透衣襟

  凄惨惨度日如年 

  伤条条痛彻心扉 

  心戚戚不见生天 

  想当初,年少时 

  好似洁白水中莲 

  可叹虚名似轻烟 

  清白之身淤泥陷 

  悔不该青春迷路不知返 

  如今是马嵬坡前把命捐

  千悔万悔悔已晚 

  自掘坟墓懵懂间 

  神思恍惚梦里行 

  与君各在天一边 

  飘悠悠传来山歌声 

  似回到青春无暇戏山间 

  我有些痴了,我相信,今天的观众并不会失望,只为她们听到了最美的唱,最美的商水花。我偷偷看去,沈太太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剧场。或许,她只是来看看我,只因为我曾经为她带来一段快乐的时光,哪怕我并不快乐。

  商水花在卸妆的时候,依旧泪流满面,我递上一块肥皂:“洗洗吧。”

  她抬头突然握住我的手:“月红,我对不起你。”

  我一惊,不知她说什么:“如果是以前舞台上的那些事,就算了。”

  “不,不,还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说出来。”

  门外传来一阵吵闹,依稀听见唐经理在骂人:“他妈地,这样的票房还想唱戏!”

  商水花如同听见鬼哭一般,立刻起身:“月红,我要走了,明天晚上,散戏以后,我在巷口等你。”

  说完,鬼魅一般的飘到门口,匆匆离去,我不敢想像,眼前这个带着残妆在夜街上离去的女人,竟是不久前风光一世的越剧皇后。

  “月红!”唐经理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转身,唐经理的一对金牙对正着我闪烁:“月红,今天晚上你的功劳不小,虽然观众少,但是都是冲你来的。不过好来,明天春花就能出院了,明天晚上还是你和春花演梁祝。”

  “不行,她身体还没有好,不能演。”

  唐经理脸色一沉:“我们戏班子是要靠演员吃饭的,她都能出院了为什么不能演?如果她不演,只怕是没有好果子吃。”说完,愤愤离开,我突然想到沈太太对我说的话,心中一阵冰凉。

  一阵风从门外进来,带着死亡的气息,向我逼来。

  

 



  春花终于回到了大舞台,这几天,竟如百年一般的难耐。而身上的伤痕未愈,晚上竟又要上台演戏,试着翻动一个云手,也会疼的冷汗直流。

  我不忍,我要去找唐经理,以我今日的声名去求他。

  我相信,我红了,他就一定要听我的,甚至,我做好了和春花一起离开的打算。

  “月红小姐,你不要太天真了,春花今天晚上是一定要上的,我已经打出广告了。”唐经理似乎并不在乎我的声名。

  我咬牙:“如果你不让她休息,今天晚上我就不演了。”使出最后一招,我不信没有用。

  “是吗?如果你今天不演,只怕春花的小命留不到明天。”

  我突然想起那阵几乎要命的硝酸水。

  “好好想想吧,不就是一个戏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昨天能捧红一个竺春花,明天就能再捧红一个。”

  我傻傻的坐在椅子上,唐经理走上前来,轻按着我的肩膀:“邢小姐,何必呢?你一向是个识大体的人,谁轻谁重,你总是分的清的。”

  我哀求:“春花真的吃不消,最多我把今天晚上的损失赔给你。”

  “赔?哈哈哈哈,”唐经理大笑:“你赔的起吗?一个戏子能赔的起吗?别以为以前有点钱,告诉你,那都是我私下给你的,只要我告诉那些记者,说你邢月红其实是被我包养的,每月都拿了我的梯己银子,只怕你立时便会在上海滩变臭。”

  我看着他,几乎有些不认识了。

  “再说,你现在赔的起吗?她住医院花了你多少钱,我是知道的。月红,现在时局不好,弄点钱还是为自己防着一点的好,你就是再红,也只是一个唱戏的戏子,一辈子都是下九流的人物,戏台哪有常青树,连你的大靠山沈太太明天一早也要离开上海去香港了,从此以后,能靠着的,只有我唐某了,月红,你真愿意唱一辈子戏,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吗?你就不想飞上枝头做只俊鸟吗?”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说些什么。

  他的手轻轻在我脸上滑过:“月红,嫁给我,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也没有人敢再说你是戏子。你就是这家戏园子的老板娘了。”

  我冷笑,这话只怕不只对我一人说过。

  “你好好想想,我会对你好的,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把你当我的娘娘一样贡着,你不会再吃苦了。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云里雾里一般的过了一天,晚上的戏还是和春花坚持着演完,下场后,我服侍着她先睡下,匆匆离开大舞台,我要赴一个约,一个即将上海的女人,一个曾经与我为敌的女人的约。

  

 



  巷子里的灯昏黄无比,隐约看见路的尽头站立着一个瘦极的身形,风略一大,简直要飘起一般。

  “我来了。”我看着她,今天的她似乎特地化了妆,脸色不是那么苍白。

  她点点头,看了看四周:“太晚了,把你叫出来,真不好意思。”

  “什么事?快说吧。”我有些不耐烦。

  “找个地方吧。去大舞台吧。”

  于是,两个人在灯光下又向大舞台走回去。

  晚上的剧场空寂的让人害怕。

  商水花给了看门人一点钱,看门人立刻消失了。不多会,舞台上的电灯被打亮,强光一刺,我眯着双眼,商水花拎着旗袍的下摆,款款走上了舞台,坐在台沿,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酒瓶。

  “我不喝酒。”我看着她,想起那次在台上被酒倒嗓的事情。

  她不笑:“这酒不是给你喝的,是要祭奠一个人。”说完,跪在台前:“师傅,水花不孝,不能回去祭奠你,今日在这里,我用最好的酒祭你一程,水花对不起你。”说完,将瓶中的酒倒在地上。

  我不言语看着她,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月红,你那时最不喜欢我,总是不愿意和我一起玩,你还记得吗?”说完,松下头上的发髻,任秀发散落下来。

  “你是,大师姐?”我不敢确定。

  “不,我早已不是你的大师姐了。”

  “你是!我记起你来了。”我几乎要嚷出来。

  “当初师傅收留了我,教我学戏,教我做人,我虽年纪小,却也能学到八九分,那时候在绍兴,每天唱戏虽苦虽累,却也自得其乐。”

  “你为什么要走?”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在大师姐走后的失落,也忘不了阳春舞台那几年的萧条。

  “为什么要走?我只是一个戏子,一个任人玩弄的东西,我不走,就会死在绍兴。”

  看我疑惑,她索性笑了,惨然一笑:“好吧,今天就把这些都告诉你吧,也算是了我一桩心事。”

  “那一年,我才唱出点名气,也算出落的有些姿色,一天下了夜戏,我被人架到一个财主家,那天晚上我就被糟蹋了。”

  我诧异,她竟能将这事如此平静的说给我听。

  “谁叫我只是一个戏子呢,我不能说,不能反抗,我只有死。”她如同说别人的故事。

  “可是,他在河边救了我。”商水花的脸上泛出一点温暖的笑:“他救了我,带我一起逃离了绍兴。我不敢说,不敢和师傅道别,我象一个逃难的花子一样,逃到上海。在上海我举目无亲,只能投身大舞台重新唱戏。”

  这样的故事让我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有了一个新的开始,我不恨她,她和我们一样,都是可怜人。

  “可是,在上海,诱惑太大了,我要唱戏,我要红,我要出名。可我凭什么出名?”商水花冷笑着。从包里又取出一瓶酒,仰头喝了一口,我也想喝,她拒绝:“你不能喝,你还能唱戏,不能喝坏嗓子。”

  我有些明白:“所以你才找了沈太太?”

