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雄略十八 1
臣聞周有天下,其理三百餘年。成康之隆也,刑措四十餘年而不用;及其衰也,亦三百餘年。〔太公說文王曰:「雖屈於一人之下,則申於萬人之上,唯賢人而後能為之。」於是文王所就而見者六人,求而見者十人,所呼而友者千人,友之友謂之朋,朋之朋之黨,黨之黨謂之群,以此友天下賢人者,二人而歸之,故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此之謂也。〕故五伯〔音霸〕更起。伯者常佐天子,興利除害,誅暴禁邪,匡正海內,以尊天子。五伯既沒,賢聖莫續,天子孤弱,號令不行,諸侯恣行,強淩弱,眾暴寡。
〔吳王問伍胥曰:「伐楚如何?」對曰:「楚執政眾而乖,莫適任患。若為三師以肄之,一師至,彼必皆出,彼出即歸,彼歸即出,楚必道弊,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誤之。既疲,而後以三軍繼之,必大克。」闔閭從之。楚於是乎始病。越王勾踐問於大夫種曰:「伐吳何如?」對曰:「伐吳有七術,其略云:尊天事鬼,以舉其邪;遺之好美,以熒其志;遺之巧工,使起宮室,以盡其財;遺之諛臣,使之易伐;強其諫臣,使之自殺;堅甲利兵,以承其弊。」越王於是飾美女西施,獻之吳王。吳王悅之。子胥諫,不受。吳王誅子胥。越又為榮楣,鏤以黃金,獻之吳王。吳王受之,而起姑蘇之臺,五年乃能成,百姓道死。越臣聞:天下大器也,群生重蓄也。器大不可以獨理,蓄重不可以自守。故劃野分疆,所以利建侯也;親疏相鎮,所以關盛衰也。昔周監二代,立爵五等,封國八百,同姓五十五。深根固本,為不可拔者也。故盛則周、召相其治;衰則五霸扶其弱,所以夾輔王室,左右厥世,此三聖制法之意〔文、武、周公為三聖。〕。然厚下之典,弊於尾大。
自幽、平之後,日以陵夷,爵祿多出於陪臣,征伐不由於天子。吳併於越〔越王勾踐敗吳,欲遷吳王於甬東,與百家君之。吳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剄死。越王滅吳。〕,晉分為三〔晉昭公六年卒。六卿欲弱公室,遂以法盡滅羊舌氏之族,而分其邑為十縣,六卿各以其子為大夫。晉益弱,六卿皆大。哀公四年,趙襄子、韓康子、魏桓子共殺智伯,盡分其地。至烈公十九年,周威王賜趙、魏、韓皆命為諸侯。晉遂滅。〕,鄭兼於韓〔鄭桓公者,周厲王少子也,幽王以為司徒。問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曰:「獨有洛之東土、河濟之南可居。」公曰:「何如?」對曰:「地近虢鄶,虢鄶之君貪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為司徒,民皆愛公,請試居之,民皆公之民也。」桓公曰:「善。」竟國之。至後世君乙,為韓哀侯所滅,並其國。鄭遂亡。〕,魯滅於楚〔魯頃公二年,楚考烈王滅魯。魯頃公亡遷於卞邑,為家人。魯遂絕。〕。海內無主,四十餘年而為「戰國」矣。秦據勢勝之地,騁狙詐之兵,蠶食山東,山東患之。
蘇秦,洛陽人也,合諸侯之縱以賓秦;張儀,魏人也,破諸侯之縱以連橫。此縱橫之所起也。〔議曰:《易》稱:『先王建萬國,而親諸侯。』孔子作《春秋》為後世法。譏世卿不改制,世侯。由是觀之,諸侯之制,所從來上矣。荀悅曰:「封建諸侯,各世其位。欲使視人如子,愛國如家,置賢卿大夫,考績黜陟,使有分土而無分人。而王者總其一統,以禦其政。故有暴於其國者,則人叛。人叛於下,誅加於上。最以計利思害,勸賞畏威,各竟其力,而無亂心。天子失道則侯伯正之,王室微弱則大國輔之。雖無道,不虐於天下,此所以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人者也。」曹元首曰:「先王知獨理之不能久,故與人共理之;知獨守之不能固,故與人共守之。兼親疏而兩用,參同異而並進。輕重足以相鎮,親疏足以相衛。兼並路塞,逆節不生也。」陸士衡曰:「夫為人不如厚己,利物不如圖身;安上在乎悅下,為己存乎利人。夫然則南面之君,各矜其治;九服之人,知有定主。上之子愛,於是乎生;下之體信,於是乎結。世治足以敦風,道衰足以禦暴。強毅之國不能擅一時之勢,雄俊之人無以寄霸王之志。」蓋三代所以直道,四王所以垂業。夫興衰隆弊,理所固有;教之廢興,存乎其人。願法期於必涼,明道有時而暗。故世及之制,弊於強禦;厚下之典,漏於末折。浸弱之釁,遘自三季;陵夷之禍,終於「七雄」。所謂「末大必折,尾大難掉」,此建侯之弊也。
蘇秦初合縱,至燕。〔周武定殷,封召公於燕,與六國並稱王。〕說燕文侯曰:「燕東有朝鮮、遼東,北有林胡、樓煩,西有雲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粟支數年。南有碣石、鴈門之饒,北有棗栗之利,民雖不田作,而足於棗栗矣。此所謂天府者也!夫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無過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所以不犯寇被甲者,以趙之為蔽其南也。秦、趙相斃,而王以全燕制其後,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雲中、九原,過代、上谷,彌地數千里,雖得燕城,秦計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趙之攻燕也,發號出令,不至十日,而數十萬之軍,軍於東垣矣。渡呼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國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戰於千里之外;趙之攻燕也,戰於百里之內。夫不憂百里之患,而重於千里之外,計無過於此者。是故,願大王與趙從親,天下為一,則燕國必無事矣。」燕文侯許之。
