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世界】夏令草
引
透过玻璃窗,视线越过囚笼般的窗栏,我看见一群高年级男生正在踢球。戴着口罩的他们边喘着粗气,边吃力追赶一个白色的球,在绿色的操场上来回奔跑,那傻乎乎的模样,让我不由联想起在地上傻乎乎转圈的蚂蚁,总是习惯于重复着看不出意义的行动轨迹,来来回回地转圈,毫无意义。
操场边缘,十几个女生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有些在自顾自地谈笑,有些则在为男生欢呼加油。口罩遮挡了她们的容颜与表情,但我依旧能从眯起的眉眼间捕捉到深浅不一的笑意。
渐入盛夏,少女们悉数换上了红褐色的百褶裙。
像盛开在路旁的野花,一起毫无意义地绽放着。
夏天来了——每到此时,没完没了的蝉鸣、灼热刺眼的日光、被炙烤到近乎融化的沥青路、还有那浑浊发烫的空气,像浆糊一样沉淀在肺中,让呼吸都变得吃力,脸上的口罩开始愈发的挂不住了,足以让体质羸弱的人闷热到晕厥……如此想来,夏天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好的季节。稍许令人宽慰的,或许只有那漫长而无聊的暑假,能让人在房间里发着毫无意义的呆。
无意义到就像扎根在人们身体里的夏令草。
“夏令草是九年前突然出现的一种神秘植物,其种子长度只有0.1毫米,直径在十至十五微米之间,是世界上已知的最小种子。这类种子无法在自然界中生根发芽,而是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并在血液循环的帮助下,进入血管,附着在被寄生者的血管壁上,直接从血液中汲取养分,所以我们说……杜衡!”
黑板擦在空中划出白色粉尘的轨迹,精准击中了正躲在教室角落处望向窗外的我。我轻声嘟囔了一番,揉了揉沾着粉笔灰的乱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本想通过装傻来蒙混过关,困意却催促着我打了好几个不合时宜的哈欠——就像在挑衅一般。
“你看什么呢?”
“看他们踢足球……”
如实回答反而激怒了正在上课的生物老师,更引发了全班的哄堂大笑,激荡的笑声中,又一个粉笔头袭来,早有准备的我下意识地偏了下脑袋,粉笔擦着耳垂飞了过去。
“你给我站起来!”
我扶住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那么喜欢看!咋不回家看直播啊!”
“我家网不太好……”
虽然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坦率无比实话,但不知为何,就这么莫名戳中了全班同学的笑点,海啸般的笑声在教室里来回震荡,甚至于连操场上的学生都循声转过脸来,好奇于楼上的教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热闹搞笑的事情。
胖嘟嘟的生物老师则顶着几根稀疏松散的发,抖着一身的赘肉反复拍击着讲台,意图让学生们安静下来。
他对我金刚怒目般的叫嚷道,“你给我滚去教室外面罚站!立刻!马上!滚出去!”
趁着课堂上的持续混乱,身为罪魁祸首的我悄摸摸从后门溜出了教室。
在连续拍击了六次桌面,并大吼了九次“不许笑”之后,生物老师终于是艰难地抢回了教室的控制权,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小心翼翼地整理好那几根珍贵的头发,准备继续讲解那枯燥乏味的课程。
就在这时,墙壁却小幅震颤了起来,门窗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教室内的上课声再次被打断。大地摇晃了十几秒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大家不用紧张,正常的地壳能量释放而已,我们阳羡这儿从来没地震过!”
老师以一种听起来有些愚蠢的口气,安抚着惊惶的学生,而后继续上课。
“从九年前出现第一个被寄生者到今天,全世界一共累计出现了两亿一千三百万名被寄生者,也就是说世界人口的三十分之一都有被夏令草寄生,由于最早的病历是在夏天被发现的且夏天还是感染的高发期,这便是夏令草名字的由来。幸运的是,目前来看,这类寄生植物并不会对人体产生太大的伤害,也不会影响人类的正常生活,但为进一步弄清夏令草的寄生原理,国家成立了专门的‘夏令草研究中心’来对这种植物进行深入研究。没错,就是我们这儿河对岸的那座玻璃金字塔,我们本地人通常把它叫作‘大温室’,那里面全是高精尖的仪器和高水平人才啊!说它是人类智慧的最高结晶也不为过……”
将耳机塞进耳朵,教室外的我选择用音乐隔绝那干涩而乏味的讲课声。激烈的摇滚驱散了睡意,但整个身子还是软软的,于是晃晃悠悠地后退了几步,双手插兜,将背靠在教室的墙壁上。
冰冰凉凉的触感透过衣衫渗入脊柱,非常舒服。
抬起头来,窗外能看到学校的围墙,围墙外则是一片绿芜遍野的荒地,荒地的尽头是并不宽阔的蠡水,午后的春日在水波间溅起碎碎的光。然后,我的视线越过围墙、荒地、蠡水,终于是停留在了那座玻璃金字塔上。它高耸而巍峨,深蓝色的玻璃质地映照着钻石般的日光。
它就这么安静、孤独、而又高傲地立在那里。
如帝王般俯视着这个世界。
杜衡·上
大课间时,足球场上的队员换上了我们班自己的同学,两队继续傻乎乎地你来我往,我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场边,一边喝着汽水,一边感受着黄昏灼热的余温。
——传过来传过来!
——上去抢啊!木头一样站着干嘛!
——左边!左边!注意左边!
蓝队的一时大意,让红队的球员突破了防线,虽然我对足球想来也只是看个热闹,但也能明显感受到,红队掌握了此时的先机。
不过二十个人围着个球转,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瓶中的汽水被喝完了,我起身,准备离开,却突然听到背后有人高喊了一声“快闪开啊”。
谁?闪开什么?是在对我说吗?
我回头正准备看下究竟是发生了些什么,然后便是眼前一黑,一记重击精准地砸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自己的鼻梁都快断了。
“不是说了让你闪开了嘛?”
几个就近的球员围了过来。
“喂喂喂!可别死啊杜衡!”