  她黯然:“是,当时她先找到我,占有了我,可她并没有食言,她捧红了我,可是,我也沦为她的玩物。还有唐经理,也占尽了我的便宜。”

  我冷,这里面竟然还有唐经理的事。

  商水花喝酒,大笑:“看不起我吧,我就象一个妓女一样,今天陪她睡觉,明天就陪他睡觉,我红了,我成名了,我是上海最红的越剧妓女。”

  她用所有最侮辱的词语糟蹋自己。

  “那他呢?”我问

  “他?”商水花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感谢他,可是我也恨他,如果不是他,我就死在绍兴了,可是也是因为他,我死在上海。他拿了沈太太的三万块钱,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她低声哭泣,想来,这样的一个人虽离开了她,却已然是她最美好的回忆了。

  

 



  “我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了,我以为沈太太和唐经理会是我永远的靠山,我习惯了在记者的追逐中生活,习惯在掌声里生活,习惯在一片繁华中生活。我脾气变大,因为我知道我红了,我有这个资本,我能让后台的所有人都怕我,我做到了,我以为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可是,我遇见了你们。”她喘口气:“你们的到来,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沈太太的眼光开始围绕着你转,甚至那天晚上,为了你把我赶走”

  我想到那个晚上,商水花的白色睡裙如花一般的在黑夜里凋零。

  “我知道,如果我再不行动,属于我的舞台就快消失了,所以,我在台上害你失声,在台下处处为难你,我只想让你知难而退,我只想保住我用青春用身体用命换来的地位。”

  她摇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看着我:“你们红了,我退了,没有人会再记得我,唐经理不再搭理我,沈太太……”她停顿一下:“或许,她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我抽大烟,她帮我戒烟,经常去医院帮我买药,她告诉我,再上舞台,只能靠我自己。没有人会对一个已经失去光彩的越剧明星有一点留恋。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不会再登台了,我的旗袍已经大到能穿的进两个我。我不再是商水花了,我只是一个鬼魂,没有自己的鬼魂。”

  商水花跪在台上哭起来,我走上前去,抚摸她的背,她的骨头如尖刀一般刺在我的手心。

  “我只是一个戏子,什么都没有的戏子,来生,我再也不要做戏子了。”商水花喃喃的说。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说:“水花姐,我爹会原谅你的,你明天就要走了,以后好好的生活。”

  她抬起头:“是啊,明天就要走了,明天就要走了,你们要好好的,以后不要再唱戏了,做一个普通人,别做让人欺凌的戏子了。”

  商水花在灯光下摇晃着身体离开,我看着她的背影,这个有着如此悲哀的过去的女人,也即将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她做的事情,是对是错,于我来说,都不再重要,她曾经是我的师姐,曾经是我的敌人,而现在,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即将开始她新的生命。‘

  商水花摇晃着走到大门边,我遥遥看着,突然喊了声:“水花姐,一路走好!”

  她在黑幕的最后一丝灯光里略停了一下脚步,举起手,背对着我,挥了挥手,旋即消失在黑夜里。

  我瘫坐在舞台上,看着她一点一点的消失,灯光下的我,忽然觉得冷透骨底,这个舞台,这个世界,突然变的那么虚幻,那么难以捉摸,那些我曾经我以为的对或者错,在一夜之间全部颠倒,我倒在舞台上,台侧的对联山一样的压过来

  真做假时真亦假

  有为无处有还无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我告诉自己,今天是全新的一天,所有的烦恼都将离我而去。沈太太,商水花,这些只是生活在前水暖工的一些的人,今天,她们将于我无关。

  我心情很好,在舞台上找到了春花,她和倪涛一起商量着什么。我笑笑上前,喊了一声:“倪先生。”

  倪涛似乎有些诧异我会主动和他招呼,忙不迭的点头:“月红小姐早。”

  我靠在春花身上,从她身上散发出微微的汗意:“又练功啦?”

  春花点了点我的鼻子:“小懒猫,睡到现在才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把梁祝的一些词改了一下,去掉见不得人的那些话。”

  我拉过春花到一边:“春花,别再演新戏了好不好。”

  春花看着我,笑了,把我额上的发拨到耳边:“我知道你担心我,没有事情的,你看我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可是,我怕你再有危险。”

  “没事的,我会照顾自己,”她眼珠一转,朝我笑着:“再说了,不是还有你这个护花使者吗。”

  我笑笑,心中掩上一层阴影,却不愿再想这些,对春花点点头:“那你小心点,只要你唱,我肯定跟你一起。”

  春花把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不再说话。

  眼前这个时刻,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的眼里只有她,她的世界是不是只有我?

  “今天晚上还要演梁祝,我们就按倪涛提好的剧本来演,好不好?”

  春花在征求我的意见,其实她早已拿定了主意。

  我故意叫板念一声苦啊~~~~

  春花早已笑把我拉到台上,一甩水袖:“梁兄,书房门前一枝梅,枝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

  正要接口唱下去,后台匆匆进来阿信伯伯,有些慌张的在找人。

  春花也停了下来:“阿信伯伯,你找什么?”

  “哦,我找唐经理,你们看到唐经理了吗?”

  我皱眉,实在不想听到这人的名字。

  “怎么了?”春花走到阿信伯伯身边。

  “哎,我怕要出事体了。”

  “你坐下慢慢说”春花拉过阿信伯伯一边坐下。

  “昨天早上,唐经理说要让我点东西给商水花,我从早上一直寻到现在,可就是不见她的人,一天一夜没有回去了,我真担心。”阿信伯伯叹口气。

  我笑笑,只怕现在,她已然出了上海的海域。

  春花咬着下唇:“我也没有见到她,唐经理让你送什么给她?”

  阿信伯伯看看四周,小声说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人,真吓人,是一条女人的头发,我们在台上演了那么戏,从来只有女人送男人头发的,哪里有男人的送女人头发的道理。”

  阿信伯伯从怀中掏出一条发辫,春花也想不明白。

  倪涛冷笑一声:“如果男人不要女人了,把原本属于女人的头发退还给她,只怕也是可能的。”

  “你说唐经理不要水花了?”阿信伯伯忙摆手:“不会不会,水花已经跟了他那么多年了,他不会如此无情无义。”

  倪涛冷笑,春花也冷笑。我却微笑,这发辫送的真是时候,也许商水花的离开,还带着一点温暖,可能在她余生的时间里,她会想到,还有属于自己身体的部分,在另一个男人怀中温存着。故事虽不美丽,却是一段回忆。

  阿信收起发辫,匆匆说道:“我要走了,去寻寻她,你们忙。”

  我想叫住他,却始终没有开口,我不愿意把商水花和我的小秘密说出去。

  我拉着春花,继续唱下去,就是一千人一万人叫我戏子又怎么样,只要有她,我无所谓。

  



  沈太太和水花走了以后,连唐老板也好似少了主心骨一般,整天忙里忙外不知究竟要做些什么。

  我算了算,今天是她们离开的第三天,或许,在香港,那个我只听说过的地方,她们已开始置房买地,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吧。

  三这个数字很有意思,我们在戏台上常会唱到和三有关的东西,比如说遇见不好的事情,通常会说一二不过三,不经意的,三竟变成一道生死符,好似只要躲过这个数字,一切便会好起来。

  和春花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过门了,早早的我挽着春花的手,步上街头,或许对我来说,今天陪她逛街,只是我对以前愧疚的一种补偿。

  春花却好似心里有事,一路上低着头不说话。

  我捣了下她的腰:“怎么了,不说话。”

  她看看我:“为什么倪涛现在不来了?”

