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未被地震击倒的人,铺就了通往未来的路(下) | 科幻小说


如果人类能够准确预测地震,也许能够避免许多灾难的发生。然而,迄今为止,人类对地震并不了解。
本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原本找不到人生方向,浑浑噩噩,被迫退学的博士研究生。他的研究领域是预测地震,然而他并不了解这项研究的意义和价值。
直到他退学后,遇到自己的新老板,一位没有受过太多高等教育的地震幸存者。他开始决定真正做一点什么,为了自己,也为了地震中不幸遇难的人。
人类还不能真正了解地震,但在了解地震的路上,我们会找到自己的方向。
本作品是2019年黄金时代奖最佳中篇科幻小说。

孙望路 | 科幻作家。作品语言风格朴素,核心硬朗,擅长生物类和科研类小说,笔触沉稳内敛,人物饱满。代表作品《地震云》《北极往事》《残缺真理》等。
地震云(下)
八
正在发愁的时候,老卢让我出差,他花钱在某次国际学术会议上买到了赞助位,换取我出席甚至做汇报。我也不好打消老卢的积极性,恰好研究遇到瓶颈,也想去看看同行们的高见。
我现在关心的只有在北京召开的学术会议。而初次到大城市的我,却发现自己低估了拥堵。眼看可能要迟到了,我夹着公文包冲向地铁站,挤上地铁,到远一点的站台下车,再打车去会场。
结果恰好到了交接班的时间,好多车明明没有人也不停,外加上这里本来就偏。就在我拿手机打算约车时,一辆已经有人的出租车出现在我面前。
违规经营的司机探出脑袋:“小哥,要车不?先送他,再送你。”
我想要是顺路也行啊。正在说地址时,我扫一眼后排,然后公文包从手上径直摔落。坐在后排的正是和我闹掰的导师,他同样看着我,脸上又红又白。
我拉开门,坐在后座。我们认识,也并排坐着,但却像陌生人一般无言。过了好一会儿,他先说话了。
“你也参加会议啊。”他表情复杂。
我却深深地低下了头。我鼓起勇气,双手紧张地抓紧公文包:“老师,我……我想搞科研。”
“你能参加会议,说明已经做出点东西了。”他愣了一下,然后说道。
“那是花钱买来的位置,我不可能用不科学的方法去认识世界。老师,我想认真做科研。”
他叹了口气:“你啊。”
我知道他已经同意了,心里一阵温暖。
会议开始,我才发现又想简单了。演讲都是用英文,虽然大会场有质量不高的同声传译,但分会场什么都没有。英语听力水平原本就不好的我感觉就和听天书一样。幸好导师在,他听懂了之后把一些原理翻译给我听,要不然我就只能呼呼大睡了。
而真正给我启发的正好是一次小演讲。那时接近吃饭的时间,分会场里人很少。讲话的是一名日本博士后,但显然还很年轻,不是很出名。他主讲的内容是地震对地下水系的影响,光这方面的研究他就发了三篇文章。
经过导师的翻译,我才明白他研究的方法正是通过人造波,在地震前后,地下水系会因为地震作用发生明显的变化,而波形也会产生较大的变化。事后我查了他的论文,发现他甚至研究过地震时地下水系对地震波形的影响。
我查找论文,发现其实早就有人发现地震前地下流体会异常。汶川地震后,甘肃地震局的工作人员就发文称发现地震前流体出现中期和短期异常,表现形式为水温、水氡、水位和流量等,也曾经有相关人员兢兢业业地对地下流体进行几十年研究。然而他们却无法提出可用的预测方案,关注点也总在看似关联性最强的水氡上。这就好像挑西瓜不看西瓜,却先抽西瓜汁化验一样。
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既然用预测天气的模式来预测地震,那就不能按照地震研究的传统思路,更不能不管什么数据一股脑儿加进去。地下水系有一些影响,这说明两者的体系是有可能相关联的,天气预测的核心就是多相流系统,而地下水系实际上也是一种多相流。我之前虽然关注了地下流体,但在实际运算中加入了太多影响运算的参数。
说做就做,我单独筛选出地下水系的数据,和一些波形数据重新建模,然后输入到代码中。这次调整bug快得多,结果很快就要出来了。我选择了在四川的几次信息详实的地震,模拟结果似乎挺好。时间、震中和震级,虽然有一些误差,但在我看来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
兴奋异常的我立刻开始进行即时预测。即时数据传进来,然后远程运算结果不断传回来,不到一分钟,屏幕上有一个时间点突然被放大了。我点开时间点,看相关的数据,然后计算里氏等级和可能出现的烈度。里氏6.3级,震中仍然在汶川县内,这已经足够产生人员伤亡。地震将在二十天后发生。
我笑了,依旧不相信自己。我觉得这结果离现在太近了,让谎言如此快就能被揭穿。但我抑制住隐瞒的心理,还是拨通了老板的电话。
“老卢,我成功运行了,但算出来的结果,二十天之后,汶川发生6.3级地震。”我加了一句解释,“虽然算出来了,但和事实能否对应很不一定。”
那边半天没说话。
“汶川啊……”老卢的声音有些疲惫,意兴阑珊,“我等会来实验室。”
九
在老卢面前,我再一次运行程序。依据新数据计算的结果还是一样,汶川会地震,在二十天之后。
老卢瘫坐在靠椅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他毕生追求的东西就在眼前,但他很不开心。
我看得出来,他压抑了很久。那双精明能干的眼睛布满血丝,闪着嗜血之徒般的凶狠光芒。
“卖嘛批,格老子,天老爷你咋个就和汶川过不去嘛!”他指着头顶的天花板,狠狠地骂道。
骂完之后,他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走,我们喝酒。”
老卢也没啥追求,他喜欢光鲜华贵的装潢,美丽动人的陪酒小姐,外加上不知道真实多贵的洋酒。
这一晚注定迷乱,对于我,对于他,意义也仅仅是在此。不过一会儿,我就和陪酒小姐深情对唱,而他则左拥右抱。桌上的酒也在围攻下越来越少。
由于喝得太猛,很快我就去厕所吐了第一次,然后第二次。但老卢没满足,他常年在商场战斗的本领体现出来,即使喝了这么多,依然看上去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解释道:“有些人憨得很,你敬他三杯,他就抿一口,你能咋个办?喝撒!”