他们凑上前了,紧张地想要搀扶我,我赶紧像触电一样地蹦了起来。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我可不希望和他们有太多的交集,就让我像一棵草一样不声不响地呆在一边就行,千万别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来。
好说歹说送走了那些热心的同学,我只觉得头依旧昏昏胀胀的,于是就地躺了下来。鼻子凉飕飕的,我将手指伸进口罩里,湿漉漉的,看来是流鼻血了吧!
不过这点儿出血量应该死不了。
我继续选择在地上躺平,谁都没理睬我,这很好。
黄昏时候的太阳依旧带着夏日特有的炙热,烧灼着世间的万物,就像是有意要征服人类社会一样,这样的阳光充满了一种侵略性。
人类总说要“征服自然”,那么自然是否也会有要“反击人类”的想法?各种天灾是否就是自然表达愤怒、进行反击的方式呢?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任由鼻血从脸颊上滑落到耳垂。
这太阳实在是太热了,虽然已近黄昏,但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自己快被晒晕了,我挣扎着想起身离开,但才做起来,一个阴影就遮挡住了我。
在我身前出现了一位穿着校服的少女,留着齐耳短发的她正笑眯眯的注视着我。她蹲下身来,让视线与我齐平。
“流鼻血了哦!”
少女伸出细细的食指,指了指我的脸。然后,转身,从百褶裙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块小小的手帕。
“擦一擦吧,看着怪吓人的!”
少女举着手帕的手朝我伸了过来,我又是下意识地侧了下身子,灵巧地躲开。对于我的闪避,少女依旧只是微笑着眯着眼睛。然后,她将那条白色的手帕塞到了我的手里,并在我身旁的草地上坐下。
我看着洁白的手帕,实在没勇气用来擦自己的鼻血,毕竟如果弄脏了的话会很麻烦。就在我想着该怎么把手帕还回去的时候,少女突然开口道,“为什么不去踢球呢?”
我转过脸,发现少女也同样在看着自己,口罩上方露出的双眼瞇成可爱的月牙形,额头则覆着薄薄的汗珠,被阳光照得白到晃眼。
虽然无法看清她口罩下的脸,但我猜少女肯定在笑,应该是和姐姐一样的笑容吧!不过也就是在那一刻,记忆中闪过的笑容竟和少女戴着口罩的脸重叠在了一起,毫无违和感,让我只觉诧异。
“踢球什么的,实在太无聊了。”
我这么嘟囔着,把手帕重新塞回到了少女手中。本想着重新换个地方,但一时半会又不知道又哪儿可去。
太阳晒的我有些胸闷,于是下意识地摘掉了自己的口罩,但就在口罩被摘离的刹那,操场上的摄像头精准地捕捉到了我摘口罩的行为,并发出刺耳的警报,提醒我必须马上带好口罩。
无奈,只好重新带上口罩。不过这次,我悄悄将口罩稍许下移,露出鼻子,以便更畅快的呼吸。
“口罩的话,不能这么戴哦!”
少女继续笑眯眯地看着我,她用手指按压了一下自己的鼻梁处,以确保口罩和自己的面部贴合,显然是有意在为我做戴口罩的教学指导。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懒得和少女起冲突的我还是乖乖带好了口罩。
“我叫于采苓。”
这么说着,她向我伸出手肘,我也配合地用自己的手肘碰撞了一下以示友好。
据说在夏令草出现前,人们更习惯于通过握手来表达友好。不过我并没有经历过那个“握手时代”,对于我来说,彼此间的击肘都令人觉得心存芥蒂,实在无法想象双手赤裸裸地贴合在一起时的触感。
我并不打算和少女有过多的言语,于是决定直接返回教室,取完书包后便等着放学回家,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少女却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你是准备回家了吗?”
虽然并不想理睬,但又觉得如若不回应会显得自己太没礼貌,于是我轻轻“嗯”了一声,并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我想拜托你件事儿!”
这女孩怎么回事啊!也太烦了吧!
我强忍住心里的厌恶感,转身走上楼梯。仗着身高上的优势,一步两阶的向上攀爬,步幅吃亏的少女很快就被我拉开了距离。
“我想见一下小芷!”
只要在下一个楼梯口加速转弯,我就可以甩掉少女,但那个提问却像一把锁链,突然将我所在了原地。心跳陡然加速了许多,但我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谁?不认识……”
和少女隔着楼梯的金属栏杆对视着,我从少女的眼中捕捉到了巨大的失落,就像被风吹灭的烛火,瞳孔间的微光也在渐渐消失。本想着是不是该安慰她一下,但是加速的心跳催促着我赶紧离开,于是我继续向楼梯上走去。
这一次,少女并没有再追上来。
取完书包,由于担心会再次碰见少女,我特意选了另一条路线下楼。像做贼一样溜进车棚,我迅速骑上自行车,以比往常更快的速度骑行回到了家中。
十年前父亲去世后,我便和姐姐相依为命,一起住在他们留下的公寓里。几年前姐姐考上大学后,我便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每天放学后,不擅长做饭的我都会在楼下的便利店买特价便当回家,一来二去,便利店的营业员小姐姐便和我熟识了起来。因此,她总会悄悄把性价比最高、分量最足的特价便当藏起来留给我。
“哇!小衡你是易瘦体质吧!一人吃两份便当都吃不胖!”
小姐姐将一次性餐具和便当一起装进袋子里,递交给我。
“真是羡慕死姐姐我啦!这种便当我一顿吃半份都会胖!”
每次面对元气满满的营业员小姐姐,我每次只是用用腼腆的笑来应付,至多加几句类似于“谢谢”、“麻烦了”之类的礼貌用语。我当然很感激小姐姐对我的额外照顾,但却又发自内心的不希望和这些人有过多的牵连。
我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是一株草,一株不起眼的野草,就这么默默生长着,不被任何人发现。只因为一直以来,有一个秘密深藏在我心中。
那是只属于我和姐姐的秘密。
提着便当回到公寓门前,习惯性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我用指纹打开了密码锁。大门打开的刹那,一股清新空灵的气息如海浪般迎面扑来,我于是急忙关上了大门,生怕那气浪会趁机外泄到屋外。
客厅中央,用透明塑料布搭建起了一个迷你型的温室,温室中生长了翠绿的枝蔓,那正是清新气息的由来。而在丛生的枝蔓间堆满了大小不一的书籍和笔记本,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女正认真地研读纸上的内容,她身上并无衣物,一袭及腰的乌黑长发如瀑布般在背后散开。
“你回来啦!小衡!”同样清新空灵的声音响起,在注意到我的那一刻,少女清秀的面容上则满是孩子般顽皮的笑容,“今天的便当是什么口味呢?”