  我脸一红,嘴上却不甘示弱的:“我哪知道,他爱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春花转向我,拉着我的手:“月红,倪涛是一个好人,对我们的帮助很大,你可不能待亏他。”

  我皱眉:“他好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我的意思是,”春花略有点悲伤:“倪涛先生对你很好,你要不要试着和他处处朋友?”

  我冷哼一声:“怎么,现在就嫌我碍着你了?赶着要把我嫁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我喊着,似乎要这几天的压抑全部释放出来

  “最近你怎么了?脾气那么大,我也只是这样说一句。”

  “一句都不行!”我甩开她的手急步向前走。

  她追上来:“月红,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倪涛先生这个人对你很好。”

  “他对我好不好是他的事。”我瞪了她一眼:“和我没有关系,要嫁你去嫁!”

  春花却微微笑了起来:“看你急的一头汗。”她挽着我的手,慢慢的在外滩走着“月红,和你说一件事。”

  我不理她,孩子般的赌气。

  “我想排一出新戏。”

  这已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了,我们到上海以后排了几十出新戏。

  “我想演祝福。”

  我不得不说话了:“祝福?就是袁雪芬前段时间演过的那个祝福?”

  她点点头

  “不,我不许你演。”我急了:“你知不知道,她演这个戏被多少人盯上,你上次还被泼了硝镪水,你都忘记了?”

  “不,我没有忘记,我没有什么大报复,我只是觉得这个戏,好像在说自己的事情,月红,我从没有和你说起过我的家”她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

  我屏住呼吸,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她完全忘记自己的家庭。

  “我妈不是死在荒灾,她是自杀的。”春花的表情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不接话,我知道她一定会继续说的。

  “她嫁过两次人,最后所有人都说她是祸害,连家里的田都被人故意放牲口进去踩去吃粮食,最后,她被逼的没有办法,当了所有的东西,给我留了一个月的口粮后,在剡溪口跳水死了。”

  我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能把她的手捏在手心,紧紧的不让她挣脱。

  “我要演。这个戏就象是在说她,这可能是我唯一能再感觉到她的途径。”

  我不说话,现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

  外滩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叫嚷着:“快去看快去看,沉船被拖回来了!”

  我拉住匆匆奔跑的一人:“什么沉船?”

  那人表情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跳跃:“你还不知道吗?前几天的一艘到香港的船触礁了,死了很多人,今天被拖回来了,就在前面!”说完,竟有些兴奋的向前跑去。

  我脑里一热,前几天,香港,船,不等春花问我,便拉着她一路狂奔,码头口早已围着几圈人,春花拉着我的手:“我们回去吧,里面是死人,我有些怕。”

  我脸色煞白,恍惚间朝她说句:“我要看看她在不在。”

  挤到人群深处,地上平放着十几具尸身,盖着草席,一阵风吹过,我赫然看见掀起的草席下一张熟悉的脸,已被海水泡的发白变形,那个曾经带给我噩梦的女人,如今死在了追寻平安的路上。

  春花惊叫了一声:“沈太太!”说完,便伏在我的肩上,不敢再看沈太太变形的脸。

  我颤抖着蹲下身,沈太太身边的尸身露出一袭旗袍,我闭上眼,不敢呼吸,轻轻拉起草席,草席下一张脸同样惨白,双眼空洞的看着天空,脸上带着惊恐。

  春花又惊叫起来:“小红!”

  

 


  没有人知道商水花究竟去了哪里,我也一样。班子里很是热闹了就天,处处在谈论着小红的死,在猜测小红为什么会出现在去香港的那条船上。春花和我心知肚明,一个晚上,春花在临睡之前说:每个人都有活的权利。她似乎是无心的一句话,我却想了很久。究竟为什么要活着,活着到了最后又有些什么?商水花失踪了,或许她正在茫茫人海中冷笑着庆幸自己没有塌上去香港的不归路。小红死了,或许她在那边反而能轻松些,可以忘记人世间那么多的烦恼。春花忙着排新戏,或许在她的心中,祥林嫂这出戏已经变成一种生活的动力。阿信伯跟着唐老板,狐假虎威的在各处转着,或许他很安于这样的生活。倪涛的笔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和春花一起修改新戏的日子,或许是他觉得最充实的时光。那么,我呢?我又在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

  “月红,和我一起演这出戏吧。”春花恳求我

  我沉吟,拉住她的手:”春花姐,我很想和你一起演,但是这个戏里用不上女小生,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在怀疑我的人生。

  初到上海,我什么都不懂,一心只想爬上高枝,终于我付出我的所有,坐上了头牌小生的位置,却又发现,其实我这个头牌小生并不能控制任何人,任何事。这是我最大的悲哀,只是可惜,到现在我才发现。

  ”月红,春花要排新戏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唐老板叼着烟,在沙发上冷冷的看着我。

  我拨弄他桌上的洋钟,不回答。

  ”月红,你是个聪明人,现在局势那么乱,排这样的戏,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我的手停顿一下,忙继续拨弄起来,只是慌乱的手指掩饰不住心中的恐慌。

  ”我看你最好是劝劝春花,事情闹大了,把她当做共产党抓起来,她这一辈子就完了。“唐经理站起来,在我身边把烟掐掉,看似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她的命和我无关,只是我不会让她把我的戏园子弄垮的。“

  我抬头看着他:”唐经理,我们风口浪尖的,在这里唱了几年戏,给你赚了不少钱,春花只是想演一出新戏,这出戏对她的意义很重要,我请你放她一马,让她演完这出戏。“

  唐经理笑起来:”按理说,月红小姐的请求,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只是你也知道,沈太太死了,我的一个大靠山也就没有了,万一惹出点什么事来,我可没有办法。“他停了一下:”这样吧,你去劝劝春花,不要为了一出戏搭上一条命。不值得啊!“

  从唐经理的办公室出来,我手心满是冷汗,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春花还在台上练着身段。我坐在台下,看着春花手中的长绸上下翻滚,如两条巨蟒在她的身边围绕,似乎要吞噬她。我惊叫一声,站起来,春花停下脚步,在台上看着我。

  突然来的一身汗,让我不知道原因,摇晃了两下,便晕了过去,朦胧中,见到春花一个翻身,从台上冲了下来。

  我笑了,我知道春花一定会来保护我的,就象那年在乡下,她冲在最前面保护我一样。

  ”医生说你多休息两天就好了,劳神过多太疲劳才会昏倒的。“春花坐在我的床头,削着梨,细心的切成小片,放进我的嘴里。

  我拉着她的手,不知道要怎么对她说不要再演新戏的事情。

  ”春花,春花。你来一下。“门外传来轻轻的声音,阿信伯戴着鸭舌帽的脑袋在门边看着我们。

  门外春花和阿信伯说话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点急噪。

  我把头转向窗外,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春花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你去告诉他们,让我不演是不可能的!“

  说完,门哐的一响,春花摔门进来。

  ”怎么了?“我努力让自己笑的自然一些。

  ”没有什么,“春花拿着水果刀,依旧给我切梨,切成小片小片的放在我的嘴里,我一把按住她的手:”不,不分梨,不要分梨。“

  春花也笑了:”好好好,不分梨,你一口我一口,把分离吃掉,以后就再也不会分离了。“

 


  从病床上下来,已是两天以后。

  春花这几天一直很忙,虽然她的发辫还是那么柔顺,笑容还是那么淡定,只是我能看出,那笑容有些疲惫。

  “春花,我不能和你演这出戏了。”和我们搭了几年的三肩小生对春花说。

  “为什么?是我那里待亏了你吗?”春花有些急了。

  “不,不,不是你,是我自己的关系,我想休息一段时间,我家里有事情,恩,母亲病了。我要回乡下去一段时间。”