等到桌子上的酒喝光,老卢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她们会意地离开了,整个VIP包厢只剩我和老卢,空旷异常。
不过一分钟,服务员拿来一个瓶子,那瓶酒只喝过一口。我看了眼牌子,笑了,竟然是大瓶装的康师傅矿泉水,合着服务员欺负我们真醉了么。
“这是水。”
“这是酒!”
“可这是水啊!”我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
“老子嗦是酒,他妈的就是酒!”他也犟了起来,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他笑着说:“这瓶子跟着老子十几年了,你看,说不定还有僧产日期。”
我要是能看清才见鬼了,现在看着老卢都觉得他要影分身。
他自顾自地说起来:“老子那年在汶川打工。这水可金贵着咧,我抱着它被人从地下挖出来。那天太突然,老子看着超市,突然就开始抖咧。一开始我从爬梯上摔下来,天就黑了。我还以为哪个龟儿子关了灯捏。”
说起那件事情,老卢就像打开眼泪匣子一般,边哭边说,然后开始哽咽。其实后面他说的我也没听清楚,反正无非是他失去了几个亲人,还有当时的女朋友。
“我嗦,狗日的天老爷,震哪里不好嘛!”他掩面痛哭。
哭了一小会儿,他抓住我的衣襟,把我按在沙发上:“我和你嗦,我那叫一个恨。恨天恨地恨人,但老子不服苏,我就似不服。中国都现代化了,狗日的地震还能上天不?只是我文化低,还能咋样?专家都嗦没办法,该震的还是震。我能咋样?所以我需要你,我是你的伯乐,你是千里马!哈哈哈!”
他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一个真实的老卢终于在我面前完全构架出来。他确实是一名民科,但却并不那么惹人厌恶。只是主流科学界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想通过其他方式做出来。所以他才会收留那些同样穷困潦倒的民科,因为他们最初的梦想是一样的,无论是否真的能实现本心。
而我是他的意外收获。如果不是那次恰到好处的学院行,他不会见证我和老师撕破脸皮的骂战,也就不可能和我的生命有任何交集。
只是他不知道,我只是给了他一个虚妄的希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也就只能骗骗他了。而且我接触了那么多民科,更知道如何欺骗一个民间科学工作者。那实在太简单了!
我在谴责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喝多的原因,我差点就把真相说出来,关于不靠谱的模型,随意借用的源码,租借的运算服务,一切都只是骗局。我依旧在辜负他的信任,依旧不敢提醒他,他一直以来投入金钱精力的事业完全是海市蜃楼。
我想把这场戏演好,但却没想过深信戏的人会怎么做?老卢信任我,他会当真以为要地震吧?他会怎么做?
我不敢想象下去,酒劲儿上脑,决策时间很短。坦白还是不坦白?
想到这里,我拿起他珍藏的宝贝矿泉水,喝了一大口。这是一口08年的康师傅,光从年份上来说比大部分82年的拉菲要真得多。不过,我已经尝不出味道了。当年能有几个人有老卢这么幸运,他们被埋在地下,恨不得从泥土里榨出汁来。我怎么能欺骗这样一个人的感情呢?
老卢说这是酒,那这还真就是酒。万物唯心其实很快乐的,你想什么就是什么。难道不是吗?看看许冶钢,我想不到有更适合让他快乐的信仰了。只有那些纯粹的唯物主义者才那么痛苦不堪,在残酷频仍的世界上寻求真理。
懦弱让我回避,做出了默认的选择。我彻底醉了,那些话也说不出口了。人生就是这样,很多话一次不说出口,一辈子都会遗憾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了。
十
二十天转眼就过。老卢做了很多努力,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告诉政府我的研究成果。结果官员去咨询了地震局,听说了老卢的民科背景,外加我这个幕后研究者的丑料。官员好声好气地说:“我们不能光听一家之言,要找专家团评估。”
老卢气得直骂娘,恨不得把八辈子说过的骂人话都说出来。他不知道怎么没听住劝,打电话让公司的人都跟着去站桩闹事。公司员工们稀稀拉拉地排着队,跟着慷慨激昂的老卢喊口号。只能说群演找的实在不够称职,旁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城市新闻的记者赶到了现场;再过了一会儿,警察出动了。这座城市也就那么大,消息随着新闻的播出传遍全城。为了让新闻更有趣味性,记者甚至添油加醋地把老卢的主张描绘了一遍,充满了讽刺的味道,连带着我们也成了笑柄。
听说那天最后闹得很不愉快,老卢回来的时候是被警察礼送回来的。他刚回到别墅就操起一根铁棍,狠狠地对着几百万的车砸了下去,还一边“亲切”问候着别人的亲戚。
于是,他的努力彻底失败了。我倒觉得这是好事,要是政府信了我这超级不靠谱、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才实现的事情,那岂不是很尴尬?
