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漫评《红楼》系列第一期】阆苑仙葩林黛玉

对于林黛玉,我会抛开以往红学评论者对她的评价,仅从《红楼梦》文中,我们来评一评这个角色。漫谈中参考的官方评价为脂批,也就是脂砚斋评,若有参考其他人的评论,我会标注出来。如果有雷同,纯属偶然。
《红楼梦》讲述了一个巨大的因果,体现在前世现世方方面面。从这个因果上来看,林黛玉生来就是带着“任务”来到这个世上的。整本书中有提到“前世”这一概念的,只有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相比起宝玉前世“想去人世走一遭,富贵场,温柔乡中享受几年”这样的,有些宽泛的“任务”,黛玉的目的其实更为清晰,更为单纯,就是“还泪”。一个很浪漫的故事——绛珠草枯死之际,神瑛侍者将其灌溉,绛珠草为了报恩,进入凡尘用泪来偿还。
既然是“任务”,那就要去完成。
宝玉经历了家族兴衰,至亲的聚散,对于人世间百景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这就是一个“完成”,对于黛玉而言,“泪尽”就是完成。
但我们在文中所看到的黛玉的“完成”过程,就是走向毁灭的过程。
《红楼梦》第二回的一段:
赖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两个要求,一是不能落泪,二是不要见人,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就能保证一生平安。
此处“平安”有两层意味,一是健康问题,二是命运问题。
假设她没有见到过宝玉,那“还泪”这个大前提就不存在了,那她一生仅为父母一哭,也就没有其他眼泪了。

这当然不行。就算曹雪芹同意,我们两百多年千千万万的红迷朋友也不同意。
这就像琴酒刚要喂新一吃药,伏特加跑出来说“吃个peach一枪崩了得了”,那漫长的二十多年的柯南连载也不复存在了,这当然不可以。
蒋勋先生用“蜡烛”来比喻人的“完成”,很有味道:
蜡烛如果不被点燃,那它可以存放很久,这虽然可以保持它形态上的完整,但它并没有“完成”。蜡烛燃烧自我发出光亮的过程,就是自我完成的过程——这可能真的是一种宿命。黛玉若不进贾府,她就不会爱上宝玉(鲁迅不大喜欢用恋爱一词,他喜欢说情愫),在还泪的同时加速自身的消亡。
这不是任何人期待的事情。我们期待的是两个人相遇,然后大把大把地像三十二回那样给我们发糖吃,哪怕结局并不好我们也不在意,两个人精神上相互碰撞,相互猜疑,正是我们读红楼者所痴迷的,仿佛我们都是宝玉,在期待红尘中那些虚幻的东西,只因为那份感情真挚,可歌可泣,是整本《红楼梦》中最“真”,最“美”的部分。
我们来说说林黛玉的“个性”吧。
从林黛玉在书中出场的时间来推断,她进贾府的年龄大约是10岁,最后焚稿断痴情,死亡时是17岁,她在书中经历了一共七年。从懂事起,到适婚年龄,这段时间是人一生中最宝贵的时间,贵在单纯,贵在清澈。此时的孩子看上去早熟,某种方面似乎又有一些孩子气。爱上谁也好,恨谁也好,是不掺杂其他因素的,简单又干净,“质本洁来还洁去”,这个“洁”的代价,便是这短暂的青春年华。
因此我们对黛玉的印象永远停留在她十七岁的年华,我们的记忆里的颦儿就是那样,连瑕疵也那么美丽,又无限接近完美。
林黛玉的一大关键词是“敏感”。敏感,能感他人所不能感。

我们对林黛玉的印象一直是“体弱”“多病”,所以我们不大感觉得到,在读到有关林黛玉身体状况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忽略一些细节。
五十四回,宝钗来探望黛玉,这一段有具体的描写:
黛玉每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了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