  春花点点头,不追问说话里那么多的矛盾:“我知道了,你钱够用吗?我这里还有包银没有动,如果你有急用的话,可以拿去先用。”

  三肩的眼睛红了,低下头,急促的摇头:“不不,春花姐,你对我太好了,我不能拿你的钱。我走了。”

  说完,转身离开,到了门边,却又猛过头,到春花的耳边小声说着:“春花姐,你快出去躲一阵子吧,那边有人盯上你了,说你是共产党,只要你演这个戏,就把你抓起来。”

  春花拍拍她的肩:“没事的,等你回来,我们再演其他的戏。”

  我看着春花,她微笑着站在阳光里,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一个风口浪尖,而造成这个风浪的主角,正是她自己。

  我很压抑,我和春花每天在一起,却越来越不能说话了。我关心的是她的身体,她的安全。而她的世界,只有戏。我想,这样其实也好,至少我还和春花在一起,还能看着她演戏,和她搭档。

  直到倪涛被抓的那天。

  阿信伯伯匆忙找到我,告诉我,倪涛被警察局抓去了,因为怀疑他是共产党。我皱眉,忙问阿信伯伯:“春花呢?”

  “我也不知道,我在到处找她,恐怕她会有危险。”我们毕竟是阿信伯伯从乡下带出来的,对我们他还是有感情在的。

  我的手在颤抖,阿信又说:”快点找到春花,我怕下一个就会是她了。”

  我不说话,看着窗外的阳光,才十月,怎么会那么冷呢。

  “马上就要打仗了,听说日本人的军队已经要开过来了。上海现在人心惶惶,政府要安抚人心,在四周抓共产党,要让春花快点逃走才好。”阿信的汗都要流出来了。

  我点头:“阿信伯伯,你看着我们从小长大,虽不是亲人,其实我们也如同你的女儿一般,我请你,带春花离开上海。”

  阿信挠挠头:“月红,不是我不愿意帮你,现在想要出上海,比登天还难,四处都在戒严,除非……”

  “除非什么?”我象抓住汪洋中的一条救命稻草,紧紧拉住阿信的手。

  “除非拿重金去买一张出入证。”

  “多少钱?”我松了一口气,只要能帮春花出上海,怎么样我都没有关系。

  阿信伸手做了一个数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信也面露难色:“我知道这个价钱是太多了,不是我们戏子能承受的起的。要不,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不。”我打断他的话,从床边的墙壁上卸下一块活动的砖,从里面抽出一个锦盒,全不顾忌阿信就在身边看着。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这个盒子已经是我的所有,我用我的所有去买我和春花的安全。

  我把盒子交到阿信伯伯手上,阿信打开盒子,吓的立刻把盒子关上,返身过去把门关好,小声的对我说:“月红,你那里来那么多珠宝?”

  我信手抚过盒子,心里在冷笑着,哪里来的?唱戏的,出去配人吃饭,唱堂会,有人打赏,我就偷偷的留下来,它是我下半生的希望,盒子里有我和春花将来的房子,将来的田地,所有的将来。现在我们的将来不属于我了,我用它来换我们的安全。可是我相信,只要人在,就一定会有将来。

  

 



  阿信去找人买出入证,我嘱咐他,要买两张,我要和春花一起回乡下。

  “我不走。”几天的奔波,春花的脸色显得很憔悴。

  我看着她:“是因为他吗?”我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就是倪涛。

  春花点点头:“倪先生为了我的戏被人诬陷,我不能不管他。”

  “你管?你怎么管?”我冷笑:“你有权和他们斗吗?你有能他们抗衡的势力吗?你有强硬的靠山吗?没有

  ,你什么都没有,你只是一个人,你斗不过他们的。倪涛不会有事的,你知不知道,有事的会是你!”

  “难道你叫我这个时候走吗?”春花低下头,很轻声的说:“我不会那么没有情义的。”

  “你的情义,只对他吧。”我也低下头,突来的怒气让我的眼角都有些变形。

  这是什么?难道是嫉妒吗?

  “当初倪涛先生救过你,我也会尽力去救他,还他当年救你的情。”春花拉着我的手:“月红,做人要有始

  有终,他如何对你,你就要如何对他。“

  我点头,心下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情,我不能让春花受到任何伤害,一点都不行!

  倪涛在警局不过短短两天时间,却苍老了不少,眼镜腿也断了一根,看见我们过去,有些难为情的把衣

  服扯扯平,却怎么也盖不住嘴角的淤痕。

  春花的眼眶红了,用手绢擦了擦眼泪:“倪先生,你受苦了。都是为了我的事情害你成这样”

  “别这样,就算没有你竺春花,也会有王春花,李春花,只要还有人唱新戏,就还会有人被抓。”

  “小声些,叫他们听见又要生是非了。”我忙打断他的话,警察因为收了春花的钱,远远的靠在门边吹着

  洋元寻开心。

  倪涛笑笑

  “倪先生,我要怎样才能帮你?”

  倪涛看看春花,又看看我:“没有关系,没有罪名,最多关我几天就会放回去的,倒是你,春花小姐,你

  要小心了,看他们的意思,是要抓一两个起头的,现在文化界有不少人已经被抓了,我想越剧的新戏现

  在反应很大,他们不会随便放过你的,把我抓起来就是为了警告你们,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从倪涛那里出来,我混身发凉,我不敢想象,如果刚才在里面的那个人是春花,那我会怎么样?我真的

  不敢想象。

  春花没有直接回戏班子,我也无心随她一起,我要找到阿信,尽快拿到出入证,我要离开这个充满噩梦

  和生离死别的地方,不要回来,再也不要回来了!

  春花回来的很晚,情绪却很好。

  “月红,月红,我们有办法救倪先生了!”春花把我从床上拉起来。

  我睡眼惺忪的看着她,她的眼里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和光芒。

  “我们越剧界的姐妹们知道了倪先生和我的处境,都要伸手帮我们,她们已经在四处联系了,后天,所有

  的越剧姐妹都会走上街头,去警察局游行抗议,文化界的很多朋友也会来参加,然后大后天一些有影响

  的越剧姐妹会联合演出新戏,我们想,总不能把我们所有的姐妹都抓去吧!只要社会有压力,倪先生就

  有救了!“

  我却突然恐慌起来,我仿佛看见春花正站在人潮的最前方,对面就是冰冷的枪口。我一把抱住春花:“不

  要去,不要去,春花我求你不要去。”

  春花笑笑:“我怎能不去,现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里面有倪先生的性命,有那些越剧姐妹的关心,

  还有我的未来。”

  “你的未来?你的未来真的在上海吗?”我喃喃自语,只是春花不再听了,转身在镜子前解开自己的长辫

  ,梳理着头发对我说:“月红,和我们一起吧,我很想你能和我站到一起来。”

  我倒头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关起来,我不要听,我不想听,我不愿意看到春花变得这样的激进,我只

  想她能平安,至于演戏,不能演一辈子,我们还要生活,要活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上海突然变的很冷,天色灰暗的压在头顶,远处的黄浦江怒号着朝岸边冲撞自己的身体。一条人潮寂静的走在路边,穿着很奇怪的衣服,古装的,化着舞台上的妆,杨玉环,梁山伯目无表情的在路边行走。我突然觉得害怕,在无声的人潮中穿行着,我想呼喊春花,却怎么也不敢打破队伍的寂静。而春花,我终于看见了春花,在队伍的最前面,身边站着倪涛,两人相对一笑,我正要上前说话,一阵枪声传来,队伍四散开来,只留下春花躺在地上,血慢慢的蔓延开,一直到我的脚边。整个世界,只有死去的春花和看着她死亡的我。

  我猛的从床上坐起,混身冷汗。身边的春花还在酣睡着,我的手指冰冷颤抖的抚上春花的脸,皮肤的温暖让我一下松了口气。我蜷在床边,眼泪突然流了下来。我不要失去她,我不能失去她。

  天还没有亮,我关上房门,把锁锁好,钥匙在手心掂量几下,藏在最安全的口袋里。我匆忙离开大舞台,我不要春花去参加什么游行,我不要她因为任何人失掉自己的性命。

  在阿信的住处,我面对这个把我们带来上海的男人:“阿信伯伯,出入证弄好了吗?”

