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文字稿《村上春树X山下洋辅三重奏——再乱入live》(Part II)(谈话后)

2022 年 7 月 12 日(星期二)
TOKYO FM/早稻田大学国际文学馆共同主办《村上春树X山下洋辅三重奏——再乱入live》
(Part Ⅰ) 揭开六十年代~「村上RADIO」特别篇
(Part II)(谈话后)演员:村上春树、山下洋辅☑️
这篇是第二部分(本篇要看🍩的时间哦)
热心翻译的是人美心善、超级好的书友:甜甜圈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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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缺月之书

张惴惴:这次直播活动真的给了我很多惊喜,我一开始不相信能直播看到村上春树(所以一开始没买早鸟票),后面有朋友说,诶,村上!火急火燎地买了票看直播回放。
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村上,真的很难以置信。(视频有版权的问题,可能不会上了,但文字的译稿,会上传的)
专栏头图:来自直播的截图(我买了门票费,截张图不过分吧,别告我😢)

女主持(坂本美雨)
接下来是第二部分的开始,让我们来跟山下洋辅和村上春树先生一起聊一聊,让我们赶快请出山下先生。山下先生——
村上:今天辛苦了。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
山下:您也辛苦。非常感谢。因为这样的演出从50年前就开始在做。
村上:但是竟然能时隔50年,试着再复刻一次当年的演出呢!
山下:与其说是与当年的演出内容完全相同,不如说是又回到了当初的那种live的心境中——“要做那样的音乐”的心境。
村上:(和其他乐手配合下的)power(应该指音乐里的强音)也处理得很好
山下:是呢,接下来就是power的问题了吧。像这样和其他人面对面递个眼色,仿佛在说:“我要这样来演奏”,对方便get到位配合上来(手势为鼓手和萨克斯手配合的手势)
村上:用表情交流就能理解对吗。
山下:就是这么回事。(手势指向耳麦)就能在耳麦里听到配合上了。像这样的默契,1969年的彩排开始便已形成。那之前一直在做四重奏爵士乐队,然后有一天,贝斯手突然因为被公司正式录取所以退出不来了,然后就只剩下鼓手、萨克斯和我这个钢琴手3人了。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其实,我在之前生了一年半的病,停下后又回归到爵士演奏的世界中。生病前演奏的都是所谓的普通的正统派爵士乐。回归后,也尝试过还按正统的演奏方法来做,但一直从中都找不到。能点燃自己当时那一股子热情的那个起始音。然后就突然想起曾经也小试过的free jazz,然后我们两个(是指钢琴和萨克斯吗?哈哈哈,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就决定试着忘记爵士的一些规则和条条框框,索性约定好,尽兴地来个“胡乱荒谬”式演奏,然后便开始了这样的演奏。就和今天的演奏一样(演奏者间善于交流并打配合的形式),我们觉得这种形式很不错,于是就坚持到今天都这样去做。
村上:这么说起来,山下先生的演奏里,如果加入了贝斯,倒是变得无法想象了。
山下:是吧!是呢。从那时候起,演奏中很少加入贝斯。纽约三重奏(80年代山下在纽约组的乐队)的时期,和队友们一起演奏时,是有贝斯手的。那之后因为各种理由,也曾有过在演奏中加入贝斯手,但是即使加入了贝斯手,也会被说,还是应该由山下先生的钢琴来做主基调,而不是贝斯做基调。
村上:也就是说,不加入贝斯,能使演奏更自由的意思对吧。
山下:有时候会这么觉得。
译者理解:通过语言逻辑,以上对话应该是指:贝斯这个乐器是乐队演奏的基石,掌握着乐曲走向和节奏。山下先生在一次巧合中失去了贝斯手,而且因为生了一次大病,回归后想要演奏出不一样的风格,于是决定放弃以贝斯为基调的传统演奏方法,形成了以钢琴为主的自由爵士,并且与其他乐手打配合的方式去体现一些关键点(power),而非受贝斯引导。
村上:可以问一个我个人非常想知道的问题吗?
