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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普顿·辛克莱《屠场》 第二十六章(下半部分)

2023-05-28 06:47 作者:消融の雪球  | 我要投稿

从此,罐头镇上的气氛大变——成了一口激情沸腾的大锅,“工贼”胆敢露面,必遭厄运。事实上,每天都有一两起这样的事件发生,报纸极尽渲染,而且把罪责都扣在工会的头上。不过,十年前罐头镇上也发生过一次罢工事件,可是那时还没有工会组织呢。当时,政府不得不派军队前来平息事态,并引发了军队和工人之间的一场夜战,双方在货车耀眼的灯光下交上了火。历史上,罐头镇一直是一个暴力中心。“威士忌角”有一百家酒吧,还有一个胶水厂,这里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斗殴事件,而且越是到了天气炎热的时候,斗殴事件越是频繁。可是,任何感兴趣的人只要向当地警方了解一下,他就会发现这一年夏天该地区的暴力事件比以往任何一年同时期都要少——要知道,这是在两万工人失业、整天无事可做、人人满腹冤屈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想象到,工会领袖们是在做着怎样艰苦卓绝的斗争——组织一支两万工人大军,没让他们掉队,没让他们去烧杀抢掠,让操着十余种不同语言、忍受着六个星期饥饿、沮丧和绝望的十万家人欢欣鼓舞!

在此期间,屠场主们无疑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劳动力的重建上。每天晚上都有一两千名罢工破坏者被运到屠场,然后被投放在各工厂、各车间。这些人有些是有经验的工人,有些是屠场所属肉店的屠夫、销售人员、经理,还有的是来自其他城市的工会人员,不过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大南方棉产区的黑人移民,他们像羊一样成群地被赶进屠场。关于集体宿舍,法律上有规定,辟作宿舍的建筑必须经过有关部门许可,要有窗户、楼梯和消防通道。可是在这里,一个被临时辟作宿舍的涂料车间只有一个进料口,一个门,没有一扇窗户,一百个人就睡在铺在地上的床垫上。在琼斯生猪宰杀场的三楼有一个仓库,没有窗户,这里挤了三百人,晚上就睡在没有任何铺垫的钢丝床上,而且白天还有另一批人睡在这里。在公众舆论的重压下,政府部门不得不进行调查,市长也下令要求场方依照法律进行整改,可是屠场主们让法官发布了一条禁令,禁止市长干预此类事件。

一方面市长吹嘘着他已经彻底消灭了像赌博和有奖拳击比赛这样的丑恶现象;另一方面一伙职业赌棍和警方相互勾结榨取罢工破坏者身上的钱财。一到晚上,在布朗公司大门前的一大片空地上,人们就可以看到那些赤裸上身、体格健壮的黑人为了钱而互相搏杀。三四千名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嗷嗷叫着从四面八方拥来,乡下来的白种女孩和靴子里插着刀的高大黑人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从附近工厂的窗子里也探出一排一排的卷毛脑袋。这些黑人的祖先都是生活在非洲的野蛮人,他们被贩运到美洲做了奴隶,后来虽然奴隶制废除了,但是在有着奴隶制传统的地区,他们仍然受到压制。现在,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获得了自由,他们自由地发泄激情、自由地互相残杀。他们被屠场主们运进来的目的是破坏罢工,罢工一结束他们就会被运走,以后这里再也不会出现他们的身影。于是,成车的威士忌和女人被运进来满足他们的需求,屠场被辟作了人间地狱。每天晚上,这里都会发生动刀动枪的暴力事件,据说屠场主们手里都拿着盖了公章的空白许可证,他们可以不再通过市政当局的调查直接把尸体运出城。在生活区,男男女女都被安排在同一楼层,一到晚上这里就成了肉欲横流的魔窟——以前在美国还从来没有人见识过这样的景象。这里的女人都是被芝加哥各家妓院淘汰的破烂货,男人大多是从乡下来的无知黑人,于是各种无名的疾病很快在这里传播开来,而这里竟是生产供文明世界享用的食品的地方。