  阿信看看四周,把我拉到房间的角落,从箱子里摸出一个白布包裹着的东西,塞在我的手上,小声说:“轻点,别让人知道了。这是好容易才弄来的两张出入证,月红,你要是想走的话,就赶快吧,上面查的紧,到后天就作废了。还有,”阿信停了一下,更小声的在我耳边说:“听说,仗已经要打到上海了,日本人的队伍已经要到了。月红,你们快走吧,上海不能呆了。”

  “还能有多久的太平?”我呆呆的看着阿信,打仗这个词对我来太陌生了,连恐惧都不最多要怎样来表现。

  “快了,就快了,我看大舞台也撑不了多久了,仗一打起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活呢,走吧,你们快走吧,去乡下好好过日子。”

  “你呢?”

  “我?”阿信笑了一下,那笑容却生生的把我眼泪逼了出来:“我能活一天就是一天了,不用担心我,我跟着唐经理,不会有事的。”

  紧紧的揣着那两张出入证,我匆忙赶回大舞台,正要拿钥匙开门,却呆住了,门早已被打开,冲进去,没有人,没有人!春花不在这里,春花真的不在这里。

  我疯一般的冲出去,拉住旁边住的人就问:“春花去了哪里?”

  那人被我吓到了,傻傻的说:“早上起来就说门被锁了,我们帮她打开门,她就出去了。”

  “出去多久了?”我相信此刻我定如疯子一般

  “有两个小时了。”

  我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跑出去,喊了黄包车就向警察局的方向冲去。

  离局子不远,突然听到前面人潮的哭喊,杂乱的声音象世界末日一般。

  我冲下车,更多的人从我对面拥来,哭喊着朝退路挤。

  我知道我问不出什么来,我只能逆着人潮向前挤,我不知道春花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只知道,她肯定需要我,只有我才能帮她。

  那个梦如同散不去的魂魄一般,从我的心里慢慢爬出。

 



  第一次有无此无助的感觉,可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坚强,在人潮中我逆行着,我的眼里满是慌乱的人脸,哭喊着向我压来。我想知道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咬牙,鞋早已不见了,丝袜在肮脏的地上也被裂的粉身碎骨,我不知道疼,我只是想找到春花,和她一起回家。

  挤到快窒息的时候,突然开朗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人已渐渐散去,警局门口一排士兵,端着水龙,犹自滴着水,地上的积水向四面散开,偌大的广场,只有我面对着一排兵士。

  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倒下,我不能软了手脚,我还没有找到春花,我要回去,我要和她快快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个似乎会随时夺走生命的地狱。

  一只手从我背后伸来,死死的拉住我,回头,阿信伯伯慌张的脸孔显得格外苍白:“月红,你不要命了,快跟我回去!”

  我摇头:“我要找春花。”

  “她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是啊,说不定已经回去了,就在方才的茫茫人潮之中,我们说不定就擦肩而过,我飞一般向回走,飞一般要见到春花。

  没有人,屋子还是我走的样子,整个戏班子没有一个人见到春花。

  我瘫软在床边,双眼无神的看着窗外。

  “月红小姐。”一声带着点点讥笑的声音响起,唐经理的脸离我不过咫尺之遥,我茫然的看着他。

  唐经理的脸上带着焦虑,可我分明看到一丝得意

  “月红小姐,我说了很多次了,不要让春花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不听吧,看看,现在出事了吧。”唐经理在我身边坐下,若在以往,我必会请他站起来,不要弄脏我的床,可今天,我顾不上了。

  “春花怎么了?”溺水之人抓住一条稻草都会死死的不放手。

  “刚才警察厅打来电话,说春花领头闹事,被抓起来了。”

  “抓起来了!”我一阵眩晕:“唐经理,求你想想办法救救她。”

  “难啊,现在风口浪尖的,救人,难啊。”唐经理脱下白手套,在手中有次序的拍打着。

  “求你想想办法,春花帮大舞台唱了那么多年戏,大舞台不能没有她啊。”我只有这个砝码了。

  “呵呵,月红,你也知道,现在这年头,找别的难,找几个戏子还是很容易的,能有她一个竺春花,就能有第二个第三个。”唐经理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更何况,她出的事情不小,要保她出来,难啊。”称呼在不自觉的从月红小姐变成月红,我却完全顾不上。

  “办法么,也不是没有。”

  我双眼一亮

  “就看你月红聪不聪明了。”

  “我?”一阵冷意从心底泛出来。

  “月红,你也唱了那么多年戏了,说到底,还是个戏子,你就不想翻身吗,就不想能挤上我们上流社会来

  “求你想个办法,我知道你肯定能行的。”

  ”你想说什么?“我冷冷的看着他

  “月红嫁给我吧,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我是真心想要娶你。”

  我冷笑:“嫁给你?!呵呵,做梦。”

  “别说的那么绝,我真心对你,日月可鉴。”

  “这一套,我在戏台上演惯了。你请回吧。”

  唐经理并不恼怒,笑笑的丢下一句话

  “嫁给我,我把春花救出来。”

 

 


  两天后,上海滩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大舞台的老板和红伶邢月红即将结婚的消息。对我来说,一切已经无所谓了,我有我的计划。

  春花终于回到了大舞台,几天的关押让她憔悴了不少,我不止一次的幻想过春花回来的时候,必定是会知道我和唐经理即将结婚的事情,她会怎样对我?说我无耻,骂我失心,或者干脆打我两耳光?

  我在门里看着春花衣衫褴褛的出现在门口,我没有动,我等着她的暴风骤雨。

  春花到我面前,久久的看着我,突然抬起头。

  我闭上眼,我等着她的耳光。

  却被拥住:“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嫁给他,我不要你这样救我。”

  我哭,不为这一句为什么,而为这世上,只有她才是最懂我的人。

  擦干眼泪,我关上门,悄悄的对她说:“今天晚上我们就走,我有两张出入证,应该还能混出上海,我们回乡下。”

  春花点头:“倪涛先生怎么办?”

  “他也被放出来了。”

  这是我答应嫁给唐经理的两个要求,救春花,救倪涛。

  “那他要去哪里?”春花为他担心:“他现在处境很危险。”

  “或许回乡下,或许躲一阵子。春花,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

  眼看春花还要说话,我把脸一沉:“现在是他危险还是我危险?”

  春花不再说话,思索片刻,依然说道:“好,我们走,今天晚上就走。”

  我微笑,手里紧紧握着那两张纸,不论龙潭虎穴,我也一定要闯出去

  



  夜晚的风,竟如此的凉,屋里的洋钟当当的敲了十二下,我熄掉灯火,对春花说:“我们走吧。”

  肩上只有两个小小的包裹,和当年到上海一样,我不由冷笑,这人生兜转了几年,却又回到了最初。从两手空空又回到两手空空。不过,我多了一段感情,一段人生。

  春花不说话,也许,离开上海,对她来说,实在是件不愿的事情,这里有她很多梦想,有她的舞台,她的新戏。可是,继续留着,她将会失去我。

  于是,我们还将一起,一起亡命天涯。

  门开了,一阵冷风吹来,我毫不退缩,一脚迈了出去。

  “邢小姐,竺小姐,那么晚了要去哪里?”