春分秋分过后,气候会有微妙的冷暖变化,一般来说“春捂秋冻”就是为了度过这段半尴不尬的日子,老百姓总结出来的东西。但此时黛玉就会得病,开始咳嗽。书中写得很隐蔽,但的确透露出讯息:黛玉会感知到常人难以觉察到的节气变换,以及少许气温冷暖的差异。这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一种敏感。
我们都知道宝玉有多宠黛玉,从宝玉对黛玉的关切上,我们也能看出点东西来。
三十四回,著名的“宝玉挨打”一段的后一回,黛玉来探望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宝玉,宝玉已经疼得没感觉了,仍然先关心黛玉(痴人就是如此),但是关心的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
宝玉挨打发生在酷夏,我们当然知道夏天很热,但夏天的太阳真的就热到即使太阳都已经下山了,还能把人热出病来吗?文中宝玉的措辞之强硬,说明这不是简单的寒暄或是玩笑,而是对于黛玉的体质充分了解而做出的判断。这一段能反映宝玉对黛玉的关切并不笼统,而是充分的了解才能说出的话。这从侧面也反映出黛玉的身体对周围气温之敏感,并不仅仅是怕受冷,而是冷热都会使黛玉发病。(所以黛玉可能只有春天才有力气扛上锄头去葬花)
第十九回、二十回头,我们看到宝玉为了不让黛玉腹中积食就寝,宝玉又是逗乐又是编故事,整整折腾了五页纸,见到黛玉总算没有了睡意,才算是放下了心来。这也看出宝玉的贴心可爱,宝玉对黛玉的关切的确体贴入微。有人比自己更关心自己、更了解自己,对于黛玉而言幸甚,宝玉能做到如此,诚为可贵。
这样强调黛玉的敏感为了体现她与自然的距离之近。大自然的变化会直接反馈在黛玉身上。既然距离自然更近,那么距离“人工”也就远了。如果春夏秋冬是自然,那宗族祠堂就是人工了;本能的喜怒哀乐是自然的感情,那俗世礼教就是人工的世故了。我们总说黛玉傻,老是会得罪人,这当然不是因为黛玉天资不聪慧,而是她距离“人”实在太远了;后来宝钗会时不时提醒她,她才稍微会意。
第二层的敏感,是黛玉对人情的敏感。
这里的人情并不是指“人情练达即文章”的人情,而是黛玉对世间有情之物的感知力。情榜中的“情情”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人们总是喜欢将黛玉跟宝钗拿来比较。
宝钗可谓是完人,在做人方面无可挑剔,她的做人哲学被人单独出书来研究。写起诗来也十分亮眼。宝钗写诗有一种独特的庄重感,有一种贵气,这是从其他人身上都不曾见到过的气质。宋代以来,诗就开始没落了,但在《红楼梦》中,我们仿佛能够瞥见一眼大唐繁华的影子。
完美如宝钗,若和黛玉比,那就短一头了。

宝钗对于诗的态度在四十二回便讲明了:
所以咱女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
此时宝钗箴黛玉说,写诗仅是玩闹之用、女孩子家不应读书诸如此类。也说明即使博学多知,宝钗的诗中有身份却少情感。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连诗都能让人产生距离感。
贾政说自己不擅长写抒发性情的文章,也正是如此。身段太高,放不下来了,似乎透露一点感情,就输给了什么东西一样。也正因为如此,在纯度的比拼上,宝钗会输给黛玉。
宝钗做不到“无情”(之后出一期视频讨论宝钗的“无情”),而黛玉将一切都交给了情感。在这个悲剧的时代,只有黛玉得到了一切,完成了自我。
为何在论述黛玉的时候要提到宝钗?因为黛玉放弃了世故,才得到了纯粹。大自然赋予了她对人真正的关切,赋予了她对人的关切所需要的敏感。
让我们关注一个小细节。
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撮土为香》一段中,作者打了一个大哑谜。宝玉携茗烟到郊外,去祭奠一个人。作者有意写得隐晦,通篇不提悼念的是谁。当然,我们读者多聪明啊,一看就知道悼念的是金钏儿。