〔樂毅獻書燕王曰:「比目之魚,不相得則不能行,故古者稱之,以其合兩而如一也。今山東不能合弱而如一,是山東之智不如魚也。又譬如軍士之引車也,三人不能行,索二人,五人而車行矣。今山東三國弱而不能敵秦,索二國,因能勝秦矣。然而山東不知相索,則智固不如軍士矣。胡與越人,言語不相知,誌意不相通,同舟而渡波,至其相救助如一。今山東之相與也,如同舟而濟,秦之兵至,不能相救助如一,智又不如胡越之人矣。夫三物者,人之所能為也。山東主遂不悟,此臣之所為山東苦也,願大王熟慮之。今韓、梁、趙三國已合矣。秦見三晉之堅也,必南伐楚。趙見秦之伐楚,必北攻燕。物固有勢異而患同者,秦久伐韓,今秦之伐楚,燕必亡。臣竊為大王計,不如以兵南合三晉,約戍韓、梁之西邊。山東不能為此,此必皆亡矣。」燕果以兵南合三晉。
趙將伐燕,蘇代為燕說趙王曰:「今者臣從外來,過易水,見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挾其喙。鷸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必見蚌脯。』蚌亦謂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必見死鷸。』兩者不肯相捨,漁父得而並擒之。今趙且伐燕,燕趙久相支,以弊其眾,臣恐強秦之為漁父也!願大王熟計之。」趙王乃止。
齊宣王因燕喪,伐燕,取十城。燕易王謂蘇秦曰:「先生能為燕得侵地乎?」秦曰:「請為王取之。」遂如齊,見齊王,拜而慶,仰而弔。齊王曰:「是何慶弔相隨之速也?」蘇秦曰:「臣聞:饑人之所以饑而不食鳥喙者,為其愈充腹而與死人同患也。今燕雖小弱,即秦王之女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長與強秦為仇。今使弱燕為雁行,而強秦推其後,是食鳥喙之類也。」齊王曰:「然則奈何?」蘇秦曰:「臣聞:古之善制事者,轉禍而為福,因敗而為功。大王誠能聽臣,歸燕十城,燕必大喜。秦王知以己之故而歸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謂棄仇讎而結碩友也。」齊王曰:「善。」於是歸燕十城。〕
蘇秦如趙〔趙之先與秦同祖,周繆王使造父禦,破徐偃王,乃賜造父以趙城,趙氏世為晉卿也。〕,說趙肅侯曰:「臣竊為君計,莫若安民無事,且無庸有事民為也。安民之本,在於擇交,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而不得,則民終身不安。請言外患,齊秦為兩敵,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齊,而民不得安。倚齊攻秦,而民不得安。君誠能聽臣,燕必致氈裘狗馬之地,齊必致魚鹽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園,韓、魏、中山皆可使致湯沐之奉;而貴戚父兄皆可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軍擒將而求也;封侯貴戚,湯武所以放弒而爭也。今君高拱而兩有之,此臣之所以為君願也。
夫秦下軹道,則南陽危;劫韓包周,則趙自操兵;據衛取淇、卷,則齊必入朝秦。秦欲己得乎山東,則必舉兵而向趙矣。秦甲渡河逾漳,據番吾,則兵必戰於邯鄲之下矣。此臣之所為君危也。當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強於趙。趙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東有清河,北有燕。燕固弱國,不足畏也。秦之所害於天下莫如趙。然而秦不敢舉兵而伐趙者,何也?畏韓、魏之議其後也。然則韓、魏,趙之南蔽也。秦之攻韓、魏也,無名山大川之險,稍稍蠶食之,傅國都而止。韓、魏不能支秦,必入臣於秦。秦無韓、魏之窺,則禍必中於趙矣。此臣之所為君患也。
臣聞:堯無三夫之分,舜無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無百人之聚,以王諸侯;湯武之士不過三千,車不過三百乘,卒不過三萬,立為天子。誠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敵之強弱,內度其士卒賢不肖,不待兩軍相當,而勝敗存亡之機,固已形於胸中矣。豈掩於眾人之言,而以冥冥決事哉!臣竊以天下之地圖按之,諸侯之地,五倍於秦;料度諸侯之卒,十倍於秦。六國並力,西向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見臣於秦!夫破人之與見破於人,臣人之與見臣於人也,豈可同日而論哉!夫衡人者皆欲割諸侯之地,以與秦。秦成則高臺榭,美宮室,聽笙竽之音,國被秦患而不與其憂。是故,衡人日夜務以秦權恐嚇諸侯,以求割地,願大王熟計之。