  一个声音如鬼魅般传来。

  灯火摇摆处,一张太师椅端坐着满脸狞笑的唐经理。身边立着几个孔武大汉。

  “两位小姐准备去哪里?”

  “这,春花才回来,我想陪她出去转转。”我知道我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

  唐经理笑着站起来,到我身边,用手指一挑我的包裹:“这个是什么?”

  春花一把拉过我,冷冷说道:“我们准备回乡下去。”

  “回乡下?”唐经理大笑:“竺小姐,月红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这可算是拐卖了吧。”

  “你!”我的手足冰凉:“你别诬陷好人,是我要春花回去的。”

  “请邢小姐到里面说话。”唐经理说完,转身走到屋里。我捏一下春花的手,告诉她没有事的。

  转身进屋

  “月红,你还年轻,难免要做点错事,不过,我不在乎。”

  “你要做什么?”我看着唐经理一人演戏。

  “你清楚的很。”唐经理看着我:“整个上海滩都知道我要娶你邢月红了,你现在逃走了,以后我的脸往哪里放。”他看看我毫不动摇的脸,语气重了一些:“你要知道,我肯娶你,是你的福气,一年到头,上海滩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你能嫁到我家,是你的运气。”他略一停顿:“更何况,你不要以为春花被放出来了,事情就完了,只要我一声咳嗽,她今晚立刻就能没命。在我手上,死个把人比捏只蚂蚁大不了多少事。”

  我的脸色一沉:“你如果敢动她一根汗毛,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唐经理却大笑了起来:“你不会放过我,哈哈哈哈,我唐某人在上海混了那么多年,就你一句话能把我吓住吗。”他点上一只烟:“好,我立刻让外面把她杀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放过我。”说完,大喊了一声来人,一个大汉推门进来,门的缝隙里,我看见春花被几人围住:“不要!”

  唐经理看着我,我连声说:“不要!”

  烟雾中,他摆摆手,大汉退了出去“怎么,想通了?”

  我跌坐在椅子上,心中恨不得变出戏台上的神通,将我和春花插上翅膀,飞出上海。

  “你要知道,春花的命是在你手上的,你真想通了?”

  我点头

  唐经理摸了一下我的下巴,我茫然的不知闪避

  “好,三天后结婚,我要大摆宴席。你就等着做我的新娘吧。不要想跑,我会派人盯着春花的。”说完,转身要出去,我喊住他:“等一等。”

  我有事必须要问清楚

  他转身看着我,我脸上恢复了一丝血气:“我有几个要求。”

  唐经理似乎听见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你有要求?哈哈,好,我倒要听听,说吧。”

  “第一,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晚上要走?”

  “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会想不到是谁告诉我的?”

  我脑中一激灵:“是阿信?”

  他点头:“他带着一包东西要逃走,正好被我撞见。”我沉吟,心中了然,必是阿信知道我们一走他也逃不了干系,想逃走之时被发现了,“他人呢?我有话要问他。”

  “他,现在恐怕还爬不起来吧。”

  “你把他怎么了?”我顿时惧怕起来

  “只不过敲断了一条腿而已。”

  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我的恨,我只能假装平静的说:“第二件,两天后,我要和春花演最后一场戏,以后我就做你家的人不会再登台了。”

  “情理之中,情理之中,有情有义的要求,我答应了。”

  “第三,今天我们说的任何话,都不能告诉春花。”我怕,她知道因为她的原因,要我嫁给眼前这个魔鬼,她宁死也不会让我去。

  “好。还有吗?“

  我摇头,唐经理朝我摆摆手:”小美人,我走了,你准备出嫁吧。“

  

  

  人们常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我并不是很理解这句话,为什么做了戏子就是无义了?等我终于明白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过了大半。戏子不是无义,而是义太多了,满满的在戏台上散布自己的义,夫妻间,情人间,姐妹间,君臣间,天地之间所有的义都被戏子扮演着,就如同身体里的血液,在灯光下灼热的流淌,而那层厚厚的油彩里,藏着的艰辛,是外人再也看不见的。就如同我此刻的表情。

  我冷冷的坐在镜子前,手中的笔丝毫不见颤抖的从眉上缓缓划过去。我看见镜子里的我,冷静的似另外一个人。镜子里的那个人,两道剑眉,浓厚的油彩里,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一双没有表情的眼。

  “你看看,她倒象个没事的人。”

  身后远远的似乎能听见有人说话,说我么?我不关心,这是我和春花的最后一场戏,或许,是我这一生的最后一出戏。戏散了,春花也安全了,那么,我也可以落幕了。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要嫁给唐经理……”

  “还不是看上他的钱,戏子么……”说的那人轻蔑的一笑,把自己完全抛出戏子的世界,她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冷眼旁观的世人。

  我对镜子左右看了看,拿起笔,细细的描出我的唇。春花说,我的唇线很好看,并不怎么需要浓妆来涂,只简单几笔,就能把嘴的线条给勾勒出来。我的唇线依然那么好看,我笑,镜子里的人也笑,如同鬼魅。

  身后的私语还在继续:“春花也是,也不劝劝她,嫁给那种人,有她哭的日子。”

  我的手分明抖了一下,春花,她们说起了春花。我把眼看似无意的朝斜对面看去,可是,我的眼光无法攀越高高的化妆台,那一头,春花也改化好了妆吧,她是不是如同以往一样,在替我沏上一壶茶,等着我携起她的手,一起去换行头?

  我轻轻放下笔,前场已经响起了人声,观众已经入场了,想必今天会有很多记者吧,我已想到明天报纸的头条:邢月红绝唱舞台,嫁作豪门妇。

  “春花也可怜,以后就没有人搭档了。”

  可怜?也许都是可怜人吧,春花没有人搭档,至少还可以在舞台上,而我,从明天开始,只是一个冰冷的身体。

  “答应我,月红,无论怎样,你要好好活下去。”前晚,春花的话一直在耳边徘徊。

  春花拉着我的手:“月红,我宁愿死,也不要你嫁给他。”

  我笑:“怎么会呢,春花,别傻了,我嫁给他,你能继续在上海唱戏,而我。”我依旧笑,笑出满眼的泪:“我嫁给豪门,从此过着少奶奶的日子,神仙一般……”

  春花用手捂住我的嘴,双眼微微闭起,眼泪早已洒了出来:“别说了,月红,你嫁给他,和我死了没有区别。”

  我把手盖在她的手上。她的眼泪流在我心里。

  “别嫁,月红,我们逃吧。”

  窗外响起两声故意的咳嗽。我摇头:“我们逃不掉的,我们不该到上海来。”

  “我请人帮忙去,请记者揭发他去。”春花不说他是谁,我们都知道这个名字,现在是一道墙,耸立在我们之间。

  我摇头,只怕我不嫁,春花连这个门也出不去,我终于知道,我们唱戏的和大上海比起来,只是一个蝼蚁,或者,连蝼蚁都不如。

  “来,坐下。我们说说话。”我拉着春花坐在床边,窗外的月洒进来。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也是这么大的月亮,我唱梁山伯,你在台下听,那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你就是我的英台。”

  春花不说话,低下头,双肩无助的搭了下来。

  “怎么些年,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春花,你知道吗,我到上海,就想改变我们的命运,我努力过,可是我还是失败了,什么越剧皇后,什么绝代名伶,全是空的。要是让我再选一次,我只希望做一个村姑,和你在乡下遇见,我们种田,菜桑,春天到了,一起去菜茶叶,夏天在田野里捉些萤火虫,秋天的时候,忙上一天,回家做点稀饭,早早的上床睡觉,趁着月色闲聊几句。冬天没事了,我们可以唱上几句,你还演我的祝英台,我还是你的梁山伯。”

  春花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别哭了,傻瓜,可我终于知道,我们不是这种命,既然得不到那种日子,那就换一种活法吧。我不要再做戏子了,我要钱,我要权势,我不要再过这种日子了。”

  春花的脸愕然的抬起来,泪还在流着,茫然的看着我。

  我伸手擦去她的眼泪:“我嫁,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

  春花摇晃着站起来:“你骗我,你以为这样说,我就可以安心的让你嫁过去吗!”

