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故事
作者:丘冈 (出自《九儒十丐》,上海野草出版社,1947年9月) 「白尘家里的小猫,淘气得很,晚上在睡觉前,必须和牠玩一阵,牠才心平气和的去睡觉」。 子涛兄见到我家的小猫很顽皮,所以提到白应家里的小猫。因此,我发觉小猫的顽皮淘气是牠的天性,人也欢喜在猫身上去消磨时间,找寻一种乐趣,即使手上给猫爪子爪得一条一条血纹,心里反而感到一种轻快。我和我的侄女,就有一种瘾似的,每天逗猫,不逗到爪破手背不歇的。我的妻子,怕猫爪子上有什麽细菌,所以,从不肯给牠爪破一块皮,看到我们被猫爪破了,她一定是拿起碘酒瓶来消毒。也总是惊我们爲什么一定要给牠爪破为止,有时,小猫乘伊不备,猝然从门后或舒乏旁窜出来抱住她的腿乱咬,她从不打牠一下的。 「五四」纪念会上,我遇到白尘兄,他因为饿了,西餐还须等一会闭,溜出去买了一大包冷大饼,从我背后掠过,我就一把拉住,截劫了五个大饼,分给一桌上的同业。因为等邵力子来主持开会,大家在闲谈着各人所感兴趣的话。戏剧家潘孑农,坐在清华同学俱乐部的帐柜上,起草纪念会的宣言,活像一个经理在写帐,以此爲笑料,一时流传在戏剧界朋友的嘴上。我就递了一张字条给白尘,写道: 「听说你家里也有一只淘气而又可爱的小猫,我想定一个时间,互相观摩一下,我家的小猫善于捕捉苍蝇,而且表现很精采,特先为介绍。」 白尘兄看了大笑不止,即在纸条后面复道:「你应该先向我致悼慰之意!因为那只小猫谈恋爱竟弃我而去。不过,我又在垃圾箱边拾了一只回来,既不好看,又不爱干净,就是野得可爱。如果你的小猫是雄性,希望牠向我的小猫求婚。」 联合晚报女记者翁郁文转递这张字条时,她就在条上批了一句:「原来你们是猫亲家」。一个便宜给她讨去了,我连忙补上一句,声明:「可惜!还是遥远的爱,因爲牠也是被追求的对象啊」。 二十天以后,是五月廿四日,我们的报纸被封了,从此再没有回家去。牠发觉家里少了一个人,竟跟前跟后的绕住我的侄女的腿,表示牠在寻找一个人,找不到,也不见人再回来,就独自蹲在门旁守着,等待牠所熟悉的人再回家去住。人世间已经发生了变故,不是牠所能理会的了。 平时,祗要电铃一响,或者有人敲门,牠睡着了,也会马上惊醒跑到门边等,往往因为他走向门去而发觉有人来了。甚至来人还没有按铃或敲门,牠已机警地注意门外的动静了。因爲我所住的屋子,是一家一门的公寓房子,关了大门,就上下不相通,左右不往来的。连牠要想找一块有泥土的地方大小便都没有,牠看见人在抽水马桶上解决问题,牠就在浴缸泄水的洞口解决问题了。牠也知道这不是为牠而设的,一遇人看见时,牠就狼狈而遁。这样一个环境,没有上柱爬屋的机会,反而改变了牠的本性,僭越「犬守门」的职司。 牠生下第五天就给我的妻子抱回来吓虎老鼠的,现在刚及一岁,可是,牠已两次失踪,一次遇险,一次赶走了窃贼,一次吓退了捉人的特务。 第一次失踪,是牠来了的第三天,送报的没有把门关上,他就闯了出去。牠出世以来,在牠的母亲身边祗过了五天,就要自已去舐小鱼拌的米饭,怎能不想念牠的母亲,而乘机脱逃。