我的生活倒也惬意,该吃吃该玩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做出了成果,还是因为心灰意冷而消沉,老卢也没在意我翘班。我在进行最后的狂欢。如果最后没有地震,老卢会怎么看待让他闹出大笑话的我呢?
就在这时,我的父亲给我打了电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第一句就是关心老卢:“你们那老卢上电视了。”
“我知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了。夜光灯下,霓虹灯花花绿绿。在这座完全不属于我的城市,我又蹉跎了很多年。下一站在哪里?人生会怎么样?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说那东西是你做的?”
哎,我爸爸太关心我了,他说不定就连新闻都看绵阳台。此前,我只知道他关注了好几个本市的微信公众号,每天转几条类似天气变化,或者哪里东西不能吃的消息。我能说什么好呢?
父亲见我没回答,知道是默认了。他说:“你该回来了。你老板像个疯子。”
“我再考虑一下。”我开始拖字诀。
“再考虑?对象找了吗?”
“没有。”
“房子有买吗?”
“没有!”
“事业有着落吗?诶你倒是出息了啊,学会合起伙儿来骗老子。上次去那公司,我还以为你做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说这新闻要是传到七大姑八大姨那里,我们家是多大的笑柄啊!”他也爆发了,倾泻话语像连珠炮一样。
老子他妈的事业没着落!其实这么多年下来,父亲的套路我早就熟悉了,无非是先提问,然后找关键点击破。我沉默了半分钟:“老爸,我知道你爱我。但你知道什么叫自由吗?”语闭,我挂断了电话,把他的电话号码加进黑名单。
起码到审判结束吧,让那千万分之一的侥幸也彻底破灭吧。
结果,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还真让我们撞上了。两三天前,有村民报告了一些异象,监测数据也有一些异常。政府终于引起重视,提高了警报等级。结果当天真的地震,震中位于汶川县境内,初步计算大约6.4级。
我对比了结果,其实严格来说,我只预测对了时间,里氏震级和震中和实际偏差很大。
政府官员焦头烂额救灾时突然想起来老卢,外加上前段时间他的笑话大半个城市都知道了。他们一对比他说的和实际发生的,发现挺准的嘛!这一消息经过媒体捅出来,一下子乘着地震的消息传遍祖国南北。
虽然学术界也有人发声,提醒说可能只是巧合,但这些声音在媒体面前不堪一击。
我和老卢瞬间都成了公众人物,只不过他是春风满面,我却是满面愁容,惶惶不可终日。几年前,生物学界某知名人物也一度蹿红学术界,被说成是诺贝尔级别的成果,但后来呢?
而我做的这东西,我自己都不相信,结果它居然成功了,真他娘地遇到狗屎运了。什么时候民科也能拯救世界了?那未来满地“诺贝尔哥”到处乱跑,真正的科学又能有几个人相信呢?
最让我不快的还是同事们。好多人说大家都是一个实验室的,应该共同署名一下嘛。尤其张老五,他吼得最凶了,要我把他们的著作介绍到主流科研圈。唯独许冶钢这人不悲不喜,依旧在拐角颂念经文,还保持吃斋。
“发论文吧,我帮您写,挂我二作三作都可以。”之前接触过的陆副研究员给我发来邮件,甚至表示愿意给我金钱和特聘的机会。
我表示再考虑考虑。
大华从北京飞来,他说技术团队听说了这件事情,拿出了以前的保密协议。他说现在要赶快一起申请专利保护,这项技术握在手上,别说猪了,就是大象都能被钱吹飞起来。
我不记得算法能不能申请专利,反正这东西本来就是他们的。我说等我和老卢商量一下,毕竟他是资助我的人,也算有权利。
媒体的邀约更是不计其数,大学的邀请也很多……我只能说,他们难道都忘了几年之前的那件事吗?这时候捧起来我,就算是再轻的鸿毛,也会被摔在地上的。
不过,比起名利,我最头疼的却是眼前。屏幕上的数据显示,大约一个月后,凉山会地震,里氏震级大约5.7级。
当算出这条数据的时候,我想已经有不止我一个人知道了吧。
果然晚上6点时,我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央视节目也进行了专家访谈,专家的态度非常暧昧,体现了唯物辩证法的原则,和希拉里回答竞选问题差不多。
政府当机立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立刻开始制定撤离疏散方案。但是,急不可耐的凉山当地居民抢先一步开始了撤离,听说那天市内到处都在堵车。大家都想自己走,但却谁都走不掉,真是太讽刺了。
而我只能祈祷,希望它再次成功,要不然我就成了大笑话。我甚至都想好了,如果这次再成功,我需要主动发声,澄清它其实没那么准确。
面对记者们的围攻,我只得暂时离开租住地,搬进了办公的别墅。老卢把他的办公室和大床都让给我,大有一种恨不得把别墅送给我的感觉。
而我却只是考虑着该怎么跟老卢坦白,以及告诉大众真相,戳破我无意间创造出来的神话故事。
十一
就在我郁郁寡欢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进了别墅,找到了我。他看起来很老,带着黑框眼镜,但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为他倒了一杯茶,反正别墅里不缺高价茶叶。他打量我的工作环境,扫了一眼书籍,眼神里隐约闪烁出不屑。他递出一张名片:“我叫萧正名,是新科学促进会的会长。你不用太奇怪,这不是官方组织。”
他肯定还有其他的身份,但唯独却用非官方身份和我说话,可见非常谨慎。我看了眼名片,突然明白他是做什么的了。他是一名科学掮客,专门利用对于体制的熟悉进行项目通过和经费骗取。虽然我不喜欢这类人,但他的出现简直就是福音。
我和他握了手:“我是夏帆,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
“你成功地预报了地震,知道这件事情意义有多大吗?”