  我笑,拉过披肩,把自己裹在里面:“上海就快孤岛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或者大家都死,或者逃过这一劫,那又如何,我们终究还是戏子,少了一个唐经理,还会有李经理王经理。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春姐,我也想过过好日子。”

  春花的脸色白的惊人

  “答应我,好好的唱戏。”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竟有些期待春花的眼泪,可春花却笑了一下,坐了下来:“我不会相信你这样想的。月红,你为了救我嫁给他,我宁可死掉。”

  “你死,我也死。”我把披肩拉拉紧,平静的说。我知道,自己死是件容易的事,可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死,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我确定,春花不忍我受到一点伤害。

  “后天晚上,我们合作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我转过身,怕她看见我眼中闪烁的泪光。

  “各走各的路……”春花喃喃的重复。

  我点头:“是,我们各有各的活路,春花,以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了,再遇事,你要自己小心了。”

  “唱什么?”春花没有接过我的话,突然问我。

  我塄了一下,平静的说:“梁祝。我的梁山伯,你的祝英台。”

  月光洒进来,一晃身的时间,已换做后台的灯光,我站起身,把眼光看向对面,春花也站了起来,浓浓的油彩遮不住脸上的憔悴。只怕这两晚她都没有怎么睡过。

  我转身向后,走去换行头,长长的水袖缠饶到英台的长袖,怎么解也解不开。

  春花也过来了,看似无意的把两条水袖抓在一起,我不敢看她,前台的急惊风已响起,我们就要出场,今天,我是她的梁山伯,她是我的祝英台。

  



  景物依旧,落花满地,在英台的花园里,我们似前后似并肩的缓缓而行。

  生离死别,不过如此。

  原来都是一场戏,戏完了,人也改散了。

  春花,不,英台拉着我的衣袖

  “送兄送到藕池东,荷花落瓣满池红,”

  我不忍看英台的面孔,那种死别的气息,让我无法呼吸。

  我只对她说,这一切,原本就是一出戏,一出该散了的戏

  “荷花老来结莲子,我访贤妹一场空”

  可英台完全不理我的无助,不肯放下我的衣袖

  “送兄送到小楼南,你今日回去我心不安”

  我一转头,正见到英台含泪的凝眸,忙转过身去,怕那些长长的岁月在我们之间转眼凝固,又如雾气一般的迅速消失。我能说些什么?我又敢说些什么,我们之间,即将走到结束。可英台并不知道,我们的结束,却是我新的开始。咬着牙,不让哭泣的气息扰乱我们最后的表演。

  “我与你,今世无缘成佳偶,来世……“

  我突然停顿,我发现我的眼泪已经堵满了整个舞台,我无法再唱下去,我只能看见光蕴中的英台,甩动水袖,鞭子一般抽打在我的心里。乐队重复着那段过门,提醒我该继续唱下去。

  我只能转过眼神,对着空旷的舞台:“来世与你再团圆。”

  我相信,那一刻,我和春花一般的颤抖了一下,来世……上海就如同一个地狱,我们没有明天,我们没有希望,我们的唯一,似乎只有来世。

  “可记得,古戏台上双结拜,你我生死不分手!”

  我一震,眼前的,不是英台,是春花,是与我生死相依的竺春花。

  我拉起她的手,恍惚间似回到乡下,那坐凄凉的古戏台,我和春花双双跪倒在戏台上“师傅在上,我竺春花今日和邢月红结为姐妹,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忍不住我把她的手紧紧一握,却又突然松开,那都是以前的故事了

  “不分手,也得分手……”我慢慢松开春花的手:“哪有送兄到门口……”

  春花咬着唇,朝我摇头,那种绝望的眼神,让我不敢再看,转身我要下台,春花一瞬间爆发了出来,拉着我几步走到台前,付在我的身上,丝绸的行头让她失去重心,跌坐在地上,春花颤抖着指向虚空,轻声的问梁兄,问月红:“眼前已是上马台,你今日离去何时来?”

  我无奈的回头,看着地上的春花。

  “回家病好来看你,只怕我短命夭殇不能来……”

  春花摇头,努力的想让我知道什么,我转身踢袍,就要离开。

  春花在身后疯一般的喊:“梁兄!”

  撕心裂肺

  我转过身,泪光中,春花的脸已经看不清楚了,这也无所谓了,她的脸在我的脑中,在我的心里,哪怕即刻就要瞎掉,我也不会忘记她,一辈子不会。

  春花见我转身,颤着声音,似怕惊吓到我一般的小声:“梁~~~兄~~~~”

  管他什么生离,怕他什么死别,什么枪炮,什么战争,那都是明天的事情。

  “贤妹!!”我高呼着冲上前去,抱住春花,死死的把她按在怀里,似想要把她揉碎在我的身体里。

  我知道,最终我们还是会在一起,化做彩蝶,在世界的上空飞旋,那个空间,只有我和她,没有眼泪,没有恐惧。

  我更知道,那只是一场戏。

  究竟会到散场的时候。

  后台的记者抹着眼泪对我说:“邢小姐,这是我看过的最感人的一场戏,你是当之无愧的越剧皇后!”

  我的余光,看见春花背对着卸妆,双肩无神的搭了下来,苍老了一般缓慢的卸着头上的钗环。

  我对记者说:“因为,我是用心在演戏。”

  “明天你就要嫁给唐经理了。祝你幸福!”小记者一脸涉世未深的笑着。

  我点头,转身离开。

  我不知道明天的春花会怎么样,或许离开上海,或许离开大舞台重新搭班,或许她还会坚持她的新戏。我没有能力再照顾她了。

  因为明天,我将披上只有花旦才有的凤冠霞披,我将再次粉墨登场,唱完我真正的最后一场戏。

  我笑,别人会以为我是幸福的笑,我不在意,因为没有人知道,明天花轿上,新娘的怀中,有一包毒药。

  

 


  人,终得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比不过时间的安排。

  或许一夜之间你的一切都会被摧毁,又或许一夜之间,你所有的不幸都会变成幸运。

  春花再次回到乡下,是1954年的春天。

  一切都变了。不变的是春花浓烈的乡情。

  乡下地方,消息传的却是很快,四乡的人都知道春花要来演出。于是,几天前人就挤满了绍兴城。

  所有人都在热烈的谈论着大上海最著名的越剧演员竺春花,大家都在猜测着,她来的时候会不会也坐着小汽车,隔着沙帘,遥遥的只能看见一张绝世的容颜?