当然,“联合屠场区”向来就不是一个让人产生美好联想的地方,可是现在这里已经不仅仅代表着一座座臭气熏天的宰杀场,这里还是数万头类人野兽的栖息地。仲夏的炎炎烈日烘烤着这一平方英里的人间地狱——数万头牲畜挤在臭气熏天、传染病肆虐的畜栏里;被烤得滚烫的路轨上散落着煤渣;一大片破败的厂房拥挤不堪,置身其中感觉不到一丝清新的空气;地面上热血成河,来来往往的卡车满载着湿漉漉的生肉;炼油桶、肥皂锅、熬胶炉、肥料罐散发出的臭味儿就像是从地狱里喷出来的毒气;一堆堆的垃圾在太阳底下发酵、蒸腾;工人们油腻腻的衣服挂在外面晾晒;餐厅里食物胡乱堆放,上面落满了黑压压的苍蝇;厕所直接围在阴沟上。

一到晚上,这群野兽就疯狂地拥向大街——斗殴、赌博、喝酒、谩骂、嗥叫、弹琴、群魔乱舞!他们一周连着干七天活,所以即使是星期天晚上,有奖拳击比赛和掷骰子赌博也照常进行。在一个较僻静的角落,有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一个头发灰白、瘦骨嶙峋的黑人老妪发疯地甩着头发,目光如炬,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毁灭之火”和“羔羊的鲜血”。一群男女躺在地上,在恐惧和懊悔中呻吟、尖叫。

这就是罢工期间屠场的真实景象。工会陷入了绝望的沉默,全国上下一片哀求之声,仿佛贪嘴的孩子在央求食物,而屠场主们则依然我行我素,冷酷到底。每天他们都会运进一批新的工人,对原有的工人变本加厉地苛刻——工人们都是做计件工,跟不上进度就会被踢开。这期间,尤吉斯就成了屠场主们的一条忠实走狗,他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在变化,就像一台已经慢慢启动了的机器,一旦运转起来就难以停下。他已经习惯了做主子,可是闷热和恶臭的工作环境,以及自己是个工贼的事实又使他瞧不起自己,他的脾气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暴躁。他开始嗜酒成性,整天对手下人呵斥、咒骂,逼得他们个个求死不得。

八月底的一天,一个主管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喊着让尤吉斯和他手下人放下手中的活儿跟他走。他们跟着主管跑了出去,看见一大群人正围着几辆马车和两辆满载警察的警车。尤吉斯和他的手下人跳上一辆马车,车夫高喊一声叫人群让开,然后马车开始飞奔起来。原来,有几头公牛逃出了屠场,被罢工的工人们抓住了。看来,一场混战在所难免了!

他们冲出对着阿什兰大街的屠场大门,朝“垃圾堆”方向赶去。他们刚一露面,有人便高喊了一声,于是人们蜂拥着从四面八方的民房里、酒吧里跑过来。不过,车上毕竟坐了十几个警察,人们也没敢轻举妄动。马车继续往前飞奔,直到前方的路被一大群人挡住。车上的人高喊着向人群发出警告,人们开始四处逃窜,车上的人看到一头牛躺在血泊中。可以想象,宰牛工们现在都在屠场外面闲荡,饿着肚子的孩子们在家嗷嗷待哺,看见一头公牛怎能不叫他们红眼。有人把牛一锤子打倒在地,几分钟之后一头牛就被肢解完毕,能煎能烤的牛肉已经被抢夺一空。这还了得,警察纷纷从车上跳下来,见脑袋就砸。人群中顿时发出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他们仓皇逃窜,逃进民房,逃进商店,在大街上慌不择路。尤吉斯和他的手下人也加入到了追杀的行列,每个人都选择了一个追杀的对象,把他们逼到绝路,然后一顿拳打脚踢。如果有人逃到民房里,他们就一脚踹开房门,跟着猎物追上楼梯,胆敢有人挡道便会遭到一顿老拳。最后,他们会把惊恐万分的猎物从床底下或者壁橱里拖出来。