“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倒是宁愿它意义小一点。Sci里面从不缺乏不可重复的成果,但只要没引起轰动,大部分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那些惊世骇俗的成果才会被放在放大镜下看。
萧正名用眼神暗示我的周围:“很难想象您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做出如此高的成果,我听说过一些不太好的传闻,这里是民科聚集地。”
“嗯。”
他靠近了我一步,我们之间只有2米不到:“我来就是告诉你,你的才华不能被埋没了。国家缺乏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促进会里面很多会员都觉得,应该在成都建一个地震研究的国家科学中心。到时候,国内一线的地震学研究者会来就职,不管国家、省里还是科学系统都会给拨款,还能拥有很高的招人权限。”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起码是中心副指挥,你想想吧,到时候全国的地震学专家都在你手下干活儿。过个一年,你就能评上长江学者,再过两三年就有可能特聘成为院士。当然成果本身的意义还要重大,这可是诺贝尔级别的!再过几年,你还能跻身政界。对了,我听说你还是单身?”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长江学者,院士,这些词语离我太遥远了。这些都是中国科学工作者们一辈子的梦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卡在副教授升不上去。而他后一句话,问我有没有对象,其中暗含的意思就更多了。想象一下,那些原本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姑娘,现在竟然也可以考虑。
但我的纠结又不合时宜地出来。夏帆啊夏帆,你只不过是个博士肄业生,所做的东西也不过是用来骗人的,何德何能接受如此大礼呢?
不对啊,我做出成果了啊。他不是一般的掮客,提供给我的是一条洗白的通天大道。当我的成果被国家认可,一两次预测失败的小失误又何足挂齿呢?
我紧绷的面部终于松懈了,和萧先生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
就在我打算找老卢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先一步来找我。
他猩红着眼睛,仿佛一夜没睡。这个壮硕的中年人好像老了很多,声音都变哑了:“很多人要喊我们公开技术。”
“哈?公开,别扯淡了,最多咱们卖给政府,然后政府该干嘛干嘛。”我一时间忘了立场,可能是最近太膨胀了。现在摆在面前的机遇那么多,为什么要让利呢?
他那表情像要把我吃掉:“你个狗日的仙人板板,我做这个,只是要搞懂地震。你不是只做了四川省的嘛,公开出去,让别人做中国的、亚洲的甚至四界的。我们辛苦了好久,不就似为了今天?”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老板这么有共产主义的觉悟,绝对是酒喝多脑子烧了吧。但转念一想,其实他要公开我还真没法阻止。问题是,我们真的能公开吗?
我张着嘴,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说。我低下头看向其他方向,但没能促使我下定决心。
就在我迟疑的时候,他已经回头了,风风火火地准备下楼。他的SUV就在外面等着他,接他奔赴下一个战场。
“不行!”我喊了出来。
“为啥子?你个瓜娃子有啥话说?”
总算到了这一天了,我终于可以坦白了:“我对模型其实一点信心都没有。我本来只是想配合你演戏,其实现在模型已经变了,核心算法是一家天气信息公司算天气的。那玩意儿不是我能写出来的,他们最近在找我一起申请专利。你越过他们……”为了佐证我的话,我找出一份保密协议。
他被我的话震惊了,整张脸都扭曲了。他紧紧攥着拳头,可能几秒后就会和我的皮肤亲密接触。
他大声地骂出来,用的是中国人的国骂。他一拳挥空,迫使我后退,如同饿虎扑食一般把我按在角落,眼光像要杀人:“你偷人家的?”
“嗯……”我也没退缩,要不然也不会和导师闹掰。我挺直了腰杆,反倒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
“我日你妈!我早说过,在咱们研究室,诚市(诚实)是头第一位,别把学术圈那怪东西搞进来。你个瓜娃子!”他恶狠狠道,双拳砸向我身后的墙壁,直到拳头上都出了血。
而我挑衅地看着他,终于从一个被捡回来的废物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混蛋。我的翅膀硬了,上帝为我关上了一扇窗,却打开了一扇大门。
冲突爆发完,我估计实验室不再有容身之处。我收拾好东西,随手定了酒店房间。在去宾馆的路上,我骂骂咧咧地删除好友和退群。
脏老五,永别了,您好好地演戏吧!