“今天有咖喱猪扒和咖喱鸡。”
“哇!我最喜欢咖喱啦!”
这么说着,少女扔开膝盖上摊开的书,开心地拍起手来,围绕着她的枝蔓也因此婀娜晃动了起来——可以看见的是,每一条枝蔓的根部,都深深扎根于少女的背部。她那被包裹于枝蔓中若隐若现的白皙胴体,如艺术品般美丽,那是一种失去真实质感的美,一种超脱于现实的美,一种连接梦境与幻想的美。
而这,便是属于我和姐姐的秘密:姐姐她并没有去读大学,而是从十年前的某一天开始,渐渐失去了单纯为人的资格。
这位名为“芳芷”的少女,正被夏令草所寄生着。
她是我的姐姐。
杜衡·下
每周三是学校大扫除的日子,我按照以往的安排,攀在窗沿上擦着玻璃窗。一直以来这都是独属于我的工作,八块大玻璃窗足以让我一个人完成许久。比起一群人叽叽喳喳地扫地拖地,这样独自完成的任务显然更适合我。
移开抹布时,我看到了于采苓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脸。
一份巨大的厌恶感在我心中生气,我假装没看见的地继续擦着玻璃,完全不打算理睬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
下一秒,我擦着玻璃的手被一把抓住了。
“小衡。”
“你到底是谁啊!”
我强压住怒火,只想着赶紧把手给抽离。
于采苓环顾了一下四周,悄悄摘掉了自己的口罩。她的脸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了我眼前,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脸,也终于是明白了当时为什么会将她的笑容与记忆中那个笑容毫无违和感地重叠在了一起。
因为他们的确长得非常的像,虽然在年岁和性别上存在有明显的不同。
在惊讶之后紧随而来的,是令我感到恐惧的困惑。在于采苓重新戴上口罩前,我仔细打量着那张脸,反复思考着眼前这张脸的主人究竟会是什么身份。
“你父亲叫于采芜,我叫于采苓。”
于采苓一把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掌心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苓”字。
“所以……你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他的妹妹?”
“不,我是他的姐姐。”
“……”
稍许驱散的困惑再度死灰复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的意识中掀起巨大的波浪。我伸出手,很是野蛮地扯掉了于采苓的口罩,反反复复端详着那张既陌生有熟悉的脸,同时反反复复思考着她刚才所说的话。
然后我将口罩扔还给她。
“我可没空跟你开玩笑。”
说罢,我继续擦着我玻璃窗。因为这家伙的打扰,我的工作进度显然落后了许多,如果再不快些的话,估计不一会儿就会有好心的同学来帮忙了,这对我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于采苓显然也懒得说服我了,她从身上掏出餐巾纸,和我肩并肩地擦着玻璃窗。
“小芷在哪儿?”
“上大学去了。”
“我知道她被你藏在家里!”
手腕再一次被她控制住,我想着要挣脱开来,却惊恐地发现她的指甲间生出藤蔓,如毒蛇般迅速缠住我的手腕。于采苓瘦弱的身躯里却潜藏着超乎想象的力量,她将我拉拽到其身前,压低声音,以一种急迫的语气对我说道,“我没有恶意,小衡!我是来帮助你们的!小芷她现在很危险!”
“你离我们姐弟俩远点,她就安全了!”
我努力想挣扎,但是被藤蔓缠绕住的手根本动弹不得,于是我扬起尚能自由活动的手,一把将于采苓用力推开。她应该是没想到我会下重手,一下失去重心后整个人跌坐到了地上。
好巧不巧的,我推倒于采苓的行为正好被路过的年级主任看到了。
“杜衡!你搞什么鬼啊!”年级主任“啪”冲了进来,一把摁住了我的肩,“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对女孩子动手!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老师,是我自己摔的。”
“你别帮他说话,我都亲眼……”
“真是我自己摔的!”
于采苓突然提高的音量将年级主任都给吓了一跳,一下子让他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瘦如竹竿的他在原地晃了几下,终于是松开了摁着我肩膀的手。
“你给我把骨头装紧点儿!下次再让我抓着,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年级主任走出教室后,我出于亏欠心理,主动将于采苓扶了起来。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只觉得脸颊发热,我很是尴尬地错了错自己的脸,一时有些语塞
出乎我意料的,于采苓朝着我再一次眯起了眼睛,只不过比起之前那透着愠怒的眼神,这一次她显然又是在微笑。
“你父亲也害我摔倒过一次,摔伤了膝盖。”
“哎?”
“那是我第一次见小芷……”
于采苓突然闭上了眼睛,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长长的睫毛间突然变得湿漉漉的。而就在我纠结于是不是该安慰她一下时,于采苓突然重又睁开了眼睛。
“你把小芷藏家里了吧。”
“……”
我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带我去见她,小衡,带我去见小芷。”
她再一次抓住了我的手,但是比起之前那种近乎蛮横的控制,这一次,于采苓只是非常温柔地握住了我的双手。
“没时间了……‘大绽放’就要来了。”
“大、大绽放?”
对于这样我完全不理解的词汇,我感到很是莫名其妙。
“大绽放是什么?大绽放来了的话!姐姐会怎么样!”
强烈的情绪在我的胸口澎湃肆虐,我一把抓住了于采苓的双臂,用力摇动她那瘦削的身子。虽然我并不能理解“大绽放”这三个字背后的涵义,但倘若联系到于采苓之前所说的“小芷她现在很危险”这一论调,我猛地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外力将我从于采苓身边托离,她身上那阵和姐姐类似的清新空灵气味也在一瞬间被浓烈的烟草味所替换。
“你特么的是不是有毛病啊?你怎么整天欺负女同学!”
年级主任一把拽住我的衣领,他又瘦又高,因此占据了身高上的优势,我只觉得自己都快被他提起来了。
“到我办公室来!”
我被他拎着出了教室,在彻底离开教室前,我望向了于采苓。
“校门口!”