整件事情瞒得死死的,贾母等人也没有多问,听过便罢了,但对宝玉而言,比起空讲究排场并无实质的生日宴,为一个被大家所遗忘的小丫头上一炷香更加真实一些。宝玉在这场春秋大梦中一直在追求“真实”。惦念和牵挂这种无形的东西看似一文不值,比起这种精神上的东西我们往往更加追求物质上的补偿。但是当一个人的肉体消亡了(比利),一切就突然间反过来了,惦念和牵挂这种精神上的东西反而成为了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明;物质对于一具尸体而言,则是一文不值。
那问题来了。谁看穿了宝玉那天的举动呢?黛玉可谓是看透了一切。
下面一段分析是笔者认为十分动人的一段,在众多红学刊物中未曾见人探讨过,但若细究,我们能从中看见黛玉的本质。且听我说来。
第四十四回开头,黛玉的一段话,请大家留心:
“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做什么!俗话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元,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我们来看,从宝玉的理解上,金钏儿投井而亡,女儿在大好的年华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这个事件中有自己的罪过,宝玉是绝不会忘记这件事情的。着孝服寻井上香,有一种仪式感。仪式虽然简单,但无比真切。何为仪式?为何要穿着像模像样的衣服做一些像模像样的动作?因为特殊的行为本身蕴含特殊的含义,这种含义被寄托在行为上,让我们在做出行为的时候去回忆行为中隐藏的含义。这就是“仪式”的价值。
在黛玉看来,仪式也是多余的。她认为真正的感情并不需要寄托在仪式上,而是一种藏在更深处的、更平常的东西。宝玉虽然把事情藏在心里,但总归有人看到。茗烟看到了,玉钏知道了,水仙庵的尼姑们看到了,黛钗猜到了。此时的仪式仿佛就像是一种自我满足——当我们知道宝玉出去悼念谁的时候,此时“不向他人透露”就是一种自我满足。
“看,我悼念了她,并没有告诉谁”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倒一碗水,对着水哭一场,不会有人看见,这个是真的悼念,抛开了“形”的“质”。
我们看到,就算宝玉再古怪,也终究有人猜得到他心里的事情,但黛玉则是真正的孤独。因为除了宝玉,其他人对她的心事,连猜,都望而却步。
黛玉,竟然是一个对着一碗水都会哭泣的人。

读懂这句话,就能读懂黛玉。
试想一下,紫鹃倒一杯水给黛玉,黛玉看到水,想起水的源头,想到井,便想到跳井的金钏儿。此时的黛玉就会落泪了。此时旁人便皱眉头了,觉得黛玉犯了痴病。我们无从思考为什么黛玉看到水就会哭泣,但看见水就会想到人,将逝者与物相联系,对于黛玉而言是一种日常的思维方式。
黛玉的回忆悉数寄托在物上。物,是她保存情感的媒介。她无法忘记任何一件事情,因为每一样东西都有她情感的遗存,当她看到“物”或者使用“物”的时候,就会看到“回忆”。回忆与回忆相互交织,便引发她对生命进一步的思考。
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生命的人,她思想的深度与广度,自然是无人可以比拟的了,但由此引发的那庞大的孤独,也是无人能理解的了。
所以她的诗就是她自己。不同于其他人。其他人要挖空心思思考音韵、对仗、典故,而对她而言,音韵、对仗、典故只是表达她思想的小工具罢了,抛弃这些技巧,黛玉的诗仍然富有感染力。真正有“质”的诗,是不会局限于“形”、“工”的技巧的,其富有深度的见解和埋伏在遣词用句中的气势和独特气质。这就是林黛玉,她的敏感,既是她病的原因,也是她气质的来源。
