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临死前终于让自己成为一个合群的大人

《爷爷临死前终于让自己成为一个合群的大人》(摘录有删减)(一如既往的个人主观排版)
我爷爷不久前去世了,留下了一箩筐的回忆录。
我奶奶说要烧掉,恨恨地说——我爷爷经常忘记喂猪,在堂屋明暗交界里面写这些东西——“留着丢人”,我奶奶接着恨恨的说。
我说不能烧,万一是波拉尼奥、马尔克斯一样的手稿呢,我拿过来把名字改成我的就可以出版了,我这么想的。
这两天在家没事,我在家里面开始整理这些回忆录,越看越同意我奶奶恨恨的说法了——没有任何的文学性,基本上就是流水账。
但是我能理解他,毕竟他每写一个字,我奶奶就在他背后已经骂了一篇小说了,以至于在他流水账的背面常常有一些奇怪的句子——我今天是不是又忘记喂猪了?
他不是我亲爷爷,我亲爷爷死得早我没见过。
我现在的爷爷是个腐朽的知识分子,毛笔字写得非常的好。
90年代,村里面人为了省钱喜欢找他写对联。每写一笔,种地的陈老三就夸他有水平——陈老三夸人有水平,说的就是“有水平”这三个字他没有能力说出更有水平的话了。我爷爷越写越慢,跟陈老三开始讲南宋文人的气节,陈老三对联都没要说要回家喂猪,走了。
他还写过一本烂书,整理了地方上的一些民俗故事,村支书夸过他有水平。不过村支书对陈老三家养的猪夸得更加的真诚,用词也更加的丰富。聊了半个多钟头,陈老三和猪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还写过几首很南宋的诗,看不出任何的才华,主要受限于生长的环境,没有大开大合的那种气势,非常的小家子气。
早些年也是当过老师的。特殊时期学校不上课了,他就回家种地了。再后来学校就没再要他了,不知道是不是思想上有问题。
流放到我们那里的一个砖瓦厂里面当会计,本来有大把的机会干点腐败的事儿,等自己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退休了,所以我大伯、姑妈都笑他是个呆子。我小时候还替他辩解过,大了才觉得大伯说的对。
我奶奶这个人虽然不识字,但也是大胆的。
她站在玉米地里面迎着风抽烟的样子,是独立于那个时代的农村妇女,她胡说八道的能力也是其他妇女难以到达的,大概也只有我爷爷以为她的胡编乱造是有文学性的,所以他们两个鬼混到一起就很好解释了。
现在我爷爷死了,我觉得不该悲伤,因为活着对他是残忍的,所以我在回忆他的时候也是避免悲伤的。
我印象中他刚开始去我家见我奶奶的时候,我爸妈都是板着脸的,但是他总是给我带花生糖,过年还给我一个20块钱的红包——20块钱刚刚好多了就被没收了,少了大家都不体面——而且他这个人走路是笔直的,一个笔直的人给你红包肯定是没办法拒绝的,我对他印象很好。
后来我奶奶就搬到她家去住了,家里大人是不开心的,但村里大人是开心的(早期的吃瓜村民),我们晚辈是开心的:放假了就去他那儿,有肉吃。
门口经常过来一个卖雪糕的,我爷爷为了给我们制造一个亲爷爷的形象——他以为孩子是分不清真假爷爷的,只要有吃的,陈老三也可以是亲爷爷——于是他总是很阔气。这么想来他当时是有钱的,再往下想他到底有没有腐败,我有点拿不准了。
总之雪糕是真实的、夏天是真实的、卖雪糕的刘大是真实、刘大狡猾的笑也是真实的——一次次从门前走过,有时候索性不走了,看着我们舔完一根,露出新的狡猾——我奶奶是要骂的,拿扫把追着我打也是真实的;我爷爷躲着我奶奶跟刘大在阴暗中交易也是真实的。
那些夏天我看的五四文学,还有鬼怪的一些故事都是来自于这里。
我爷爷有很多的鬼故事。在夏天的夜晚,狐狸精被拿来教育我们——大概是一个穷书生去赶考,遇到了一个狐狸精——这个故事在我童年里面意义重大。
他是在夏天的晚上,大家在凉席上乘凉的时候经常拿出来讲的。那时候的夜晚是自然的夜晚,河里有阴森的声音,芦苇是生长的,月亮是南宋的。
我经常能看到萤火虫。萤火虫在我奶奶嘴里是鬼点的灯,它们勾引我走向河边,我死在河里变成新的萤火虫,继续勾引别人——我忘了她有没有说我勾引了别人是不是就可以投胎了,如果是这样,那童年是黑暗的——那些萤火虫后来在我的瓶子里面接受了唯物主义的改造,它们走的时候再也不发光了。
我爷爷故事里面狐狸精是我早期的幻象,她们融合了仕女图里面古典的形象,又有一个瓷茶壶上的一个女婆婆怪笑的脸——那个茶壶家里现在还在——直到后来我看了封神版里面的妲己,才确定了狐狸精具体的模样(是傅艺伟演的那一版,衣服穿的不多),从此对狐狸精的噩梦,逐渐变成了矛盾的羞耻。