留给我的时间太少,我完全没时间将“放学后校门口见”这样的句子说完,但我相信于采苓肯定是听懂了我的意思,因为就在其从我视野中消失的前一刻,我分明看到她本应惊讶而瞪大的眼睛重又眯了起来——带着隐约的笑意。
我被年级主任揪着衣领,拖过走廊。
在走廊中打扫的同学都窃窃私语地笑了起来,我对此全然不在意,而是将视线投向窗外,已然是夕阳落下的时候,余晖落在河对岸那座玻璃金字塔上,亮闪闪的。
那光斑恰如同一双傲慢的眼睛,以深邃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被年级主任留在办公室里当众训斥整整一下午,在放学后还被要求将未打扫完的窗户擦干净。而当我完成这一切,带着具疲的身心推车走出校门时,夜色已彻地落下来了,或远或近的高楼次第亮起或明或暗的灯火。路灯昏黄而而暗淡,在暮色中显得微弱无比,就好像随时要熄灭一样。
在这深沉的夜色中,远处的“大温室”显得分外耀眼,通透的钴蓝色玻璃墙体映照出层次分明的光,让我多少感到一丝心安。
走出校门的刹那,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忽的窜到了我的眼前。
“辛苦你啦,小衡!”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按了按车铃,而她则趁机坐上了我自行车的后座,一把搂住了我的腰,让我更觉难堪,但考虑到时间已经不早了,如果再和她把车慢吞吞推回家的话,肯定只会更耽误时间。无奈,我也只好默默踩着自行车,在夜色和光影的笼罩下,向家中骑行而去。
车程行进到三分之一时,于采苓突然将脸贴到了我的后背,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和车子一起“咯噔”了一下。
“你干嘛啊!”我有些别扭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自行车也因此摇晃了起来。
“我在听你的心跳。”
“心跳?”
害羞和困惑两种情绪同时在胸中来回纠缠着,我努力想搜刮些理由让其离开自己的脸,但在此之前,我却不自觉地问出了一个从她表明身份起,我就始终困惑其中的问题。
“你说你是我父亲的姐姐,那为什么……”
我推敲着词汇,想着该如何精确而不冒失地进行提问。
“为什么我看起来还是个高中生的模样?”
“嗯……”
“因为啊……”
于采苓终于是移开了贴在我背上的脸,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悲伤了起来,虽然依旧是少女的音色,但尾音中带上的叹息声,让人感觉其似乎在瞬间苍老了许多。
“因为我是被神明选中的人。”
“神明?选中?”
她的解释并没有解除我内心的困惑,反让我觉得自己的思绪在恍惚间陷入了更为纷杂的混乱中。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嘛?”
我逐渐放慢车速,最终彻底静止了下来。一旁的蠡水在暮色中静默地流淌,一群老大爷正全副武装地蹲坐河岸边,执着地去捞取着河中那些小到不能再小的鱼。
我回头,注意到于采苓的视线正投向河边,她蹙着眉头,凝视着捞鱼的大爷们。
“神明在生气。”
一阵吟诵般的低语,在夜风中悄然飘散开来。那声音不大,很轻,也听不出多么强烈的情绪,却又有着分明的穿透力,为这春末夏初的夜色平添了一丝寒意。
我试图去理解于采苓方才的两句话,或许她是邪教的信奉者?但这无法解释她作为父亲的姐姐,却看起来比我还小的原因。当然,如果考虑另一种可能的话,她是邪教信奉者的事实就能被坐实了——
“你是他的私生女吧!”
原本紧蹙的眉头一下子打开了,她转过脸,睁大眼睛看着我,就像只猫咪一样。
然后,于采苓“噗嗤”一声的笑了出来。
“你想什么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猫爪般小巧的拳头捶击了我几下,“我呀,真的是你父亲的姐姐。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得很,只是后来……我被神明选中了。”目光中的笑意又一点点开始消失了,她的手轻轻揪住了我的衣服,“你觉得夏令草是什么呢?”
话题毫无征兆地从神明转移到了夏令草,就在我以为她是有意避开关于神明的讨论时,于采苓却以自问自答的形式完成了两者之间的巧妙结合。
“是工具。”
她这么说着,松开了揪着我衣服的手,同时打开了那只手的掌心,一条小巧的藤蔓在掌心间悠悠地生出,欢快而自在的摇摆舞蹈着,像是在跟我打招呼。
“是神明清洗世界用的工具。”
于采苓这么说着,猛然握紧了那生长出藤蔓掌心,她眼中流露出愤懑与悲伤。在我意图更深入地从其眼神中解读她的情绪前,于采苓却已然闭上了眼睛。
芳芷·上
我在小衡帮忙搭建的温室中挣扎苟活,今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在弄明白我心中的困惑以前,我还不能死。
十年前父亲在车祸中离世,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学生,虽然和父亲一起遭遇了车祸,却奇迹般地在车祸中幸存。
父亲好像是从遥远的西南山区跑到这边来的,他的故乡究竟在哪儿,我并不知道,我们的母亲是谁,他也从来不曾提及过。在他死后,我和小衡在阳羡无依无靠,按理说我们姐弟二人本该被送到孤儿院去,不过由于我的坚决抵制,加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相关工作人员终于还同意我们姐弟俩在这座小公寓中相依为命。
初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会每周上门家访,渐渐地就默认了我们二人生活并无困难的事实,至多也就是逢年过节时打个电话来关心一下,这倒让我少了许多的麻烦。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异常,是父亲去世的半年后,在为小衡准备晚饭时,因一时的走神,菜刀切破了我的手指,殷红的血一下子冒了出来,滴落在菜板上,像一串盛开的桃花。而就在我准备将受伤的指尖含入嘴中时,伤口却突然开始透出淡白色的光,纤细而翠绿的枝蔓披着光泽从伤口中生长而出。虽然明明没有风,枝蔓却在微微晃动着。而后,枝蔓攒聚一起,进一步迸发发出耀眼的光,在光的亮度达到顶点时,光团骤然破碎,飘散为无数的光屑,消弭在了空气中。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生长在我体内的植被,被称作夏令草。
夏令草开始逐渐反客为主,初开始我还能通过修剪来保证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渐渐地,我突然发现它开始真正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搅断枝蔓往往会诱发如同剪断手指般的剧痛。终于,它彻底占据了我,我如同一个用于盛放它的花盆,以狼狈不堪地姿态苟活在小衡为我搭建的“温室”中。
虽然明知道这样会给弟弟添不少麻烦,但我还是选择厚着脸皮地苟活下去,只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困惑于一个问题:父亲的日记中,反复提及的“神明”究竟指的是什么?