说到诗,若细读《红楼梦》会发现最出挑的诗句往往是出自宝黛二人的,林黛玉的诗有一种逸气,而诗与诗之间又有不同。如果谈黛玉不谈诗,则会有缺憾。林黛玉的诗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在在公共场合所作,如:元妃省亲、海棠诗社、凹晶馆所作的,《杏帘在望》(十七至十八回)、《限韵诗》(三十七回)、《咏菊》《问菊》《菊梦》三首、《螃蟹咏》(三十八回)、《芦雪广联诗》(五十回合作)。这些事有共同的特征,就是用典丰富。
记得在一周目阅读《红楼梦》的时候,看到海棠诗社里面一个个大诗人写出一首首好诗,诗是好诗,但是必须得对着注释看半天,才知道他们在写什么东西。宝钗的诗中有一种贵气,气度不凡,庄重华丽,用典精确,广博又妥当,大气磅礴,气势撼人又有一种源于矜持的典雅感。诗中可以看出一种强烈的道统意识。脂批说:
“宝钗的诗全是自写身份。”
黛玉在人前作的诗有一种“冷华丽”,凄美,孤高,夹杂着她对世间的评价。若吟物,则物中的情也能被她表达出来。宝钗写诗若将人结合物,最终又会写到人上。黛玉用物来写人,细细品之,终究是回归“物”本质的“理”。
如果说黛玉在人前写诗,表现的是她对“物”的理解,那她私下里写的诗,就是一种情和生命的哲学。
周汝昌批判孔子“诗言志”,“诗是用来言志的吗?诗是用来言情的啊!”周老爷子如是说。我们爱读李杜的诗,我们喜欢李白那种高傲的孤独感,喜欢杜甫对于大时代下民生的刻画,其中溢出的情感,直到一千年以后的今天仍然能传达给读诗的我们,并不是因为他们多么会对仗多么会押韵,而是一种强悍的精神力量,即使是很平淡的文字也能带给人深深的震撼感。像著名的《月下独酌》、《石壕吏》,初中头一次在语文书里读到这些诗的时候,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月下独酌》,一遍又一遍读,就“花间一壶酒”一句,仿佛看见了无数的掌声和赞美但终究无法填满一颗孤独的心灵,那巨大的反差突然间令人感到无所适从。当时看安史之乱那段历史,读着读着就想睡觉,看杜甫的诗,看到《石壕吏》,第一遍读到一半,竟然没能读完。读到“犹得备晨炊”一句,还十几岁的我突然意识到文字中时空的那一头,人的生活到了这步田地,这首长诗仿佛长得永远也读不完,字字都渗着哀嚎与呼喊。
当诗的立意可以驾驭技法,那押韵和节奏瞬间成为了华丽的装饰品,让整首诗焕发光彩。
说到黛玉的诗,便会提到二十七回大名鼎鼎的《葬花吟》。无论是否读过《红楼》,或多或少都听说过黛玉葬花的事迹,褒贬不一。实际上葬花在二十三回也有过,如此推断葬花这一行为黛玉一直有在做。
如何理解葬花?不如试着自己葬一葬来得清晰明了。
四月份的上海,我趁太阳落山,尽可能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捧着趁没人搜集起来的落在地上的花瓣,偷偷地从包里拿出家伙,刚想开工,突然一群老太太拿着音箱过来了,吓得我家伙都没拿,提起包就走了——葬花这个行为比想象得更加困难。
后来我又试着去葬了一次,仿佛真的是在悼念逝去的什么一般,看着手中的花瓣和被土搞得脏兮兮的手,感觉哭笑不得。很多时候过了这个岁数,再干一些傻事情,连自己都会感到愚蠢,但是在葬的时候,庞大的信息量涌进脑海里:
我在做的事情是林黛玉做过的事情——一个极其边缘化的行为——从古代到现代都是十分孤独的行为。我在葬的,确实是树上绽放过的花,从树上落下,掉在地上就不知所踪了;我在葬的,是一个单纯,美丽,而又十分短暂的生命,我在完成它生命的最后一段吗?我们看得到年复一年的春景,了解到这是四季“轮回交替的定理”,便会忘记每一朵花都有它自己的死亡,也会忘记自己也属于大自然“轮回交替的定理”。纵使明年再看到同一棵树上开的花,但这已经不是去年的花了,而今年的花终有一日会凋零。那人呢?人终有一老,终有一死,这是黛玉的哲学。人们赏花,爱花,几千年来,为了描绘花的形象,古代人发明了精巧的工笔画,发明了精巧的玉石雕刻。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是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是雕是画,是铸是琢,其实都是挽留的产物。人为了留住一瞬间美的记忆,产生了这些艺术形式。正因为无法挽留所以想要挽留,因为无法拥有所以想要拥有。花之美,从花中寻找人的品格,寻找人与物的相似点,再从物的命运中寻找人的命运。