臣聞:明主絕疑去讒,屏流言之跡,塞朋黨之門,故尊主強兵之臣,得陳忠於前矣。故竊為大王計,莫若一韓、魏、齊、楚、燕、趙從親,以叛秦。合天下之將相,會於洹水之上,通質,刑白馬而盟。約曰:秦攻楚,齊魏各出銳師以佐之,韓絕其糧道,趙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韓魏,則楚絕其後,齊出銳師以佐之,趙涉河漳,燕守雲中;秦攻齊,則楚絕其後,韓守成臯,魏塞其糧道,趙涉河博關,燕出銳師以佐之;秦攻燕,則趙守常山,楚軍武關,齊涉渤海〔今滄州也〕,韓魏皆出銳師以佐之;秦攻趙,則韓軍宜陽,楚軍武關,魏軍河外,齊涉清河〔今貝州也〕,燕出銳師以佐之。諸侯有不如約者,以五國之兵共伐之。六國從親以賓秦,則秦甲必不敢出於函谷,以害山東矣!如此則霸王之業成矣。」趙王曰:「善。」
〔秦既破趙長平軍,遂圖邯鄲。趙人震恐,東徙。乃使蘇代厚幣說秦相應侯曰:「武安君擒馬服子乎?」曰:「然。」「又欲圖邯鄲乎?」曰:「然。」代曰:「趙亡則秦王矣!夫武安君所為秦戰勝攻取者,七十餘城,南取鄢郢、漢中,北擒馬服之軍,雖周、召、呂望之功不益於此。趙亡即秦王矣。以武安為三公,君能為之下乎?欲無為之下,固不得矣。秦攻韓,圍邢丘,困上黨。上黨之人皆歸趙,不樂為秦人之日久矣。今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韓魏。君之所得,無慮幾何?故不如因而割之,無以為武安君之功也。」於是應侯言於秦王曰:「秦兵疲勞,請許韓趙之君割地以和。」秦既罷兵,趙王使趙赦約事秦,欲割六城而與之。虞卿謂王曰:「秦之攻趙也,倦而歸乎?其力尚能進,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無餘力矣,必以倦歸耳。」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耳。來年秦復求割地,王將與之乎?弗與,則棄前功而兆後禍也;與之,則無地以給之。語曰:『強者善攻,弱者善守。』今聽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強秦而弱趙也。以益強之秦而割逾弱之趙,其計固不止矣。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已之求,其勢必無趙矣。」王計未定,樓緩從秦來,王以問之。緩曰:「不如與之。」虞卿曰:「臣言勿與,非固勿與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仇也,得王之六城,並力而西擊秦,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王失之於齊,取償於秦。而齊趙之深仇可以報矣,且示天下有能為也。王以此發聲,兵未窺於境,秦之重賂必至於趙而反請和於王。秦既請和,韓、魏聞之,必盡重王;重王,必出重寶以一於王。則是王一舉而得三國之親,而秦益危矣。」趙王曰:「善。」即遣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及發,而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
秦圍趙,王使平原君入楚從親而請其救。平原君之楚,見楚王說以利害,日出而言,日中不決。毛遂乃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縱之利害,兩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日中不決,何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與汝君言,汝何為者!」毛遂按劍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眾也。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眾,王之命懸於遂之手矣。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立為天子,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強,天下莫能比而不能當也。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眾,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代之怨,趙之所羞而王不知恥焉。今合縱者為楚不為趙也。」楚王曰:「茍如先生之言,謹奉社稷以從。」楚於是遂出兵救趙。
趙孝成王時,秦圍邯鄲,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魏王使晉鄙救趙,畏秦,止於湯陰不進。魏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令趙帝秦。此時魯連適遊趙,會秦圍邯鄲。聞魏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為紹介。」魯連見新垣衍而無言。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皆有求於平原君也。今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也,曷為久居圍城之中而不去乎?」