而那个穷书生到底给了我什么启示,我是不感兴趣的。
我想要是我在荒郊野岭遇到一个哭哭啼啼的漂亮女子,我不上前安慰她,反而捡起一块石头砸她,万一她是张员外家的千金怎么办?但是我也会狡猾地留意一下她到底有没有尾巴。
况且我觉得,狐狸精也并不是很坏。按照我爷爷的说法,她是一点一点的把这个书生榨干的,不是一下子挖心掏肺吃掉的,这一点上我还是比较能够接受的。我要是节制一点,说不定50年过去了,还是精神的。
我爷爷还讲了很多的什么陈员外李员外家的故事,小孩子对这个地主阶级的事情都不太感兴趣。
我奶奶有时候也要讲个故事,她讲的故事缺乏教育意义,但她说的都是真的,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
在一个大雾的早晨,一个穿着白衣服没腿的人飘在她的前面,她喊了一嗓子,对方没有说话。我奶奶说,肯定是死了的吴发财,现在要去自家地里看看冬小麦有没有发芽。
吴发财也是苦,活着的时候就死在地里了,死了还要活着回地里。
我奶奶说的最多的是她救过我很多次。我感觉我小时候没事老掉到水渠里面,有时候是6岁,有时候是9岁。
我爷爷说肯定是6岁,我奶奶把菜刀甩到他的三言两拍上,他承认是9岁。
9岁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搬家了,所以应该是6岁。
那些夏天我接触了课本之外的书,冯梦龙、王实甫、辛弃疾、杜甫、李白、巴金、老舍……没有鲁迅,也没有外国文学,我很确定。
我爷爷坐在太阳底下,背很直,风很轻,比风更轻的是更轻的风。他在念岳飞的诗,精神饱满。
远处是麦田,南宋的风里面夹杂着新鲜的臭——挑粪的陈老三在麦田里跟他对望。陈老三不该出现在南宋的风景里面,陈老三也觉得我爷爷不该浪费了一个挑粪的温暖下午,他们都觉得自己手上握着的才是芳香。
我奶奶在阴暗的背景里面骂他,害他常常没办法把韵脚念得很漂亮。完美的婚姻是由充耳不闻的丈夫和视而不见的妻子组成的,他们都没有做到。
但他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吵,我奶奶要是不骂他,生活就太安静了,那种安静是堂屋里面老式摆钟疙瘩、疙瘩的声音,我的童年也是疙瘩疙瘩的度过的,他们太安静了。
我爷爷在六十大寿的时候买了很多的颜料,花半年多的时间画了一屋子的老虎,凤凰、寿仙宫、仕女图。
陈老三说他们家八块钱买的也差不多。村支书打圆场说:还是有点不同的,它这个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陈老三想了一下,自己一辈子名字出现的地方只有户口本,也就没再说下去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爷爷年轻的时候还学过画画,但是整个艺术品位非常之低。
之后他就开始不断的写他的回忆录。我奶奶骂了他一辈子,回忆录里面没有带到这一笔,我奶奶的形象被美化了,但是并不影响她继续想要烧掉这些东西。
我是在回忆录里面才知道,他以前其实是结过婚的,这段故事写的没有任何的文学性。
他自己本人也是被领养的,在青年时期志向非常的宏大,所以我在他中年时期写的一些话里面还是能看出来的。

比如这句要为人类做贡献的大话,陈老三是不能理解的,即使村支书也感到吃力,我姑姑说“呆子”,我奶奶说“烧掉”。
但是在他人生最后的十几年里面,我发现他几乎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爷爷了,他开始迷信算命,喜欢看黄历,总是谈论他死后谁给他捧灵位,自己应该埋在哪里,谁给他烧纸。而这些想法和他中年时写的话都是那么的分裂。

比如他在这是在81年写的,人死后要给后人留下精神是两人之类的话,虽然挺蠢的,但是和他晚年是有着巨大的分裂的。
但是我又并不是完全陌生的。因为我知道,他这个人一生看了那么多的书,写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最后不过是陈老三、张广才们的饭后笑话。
他也会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或者要是当初能够腐败一点,有点钱,人们会不会不那么的嘲笑他了?