花开一时,绽放一时,好比人诞生,在世上留下痕迹;花凋零,落在地上遭人践踏。
年年顾村公园都会有樱花节,赏花的人络绎不绝,人推人人挤人,赏花的人们只对树上的樱花感兴趣,花瓣落在地上,却被踩踏得形迹难辨了。从未有人将相机对准散落在地上的花瓣,人们认为的美,是凋零前的盛景,而不是一地的凄凉。纵使爱花如黛玉,她也是一定不会去顾村公园的。花落地了,终究还是花,就像林黛玉即使逝去了,终究是林黛玉,一样的道理。
葬花是对生命的怜悯和惋惜,是一种追悼仪式。这种仪式不用藏着不给人看,因为没有人能看得懂。黛玉永远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守着一方净土,仅此而已。焚稿断痴情这样一个结局对于黛玉而言,算是一个善终了。我们不敢想象婚后宝二奶奶管家的亚子,不敢想象林黛玉不再是林黛玉的亚子。颦儿让我们看到了纯粹,无论是爱、痴、笑、颦、怒、悲,都找不到一丝杂质,永远是那世外仙姝寂寞林。她不谙世事,不知得罪为何物,她的眼神中同时存在刚毅和柔情,她不是无视世间污浊,而是世事本身就与她无缘。
我们来谈一谈黛玉的另外一个作品《提帕三绝》。

《提帕三绝》是黛玉最私密的作品。为何单独将这首拿出来讲?因为这首诗的主题是“爱情”,是这本书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的结晶内容。
回头看偌大一本《红楼梦》,曹雪芹模仿不同的人的风格写了这么多的诗,宝黛二人的感情线也十分丰富,但整部书里将两人感情的诗,就这么三首。那么这三首诗的分量可见一斑了。若读不懂这一段,那后文的焚稿也就不好理解了。
宝黛两人有一种默契。这种默契体现在方方面面,无论开口或不开口都能体现,是恋爱中两个人的私有物,是旁人即使看到也无法理解的(呵呵)。
在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中作者便喂了我们一大口糖。你看看,背地里说女朋友的好话,在别人面前袒护黛玉,恰巧被她本人听见了,曾经猜疑的关系一下子明朗了起来,这还没玩,前一口糖还没咽下去,紧跟着又一口塞了进来,甜得人姨母笑停都停不下来。如果把三十二回之前,如果说黛玉不停地在试探,到三十二回之后,两人的爱情无论是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或是在他人眼中,这已经是不容置疑的公理了。我们假设假结婚事件确为原作,既然特意要隐瞒,那宝玉到底喜欢谁,就不是秘密了,不如说在第五十七回紫鹃试玉的一段,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讲讲前三十回吧。
谈过恋爱或者已经有了家庭的男同胞们肯定有过一个经历,女朋友会问你各种恐怖的问题,这些问题令所有男同胞回想起来都毛骨悚然,如同被水淹没,不知所措(游泳教练)。这些问题难就难在无论怎么回答都会送命。比如:
“你的前任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这么漂亮,比我文静又比我会撒娇,你干嘛不跟她在一起?”
或者单纯 “你爱不爱我”
和千古难题“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
最近在贴吧里看到一个很恐怖的题目“如果我被绑架了,绑匪逼你跟前女友做一次,不然就撕票,你做不做?”
诸如此类。怎么样男同胞们?是不是想象一下就感觉背脊一丝凉意?