山下:请说
村上:演奏时脑子里会数着小节之类的东西吗。
山下:没有那样的东西。不太喜欢这种东西,小节之类的。那种非常正统的学习爵士乐的学生,会先从小节数学起。例如一个曲子有32个小节啦,然后确定好和弦行进(コード進行),在此基础之上,才能谈创作和演奏的自由。听众会去考察乐手,在严守小节与和弦行进的演奏中去展现的即兴穿插,能够达到什么样的水准。
村上:您好像参加过,“love sound blue all guest”(好像是这个名字,不知道是某节目还是演出名还是专辑合辑名)的演出,在那之中加入大家的合奏会有困扰吗,因为不知道小节数。
山下:参加那个的时候跟指挥说好了,中途让我一个人即兴穿插演奏。和之前的“love sound blue all guest”出现的钢琴演奏都不一样,一早就沟通好了,我会在我的那个时间段自由演奏。然后给指挥一个神色,再邀请其他合奏者开始后面的演奏。指挥看到我一笑,就明白了:啊,到这里是吧,然后指挥行动,其他人绝对会开始继续演奏。
村上:山下先生的演奏一直以来,让我最有感触的是,听不出固有定式,不按套路出牌呢。
山下:我倒是常常觉得有固定走向的痕迹。
村上:演奏听起来总是很有新鲜感,
山下:您这么说我很高兴
村上:如果是free jazz菜鸟的话,立刻就能听出他的套路,对吧
山下:我最初是主张,有套路是好的。因为演奏着演奏着,发现会避免不了一些套路和定式,我最初会说那也是好的,可以有的。
村上:啊,是这样啊?胳膊肘的固定小动作也算一种套路吗?
山下:胳膊肘向下按一下打到琴键(边说边肢体展示)的动作,现在也还有。
女主持:把胳膊肘亮出来向下按一下,是有像鸟飞翔一样的寓意吗。
山下:也许是呢,演奏到高潮处,情绪高涨,手肘这样张开后对着琴键按下去,砸到一串琴键,即使发出了“锵”的声音,从音乐角度来说也是没关系的。这时候鼓手看到我发出了这意外之声,也用鼓棒敲一下鼓镲来回应我就很棒。
村上:那,比如说从鼓solo转移到钢琴的solo,转移的时候,是没有商量过的吗?
山下:没有
村上:就随意自由地转换吗?
山下:对,没有协商,因为大家脑海里都没有小节的概念。
村上:会给个什么信号吗?
山下:所以也就是说,当一个乐手想把solo转给你,你作为下一个solo接棒人,你自然而然会在演奏时,不管怎样会想着去抓住一点东西,然后顺势到了某个点,一定会有这样一个体验,如果没有就不算是好的演奏了。然后演奏着演奏着,到了这个点,大家也会用耳朵去察觉感受到,然后就将solo交接棒接过来了。上一棒的人就会用表情告诉你:嗯,我已经结束solo了哦,这样做的话,大家也就都知道了。
村上:那free jazz说起来,是现场即兴solo转换,听起来更有趣呢!从前的爵士乐键盘手都是一副很为难的表情,拼命地听着交接处的那个点,非常累。
山下:是呢,free jazz常常被人误解,是一种很高级的音乐形式。会有人总结从bebop开始,音乐形式变成了这个,又变成了那个,最后的究极难度是free形式的音乐,但是如果按我刚刚这么想的话(对solo的解释),其实是有点不一样的。
村上:Cecil Taylor的free jazz和山下先生的free jazz比较起来看的话,山下先生的似乎更能感受到其物语感。Cecil Taylor的free jazz是比较解构的,听了山下先生的演奏,会感觉到故事在发展,非常沉迷。
女主持:今天现场来了很多朋友,能不能告诉我们,有没有,只在今天的三重奏里才能领略到的,特别的感觉?
山下:那应该是有的。我就是抱着只在今天要好好传达的一种心情和感觉,演奏者其他人无法演奏的音乐。
村上:还和渡边贞夫合作过对吧,加入了他的爵士乐队?
山下:是的,那还是在我做正统爵士乐的时期,渡边先生邀请我参加他的演奏会,接到邀请的我是十分高兴的。但果然在演奏过程中,他对我也提了很多教授指导意见,这个做不了,那个不能很好呈现。因为符合渡边先生正统派爵士乐演奏要求的钢琴手其实有很多,必须得跟他们竞争,努力达到这些钢琴手的平均水准以回应渡边先生的要求,这让当时的我感到挺痛苦的。
村上:那真是有些痛苦呢。
村上:Bossa Nova 也做过呢对吧?