许冶钢?还是别删,我对他还挺有好感。老卢?我的心颤抖了一下,这感觉太奇特了,明明撕破了脸皮,为什么我却不忍心下手?他对我一直很好,我现在能这样,起码一半以上要归功于他。他为我做过的努力,提供给我的工资,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喝酒后的自白……那些画面,一幕幕,我永生难忘。
但我最终还是按了删除键,这时我刚好走出山庄,保安小哥朝我友善地挥手。我也挥挥手,两行热泪不由得从脸颊上滑落。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一直都明白的。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过得很安详。父亲再次给我打了电话,人生几十年来,我头一次反客为主。
“爸爸,要不要来成都住?马上成都要有个国家科学中心,我起码是副指挥。”
父亲找理由推脱:“那边太辣,我吃不惯的。”
“没事,中心肯定自己有厨师。到时候,我给您老人家安排个清闲的职务,中午你想吃啥就吃啥。”
“哈哈哈!”父亲爽朗地笑了。过了一小会儿,我就看到他在亲戚群里吹牛,言语间全都是对我的自豪。
就在我喝了点小酒,安静地睡着时,房间门却被人敲响了。
我起来看向门洞,发现来的竟然是大华。深更半夜,他不太可能是计划好现在来,反倒像是因为临时有事紧急坐飞机过来了。我想起来似乎给他发过定位。
他都没有寒暄:“你们为什么公开了源码?”
“啊?”我先是惊讶了一下。
大华和老卢一样像是肉食动物,眼睛里满是凶残的光芒:“你们为什么公开了?我们要申请专利呢,我们要垄断这项技术,你难道忘了,我们手上的协议能让你们身败名裂。我认为我也有权向你们索赔。当初我借给你源码,只是让你研究演个戏,可你们倒好!”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我告诉他事实,也说了不能公布。但现在情况是,他选择自己公布了。”
“他是猪脑子吗?这东西给谁都比公开要好!”
我尴尬地笑了笑:“他是一个民科,本来就不是正常脑子。但问题是,你觉得我那东西真的那么准,一个月后凉山没地震怎么办?你们公司的声誉,那么多宏伟的商业计划,该怎么办?”
“呵呵。”他毫不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在重大利益面前,那个在京城指点江山、淡定地掌握千军万马的他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我看到的大华和那些抢红眼的市井小民又有何差异?
我从他的手机上看到了录播。老卢骄傲地站在发言台上,用蹩脚的四川普通话发布了公布源码的消息。甚至过程中,他都没有为自己或者自己的公司打个广告。
在那一刻,他闪烁的光辉已经不是商人的,而是一个真正高尚的人。知识多少因为教育不一样,研究方法是否科学因为训练而不一样,但是人品高下却是个人的事情。我早该预料到的,老卢一生的追求都在这里,就算大华的公司把老卢告得倾家荡产,他也不会后悔的。
源码已经到处都是了,肯定消息发出去的第一瞬间就有无数的人下载了。而大华却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同时他公司的机密也被公之于众了,虽然大众目前为止还没意识到。
我将面临什么?一场官司?一场审判?哈哈哈!这狗日的老天,干嘛好死不死地非在那天真地震?我只是陪着民科做一个认真做科研的美梦,从来没有想过它可能阴差阳错的实现啊!
但现在,我无所谓了,按照萧正名给我的消息,后面那些事情几乎都要板上钉钉了。我马上就能脱离现在的生活,走上人生巅峰。
我叫来保安,把纠缠不休的大华轰走,我们四年的室友情谊结束了。
我拿出萧正名的号码,拨了过去。
十二
“我想知道,国家科学中心多久能建好?什么时候能上任?”
“看来你同意了,我觉得也没可能拒绝。”他笑了笑:“这么心急?审批要走流程,就算是特批也需要时间。不过这倒不是最花时间的事情,你想想看,国家科学中心总归要占一片地方吧?就算没有新建办公区,起码也得有临时办公区和招牌。这事情是国家的事情,你怎么能指望上面的领导人和你在一个地方随随便便地剪彩。年轻人啊,多耐心一点。”
我稍微失望了一下:“那我现在能做什么?我从实验室出来了。”
他沉吟片刻:“这样子,我给你个机灵的人。最近你其他事情都不用做,专门参加学术会议,出席各类活动,也算是为中心壮大声势。”
我同意了,心中又紧张又激动。
第二天,他指派的人就来了。那人首先自报家门,还送上一份履历。我看着他的履历,985毕业,国外留学,然后是工作经历。对比他的履历,我的履历简直就是一坨屎。
他毕恭毕敬地告诉我,从今后主要的事情都由他来先打理,我只需要同意不同意就可以了。
我还没为他的专业精神鼓掌呢,他就拿出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今天可以参加的活动。
“在北京临时召开的地震学会,现在坐飞机刚好赶得上。我已经事先联系过,请问去吗?”
果然厉害啊,这办事效率就算老卢和他比起来都差一大截。我心满意足地同意了,然后就看他三下五除二地帮我收拾好行李,拎包出发。
我从来都没有坐过飞机。这么多年来,我本着省钱的原则,一直都坐火车,还总是硬座。但现在,我坐在头等舱,看着形象气质俱佳的空姐走来走去。
助理询问我:“我没问过您的喜好,根据我获得的资料推断,您可能更喜欢Grasshopper,是一款口味偏甜的含奶鸡尾酒。至于餐点,我建议您来一份高级套餐,餐点口味适中。”
“行!按你说的办。”我笑着说道,有种农村人进城的新鲜感。
吃着这些以前完全接触不到的东西,我仿佛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仿佛世界都围绕着我旋转。老卢给我买的西服此刻穿在身上也愈发地合身。我已经是一个成功人士了!