尤吉斯和两个警察把几个人追到了一家酒吧里。其中一个人逃到了吧台后面,一个警察把他堵在里面,对着他的后背、肩膀一顿拳打脚踢,那人被打得倒在地上,露出了脑袋,于是他的脑袋又被踢了几脚。其他人跳过酒吧后面的一堵矮墙跑掉了,跟在后面的另一个警察体形肥胖,也难怪他追不上。当他怒骂着返回来的时候,酒吧的老板娘,一个体形硕大的波兰女人,正尖叫着闯进来,于是被那个警察一脚踢中了肚子,胖女人当场倒地不起。这时候,讲究实惠的尤吉斯正自顾自地在吧台旁喝啤酒,而那位把猎物收拾老实了的警察也走了过来,抓起几瓶啤酒塞在兜里,又抓起几瓶拎在手里,然后开始朝外走,一边走一边用警棍把剩下的啤酒一扫而光。啤酒瓶爆裂的声音惊得波兰胖女人又站起身,可是这时候又进来一个警察,他用膝盖抵住女人的腰,用手捂住女人的眼睛,然后大声招呼同伴回来。于是,他们把吧台后面的现金抽屉砸碎,把钱揣进了兜里。尤吉斯和两个警察往外走,最后的那个警察把女人用力一推,然后也跟着冲了出去。一伙人已经把剩下的牛体抬到了车上,众人飞身上车,一溜烟跑回屠场,人们跟在车后面叫骂,看不见的敌人向他们投来阵雨般的砖头、石块。这些砖头、石块可以被当成骚乱的证据提供给报社,一两个小时以后几千份报纸会不约而同对此进行大肆渲染。当然,关于警察砸碎酒吧现金抽屉的那一章节就被省略了,日后公众只有在讲述关于罐头镇的令人心酸的传奇故事的时候才会提到这一细节。

他们回到屠场的时候已是傍晚,他们把几头牛身上剩余的残肉割下来之后就收工了。尤吉斯和三个朋友去市区吃晚饭,一路上交流着彼此的英勇表现。吃完饭之后,他们又顺路进了一家轮盘赌赌场,手气一向不好的尤吉斯这次又输了十五块钱。赌场失意的他不免又是一顿豪饮,一直喝到深夜两点。然而,祸不单行,回屠场的路上他遇到了更倒霉的事。

当时,他正喝得醉醺醺地走在返回住地的路上,一个脸上涂着厚厚脂粉、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睡衣的女人拦腰抱住了他。于是,两个人就拐进了一个黑暗的房间——他们刚一进门,身后的门随之又被打开了,一个男人提着一盏灯闯了进来。“谁在屋里?”来人厉声问道。尤吉斯刚要开口说话,那人就举起了灯,灯光照在那人的脸上,尤吉斯猛然一怔。他被惊得目瞪口呆,他的心一阵狂跳。那人竟然是康纳!

康纳,装卸工的工头!那个诱奸了他的妻子、把他送进监狱、毁了他的家庭、害了他一生的康纳!尤吉斯站在那儿,两眼露出凶光,咄咄逼人。

自从回到屠场以后,尤吉斯也会时常想起这个人,不过那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了,不会在他的心中掀起太大的波澜。可是,这一刻,那头在他心中已经沉睡了多时的野兽猛然间苏醒了过来——他胸中的怒火腾的一下再次熊熊燃烧起来,他的整个身心被狂怒所主宰。他一下子冲到那人面前,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向那人的眉眼之间——那人当即被打倒在地,尤吉斯扑上去紧紧地掐住他的喉咙,揪起他的脑袋死命地往石头上磕。