山下:Bossa Nova 也做过,那时正经给我看了乐谱,然后做了演奏。Bossa Nova的乐谱很难很复杂,是当时最先进的和弦记谱方式(chord work),每个乐器的谱都被详细记录在案。
村上:Antonio Carlos Jobim (安东尼奥.卡洛斯.乔宾是Bossa Nova的领袖人物)的和弦好厉害呢。
山下:是的,b变调,d变调(这里不清楚是什么和弦名字)等,常常用到非常绝妙的和弦。
村上:(对着女主持)山下先生的Bossa Nova演奏的非常棒呢,在“村上JAM”的“Bossa Nova night”演奏过。
山下:啊对呢,是村上先生的主意,我参加了村上JAM的Bossa Nova 大会
村上:那天美雨桑(女主持)还唱了歌呢
山下:对哦~我很喜欢Bossa Nova
女主持:Bossa Nova的演奏中,透着来自山下先生的自由之风,那个体验很难忘。接下来,有许多来自今天听众的问题问问两位好吗?
山下:好的
女主持:今天会场向大家发放了提问问卷,回收到了许多问题,谢谢大家的积极参与。第一位,请允许我用您留的radio昵称,“orenoreo”桑,这个问题是给村上先生的。如果村上先生能像山下先生一样会弹钢琴,想演奏一首什么曲子?
村上:(笑)这真是个难题,这问题我还真回答不上来。我从前也试着学习钢琴,但我讨厌练琴,所以就放弃了。
山下:那我也讨厌练琴哈哈,那个时候会不会把听到的喜欢的旋律,拿去试着弹奏?
村上:那好像有过
山下:有那样的经历对吧,我也是为了弹出知道的旋律,试着右手弹旋律,用左手去伴奏,就这样由着喜好一直反复谈下去,慢慢就走上了jazz这样的音乐道路,所以我也讨厌上正经钢琴课。
村上:比如写文章,不需要每天都去练习如何写,非常轻松。音乐就必须每天去练习才行。
山下:说的不错哈哈。
女主持:接着这个问题是给山下先生的,当时的“乱入live”是倾注了心血在做的,那对您之后的演奏也好,心境情感上也好,有没有带来什么影响?
山下:当然是有的。田原总一郎先生也造访了我的“乱入live”演奏会,感到很惊讶,于是现场和他交谈,他邀请我去他的电视节目做客。然后话题围绕如何去做电视节目展开,讨论变得激烈,最后他紧追不舍地问我:您觉得究竟在什么地方弹钢琴是最好呢?我也粗暴地回复了一句听起来有些可怕的话:一边谈着钢琴一边死去就挺好。然后田原先生说:那,让我来杀了你。田原说这话的意图,是希望唤起当时在场的组织学生运动的学生们的不满,让他们对如此没有节操的娱乐性对话忍无可忍,从而造成投掷燃烧瓶等东西的闹剧场面。然后田原先生就能拍下我们在暴乱中退却的样子。没想到学生们并没有这样做,反而听演奏听得很沉静,没有拍到那样的场面。田原先生很遗憾。我从田原先生学到了这个道理,虽然我对于讨厌的工作绝对不会去干,但是如果有纪实性的拍摄,全部都接受,任他们去拍。所以就拍出了,我老婆接电话帮我拒绝演出的样子。
女主持:说出了一个背后的小故事呢
村上:那场演出里,中上健次桑搬了钢琴是真的吗
山下:当时好像有20个人在现场合力扛起了钢琴,画面有被拍下来。后来我遇到很多人说那天我在现场。
村上:立松和平桑还写过以“乱入live”为主题的小说,把故事写成了学生真的发起了运动的大场面,也就是田原先生希望的那种场面。
山下:他也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是不是和您一样大?
村上:对呢,所以那天并不在现场,和我一样都不在事件现场。
山下:是的,然后立松和平桑感到非常遗憾。他和帮我录制“乱入live”的舞蹈家麻吕赤儿桑是好友,他听了舞蹈家的描述,虽然感到不在现场很遗憾,但写成了小说。
村上:高橋光殿桑也说当时在现场。
山下:原来如此,自从中居先生声称自己那天在现场后,感觉各种各样的人都说自己在现场呢(笑)还有一位伊集院静桑也说在现场,还搬了钢琴。听起来像是真的,不像是撒谎。
村上:是吗,那个人看起来力气很小的样子哈哈。
女主持: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有请山极寿一先生,是一位研究大猩猩的灵长类动物学家。(第一个问题大致翻译如下,不按口语顺序翻译了哈哈)
这位动物学家首先谈到了乱入live里抬钢琴的事非常有趣。然后就刚刚山下先生弹得第二首曲子里的一个创作者名字:山尾三省先生,感到惊讶。他认识这个山尾先生,他们曾经在印度相识且熟交,山尾三省先生是去学术访问,山极先生是去研究大猩猩。去年出版了一本山尾三省先生的遗作。动物学家山极先生想问问山下先生,是如何与他有交集?