到达会场的时候,会议差不多要开始。会议的参与者们都听说了我要来的消息,齐刷刷地打量我,眼神复杂。他们当中一些我还认识,有很多人的论文都看过,其中还有我导师的导师的导师。
长条形的会议桌和别墅的餐桌有些相似,最前面的是会议组织者的位置。从他两边往后,很明显地,人越来越年轻。
第一次出现在如此高端学术会议的我,却没发现有我的位置。然后,我的助理拉着我,直接来到了会议组织者的左手边。
天呐!我犹豫了,谁都知道学术界论资排辈很常见,我刚来怎么能坐上如此尊贵的位置。
就在我迟疑时,会议组织者打了圆场:“让大家欢迎为地震学做出重大贡献的夏帆先生!”
大家伙儿猛烈鼓掌。我看着那些比我大得多的研究者鼓掌的样子,脚下都有点飘飘然,只得故作谦虚地鞠躬:“谢谢大家!我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工作。”
“话不能这么说!您是贵客,坐这里当之无愧。”组织人继续补充道。
然后,我大大咧咧地坐下来,还和旁边的老专家相视一笑。会议气氛轻松愉快,他们要我稍微说一下原理。我就从算法入手,反正很多老专家都是一知半解,而就算我说错了,年轻的新专家也不敢指正。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气氛,我讲得轻松,大家听得也轻松。
快要说完时,我还特地开了个玩笑:“真正的地震云其实在地下。”
老专家说:“我搞了一辈子的地下流体,没想到答案居然这么近。”
大家纷纷表示,中国有我这样勇于创新的人才实在是天佑中华。然后会议进入了高潮,主要就是大家说一下地震学研究的展望。
我旁边那位老专家站起来,气都有点喘:“人家一直说,我们中国地震学落后日本好多年。现在这是错的了,我们领先,领先了起码十年。同志们,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大力支持,有了夏帆这样的好同志带头,我国的地震学能成为领先世界的一流学科。”
“对啊对啊!”大家纷纷附和道。
这群人展望了一圈,展望来展望去,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经费。我算是看懂这群人了,合着恭维我全是怕将来卡经费。
他们最后居然让我总结。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定不辜负前辈们的教导,为建设世界一流地震学学科而努力。”
开完会后,他们主动带我去吃饭。不少年轻学者找我攀谈,自我介绍。我是第一次体会到“别人敬酒,你只需要抿一小口”的滋味。
看到总统套房,我甚至都已经不激动了,反正都是公费招待。
助理给我送上一杯晚饮,然后和我商量明天有可能有哪些安排,其中哪些是不可以推脱的。
我的日程就像艺人一样紧凑,可能上午还在清华参与沙龙,下午就到中国科学院大学作学术报告和专家沙龙。母校也邀请我回去,要授予我名誉教授。我看了下日程,紧皱眉头,只能表示再推迟一下。
我已经全然忘了几天之后的地震结果,全心全意地醉心于营造一个新的形象。现在我就连讲话稿都有人帮忙准备,完全不必费心。在大众面前,我侃侃而谈,多次强调这次预测的准确性达到世界先列。科学圈内,我多次放话,超英赶美。
在家乡,小学为我挂上了画像。父亲现在接受采访都必须要记者先给误工费。邻居街坊更贼,一看到有扛着相机的人来,就主动凑上去爆料。
各种荣誉头衔接踵而至,多到助理都不愿意汇报。多年以前红火的《冰与火之歌》里,龙母丹妮莉丝每次都有一大堆拉风的头衔,而我现在有过之无不及。
顺便,我一直烦恼的终身大事也有新进展。助理特地为我包装了一套新形象,冷峻的发型更加突出了深沉睿智。在一些宴会上,我见到了很多窈窕淑女。
她们扭动着腰肢,不少人甚至长得比我高。她们丝毫不介意我低俗的目光,反倒会挑衅似的还击。这些姑娘大多出身优越,教育经历出众,和她们聊天相当愉悦。要不是助理每次过来提醒我,我早就沉沦温柔乡了。
就在这时,萧正名告诉我:“审批已经过了,再过几天消息就放出来啦!而且,现在已经给你审批下来不少东西,国务院特殊津贴还有……”
那再好不过了。只要有国家科学中心副指挥的身份,我还能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就在我忘乎所以的时候,助理告诉我,央视打算去凉山高调直播。那一天只要一旦凉山真的发生地震,全国的主流媒体都会被切换成央视的直播。世界都会知道我取得了多高的成就。
我打开任何一个软件或者网站,全部都是这样的预告。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我早就忘了这颗定时炸弹,而且国家科学中心成立的公布时间晚于地震预测的这一天。这意味着,一切都还有变数。我一下子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久违的恐惧感重新回归了。
故作成功的伪装被我扯碎了。我不顾助理的阻拦,狂奔出去,我不想当一个大骗子。
我打的去了电视台。幸好电视台有人正好下班,恰好认出我。于是,一场临时直播开始了。面对着镜头,我战战兢兢,远不像前几天那么镇定。
我一直都在打颤,仿佛只是一个承认犯罪的罪犯。我几次三番打断自己的话语,用最拙劣的方式纠正错误,就像我现在走上电视台坦白一样。
我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我觉得,预测成功完全是一个意外。现在我看来,最初尝试……尝试……就是用它,搞在……搞在民科研究上,只是一场……场很认真的游戏。”
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声音也成了哭腔:“它不能那么当真的……
……