魯連曰:「世以鮑焦為無從容而死者,皆非也。眾人不知為一身,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權使其士,虜使其人。彼即肆然為帝,過而為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人也。所以見將軍者,欲以助趙。」衍曰:「先生助之,將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衍曰:「燕則為請以從矣。若乃梁者,即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使梁見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連曰:「昔者,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餘,周烈王崩,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蕃之臣田嬰後至,則斬!』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
衍曰:「先生獨不見夫僕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足而智不若耶?畏之也!」魯連曰:「嗚呼!梁之比秦,若僕耶?」衍曰:「然。」魯連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衍愕然曰:「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連曰:「固也。待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故獻之紂。紂以為醜,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嘆,故拘之牖裏之庫,百日欲令之死。曷為與人俱稱王,卒於脯醢之地?齊湣王將之魯,夷維子為禦,執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君。』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避舍,納管籥,攝衽抱機,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若乃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籥,不果內,不得入於魯。將之薛,假途於鄒。當是時,鄒君死,湣王欲入弔,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弔,主人必將倍殯,設幾北面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面弔。』鄒之群臣曰:『必若此,將伏劍而死!』故不敢入於鄒。鄒、魯之大夫,生則不能事養,死則不得賻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鄒、魯之臣不果內。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而勝,遂欲從而帝之,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將軍又何得故寵乎?」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秦將聞之,為退軍五十里。〕
蘇秦如韓〔韓之先與周同姓,事晉,得封於韓,為韓氏。後周烈王賜韓侯,得列為諸侯也。〕,說韓宣王曰:「韓北有鞏洛、成臯之固,西有宜陽、商阪之塞,東有宛、穰、洧水,南有陘山,地方九百餘里,帶甲數十萬。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韓卒超足而射,百發不暇止,遠者栝洞胸,近者鏑掩心。韓之劍戟,則龍泉、太阿,皆陸斷牛馬,水截鵠雁。夫以韓卒之勁,與大王之賢,乃西面而事秦,交臂而服焉。羞社稷而為天下笑,無大於此者也!是故,願大王熟計之。大王無事秦,事秦必求宜陽、成臯。今茲效之,明年又復求割地,與之,則無地以給之;不與,則棄前功而受後禍。且夫大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逆無已之求,此所謂市怨結禍者,不戰而地已削矣!臣聞鄙諺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今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異於牛後乎?夫以大王之賢,挾強韓之兵,而有牛後之名,竊為大王羞之!」韓王勃然作色,按劍太息曰:「寡人雖不肖,不能事秦!」從之。
〔韓攻宋,秦大怒,曰:「吾愛宋,韓氏與我交,而攻我所甚愛,何也?」蘇秦為韓說秦王曰:「韓氏之攻宋,所以為王也。以韓之強,輔之以宋,楚、魏必恐,恐必西面而事秦。王不折一兵,不殺一人,無事而割安邑,此韓氏之所以禱於秦也。」韓惠王聞秦好事,欲罷其人,無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來間秦,說秦王,令鑿涇水以溉田。中作而覺,欲誅鄭國。鄭國曰:「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臣為韓延數年命,為秦開萬代之利也。」王從之。〕