山下先生回答:60年代在爵士评论家相倉久保组织的活动上知道的山尾三省先生。那个活动中有除了爵士乐手,还有加油助兴的诗歌朗读者和舞者。不可思议的在半夜开始了正式演出,活动组织者相倉先生拿出了山尾三省先生的诗,里面记载了一个“「木喰」商人”(「木喰」是一种木头做的佛像)的故事,大家很疑惑是什么,一看这个商人叫菊井,第一次从诗歌里知道有这种商人,诗歌里描述了他们跳舞的场面,配合这个舞蹈,想要为其配乐,然后在场的中村诚一就立刻吹奏了起来,这个旋律就是我刚刚第二首曲子的旋律。因为当时就觉得太好听了,就让他又演奏了一遍,记下了旋律,我也用钢琴和了上去,并且用了这个诗的标题作为曲子标题。如果不是中村诚一先生在,我应该不会关注到这首诗。
(第二个问题按口述顺序翻译)
提问者山极寿一:我还有一个问题,刚刚提到的,大家会形容,free jazz的音乐形态是一种“愤怒”,现如今,将愤怒这种情绪外露的年轻人很少,现如今的free jazz,尤其是弹奏类的钢琴演奏上,可能会渐渐发展为“带有美感的愤怒”这样一种情绪,如何能在现如今的年轻人中获得认可和流行呢?
山下:嗯,刚刚说的“乱入live”在搞运动的学生们中算不算一种流行和认可(我说不好),他们那时候聚集起来搞运动,是有一定原则的。他们想要达成的就是,“打破一些东西”,打破和推翻所谓,权威啊,约束学生的学校规章制度啊,这个世界中既定的游戏规则啊等。不管是什么,既有的东西就是有弊病的,权威就是应该要去打破的。这样单纯地来看,那其实我也是一样,虽然不懂学生运动那一套,但我把之前学习过的音乐规则和体系都忘记并推翻了,试着去表现新的东西。所以我和搞运动的学生们的共同点,与其说是发泄情绪上的“愤怒”,不如说是为了体验“打破既有规则”的快感。
提问者山极寿一:我去年当上了校长,不希望遇到这样搞事情的学生哈哈。
山下:当上了校长,更要对这些熟悉一下吗哈哈
提问者山极寿一:我就是以校长的立场来问问这个问题哈哈,请加油用您的音乐让年轻人们更“燃”吧哈哈,我很期待。
女主持:谢谢您的提问,我们的活动差不多接近尾声,作为最后的安可,能否请山下先生再来上一曲?
山下:好的,我本来想演奏一首自己的其他曲子,但是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今天难得请来了村上春树先生。他的名作《挪威的森林》我曾经一口气读过,竟然跟我一直弹奏的曲子的标题有巧妙地联系,我都记下来了并且带来了(手里的小抄):《挪威的森林》第7页当中有一句话:“记忆真是不可以思议的东西”,我弹奏的曲子中正有一首与这句话的内涵完美契合。我的一个美国笔友(电子邮件朋友 mail friend),曾写过一句话给我:memory is a funny thing。我听到这句话就觉得被吸引住了,立刻为这个短句做了一首曲子。然后我去了村上先生的图书馆,看到了《挪威的森林》英文版,我翻开后看到了书里好端端地印着这句话:memory is a funny thing。
村上:哦?我写过这样的话吗,我都不记得了。
山下:什么嘛,那我今天抄下来带来可真是个正确的选择。这句话真的不错呢,而且英语翻译者译出了精髓。
村上:书里的哪里来着
山下:(展开小抄)你看,书里的第七页,和空姐小姐姐聊天的场景之后,马上写到“即使在经历过十八度春秋的今天,又写了风景吐槽了自己不怎么成功,然后空了一行,写下来这句话:记忆真是不可以思议的东西。
村上:还真是不记得了
山下:欧~~可是一句名句呢!让我印象深刻,甚至查了英文的翻译说法,确认了原句和我写下的那个曲子的标题,英文表达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我今天要演奏这首“memory is a funny thing”
女主持:谢谢山下先生,谢谢今天到场的来宾,最后就让我们在安可曲中结束今天的活动(山下准备中)。最后也请村上先生为大家结尾(拿着脚本给他看)
村上:(非常简单地说了一句主持词)那就拜托山下先生了(好好弹琴)(大家笑了)
全部结束后作为司仪的村上春树和坂本美雨向观众致谢道别,村上夹带私货,说了一句:养乐多燕子队现在正是非常时期,要加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