那女人吓得尖叫,人们闻声拥进来。那盏灯早已经被踢翻、熄灭了,屋里一片漆黑,看不见人在哪里,进来的人只能听见尤吉斯的喘气声和那人的脑袋磕在石头上发出的咚咚声。人们终于揪住了尤吉斯,用力把他拽开。于是,跟上次一样,尤吉斯的嘴里又叼了敌人的一块脸皮。最后,警察赶到了,尤吉斯被打昏了过去。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尤吉斯就待在了屠场区的看守所里。不过,这次他兜里有钱,苏醒过来以后他就买了些水喝,而且还设法找人把自己惹上官司的消息捎给了“矮树丛”哈珀,可是哈珀一直没露面。于是,筋疲力尽的尤吉斯被拖上了法庭,被判缴纳五百块钱保释金候审,等受害者的受伤结果出来以后再择期宣判。尤吉斯心急如焚,因为这次的法官刚好换了一个人,而且他说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被逮捕过,这次也是别人先打了他——如果有人为他说一句好话,说不定他就可能被当庭释放。

哈珀终于来了,他说他去了市区,没有及时得到消息。“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我打人了,”尤吉斯回答,“我得交五百块钱保释金。”
“这事交给我来安排,”对方说,“不过你得花上点儿钱。为什么打人?”
“那人曾经暗中害过我。”尤吉斯回答。
“谁?”
“布朗公司的一个工头,现在也许不是了。他叫康纳。”对方一怔。“康纳!”他喊道,“不是吧!”

“就是他,”尤吉斯说,“就是那家伙,怎么了?”
“天啊!”对方惊叫道,“你可倒霉了,老兄!这次我可救不了你了!”

“救不了我!为什么?”

“他可是斯库里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啊——他是‘战地杀声同盟’的成员,他们正考虑把他送进议会里去呢!菲尔·康纳!天啊!”

尤吉斯坐在那儿一脸的沮丧,哑口无言。

“你怎么会得罪他呢,他可以把你送到乔里叶(Joliet,芝加哥以南三十五英里城市,美国伊利诺伊州监狱所在地——译者注)监狱去,只要他想这么干!”对方说。

“能不能在斯库里了解这件事之前让他把我弄出来呢?”尤吉斯最后问。
“可是斯库里现在不在城里啊,”对方答道,“我甚至不知道现在他在哪儿——他是躲避罢工去了。”

现在,他真的遇到了麻烦。可怜的尤吉斯坐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后台”遇上了更大的“后台”,这回他彻底完蛋了!“那我该怎么办呢?”他有气无力地问。

“我怎么知道?”对方说,“我甚至不敢为你保释——弄不好我的一生也毁了!”

一阵沉默。“你不敢保我了?你就装作不知道我打了谁,不行吗?”

“可是我把你保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开庭的时候,你还是逃不过牢狱之灾。”哈珀说。他坐在那儿沉思了一会儿。“真是没有办法——除非这样,”他说,“我想办法让你少交点保释金,交了钱之后你就逃跑。”

“得交多少?”尤吉斯听了哈珀的详细解释后问道。
“我也说不好,”对方说。“你有多少钱?”
“差不多三百块钱,”尤吉斯答道。
“好吧,”哈珀答复,“我不敢肯定用这些钱能把你保出来,但我会尽力。看在咱俩之间情意的分上,我去冒一把险——我怎么忍心看着你在州监狱里被关上一两年呢。”

就这样,尤吉斯撕开了缝在裤子里的一个兜,取出一张存折,然后在“矮树丛”哈珀写好的一张代理书上签了名,授权哈珀把存折上的钱全部取出。把钱取出来之后,哈珀匆匆赶到法庭,向法官解释尤吉斯本是一个守法良民,又是斯库里的朋友,他是受到了工贼的攻击之后才还手打人的。就这样,保释金减到了三百元,随后的一切程序都由他一个人来应对,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些告诉给尤吉斯——他也没告诉尤吉斯到开庭的时候他能够轻松地免交保释金。就这样,哈珀把那三百块钱揣进了自己的腰包,作为他冒险得罪斯库里而应得的回报!他只告诉尤吉斯自由是暂时的,一走了之为上策。于是,如释重负的尤吉斯对哈珀感恩不尽,然后把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一块一毛四分钱零钱和身上剩下的两块两毛五分钱放在一起揣进兜里,登上一辆电车,朝芝加哥城的另一端仓皇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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