——神明的目的与意图尚不明确,但很显然,其并不该被视为一种善意。
我从父亲的遗物间发现了她的日记,让我惊讶的是,父亲的日记中竟然精准地手绘了“夏令草”的素描,当然父亲并没有为这种草命名,而是直接在所有的文本中称其为“神草”。很显然,早在夏令草被世界所知晓并加以命名以前,父亲便已经对其相当了解了,身为小公司职员的父亲,为什么会知道关于“夏令草”的事情?毕竟在他去世前,夏令草还没有被世界所了解,官方第一次公布被夏令草寄生的病例,也已经是他去世一年后的事了。
而更让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父亲在日记中关于“神明选中了姐姐”的记录。
——因为我的任性,神明选中了姐姐。
——如果不是因为我,姐姐或许就不会被神明选中了吧!
——我是罪人。
整本日记中,除了有几页被撕去的痕迹,最让我在意的,是两处被墨水涂抹的痕迹,那边是父亲的最后一篇日记。在其生命消逝前一天的日记中,她只留下了一句话:或许这一切努力和牺牲都只能换来暂时的平稳,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必须去做,我必须××××,我必须××××。
她显然是想要隐藏些什么,直觉告诉我,被涂抹掉的文字,或许能解释我心中的某一处困惑。合起被我反复翻看、已经快要脱页的日记本,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日记中记载了父亲与她的姐姐时而打闹,时而和好的姐弟亲情,父亲对自己的姐姐会夸赞、会羡慕、会嫉妒,有时还会因一些小小的事大打出手,而占据下风的她总会在日记上留下些口不择言的诅咒,每每读到都让我不禁莞尔。不过比起姐弟间的琐碎,更让我感兴趣的,是父亲关于“神明”和“神草”的记载。
——神明在窥视着这个世界。
——姐姐和神草融为了一体。
——那还是姐姐吗?虽然依旧是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就连性格脾气也一模一样,但那真的还是她自己吗?又或者,那是和姐姐长得一样的陌生人。
——神明选中了姐姐。
——我是罪人。
为什么要忏悔?父亲为什么要在日记中反反复复地忏悔?他所说的神明指的是什么?夏令草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如果说父亲的姐姐是因为被神明选中而和夏令草融为一体,那么我呢?我是否也是被神明选中的存在?父亲在最后一天日记中所写的“必须去做”的事又是什么?她当时车速如此快,便是赶着要去做这件事吗?
问题与猜想交错在我的脑海中,从我背部生长而出的夏令草因我思绪上的混乱开始抖动枝叶。
我抬头望向窗外,东向望去,深沉的暮色中,大温室的蓝光耀映夜空。这座巍峨而雄伟的玻璃金字塔,在我囚居家中的岁月里给了我最后的安心与希望。只因我始终坚信:总有一日,关于夏令草的一切秘密将被这座建筑所破解,到时,我或许还有重新为人的希望,还有机会再次回归以往那样的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传来了密码锁开启的声音。
“你回来啦小衡!”
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我努力做出一副开朗活泼的模样,而就在我将视线投向门口时,周遭的枝蔓突然兀自抖动了起来——只因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张少女的脸。
“打扰了。”
少女将摘掉的口罩放在一旁的鞋柜上,她就这么站在玄关处,显得有些局促。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虽然长得很像,但多少还是有些差距的,至少是我一眼就能分别出的不同。眼前这位容貌神似父亲的少女,正是父亲日记中反复提及的那位“被神明选中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
伴随着这张脸的出现,多年来被尘封的记忆开始像水底气泡般“咕噜噜”地涌现出来。
“你当时在现场……”
我轻声呢喃着,一边盯着那张十年来都未有丝毫变化的脸,一边在脑海中迅速拼凑着关于那场车祸的记忆。
当时车祸发生后,我被人从燃烧的汽车中抱了出来,虽然记忆很模糊,但是我清楚记得那人身上的气味——那种夏令草特有的清新空灵的气味。而且,我依稀记得她对父亲说过的话。
——我啊,一直都是在为自己而活的呀!
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为什么在车祸后就消失了,作为父亲的姐姐,难道不应该在车祸后收养成为孤儿的我和小衡吗?
这一切不合理的背后,都说明她有所隐藏!
我正欲发作追问,但顾虑到小衡此刻也在现场,于是暂也只好压住这一话题。
“姐姐,今天的便当是咖喱牛肉。”
这孩子似乎笃信了我很喜欢吃咖喱,因此总是会变着法买各种咖喱味的食物回来,我也会故作欢喜地做出小女孩得到爱吃食物的开心模样,有时候演得太像了,甚至让我自己都忘了早已失去味觉的事实。
植物不需要味觉,她只是自发性地汲取着养料。
小衡将便当从塑料袋中取出,同时还跟我讲着今天在学校发生的有趣事情。我却并没有心思做出欢喜的模样,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依旧站在玄关处的少女。她微微垂着头,正摆出一副犯了错的心虚模样。
这并非我与她的初见,事实上,早在小衡还没有出生前,我就曾见过这位“父亲的姐姐”,那是许多年前的某个夏日的午后,门铃被摁响,我跑去开门时,发现一位和父亲面容神似的可爱少女正站在门口。
少女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一顶大到有些不协调的遮阳帽压住了她小小的脑袋。见到我的那一刻,少女原本凝结着好奇与紧张的眼中骤然放出亮闪闪的光来。
“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芷……”
少女地蹲下身,伸出双手,轻轻捏了捏我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乌黑的大眼睛中,倒映出我羞怯的神情。
“你都这么大了呀!”