  没有人不知道竺春花的到来。

  却没有人想到竺春花此时已到了绍兴乡下。

  万年台似乎也已作了古。台上的朽木踩上去会发出一阵阵的声响。春花侧耳凝听,似乎还能听见当年那两个女孩的笑声。

  万年台边散落着几户人家,男人清早摇船出去,女人便在家里收拾着,时而有哪家打孩子的声音传来,夹杂着河边女人用棒槌洗衣的声音,一切在寂静的戏台边却那么和谐。

  “大姐,请问这里原来有座坟迁去哪里了?”春花低下身子问。

  女人的身体一震,摇头。

  春花站起身,米色的风衣和农村里的一切显得很不般配。

  “那你知道这里还有没有什么唱戏的班子在?”春花不死心,找到戏班子,想必也能找到师傅的坟。

  女人的头低的更狠了,也摇的更狠了。

  春花叹口气,转身凝视着万年台。

  女人从河边起身,匆忙的从春花身边擦身而过。

  “大姐,你的衣服忘记拿了!”春花提起码头边的衣服,朝背影喊着。

  背影却丝毫不停留,匆忙的拐进码头边的屋子,身也不回的把门反扣上。甚至连门口的孩子也忘记抱回去。

  春花低下身,那个哭着孩子眉眼间很是清秀,春花掏出手绢,轻轻擦着孩子脸上的污垢。从包里拿出一颗糖递给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春花的笑容依旧连孩子也抵抗不了。

  “阿袖。”女孩怯怯的接过春花手的糖。回头朝屋里喊着:“妈妈……”

  门轻轻的又打开了。女人换了一件干净衣服,依旧低着头站在门边。

  “大姐,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女人慢慢抬起头。

  “水花姐!”春花捂住嘴,立刻又放下,一把拉起女人的手:“水花姐,你怎么在这里!你知道吗,我们找你找的很辛苦!”

  “我不是商水花,叫我秀云。”商水花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头更低了下去。

  “水花姐,我是春花啊,竺春花。”

  “商水花已经死了,我叫秀云。”商水花咬着牙,终于抬起头:“以前那个越剧皇后早已经死在上海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

  “我不管你现在叫什么,我能知道你没事就很开心了。”

  “竺小姐,乡下地方太脏,你早些回去吧。”

  “水花姐,别这样,你一直都是我的水花姐。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商水花早已没有了上海时的风韵,摸着自己的脸:“我已经老了,头发都白了,还说过去的事做什么呢。”

  “孩子是你的吗?”春花只能转个话题。

  “那年我离开上海,回绍兴的路上,遇了路匪,是她爹救了我,他人很好,我们成亲了。”商水花的语言里依稀还有舞台的字眼。

  “你现在好吗?”

  商水花把脸抬起来,眼中竟满是笑意,不说话,点点头。

  春花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捏着手中的手绢,突然想起来:“水花姐,我这次是来祭奠师傅的,你知道师傅的坟迁去哪里了吗?”

  商水花一指河对面:“还土地的时候,这里的无主坟都要被铲平,我把师傅的坟迁到对面去了。”

  春花看着对面隐约可见的土堆,两个影子叠在一起。

  “还有一个?”

  水花的脸色一白:“是月红。”

  春花的身体摇了一下,扶住商水花:“你说什么?月红?”

  “是,”商水花点点头:“那年上海沦陷了,月红在成亲那天晚上想服毒自杀,没有想到日本人那时候打进了上海,可怜月红就死在混乱中的上海了。阿信逃难回了乡下,也只带了几件月红的衣服回来,我们做主把她和师傅葬在一起……”

  

  


  夕阳下的剡溪闪着光芒,春花在师傅和月红的墓前站了一夜。

  城里传出一个消息,竺春花将在绍兴演出最后一场梁祝。此后,她将专心授徒,告别舞台。而最后一场演出,将放在绍兴乡下的万年台。

  

  万年台刹那之间又重新恢复了青春。穿着军装的小伙子们忙碌着打扫,油漆,安上布景灯光。

  四乡八邻都来了,小小的河边满满的挤着船只。

  春花一撩布帘:“梁兄……”

  才出两字,便已泣不成声。

  万年台依旧是当年的万年台,人却死的死,散的散了。

  唱到动情时,台下一片叫好,春花的眼从人群中掠过,那条长长的剡溪,只有它还是当年的模样。

  台下能见到商水花,如同普通的乡下女人,抱着孩子,痴迷的看着五光十色的戏台。没有人愿意离开,没有人愿意放弃竺春花最后一次演出。

  “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

  远远的溪口,一条船渐渐远去,船上隐约飘来对唱的声音

  “贤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里。”

  春花呆在舞台上,任凭台下渐起的声音,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呆呆的看着船消失的地方,口中念道:“月红,你回来,月红,你快与我回来!”

  

  我叫邢月红,曾经有一个师傅对我说过,我的一生命运坎坷,因为我的姓,我姓刑,这一生会如同在刀上行走,寸步难行。

  我摇着船渐渐离开那座熟悉的万年台。

  我没有死。

  说出一万个理由,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人们都愿意听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她们更愿意幻想我是如何在新婚之夜下毒,如何和唐经理搏斗,最后死在他的枪下。

  错了,真的错了。

  我的计划还没有开始,日本人就打进了上海,唐经理听见消息,早就坐上车逃走了。慌乱之中,我换了衣服,跟随人群逃离了上海。我也想过再回去找春花。我知道,春花还安然无恙,从散落到乡下的报纸里,能看见她重新演戏的消息。

  时局平静了一些,我又回到了上海,大舞台在战火之中已变成一片废墟。来往的人似乎都不再正眼看一下面前这座曾经给多少人带去欢乐的废墟。也没有人认出我,当年那个红遍上海的女小生,我只能哑然一笑,我又回复到当年的打扮,穿着土布旗袍,头上裹着一块挡灰尘的蓝布。

  春花已经有了自己的戏班子,我从报纸上到的。

  可是,我也看到了另一条消息

  “越剧名伶竺春花近日将与知己倪涛完婚。”

  春花的世界不一样了。她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春花,我一个人的英台。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上海的。但是我知道,春花已经把我放在她心里最重要的地方了,她即将有她的生活,而我,我已经是一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了。

  我回到乡下,在一间破庙里生活,好心的阿婆收留了我,我也算有了一个家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在春花唱的时候去接。我真的忍不住。

  我撑着船离开溪口,我大声唱着:“贤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里。”

  我不知道春花有没有听见,可是我看见她停在了舞台上。

  船已顺水行过了数十里。我在屋里能看见窗口的月,惨白惨白的洒在房间里。

  “傻孩子,你又是何苦为难自己呢?”阿婆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却又似乎能看见我心里在想什么。

  “阿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躺在床边,看着月色。

  “我虽然瞎了,可心里明白着呢,平日里我听你唱戏哄我开心,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不是一般人。想回去就回去吧,别苦着自己。”阿婆的脸在月光上显得很无助。

  “不,我是普通人。”

  阿婆先笑了起来:“普通人哪会唱那么悲的戏,一直悲到心里的戏。”阿婆继续喃喃自语:“我听村里的人讲,来唱戏的这个春花,一直没有嫁人,说是不找到她的姐妹,今生不言婚娶。”

  “她,没有结婚?”我倒呆住了:“她不是和倪涛结婚了吗?”

  “还不承认你是为了她?”阿婆似抓住我的小辫子一般得意。

  “她怎么结婚吗?”我顾不上阿婆的得意,急急的问。

  “是啊,听说是有个什么先生一直追求她,可是她就是不愿意,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一定要找到她的结拜姐妹。可怜啊,这些年走南闯北的,一直在找。”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只能任凭眼泪流出来。

  院外的柴门被人轻轻扣响。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说话:“请问家里有人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色已美成如此模样,小小的院落里洒满了银色。

  我挽一下耳边的短发,一把拉开门。

  “春姐,我在这里。”


【很古早的文了,首发天涯,不清楚同人文作者是谁,仅作分享,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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