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哥哥死了。”

蚁言微面无表情地对怀里的米兰达说。

那只白色短毛小猫闭着眼睛，似乎还未睡醒。

她重复了一遍：“哥哥死了。”

米兰达口中轻轻地咕哝着，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她从床上坐起来，把米兰达轻轻地放下。

没有用。我仍然没有感觉到悲伤。她这样想。

她缺乏血色的大腿从被单中探出。蚁言微走到冰箱前，取出昨晚剩下的夜宵。

清晨七点半的阳光照在白衬衣上。

2

蚁言溯去世的那天，天气很好。蚁言微从床上爬起时，她看见窗外有一只浅黄色的眼睛在一如既往地燃烧。

客厅的桌上摆着蚁言溯早早地为妹妹准备好的“爱心早餐”——两片面包中间夹着蘸番茄酱的煎蛋，旁边摆一杯牛奶。

但是没有他的身影，也许他一如既往地到公司。又或者他今天放假，那么他会到医院或者养老院去。

“今天，星期几来着？”蚁言微问米兰达。

那只小猫只顾着吃蚁言溯装好的猫粮了。一如既往。

她挪开椅子，坐在桌前咬起了面包。直到她把牛奶喝完，她才发现，哥哥那天并没有把药放在桌上。

嘴里那股浓郁的奶香让蚁言微的头昏昏的。

她忘记了哥哥把药放在什么地方。她也忘记了哥哥有没有把那地方告诉过她。

于是她回到床上继续睡。

桌上只摆着空盘子和空杯子。一直摆到今天。

3

蚁言微的病名很长也很奇怪。只有哥哥能够完整地念出来，虽然只念过一次。

她每次想要尝试去念那张报告单上的字，都失败了。

那只是一串没有意义的符号。和蚁言微自己一样，只是一串符号。

她知道自己生了病，因为哥哥和妈妈都是这么说的。不过她经常会忘记这个病，顺带忘记她自己。

她忘记了当初医生对她说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听着医生的话，沿着那条深蓝色楼梯走下去。

直到今天，她依然没有把那些台阶走完。

她好奇过，在无穷尽的昏暗螺旋台阶下，黑暗中到底是什么在低语。她好奇过，不过现在她已经不感兴趣了。

那些东西和她共处了很久。无论那是什么，那都已经是蚁言微自己了。

哥哥和妈妈都曾经希望她能去寻找台阶下的东西。似乎只要找到了，病就能够治好。

她很听话，她一直在找。他循着那些东西的声音向下走去。

那些东西口中咕哝的不是什么咒语，仅仅就是她的病名而已。

4

下午，蚁言微出门了。她去看妈妈。

医院前台的护士很亲切地招呼她，似乎对她家很熟悉。

当她问为什么她哥哥没有一起来的时候，她回答因为哥哥死了。

护士翘起的嘴角忽然就落了下来，眉毛几乎扭成一团。

她看到妈妈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看上去并不疲惫，只是很安静。她闭着眼睛，看上去没有衰老。

蚁言微没有和妈妈说话。她只是在她身边坐了一会。

那颗眼球在窗外注视着两人。它的目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最后，蚁言微对她说，别担心。

她在医院边上的小店里买了一盒便当带回家。

吃的时候她想，她应该学着把盘子和杯子收拾起来。

不过吃完后她感觉头很晕，于是回到床上睡了。收拾餐具的事情被她忘记了。

5

她七岁那年开始不再上学。

从学校回来的那天，妈妈对蚁言微说，她和别人不一样，所以要保护好自己。

她当时回答，有哥哥保护她，所以不用担心。

可是现在的她开始好奇：为什么要保护自己？有人会来伤害她吗？

为什么要伤害她？比她更幸福的人，比她更不幸的人，为什么要互相伤害？

每次看见捡垃圾的工人、挤地铁的中年人、做报告的青年人，蚁言微会觉得，他们看上去很痛。

他们比她痛苦得多。他们忍耐着这样的痛。

她问米兰达：“他们为什么要忍耐呢？”