完全没有在意我的紧张,少女发出一阵近乎尖叫的声音,满脸的欣喜如同见到了从未曾见到的玩具。下一秒,她一把将我拥进怀里,把鼻子贴在了我的肩膀上,很用力了嗅了几下。
“你都这么大了呀……”
在少女温暖的怀抱中,我慢慢放松了戒备,我感到自己因紧张而僵硬的肌肉正在被少女的体温所融化,一点点变得重新柔软起来。我闻到了少女身上的好闻味道。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清新气味,比枝叶浓郁,比花蕊淡雅,虽然这股气味在多年后将如梦魇般缠绕我周围,但至少在当时,它是那么的好闻——那正是夏令草的气味。
然而就在此刻,一股强大的外力却将我从少女的怀中拉车了出来,我被闻讯而来的父亲抱入怀中。因拉扯的惯性,失去重心的少女扑倒在了地上。
少女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看了看受伤的膝盖,既没有哭,也没有生气,只是抬头微笑地望着我,同时也望着父亲。
“不是你的错哦,阿芜……”
她说着蹲下身去,用双手笼住膝盖的伤口,轻轻吹了口气,指缝间开始渗出澄澈如流冰的光。当其移开小手时,一株淡绿色的发光植物从伤口处生出,亮白色的光让它的枝叶显得近乎透明。一阵微风拂过,摇曳的藤蔓舒展开来,如水藻般在风中浮动着,旋即破碎成璀璨的光屑。光屑零落如细雪,并迅速消融在了空气中,毫无痕迹。
“当然……”
少女重新抬起头,虽然依旧在微笑,但眼中却分明翻滚着亮晶晶的眼泪。
“也不是我的错。”
光洁如初的膝盖,白皙的肌肤映着盛夏的光。
晚餐后,打发小衡去扔垃圾,顺便帮我买一杯奶茶回来。我终于获得了和“父亲的姐姐”独处的机会,在我用餐的过程中,她始终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小衡出门后,我招呼她进了屋。她在我面前蹲下伸来,用手指好奇地戳了戳透明的塑料布。
“这是做什么?”
“我必须呆在这个恒温恒湿的空间里。”
由于夏令草的寄生,我全身的皮肤都呈现字面意义上的“吹弹可破”的状态,也正因如此,我身上根本穿不了衣服,甚至连稍大些的风都有可能让我的皮肤受损。
“没猜错的话,这应该都是拜你所赐吧……”
虽然言语上显得有些阴阳怪气,但说实话,我并没有感到生气,这些年来在温室中的苟活似乎正在让我失去人类的情感,无论是积极的抑或消极的,都已经被从灵魂深处抽离。只有这样一个脆弱且空空如也的皮囊,装盛着仅有的困惑,让我勉强还保留着“生而为人”的资格。
“作为补偿,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是什么?夏令草是什么?神明又是什么?”我凝视着她,她却并没有凝视向我,而是将视线转向一侧,我自然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她正在注视着矗立在夜色中的那座玻璃金字塔。
那把人类意图用以破解“夏令草之谜”的钥匙。
芳芷·下
“人类啊,可真是既愚蠢又傲慢。”
注视着大温室的她蓦然发出一声老气横秋的感慨,我却没有在意,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的侧颜。那真是美丽到近乎惊艳的侧颜:长而弯曲的睫毛,高高挺起的鼻梁,在灯光下显出浅浅光泽的双唇,因叹息而流出深沉而无奈的话语。
与夏夜格格不入的苍凉感如暮霭般弥散开来。
“小芷……”
她回过身,一脸凝重地注视着我。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因激动还是恐惧。她小巧的手移到塑料布上,我能清晰看到其掌心间形似叶脉的掌纹。
“大绽放就要来了。”
在解决我既有的困惑前,她却以新的词汇为我平添了新的困惑。
“大绽放……又是什么?”
“是神明对世界的清洗。”
或许从地上站了起来,不急不缓地走到窗前,眺望城市的夜色。
“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吗?小芷……”
我下意识地想摇头,但是塑料布上隐约映出我不人不鬼的模样,让我失去了否定的勇气。神明,果然是存在的吧……不然是谁创造的夏令草呢?
见我不吱声,她自顾自地继续道,“所谓的神明,其实就是自然的意志,说的通俗点儿,便是这颗星球本身的意志。”
“盖亚意识……”
父亲记在日记本上这个词没头没尾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或是为了回应我的呢喃,她一边点头,一边背对着我竖起了自己的食指。
我明白,这是在提醒我她已经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神明是什么。
“就像人类的身体一样,这个星球也长期保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祂拥有自我调节的力量,当其认为自身处于某种临界点时,神明便会通过一些特定的工具,来对一切进行必要的调整。”
伴随着不急不缓的阐述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开始萌生出的枝蔓。
“夏令草,便是神明用以进行调整的工具。”
在竖起的食指旁,中指也慢慢立了起来,与之相对应的,她也解决了我的第二个问题——夏令草是什么。
然后,她放下手,转过身来,背后四散生出的枝蔓灵巧地结成了翅膀的形状。日光灯恰好位于她的头顶,直落下的光芒照亮了其微微扬起的脸,让她整个人在我眼中就像天使般圣洁美丽。
“无论是寒武纪的物种大爆发,又或是白垩纪的恐龙大灭绝。这颗星球漫长的演化史中,生命从来不是神明的目的,生命不过是祂用以自我调节的手段。繁荣与衰败,出现与灭绝……一切的一切,都被神明的意志暗中所左右。”
我惊讶地发现身上的枝蔓好像受到了她的感召,正不受控制地疯长着,很快便穿破了塑料布,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便迅速长满了整个房间。来不及感到害怕,我强撑起因枝蔓的疯长而变得羸弱不堪的身子,用残余的力气追问道,“所以,你又是什么?”