因为这可不是什么“我更爱你啊”“她哪有你好啊”“爱啊”“救你啊”“(靠)”这样的回答就能应付过去的。这是危急存亡的致命问答。此时女方意在让你表现出真诚,表现出“我除了你,别无其他”这样的态度来。男士们与其聚在一起拼命用最强大脑来推算答案,不如推心置腹,展现忠诚。
反过来说,这是也是一种默契,一种心照不宣。当女生问你这些问题的时候,对女生而言也是一种“难”。女生也不会满大街抓一个人就问这种问题的,如果她对提问的对象没有相当的自信,便会自讨苦吃。当女生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再不济,也不会听到“不爱”“不漂亮”“救我妈”“靠”这样的清奇答案。她知道你爱她,所以不会自取其辱。男方当然也看穿了女生的心思,识相+基本的求生欲,这就是一种默契。男生会允许女生的小任性,会任由女生质疑,只要不太过分,一般男生心里也是暗爽的。
所以前三十回里黛玉不停地在试探,耍小性子,基本上都是以宝玉单方面的妥协结束的。因为情太深,宝玉后来唯一生气到摔玉,也是苦于关心却无法表达,可以说很酸臭了。对于黛玉而言,宝玉是她的全部,她最害怕的就是当宝玉突然不再重视她,而黛玉对宝玉最重最任性的惩罚,其实也就是“不理”,而黛玉表面上无视宝玉,实际上又会独自神伤,到头来还是一种自我伤害。于是她会非常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去印证,其实说到底就是不放心的缘故。
在黛玉的人生中,突然闯进来一个宝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黛玉从对宝玉的试探中可以获得一个短暂的安全感。以这种安全感为基础,再进行试探。因为恋爱中两方对于对方而言都是不可替代的,所谓“恋爱”的“质的纯度”其实就是这么试出来的(大概)。当宝玉离开或者有变心的迹象,黛玉会陷入一种极大的不安中。
黛玉是情痴,她对情感的纯粹有一种吹毛求疵的追求,这种追求伴随着毁灭性。
“如果宝玉离开了,我会怎么样?”她无时无刻不处在煎熬当中,这就是不放心的缘故。
其实如果宝玉离开了,黛玉不再痴情,其实就没有“还泪”一说了,执着与现世的感情,可能在曹雪芹眼里,这就是“痴”吧。
宝玉终究了解黛玉,故曰“你放心”,三个字恳切得不能再恳切,是唯一的“正确答案”了。一下子打碎了黛玉心底里的疑虑。在问前先答,解决了最根源的焦躁,那些细枝末节的试探,也就是不必要的把戏了。
我们知道“我爱你”是最直接的告白,但放在宝黛之间反倒显得愚蠢。根本不需要告白,两人根本就是前世姻缘。在“你放心”之后,很明显黛玉的猜疑少了,不曾再吃宝姐姐的醋了。
作品中吃醋的经典角色形象有两位,一位是黛玉,另一位是凤姐。

凤姐的醋十分恐怖,她会采取精准打击式的报复。鲍二家的、多姑娘、尤二姐,都是她的报复对象。在感情中她是施压者,占上风者。她有无限的手段和精力去报复插足她爱情的因素。一开始读《红楼梦》难免觉得贾琏是个很窝囊的人。在第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那一段,我们看到贾琏拿着剑追杀凤姐的一段,难免觉得贾琏真的糟糕透顶,但看到尤二姐那一段贾琏的反应,读者在惧怕王熙凤的同时,真的会心疼贾琏。
黛玉是不会有“报复”的想法的,碰巧了,与王熙凤和贾琏的关系不同,宝玉的一颗心都是属于她的,我们不会见到黛玉碰到真实的感情危机时的反应。与凤姐那激烈的反应不同,同样是伤害,黛玉的伤害是对内的,外人一概看不见,黛玉会开始从内部分崩离析,不知何时可能就吐出一口血来,最后的结果便是生命的消逝。(内在潜力?)
当黛玉安心之后,她对于两人之间感情的担忧就完全变成了对宝玉的担忧,以及对两人今后命运的担忧。不过话说回来,黛玉究竟希望她能跟宝玉有什么样的结果呢?仔细想一下也颇有趣味。
话题回到题帕诗。
首先,宝玉是素来知道黛玉习性的,黛玉也了解宝玉的习性,这仿佛是一个擂台,宝玉之前会将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送给黛玉,对于平常女生来说没准还挺好,但对于黛玉而言,似乎就十分滑稽了。将自己喜欢的,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送给他人,便认为他人也会喜欢,这是一种自我满足。宝玉后来意识到闭着眼睛乱送是没有意义的,这不是黛玉所需要的。
此时宝玉知道了,所以说这次“赠旧帕”的行为,超越了“自我满足”,成为一种体贴。
这一次赠予行为是一个十分令人感动的行为,帕子被握在黛玉手里,两人虽然在两处,但是心与心的距离跨越了所有封建礼教和他人的非议,在这一瞬间贴合在了一起。