米兰达蜷缩在被子当中。它肯定不知道。

它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上过学。

6

第二天，蚁言微又出门了。她很少会两天连着出门。

她到一个公园里去了。她看见被踩踏过的草坪，多年没有修剪的灌木丛，横腰折断的树木。

这些草木也是会痛苦的。她知道，它们痛苦的呻吟在明亮的阳光中漂泊。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哥哥对“小时”“分钟”这些东西很熟悉，但是蚁言微从来没有用过这些。

等她走累了，她便找了个长椅坐下。

她看见前方的草坪上有一个空的塑料瓶。她没有站起来去捡。她一直看着它。

这个塑料瓶从哪里来？它为什么要被丢弃，又为什么要被捡起？它曾经装着的是什么？

它从人那里来，被人丢弃，又被人捡起。它里面装着人。

她看着瓶子里没有被喝干净的人。天空的温度在慢慢地把人吸干。

7

从小路的另一端走来一个男青年，和蚁言微差不多年纪。他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那个人回答：“我是你。”

蚁言微点了点头：“你好。”

那个人笑着回答：“你好啊。”

“你走了多远？”

“不知道。18年吧。”

“你哥哥还在吗？”

“我没有哥哥。”

“米兰达呢？”

“我还没有找到米兰达。我正在找它。”

“再见。”

“谢谢你。”说完，他起身离开了。

蚁言微知道他会回来。因为这是米兰达的公园。

8

她知道，她活在一串没有意义的字符里。

她不得不去工作，因为哥哥死了。但去工作的那个是未来的她，所以并不是她。

她就是现在这段零碎的清晨。没有什么能够伤害清晨。

哥哥还在的时候，她发现哥哥从来没有享受过清晨。他的清晨装满了忙碌和责任。

有一次，当蚁言微早起时，她看见哥哥趴在桌上睡着了。他的手边放着一张，写满了毫无意义的字符的纸。

她忘记了，自己有没有把那张纸撕掉。应该没有，不然哥哥肯定会记得。

哥哥总是什么都记得。他记得当天是星期几，记得她的生日，记得书上写的所有东西，记得如何才能和别人打好关系。

所有人都很喜欢哥哥，她也很喜欢。所有人都很羡慕哥哥，但是她不羡慕。

哥哥的葬礼是他的朋友自发集资举办的。

葬礼上，她受到了很多安慰。于是她把这些安慰原封不动地送给了其他来参与葬礼的人。

葬礼上，有一位和哥哥差不多年纪的男性给了蚁言微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一些钱，还有一封写满毫无意义字符的纸。

那个人叫同尘。但是她忘记了。

9

蚁言微又去了一次医院。

护士很痛苦地挤出笑脸来。蚁言微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一次，妈妈的状态很好，能够坐起来。

当她看见蚁言微的时候，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慢慢地流出。她抱住蚁言微，哭了很久。

在她的印象里，妈妈上次像这样哭，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小的时候。

但是，妈妈为了什么哭，她忘记了。她真的想不起来。

之后，妈妈和她说了很多很多。她记不住那么多话。

最后在快离开的时候，妈妈对蚁言微说，一定要活下去。

她当时回答，有哥哥保护她，所以不用担心。

10

米兰达对蚁言微说：“今天是你的18岁生日。”

她蜷缩在被子里，睁开惺忪的睡眼。

那天她梳了她的长发。镜子里的她像一张画像。

那天晚上，她出门买了个蛋糕。以前蛋糕从来不是她自己买的。

夜风吹在她的脸上，她裹紧了围巾。

回到家之后她放下围巾，拆开了蛋糕盒。

盒子里除了蛋糕之外，还附赠三根蜡烛、一顶纸冠和一把塑料刀。

蜡烛插在蛋糕上。纸冠戴在头上。塑料刀拿在手上。

她想了许久，非常非常久。

最终，她摇摇头，选择切蛋糕。

她成年了。

文 微言蚁

写于202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