于是我想起他以前在家族过年的饭局上总是喜欢跟孩子们说话。
他喜欢教育孩子们怎么做人,恨不得每个小孩子的背上都要刻上精忠报国,他以为大人应该理解他的这种苦心的。而他后来发现大人们并不理解,我姑姑每次看他跟孩子们讲道理都是斜眼看他的。
他喜欢强调身体的强健,吹嘘自己在学校里面挂单杠多厉害,冬天游泳的壮举,我姑姑的眼睛更加斜了。
他一辈子除了跟我奶奶,就是跟孩子们说的话最多。主要跟我, 其他几个孩子比较认同大人们的理解,觉得他是个书呆子,所以他跟大人是不合群的。
我妈妈算是大人里面比较有点文化的,对他这个人的描述我觉得是最准确的。她说,他这个人就是生错了地方,手脚伸展不开。
所以一个人它的环境多么的重要,这个环境不是说我们都要生活在一个最好的一个世界里面,而是一个人无法融入自己的环境。
陈老三村支书他们都是紧紧的织在这块布上,唯独我爷爷说的话、想的事情和别人是那么的不一样,他太突兀了,过分的超越了他的环境。他起初开始疑惑别人,后来开始疑惑自己,最终终于否定了自己。
他不快乐,最后几年躺在椅子上也不能走路了,然后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我奶奶各种扔来扔去的,但想的事情和陈老三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别了。而陈老三这个人是不需要担心死后没有亲生儿女给他烧纸的,他的一辈子绝对是快乐的。
我爷爷的一生是如此的荒谬,我难以分清真实跟虚构的边界。
他一边喂猪一边读辛弃疾的诗是真实的;我奶奶剪了他的书,当成纳鞋底的模板也是真实的——后来宋词里面缺的那一页夹着一张鞋底——而他在学校里面教书,有很多的女老师喜欢他,欣赏他,应该是吹牛的;冬天在河里面游泳和一条比人还大的黑鱼搏斗,也是胡编的。
但如果我没有看到挂了一屋子的画跟一箩筐的字,我会觉得他整个人都是胡编的。我只会觉得他是那个环境里面最没有出息的农民。
在几个晚辈里面,我大概我还算是解释过他这个人的,所以他成为我童年特殊的存在。
它带给我的意义不是成为他或者学习它,而是让我看到了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面,有一个大人和其他的大人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他给我的意义。
我常常调侃他,但我调侃的这怎么可能是他呢。
他出现在我过去的写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些东西里面,其实不多,远远不如我奶奶出现的次数多。
在昏暗又混乱的狭长灶台里
我的童年
是同夏天夜晚的狐狸精一起
穿过秘密的芦苇
和狡黠的月光
比纱幔轻柔的水塘
蜷缩在童年很快睡着的凉席上
绿的是水草
红的是蚊香
桑树林白天结出果子
夜晚结出仇恨
吞吐着小孩子真实的恐慌
萤火虫还有煤油灯的亮光
跟着回忆陪葬
因为时间的消失河流静止
祖父在河底
变成金色背鳍的昂桑鱼
刺穿水的边缘
我醒来时就已经长大
朝着亮晃晃的太阳跑啊叫啊
河流从一代人的头骨穿过
发出刮鱼鳞一样的欢畅
时间在丑陋的记忆尽头再次行走
冬天在裹尸布的腐烂里长出新芽
直到春耕
祖父才第一次舔到生命的希望
死亡温暖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