我的最后一个困惑,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一个困惑。
眼前这位血脉上是父亲姐姐的少女,究竟是人类还是神明?是被寄生者还是寄生者本身?她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新的困惑如同疯狂蔓延的枝蔓一样在我心中肆虐地野蛮生长。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她面带哀伤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背后结作翅膀的枝蔓重新解开,如触手般朝周围延伸而去,很快便与从我的枝蔓缠绕在了一起。
“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身上所拥有的意志究竟是于采苓的人类意志,还是夏令草的植物意志,又或是这个星球本身的神明意志。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放下双手,向我做出了拥抱的动作,满是泪痕的脸上绽开出别扭的笑容。
“夏令草在期待着绽放。”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我的视线越过她的肩,穿过丛生的枝蔓的缝隙,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眺望窗外,只见苍茫的夜色中,那高耸的玻璃金字塔正在迅速塌陷。
在我看来无比坚固、无比雄伟、无比璀璨的大温室、凝聚了人类智慧与不屈意志的大温室、象征着人类对夏令草和大自然宣战的大温室,在眨眼的瞬间便分崩离析,化为了一文不值的尘埃和瓦砾。
看似坚不可摧,看似光辉夺目,但说到底却脆弱无比。
就像……人类所创造出的这个文明……
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疲惫在那一刹那彻底包裹住了我,大温室的崩塌无疑象征着人类在夏令草面前的全面败北,而这时我也才是真正明白了她那句乍听起来显得颇是老气横秋的感慨——人类啊,可真是既愚蠢又傲慢。
“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来见我?”
内心被剥离掉了最后希望的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容器——用于培育夏令草的容器。我能清楚感受到它们在野蛮生长时对我生命力的疯狂汲取,愈发虚弱的身子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我这个身子匍匐着倒在地上。
还没和小衡告别,已然成为我尚不能死去的唯一理由。
“我以于采苓的身份来见你。”
她身上的枝蔓与我身上的枝蔓愈发密集地纠缠在一起,我们就此成为了一个有些奇妙的整体,她的声音显然不再是从我耳中飘入的,而是沿着交错在一起枝蔓,将信息径直导入了我的心中。
“所以我一定会救你,小芷。”
趴在地上的我只觉疲惫侵占了我身体的每一处,我挣扎着想要重新起身,然而终究只是徒然。我能感受到她的指尖轻抚过我的脖颈,最终停留在了我的背部,在夏令草与我皮肤的衔接处游移。
虽然竭力想着要保持住清醒,但沉重的眼皮似乎有意和我过意不去,睁开,阖上,再努力睁开,再迅速阖上……
“睡吧,小芷。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她的声音如同咒语,抽离了我最后的挣扎。终于,我实在是无力再次睁开眼睛了,柔软的黑暗扑面而来,一种近似于天鹅绒的触感,将我裹入其中。
我转而陷入了一个奇妙而诡异的梦境。
梦境中,我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岩壁上生满了茂密的藤蔓。每一寸枝条、每一片叶子都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亮白色的光,将这个封闭的山洞照亮如白昼。我忍不住向藤蔓靠近,深处的手刚触摸到正在发光的叶片,那些藤蔓旋即如游蛇般散开,露出深青色的岩壁,这时我才注意到,岩壁上被画满了各式各样的壁画。
仔细端详了许久,我才发现这上面似乎是刻画了一个关于“献祭”的故事。
壁画上的人物着装无法看出年代感,但从剥落的痕迹来看,这应该是已经存在了许久的古物。上面描绘了盛大的献祭仪式,一群衣着华丽的人抬着跪坐有白衣少女的轿子,向一座山走去。
我被壁画引导着向前,配合着我的步伐,岩壁上的藤蔓依次散开。
少女被放在山林中,她低着头像是在掩面哭泣,轿子的周围丛生出白色的植物。不,我想那或许并不是白色的植物,而是植物正在散发着白光。
所以,那应该就是夏令草吧。
继续向前,故事也在持续推进着,只见少女被枝蔓缠绕包裹,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然后紧接着下一张图,她便安然地躺在了夏令草所织就的草垫上,肚子似乎有些微微隆起,就在我困惑于她是否是怀孕了的时候,下一张图中,少女便怀抱着一个襁褓,接受着第一张图中那些衣着华丽的抬轿人的跪拜。
我加快了步伐,藤蔓也加速展开,接下来的几张图都是在描述襁褓逐渐从婴儿到幼儿,最终成长为另一位少女。只是或许是为了与之前的白衣少女有所区别,这位少女身穿着一袭黑衣。她与之前那位白衣少女牵着手,相对而立。
然后,在下一张壁画前,我只觉一种被雷电击中的麻痹感,正以我的眉心为起点,顺着脊骨贯穿全身。我怔怔站在原处,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壁画上,面对面、手牵手的一黑一白两位少女,各自从背部生长出无数枝蔓。那些枝蔓向触手般的交错缠绕在了一起,这样的场景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可怖。
不知在那张壁画前站了多久,回过神的我收敛起惊骇的情绪,继续向前。
下一张壁画上,由枝蔓编制而成的巨大球状包裹住了二人;在下一张壁画上,藤蔓开始出现裂痕,生出白色的光;继续向前,藤蔓分崩离析,我看到了一朵有着特殊形状的白色的花正在尽情绽放,作为这朵美艳白花的装饰,在它的周围,那些衣着华丽的抬轿人都在奇怪地扭动着的身子,衣袖领口甚至于五官中都生出了粗细不一的枝蔓,为这幅壁画增添上了诡异的美感。
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山洞的最深处。我原以为会在这里看见什么有趣的物件或景象,期待着能在这儿看到令我眼前一亮的东西。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山洞深处除了同样丛生的枝蔓外,什么也没有。
不甘心地我走上前,用手触摸了一下岩壁,覆盖住岩壁的夏令草藤蔓一如之前一样忽的收齐,只是这次露出的岩壁上并没有在看到壁画,只是有着两句用篆体所刻下的诗句。
——玄女玉花山海改,微风过月换人间。
我的指尖触摸着那粗糙的刻痕,反复吟诵着着两句没头没尾的诗。海量的信息在我的脑中翻滚沸腾,一个又一个的困惑如沸水中的气泡,忽的升起,忽的破裂,然后反反复复地出现又反反复复的消失。
紧接着,我听见了小衡在呼喊我的声音。
还未来得及做出回应,伴随着一股向上的拉拽感,我的意识重又陷入了那黑暗的柔软中。但是拉拽我的力量在继续着,我能感受到有人在拉着我的手将我整个人向上提。
下一秒,我从一团乱麻麻的枝蔓中被小衡托拽了出来。
“姐姐!”