一走出去,在楼梯上,被白俄孩子捉住了,仍旧见不到母亲,就咪咪的哀鸣,向我们乞援似的,但是,上下四处找寻,敲着饭碗,也叫不回来,第二天的早晨,在白俄孩子的手里抱了回来。 我的妻子,是产妇科的医生,她把指导产妇养育婴孩的经验,用来注意小猫的食料了,使牠能生活在我们家里,不想脱逃。于是想起小鱼不是最适宜的食料,就改喂牛肉,并且用牛肉汁淘饭,在饭碗旁边,给牠预备了一盅水。 这样的优待,牠不再躲藏起来,避不见人,在人少的时候,或者在厨房里跳上跳下了,不过,牠仍然想离开这里。不到一个礼拜,牠又从后门的门缝里逃跑了。 我们以为牠跳上栏杆时不小心跌下去了。到楼下找也找不着。恐怕是跌得半死活,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没有人照料牠,而痛苦万状。我的妻子,后悔不该使牠小小的就失去了母亲的爱护,而遭遇了不幸,忏悔似的竟流下了泪来。过了两天,又在一个小孩子的手里找回来了。 于是我的妻子,又从营养方面研究更能适合牠的食料,以达到羁糜的目的,因为鱼或牛肉和牛肉汁拌的饭,牠总是祇吃鱼或牛肉,不吃饭的。于是就改用营养比牛肉更好而容易消化的牛肝,这样,遂养成了祗吃牛肝拌的饭的习惯。从此不再逃跑了。就是抱牠下楼去取信,牠必是从怀里爬上肩,使你非送回来不可。有时,故意开门让他出去,牠也不敢走远一步。 三天一次澡,毛根里乱窜的蚤虱都没有了,黄白两色分得非常清楚,毛尖上闪闪发光了。也能从椅子跳上桌子再跳上挂窗帘的木架上。自后牠来了之后,老鼠再不敢声张了,因为无事可做,在夜里,牠就开始逐级跳高,由地板上跳到床上,由床上跳到厨顶上,再逐级跳下来,吵得不能睡觉。这样,每晚把牠关在厨房里。而且在关的时候,必须经过一番追逐。 在一个夜里,贼从厨房进了卧室,正在啓开衣柜的时候,小猫在房里跳上跳下的跳起来了,惊醒了我的妻子,奇怪,小猫怎麽会进来,因此在衣橱的镜子了发现了一个人影,知道房里来了贼。害得贼空手而来,亦空手而去。 今年的春天,牠喜欢从窗台而跳上晒台,一天的下午,一个失足,从三楼跌下去了,跌碎了鼻骨和一只脚,鲜血满脸,抱回楼上,两眼泪汪汪的。三天不喝不吃,全脸青肿,有人看牠时,泪水汪汪;把一只爪伸出来按在人家的手上,以求得一种安慰似的。我的妻子在第四天起,喂以牛奶,把「苏法台净」研碎和在牛奶里,一方面增加牠的抗力,一方面帮助牠消炎,一星期后就恢复健康,从此牠的胆子小起来了,祗要小小的惊动,尾巴毛会茸起像鸡毛帚一样。 五月三十日的清晨,是报纸被封后的第六天,八个特务,如临大敌的分层布起岗来,由二个彪形的大汉以送信为由,企图进房搜捕。留在屋里看守的女孩为防意外,祗半开了门接应。特务一定要进屋,手把着门上的铜栏杆,准备强推而入。女孩子婉词拒绝,正苦无法抵御特务的大力,小猫在门缝中看热闹,觉得门在摇动,以为要把牠关出门外去就呼呼作斗声,把门的特务究竟有点心虚,听到足下怪声突起,松手惊视的时候,女孩子遂乘机毫不费力的把门关上了,以后特务千方百计想进屋去,未能达到目的。 小猫已经一岁了,牠尚未谈恋爱而弃我而去,跟着我的家人,在上海流浪。 (七月十五日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