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落寇

蚁言溯是一个优秀的人。

他几乎没有缺点。如果一定要找个缺点的话，就是他在写日记时总是不习惯标注日期这一点。

如果你翻开他那本小日记本的第一页，你可以看到这样一段开头。

“我没有把作业给她抄，被她狠狠地骂了。”

没有日期、天气、地点，甚至没有说清楚“她”是谁。不过我是知道的，这是他小学二年级时的同桌。她不止一次因为某个无聊的理由骂过他，但是他从来没有还击过一句。

他会感到愤怒，但是他不会反击。他只能依靠这个来胜利。

再例如，日记本上还有这样一句。

“拍照的时候，老师让我笑。我很努力地笑了，可是她还是要我把嘴咧得更开。”

那时是五年级，他在奥数比赛上获了奖。他拿着奖状的时候，心里一点也不开心。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个写在日记当中。

蚁言溯经常会笑，但是他不常感到开心。他总是笑得很努力。

“爸爸回来的时候吐了。他很辛苦。”

他的父亲蚁忠经常需要对付这些酒会。在凌晨回到家的他不止一次在蚁言溯的面前吐过，但是日记本里只有这两句是记录这件事的。有时，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着他默默地清理呕吐物。

不止是呕吐物。放假的时候他会到街上捡一些空塑料瓶。他做这些事情，仅仅是出于同情。

不过，当他进入县里最好的初中之后，他的假期就很少了。即使放了假，他也会坐在房间里看课本或者是其他的书。

“第三遍读《小王子》。”

他实际上读过六遍半的《小王子》。这是本好书，是对任何年纪的人都合适的童话。蚁言溯经常给小他八岁的妹妹读这本书，不论她能不能听懂，也不论她有没有生病。

“小微一整天抱着那只小猫。米兰达，求求你，治好她的病吧。”

他写这段话的时候，蚁忠已经过世了。他没有把这件事情记录到日记当中。

在他妹妹的病被查出来的这一天，他窝在被子里哭了一个晚上。那是他第一次那么做。这件事情，他当然也没有记录到日记当中。

蚁言微不能继续上学了，但是他仍然要上。他在那所初中的重点培养学生名单的第四位。

日记本上有一页纸，是他专门留给中考前几天写的。那几页纸一直是空白。取而代之的是这两句话。

“提前录取了。妈妈很高兴。”

中考的那一阵时间里，他经常带着蚁言微一起到家附近的公园里散步，顺便一起捡几只塑料瓶。他看着妹妹的时候，也经常会笑。这么说对别人或许有点不公平，但那确实是他最开心的几天。

上了高中之后，放假回家的时间更少了。

“室友玩到了很晚。”

他的室友是市区里的孩子，他们当时在打扑克。只有蚁言溯一个人躺在床上，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最晚的一次，他们打牌打到了凌晨四点半。

我看过蚁言溯打牌，他的手气总是不好。不过，他从来没在牌局输赢上投入过心思，因为他的目的只是融入室友的群体而已。

他一直是这么坚持的。他知道他这样才能赢过我。他真的很聪明。

“第一次月考：排名53。”

这之后，他每次月考的成绩都会在日记进行记录。能被他记到日记本里的，应该都算他非常重视的东西。不过，虽然他很重视我，却从来没有在日记本里提到过我。

“妈妈病了。”

言丽君的病因是劳累过度。他心里非常清楚，要同时支撑他的学费和蚁言微的医疗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此，他甚至提出过休学的建议。结果是他的右脸被打了一掌，那是言丽君唯一一次打他，也是他第二次哭了一夜。不过这没有被他记到日记本里。

“试着找打工的地方，但是被拒绝了。”

他的外表已经有了几分成熟，但是他的假期很少。除了假期之外的时间里他都坐在堆满了的书堆前。

我经常看见他对着作文题发呆。相反他对数学题总是聚精会神。

“写日记太浪费时间了。”

那时他离我还剩100天。但是这并不是他在日记本里写的最后一句话。

他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好难受。”

这句话写在高考第一天的夜里。那天考的作文题是“人生坐标”。

我有时候会慢慢地咀嚼他的作文。当他写下“青年应该有明确的人生理想”时，我没看见他的脸上有任何表情。

——为什么高兴？为什么难受？你怎么不回答我？

他想过很多次，他栽倒在了哪里。总之他进了一个还好的大学，只是被分到了一个极其冷门的专业。

每年的春节回家时，他都会对着亲朋好友的祝福道谢，脸上露出努力的微笑。

言丽君并没有责备他。他倒在她的怀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除夕夜，蚁言微对他说，电视上那些人好无聊。于是他给她读了一个晚上的《小王子》。米兰达蜷缩在他们腿上。

读到结尾，小王子离开的时候，蚁言微问他，哥哥为什么要哭。

他怎么回答的，我并不知道。那时鞭炮声实在太响，而且我也实在太困。

他本科毕业后，回到故乡找了一份工作。他的母亲已经住进了医院，所以他每天早上五点会亲自为蚁言微做好早饭，然后去赶地铁。正常情况下，晚上9点能够回家。但是他需要那些加班费。

我睁开眼时，他已经做好了蚁言微的早餐；我闭上眼时，他还坐在办公桌前。

看着他，我时常会陷入思考：他还记不记得我。

他应该记得我才对。他一整天都在和我打交道，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进去了。

但是，他又一副忘记了我的表情。他小时候，脸上还时不时会浮现出对我的愤怒。可是现在，他像周围的人一样，只会对我点头哈腰。他应该羡慕蚁言微，她还经常看着我燃烧着的眼睛发呆。

蚁言溯是个优秀的人。曾经有段时间，我醒来时第一眼就是看他。

不过，他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他已经厌倦了我，他也已经变成了我。

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有翻动一下他那本早已经遗失了的日记本，回想一下他当初怎样和我对决，又是怎样被我打败。

总体来说，我还是相当尊敬他的。我合上日记本，低下身来轻轻地把它放在他的胸前。

他平静地睡着。他从来没有这样平静地睡过。

文 微言蚁

写于2020/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