此时宝玉猜到了一切:
一. 他知道黛玉此时一定正在记挂自己。这种判断若不是亲密关系,是不可能妄加猜度的。试想如果黛玉此时正在专心改良花锄,那送旧帕则会变成一桩蠢事。
二. 她知道黛玉正哭个不停,会需要帕子。
三. 他知道如果黛玉的脾气,黛玉看不上世俗人觉得珍贵的东西,在她眼里珍贵的东西必然依附着人的温情,所以旧帕断然比锦帕更合适。
四. 旧帕首先在“旧”,“旧”为使用过,会残留原主人的气息。比起新物件,更有“人”的感觉。这种感觉可能是气味,可能是体温,这是一种极其亲密的象征。旧帕此时变成了一种信物,一个寄托了情感的物件。我们知道“见物如见人”,若以“情”作为计量单位,这块帕子的价值在黛玉眼中可能比整座贾府还要珍贵。
宝玉将黛玉所需要的东西交给了她,这是心照不宣,这种心照不宣,是黛玉期待已久的共鸣,这才是黛玉所需要的东西。
此时一种情绪从黛玉心底里涌了出来——一种比喜悦更甚,比感动更甚的感情——一种难以抑制的爱意的冲动。
此时题在这个旧帕上的诗,便是黛玉“情”的结晶了。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这首诗不再像海棠诗社那些诗一样,没有华丽的比喻,没有工整的对仗,也没有多余的用典,却是整本《红楼》中最真挚,最恳切的肺腑之语。泪、相思、爱意、喜悦,若有人此时同时拥有这些珍贵的感情,她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如果把人的感情像光盘、内存一样从人的记忆中拷出来,使人可以随时感受某一时刻的情感,那爱情是否会无限延续下去呢?不会。“时间”发明了“遗忘”带走了人记忆里最宝贵的东西,也带走了人记忆里最悲痛的东西。“情”之所以珍贵,珍贵在一种“冲动”。
Tom Misch的《movie》一曲中有一段念白,分享给各位。
“旧帕”是“情”的载体,对宝黛二人而言,都是如此。无论《红楼梦》结局为何,曹雪芹安排宝玉在大的悲剧背景下最终跟谁结婚(其实都挺令人羡慕的),但曾经有过这么一段感情,多么真切,刻骨铭心,荡气回肠,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却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仿佛青烟中的幻影,帕子跟着人去了,只留下一场漫长得有点滑稽的悲哀。
最后讲一下结局。一般性来看,一个失去了父母投靠亲戚的女孩子,聪颖过人,却在花季夭折了。这是一个非常令人难过的故事,毫无疑问是一场悲剧。不说别的,对于宝玉而言,绝对是一场巨大的打击。但是从读书人的角度来看,黛玉的结局并不坏,黛玉的命运也绝不坏。因为我们的视角受到了曹雪芹的影响,使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变成了一种释然。

《红楼梦》是个套在一个大因果下的作品,无论是通灵玉入世,绛珠下凡,都像是一根根绳子被绑在一起绑成了结一般,纠葛在一起,两人注定会相遇,黛玉必然会偿泪而亡。
但是我们知道《红楼》中选择从来不止一种。
黛玉和英莲有可能一开始就被舍给了僧人,或者如脂批所说,女娲当年补天就没多出一块石头,用多余的补天石填上了大地的窟窿,可能就没有这么一本红楼梦了,就这么粗暴地扔在那里(可回收),留下一段神话。
以上即使都抛开不提,在现实中像这样没有缺憾,没有瑕疵的爱情有多少?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如果黛玉的表兄不是宝玉,而是薛蟠呢?别说薛蟠了,万一栖身在东府,碰到贾珍、贾蓉呢?或是说这个恋情并不发生在贾府,而是一个连吃穿尚不能满足的贫穷农户人家呢?想想就败兴。
黛玉能遇见宝玉,是一个天大的巧合,两个人互通心意,给我们读者不停塞糖吃,这件事情本来就十分难得;再者说,若宝黛二人最终终成眷属,两个人就一帆风顺,过好日子了吗?贾宝玉作为荣府嫡亲的玉字辈的独苗,以及宁荣二府年轻一辈唯一的人格正常者,他必将成为一家之主,一肩挑起贾家的大梁,我不认为他已经做好准备,也不认为黛玉有管家的才能。作为一个人格缺陷者,便无可避免遭人非议,陷入人际关系的泥沼之中。黛玉性格单纯,就像一朵出水的芙蓉,还能再将她插回泥里吗?令人难以想象。二则,她的死亡在贾府抄家之前,她到死时都能保持自我,这是作者的怜悯。其三,他是作者笔下完成了前世任务的人,她已经有了完成,那结局是什么,可能压根就不重要。我们所有人对她的印象永远停留在她十七岁的年华——那流光溢彩,最宝贵的年华。