然后我被编导拉下了台……这段申明在网上和电视上都只是昙花一现,都没来得及引起大众的注意就消失了。
现在还没到出结果的那一天,我还是学术英雄,是即将上任的科学中心副指挥,卢牛还是大度支持民间科学发展的开明投资者。我终于明白了,当成为英雄的那一刻,我的形象已经不再属于我。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救世主,他们相信我。但他们信错人了,我不是救世主,我只不过是个博士肄业的民科小跟班!失魂落魄的我,漫无目的地坐出租车到处游荡。这场审判即将降临,而我竟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追逐一个幻梦。
夏帆呐夏帆,不作不会死啊!助理狂打我的电话,但我不敢接。我只想找一个尽可能远的地方,躲起来。
再次被找到时,我在网吧包间里面通宵打游戏。我惊悚地发现助理已经挡在了门口,他身后还有好几个人。
这是要逮捕我吗?我心中一惊。
他温和地说:“夏帆先生,您最近压力太大了。每天都应酬是很累的,很多人在突然成名后也很难调整好心理状态,容易崩溃。我请了好几位心理咨询师,您跟我回去,我们可以帮您慢慢排解压力。”
“那几个人是心理咨询师?”我不相信。
“不是。”
我的心凉了下来:“那我要是不回去呢?”
助理笑了笑,那种凉薄的笑就像刀刃一般刺入我的骨髓:“这可不太好,夏帆先生,您明天还有很多的邀约需要决定,我只能公事公办。”
于是,我只好被架了回去。
这几天我依旧参加一些活动,但兴奋劲已经退却。看到别人抛来的橄榄枝,我从心底里十分厌恶。而邮箱依旧爆满,各种研究者找我联合署名,而且随便我一作还是二作。短短几天,他们把我的研究和自己的相结合,写了各种解释预测合理性的论文。
但我连回复的心情都没有。
审判终于到来了。这一天,助理推掉了其他邀约,拉着我在化妆间等待。据我所知,央视的直升机正在凉山市上空飞来飞去,各种先进的拍摄设备尽一切可能性保证图像能传达出来。
演播人员在外面奔走,应对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
而我只能苦笑。我在心里祈祷,无论什么神都行,请保佑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外面的声音也逐渐平息,但我却越来越沉不住气。我打开手机,刷刷新闻,看看有没有新消息。
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一天也马上过去。
时间跨过了0点,还是没有地震。
就在我和其他人的耐心都快被消耗殆尽时,一条惊世骇俗的消息来了——凉山没有发生地震,但是相邻的攀枝花市却发生了地震。震中比事先预测的位置偏离了一百多公里,而且震级也不是预测的5.7级,而是6.8级。
由于盲信,很多凉山居民都逃到了攀枝花市,再加上政府对我的相信,也没有做足够的应对。原本用于保护人民安全的预测反倒因为错误造成了更大的损失,让人啼笑皆非。
直播也终止了。偏离了一百多公里,时间也没对得上,央视事先更没准备到那边拍摄;二来损失比事先预计要大,这不再是值得向国际夸耀的事情。
上天回应了我的祈祷,但却用最恶毒的方式嘲笑了我。我如坠冰窟,地震本是天灾,但我把它变成人祸。不过几分钟,萧正名告诉我,中心的事情,上面说还要再考虑,然后让助理暂时先回去报到。
这是很委婉的说法,我已经被放弃了。助理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带着我的幻梦,翩然离开了。
尾声
我再次来到了熟悉的汽车站,打开手机,给许冶钢打去电话。现在是半夜1点,他应该已经睡了,但我如同一条败犬,在乎不了那么多。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回来这里,摸摸口袋,只有不到1000块。
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许冶钢这小子才是最聪明的人。他接我来到租住的小房间,听他读经,给我推荐了《论语》和《说文解字》。《说文解字》厚得像砌墙用的空心砖,而《论语》则带上了四五个版本的注释。这些都是中华古代文明的精华,但我却只是听过名字,一点都没有读过。
真是贴心呢,冶钢。
我打开论语的注释,竟然还发现写好的笔记。他将穷经皓首,但也许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反倒是我,被一道妖风吹上了天,然后在达到南天门之前摔了下来。
我承认,我的精神正在崩溃,我在寻找寄托。这时候,谁来都一样,三者融合的儒道释,亦或者其他宗教。
我宁愿这几十天的经历都只是黄粱美梦。但它发生了,真真实实地发生了。从宇宙的角度看,任何事情都是有概率的吧。只不过一切都将回归平静。
我没有受到处罚,只是不再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反倒是整个社会都沉寂了下来。新的报道围绕着救灾开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邮箱不再爆满,那些和我互换联系方式的女性把我从通讯录里删除。我的父亲闭上了嘴,整天躲在家里,闷闷不乐。
大家都不想再提起我,虽然我的预报还是有一定准确性的。我相信在几百里外的那个城市里,此刻有无数的人在暗暗唾骂我。
科学界偶尔还有声音支持我,认为这只是个小错,能把预报时间和地点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但这些声音很快泯然众人。过了一会儿,那些声音又开始变化了,有人专门研究了我的代码和原理,认为预测只是运气好。