蘇秦如魏〔魏之先,畢公高之後,與周同姓。武王伐紂,封高於畢,以為姓。畢萬事晉獻公,獻公封萬於魏,以為大夫。後周烈王賜魏,俱得為諸侯。〕,說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鴻溝、陳汝南,東有淮、潁、煮、棗,西有長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地方千里,地名雖小,然而田舍廬廡,曾無芻牧之地。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鞫鞫殷殷,若有三軍之眾。魏,天下之強國也;王,天下之賢主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臣竊為大王恥之。臣聞:越王勾踐,戰弊卒三千,擒夫差於幹遂;武王卒三千,革車三百乘,制紂於牧野。豈其卒眾哉?誠能奮其威也!今竊聞大王之卒,武士二十萬,倉頭、奮擊各二十萬,廝徒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此過越王勾踐、武王遠矣!今乃聽於群臣之說,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實,故兵未用而國已虧矣。夫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而不顧其後,破公家而成私門,外挾強秦之勢,以內劫其主,以求割地,願大王孰察之!《周書》曰:『綿綿不絕,蔓蔓奈何?毫釐不伐,將用斧柯。』前慮未定,後有大患,將奈之何?大王誠能聽臣,六國從親,專心並力,則必無強秦之患,故敞邑趙王使臣效愚計,奉明約,在大王詔之。」魏王曰:「謹奉教。」
〔虞卿說春申君伐燕,以定身封。春申君曰:「所道攻燕,非齊即魏。魏、齊新惡楚,楚雖欲攻燕,將何道哉?」對曰:「請令魏王可。」虞卿遂如魏,謂王曰:「夫楚亦強大矣!天下無敵!乃且攻燕。」魏王曰:「向也子云:『天下無敵』,今也子云:『乃且攻燕』者,何也?」對曰:「今謂馬力多則有矣,若曰勝千鈞則不然者,何也?夫千鈞,非馬之任也。今謂楚強大則有矣,若夫越趙、魏而鬥兵於燕,則豈楚之任哉?非楚之任而楚為之,是敝楚也。敝楚即強魏。其於王孰便?」魏王曰:「善。」從之。〕
蘇秦如齊〔齊太公望呂尚者,事周,為文武師,謀伐紂。武王已平商,封尚父於齊營丘也。〕。說齊宣王曰:「齊南有泰山,東有瑯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四塞之國也。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築、鬥雞、走狗、六博、蹴鞠者也。臨淄之途,車轂擊,人摩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氣高揚。夫以大王之賢,與齊之強,天下莫能當也。今乃西面事秦,竊為大王羞之!且夫韓魏之所以畏秦者,為與秦接境壤界也。兵出相當,不出十日而戰勝存亡之機決矣。韓魏戰而勝秦,則兵半折,四境不守;戰而不勝,則國已危亡隨其後也。是故,韓魏之所以重與秦戰,而輕為之臣也。今秦之攻齊則不然:倍韓魏之地,過衛晉陽之道,經乎亢父之險,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過也。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後。是故,恫疑虛喝,驕矜而不敢進。夫不深料秦之無奈齊何也,而欲西面事之,是群臣之計過也。今無事秦之名,而有強國之實,故願大王少留意計之。」齊王曰:「善。」
〔蘇秦說閔王曰:「臣聞:用兵而喜先下者憂,約結而喜主怨者孤。夫後起者,藉也;而遠怨者,時也。故語曰:『騏驥之衰也,駑馬先之;孟賁之倦也,女子勝之。』夫駑馬女子之筋骨力勁,非賢於騏驥、孟賁也,何則?後起之藉也。臣聞:戰攻之道,非師者,雖有百萬之軍,北之堂上;雖有闔閭、吳起之將,擒之戶內;千丈之城,拔之樽俎之間;百尺之衝,折之於席上。故鐘鼓竽瑟之音不絕,地可廣而欲可成;和樂倡優之笑不乏,諸侯可同日而致也。故夫善為王業者,在勞天下而自佚,亂天下而自安。諸侯無成謀,則國無宿憂也。何以知其然耶?昔魏王擁土千里,帶甲三十六萬,從十二諸侯朝天子,以西謀秦。秦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衛鞅謀於秦王曰:『王何不使臣見魏王,則臣必請北魏矣。』秦王許諾。
衛鞅見魏王,曰:『大王之功大矣!令行於天下矣!所以十二諸侯,非宋、衛則鄒、魯、陳、蔡。此固大王之所以鞭箠使也,不足以王天下。不若北取燕,東伐齊,則趙必從矣;西取秦,南伐楚,則韓必從矣。大王有伐齊、楚之心,而從天下之志,則王業見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然後圖齊楚。』魏王善之,故身廣公宮,製丹衣,柱建九斿,從七星之旗。此天子位也,而魏王處之。於是齊、楚怒,諸侯奔齊,齊人伐魏,殺太子,覆其十萬之軍。是時,秦王拱手受河西之地。故衛鞅始與秦王計也,謀約不下席,而魏將已擒於齊矣;衝櫓未施,而西河之外已入於秦矣。此臣之所謂北之堂上、擒將戶內、拔城於樽俎之間、折衝於席上者也。」楚懷王使柱國昭陽將兵伐魏,得八城,又移兵攻齊。