首先,黛玉的个性远比其外表看上去刚强。我们看到贾政、贾琏等男人们,看似正襟危坐,眠花卧柳,实际上他们正处在一个巨大的不安之中。他们从未思考过自己存在的意义,顺从于时代或者沦为官能享受的仆人,到头来落得空虚一场——与此相比黛玉的精神力量十分强大,在她对纯粹的追求上可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一点十分了不起,我们纵观整本《红楼梦》,我们只能在黛玉身上找到所谓“纯粹”。我们读者如此痴迷黛玉的品格,正是由于这一点。
黛玉是伴随着巧合而生的人,她的出现就是一个巧合。她的出身,受教育程度,家世,恋情等等因素齐备时,才会是完整的林黛玉。书中给了我们一个想象,因为人间一定不会有这样的人物。曹雪芹把所有机缘巧合全部凑齐,加上前世姻缘和曹公特有的偏爱,便塑造了一个令人惊叹的不完全人格者。
时代造就了黛玉,封建礼教使得黛玉阴差阳错变成了一个受到保护的状态。第三十五回宝玉受到诅咒,导致贾府上下大乱,我们看到贾珍才因此第一次瞥见了一眼林黛玉,便已酥倒,真不敢想象如果黛玉若生活在宁府,下场可能就跟可卿一样,阆苑仙葩就此凋零。因此机缘巧合,时代、制度、命运都在照顾黛玉。现如今如果学校里有宝黛这样的人,宝玉会被当做不爱读书的流氓公子哥;黛玉则会因孤独的性格变成边缘人,这样想想真是万幸。
鲁迅评黛玉:林黛玉虽然美,但那是一种病态美。这个评价真的是恰到好处。
林黛玉的上述特征源于黛玉的意识,除去身体因素,她的思想构成了一个坚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从这一点来看林黛玉的精神强度是非常高的,她不容易被任何人影响,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贯彻自己的想法,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但这也是她的性格在社会群体中容易受到孤立的决定性因素。从这一点上来看,类似的人格在社会上虽不多见,但确实有。在各领域的尖端,总会发现一些固执的边缘的优秀人才。
在高度功利化的今天,除非有济世之才,或专精于某项技能,或者能创造其他价值,孤僻性格的人几乎不会受人待见,很容易被人遗忘。如此看来,林黛玉若生活在当今社会,可能也仅仅只是个心思细腻的小姑娘罢了。
话说到这里,再返回讲一下曹雪芹的用意吧。愚以为文学理解肯定会有主观的成分,难免会产生过度解读的问题。有时候过度解读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好的文学作品应该被挖掘出超越其本身的价值,这才是对作者的尊重。
贾宝玉也好,黛玉也好,其实都是普通人罢了。在普普通通的生活中普普通通地烦恼。他们生活在小小的大观园,带着未知和迷惘渡过普通人的生活。他们不能徒手打死老虎,不能成立一个帝国,更不能打妖精完成时代使命,仅仅是在大的时代下,感受自己的无能为力罢了。如此说来,《红楼》是家族史,四个家族就算大,皇帝下令抄家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小,实在也称不上小,物质上十分充足,但就算沉溺在欲望的满足中,人也无法感受到真正的快乐。如果把贾宝玉解读是一个没有男性刚强个性的男生,把林黛玉解读成一个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孩子,那也就罢了,那红楼也没得可多读,读不到壮阔的战役,凶险的战斗,真就是“满纸荒唐言”罢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人生的千回百转也就是这么点东西。人可以左右一个时代吗?会,三国水浒西游,里面很可能其中某一个人的一念之差就是一个时代的风云聚变,但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人,也就是受时代影响的小角色罢了。但小角色也同样精彩,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若细细挖掘,也是一番艺术。这体现在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体现在贾雨村对正邪两赋的观念里,体现在黛玉的《葬花吟》里,也体现在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中。
文: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