大众媒体们发挥了更多的余热,他们找到了一起和我相关的诉讼案。按照原告公司CEO某华的说法,我的形象更加不光彩,成为一个窃取他人劳动成果的小偷。
许冶钢突然停了。他看着我,粗糙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分外显眼:“夏帆,你心不静,是听不进去的。”
“那我要怎样?”我朝他吼了出来,积聚的怒火瞬间爆发出来,“我日你个仙人板板!”我也不顾这是在他家,对着地上的书堆就是一脚。某本书被我踢坏了,散落的书页随处飘散。然后我还觉得没解气,对着脸盆和饭碗又是几脚。
天呐,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糕。除了回自己家,这里已经是我唯一能来的地方了。
而许冶钢只是冷静地提醒我:“这是障,你必须去破障。”
呵呵,我的障,我他妈去哪里破?我抱着头,蹲了下来,快三十年的人生在脑海中快放,但我还是找不到问题所在。究竟从哪里开始?我早该在很多年前跳楼身亡,苟活到今天也只不过是一只游魂。
他轻轻地抱住慌乱无措的我,虚弱的身体瘦得触目惊心,但却充满温暖的感觉。好熟悉的感觉,我曾经拥有过不少温暖,但却一一背叛了。他轻声说:“你该回实验室。”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咬牙低吟。除了父母,多年以来认识的人都差不多和我分道扬镳了。
“但你不是回头箭,你已经不一样了。预立则先破,他会接纳你的。”
会吗?被我背叛过的老卢,这个直爽正直的四川汉子,还会接纳我吗?我看着窗户玻璃,里面倒映出我——丧家之犬,比好几年前还要狼狈。
但许冶钢不管我的踌躇,他拨通老卢的电话,把他从深夜唤醒。那辆几百万的车开到了站前,在安静的夜晚下异常突兀。
在这个充满雾气的夜晚,我再次见到了老卢,他还穿着睡衣,只穿了拖鞋。他冲过来,看到了马路边的我,哈哈大笑。
“你个瓜娃子!”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喊我老奴就要的!走,我们吃酒!”
“老卢!”我喊出来,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
几天之后,我急躁地冲出房门,看手机。“夏帆,加油!”界面再次欢迎我。刚刚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催促我,果然我又忘了给挂钟调时间。
我拦到出租车,去往别墅区。
“我回来了!”新世界的大门缓缓打开,其他人都早我一步,正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们甚至都没有惊讶我回来,只是温和地欢迎我。
这应该是老卢打过招呼了吧,他害怕我心理有负担。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和许冶钢亲密击掌。这时老卢也赶来了,晨会就要开始了。
我点开笔记本上的PPT,但转念一想,老卢这边也用不着。但我又想错了,老卢让人拿来了一部投影仪,并且放下一块幕布。
我笑得很开心。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这群家伙说着不着边际的理论,唯独我讲一堆他们都不懂的东西。
当然也有变化的事情,老卢找到我,说要签个协议,大概就是说给我做项目,然后按照合同的数额提供资金。当然项目内容依旧是老卢和我共同的梦想。
我笑得更开心了,因为他依旧选择信任我,用合同方式,但实际上给了我更大的支配权。
我恰好还有线索,关于为什么预测会不准的问题,只是一直都没来得及思考。我重启了研究,每天在数据和论文里面猛扑。我又做了好几次预测,当然有的比较成功,有的偏差很大。我甚至都找到了规律,越是以前地震少的地方,预测就越不准,甚至可能出现完全误判的情况。而预测的时间也很固定,从18天到63天不等,差不多是中期流体异常的可能范围。
这里面的规律似乎很明显,但直觉告诉我没那么简单。
我没有对外宣布结果,只是安静地做一次又一次地改进,看着预测系统在一步步提高精度。中间有很多人找过我,但是我都一一回绝了。那些纸醉金迷都和我无关,我现在只是想做科研而已。
除了科研之外,我经常看看儒家的书籍,倒也自得其乐。老卢整天给我张罗对象。要是碰到一个差不太多的,我也就认了。我想接受这差不多的人生。
某天,有人来到实验室。
她稚嫩的脸上还有青春痘,背着大背包,显得身材愈发娇小。她从包里拿出一叠论文,其中有一两篇是我的。
她穿越大半个中国找到我,只为了和我热烈讨论地震研究的问题。从言谈中得知,她教育背景很不错。当我问及她对目前问题的看法时,她突然说:“您虽然成功考虑了地下水系统,但是没有考虑矿物的作用,地下水系和矿物两个系统应该是互相耦合的啊!如果说地下水是地下的云,那矿物就是地下的山脉。”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立刻拿出纸笔,写写画画,但转瞬间意识到把她晾在一边是不对的:“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滕叶子。”她眨巴着大眼睛,大大方方地看着我。
我放下了笔,口干舌燥。我望向这位热情洋溢的女孩儿,就好像看到了一片新的、充满希望的地震云。
(完)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添加未来局接待员为好友(FAA-647),留言“不存在科幻”,即可进入小说讨论群,和我们一起聊科幻小说!
责编 宇镭
题图 《流浪地球》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