齊閔王患之。陳軫曰:「王勿憂也,請令罷之。」即往見昭陽於軍,再拜,賀戰勝之功,起而請曰:「敢問楚之法:覆軍殺將,其官爵何也?」昭陽曰:「官為上柱國,爵為上執圭。」陳軫曰:「貴於此者,何等也?」曰:「唯有令尹耳。」軫曰:「令尹貴耳!王非置兩令尹也!臣竊為君譬之,可乎?楚有祠者,賜其同舍人酒一卮,舍人相謂曰:『數人飲之不足,一人飲之有餘,請畫地為蛇,先成者飲酒。』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飲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畫地,曰:『吾能為之足。』足未成,一人蛇復成,奪其卮,曰:『蛇固無足,子安能為之足乎?』遂飲其酒。為蛇者,終亡其酒。今公攻魏,破軍殺將,得八城,而又移兵攻齊,齊畏公甚,以此名君足矣!冠之上非可重也!戰無不勝而不知止,身且死,爵且歸,猶為蛇足者也。」昭陽以為然,引軍而去。〕
蘇秦如楚〔楚之先,出自帝顓頊,帝嚳、高辛時為火正,命曰祝融。其後苗裔事周文王。當周成王時,舉文武勤勞之後嗣,而封熊繹於楚蠻,以子男之田,姓芊氏,甚得江漢間人和。至熊通,使使隨人之周,請尊其號。周不聽,熊通怒,乃自立為武王。〕。說威王曰:「楚,天下之強國也;王,天下之賢主也。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陘塞、郇陽。地方五千餘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資也!夫以楚之強,大王之賢,天下莫能當也。今乃西面而事秦,則諸侯莫不西面而朝章臺之下矣!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其勢不兩立,故為大王計,莫如從親以孤秦。大王不從親,秦必起兩軍:一軍出武關,一軍下黔中。則鄢郢動矣!臣聞:治之其未亂也,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後憂之,則無及也!故願大王早熟計之。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令山東之國,奉四時之獻,以承大王之明詔;委社稷,奉宗廟,練士勵兵,在大王所用之。故從合則楚王,衡成則秦帝。今釋霸王之業,而有事人之名,竊為大王不取也!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讎也,衡人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謂養仇而奉讎,大逆不忠,無過此者。故從親則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則楚割地以事秦,此兩策者相去遠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趙王使臣效愚計,奉明約,在大王詔之。」楚王曰:「善。謹奉社稷以從。」
〔楚襄王既與秦和,慮無秦患,乃與四子專為淫侈。莊辛諫不聽,辛乃去之趙。後秦果舉鄢郢,襄王乃徵辛而謝之。莊辛曰:「臣聞鄙彥曰:『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臣聞:湯、武以百里而王,桀、紂以天下而亡。今楚國雖小,絕長補短,猶以千里,豈特百里哉!王獨不見夫蜻蜓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白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飴膠絲,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為螻蟻之食。蜻蜓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啄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以其類為鏑。畫棲乎茂樹,夕調乎酸鹹。黃雀其小者也,蔡聖侯因是以!南遊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溪之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宣王,繫己以朱絲而見之也。蔡聖侯事其小者也,君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飯封祿之粟,而載方府之金,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澠塞之內,而投己於澠塞之外。」襄王聞之,身體戰慄,乃執圭而授莊辛,與之謀秦,復取淮北之地。楚人有以弱弓微繳加歸雁之上。楚襄王召問之,乃對以秦、燕、趙、魏為鳥,以激怒王,曰:「夫先王為秦所欺,而客死於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尚有報萬乘,子胥、白公是也。今以楚之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猶足以踴躍於中野。而坐受伏焉,臣竊為大王勿取。」襄王遂復為縱約伐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