他带着哭腔,一把抱住了我,我仍旧有些恍惚,直到抬起头,看到了月明星稀的夜空,嗅到了清新空灵的晚风,感受到了小衡的体温还有他落在我肩头的泪水,我才得以从梦境般的不真切里逐渐回过神来。
我……还活着……
环顾四周,整座城市被夏令草的枝蔓所覆盖,原本高耸林立的楼房则都变成了断壁残垣,远近不一的呼喊声、哭叫声、汽车被碎石砸中后所发出的警报声。我看到距离不远处的瓦砾中,一个壮硕的男子艰难从废墟中爬出,他愤愤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骂了句脏话。
然后走出没几步,男子便捂着脸,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
下一秒,从他的五官中兀然生出大量的枝蔓。男子初开始还在哭喊,但很快,从体内疯长出的枝蔓便充盈了他的口腔,将其整个人连同衣服一起撕裂,不成人形的他瞬间扑倒在地,化为了废墟上茂密丛生的夏令草的一部分。
我尚未来得及感到害怕,只是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梦中所见的那些壁画。我仔细回忆着画中故事的整个流程,联想到父亲在日记本中所提及的种种,刹那间,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了我的脑海。
我一把推开小衡,用双手疯狂地刨着身下厚实的枝蔓。很幸运的时候,我很快就找到了我所想找的东西——父亲的日记本。
翻到父亲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
——我必须去做,我必须××××,我必须××××。
内心激动的情绪让我不觉有呕吐的冲动,我强忍住几乎在痉挛的食道所带来的疼痛,我翻过了那行字所在的那页纸。
借着明亮的月光,空无一字的道林纸面的印痕显出银灰色的光泽。
——我必须……保护姐姐……
——我必须……杀掉芳芷……
采芜·上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总是听村里的老人警告说: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绝对不能进山去!因为山里的神明专抓女娃子去做老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姐姐都很乖,除了上课,就是帮父母采茶、种地,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倒也算不上乏味。相较于姐姐的老实,热爱冒险的我特别喜欢听各种各样关于神明的故事,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什么神明会让被祂选中的女孩子怀孕、会把神草种进女孩子的身体里、被种了神草的女孩子就会变得长生不老……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并没有让我对那座常年笼罩在雾霭中的山感到恐惧,相反的,这一切反而在我的心里种下了好奇的种子。
直到有一天,种子终于是开了花。
我给父母和姐姐留下了一张写有“我去找神明”的纸条,然后便带上了水和干粮,独自一人进了山。
事后我从姐姐的嘴里得知,在我进山之后,整个村都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责怪父母,他们坚信我的这一行为将会冒犯神明,然后给村子带来巨大的灾祸。没有任何人愿意冒着被神明选中或诅咒的风险进山,就连父母也恐惧于长久以往的传说,他们决定就此听天由命。
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便是我的姐姐……
她没有我聪明,总是傻乎乎的,经常要拜托我帮她完成作业。但面对我独自进山的冒险行为,她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不管是神明也好,是恶魔也罢,无论祂是会选中我又或者是会诅咒我,我都要把你找回来!
事后姐姐跟我讲起她当时想法时,只是傻乎乎的笑着,那副蠢萌的模样让我忍不住向捶她一拳。
至于当时的我,虽然有着冒险的冲动,但毕竟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所以对于村中流传的那些传说,我懂得用科学的态度来加以辨析和思考。传说神明会将神草种进人的身体里,然后神草就会以人类的血肉为养分来生长。这似乎是在形容某种细菌或是病毒,一旦被感染或许会有很大的风险也未必。考虑到深山中或许真的隐藏着某类致命的病菌,所以我很谨慎地从镇上买了些医用口罩带着进山。
我自然知道神明是不存在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感觉在召唤着我,在那做山里召唤着我,让我必须冒险进山去。
而从进山的第一天起,我的内心就始终有着一种奇妙的感觉。
就好像整个人进入了一片拥有生命的网络中,山中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条小溪甚至于每一丝风、每一滴雨都是这一网络中的重要节点,彼此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密集而精确的信息交换。
我只觉得自己也成为了这些节点中的一部分,但也正因如此,我只觉得自己正在再被某些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信息所指引着。感觉只需在心中默默秉持着“找寻神明”这样一个朴素无比的信念,信息就会自然而然地引导我向神明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被指引着来到了一处山洞,因为没有准备替换电池,手里的手电筒已经失去了功用。我犹豫着该不该在没有照明的前提下冒险进洞,但奇妙的信息却在指引……不,应该说是在诱惑着我。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抬起脚步,我开始向山洞的深处走去。
前行了大概十几米,洞口处的光已经无法继续照进更深的地方,虽然恐惧让我双腿发软,但身子却还是不自觉地向更深处走去。
又继续前行了大概十几米,黑暗忽然消失了,山洞的岩壁上长满了形似爬山虎的枝条,但与通常所见的爬山虎有着分明的不同——那些枝叶都在闪烁出亮白色的光。那光芒彻底驱散了洞中的黑暗,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
继续向前,很快就来到了山洞的尽头,这里就连地上都长满了那类会发光的植物,厚厚地如同一块精致的地毯。这时我才注意到,山洞的岩壁上似乎画着壁画,虽然没有手电,但是枝叶发出的亮光依旧让足以让我看清壁画的每一处细节。
那似乎是关于少女被送入山中后怀孕的故事,但故事后面的走向就让我有些不理解了。正在思考时,我突然察觉自己的双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赶紧低头看去,我发现正是那些发光的植物,正如毒蛇般紧紧缠绕住我的脚踝,并逐渐向上延伸,很快就将我整个下半身掩埋在了发光的枝蔓中。
我努力挣扎着,意图从其中挣脱出来,然后——
传说中的神明便出现了……
不是某一种物化的动植物形态,甚至于不是某一类肉眼可见的物象,而是一种可以直抵人心的意志。虽然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祂、也没有听见祂、不曾触摸过祂、也不曾嗅到过祂……但是我就是能感受到祂的存在。
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祂无处不在。
每一滴雨水,每一丝清风,每一块石头,每一粒尘埃,每一口空气,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头鹿……这山间的一切生灵、一切景色、甚至于吸入肺中的每一粒分子,我都能感受到祂的存在。
在整个身子都被枝蔓包裹住那一刻,我分明感受到了神明的惋惜,祂似乎因为我是个男孩而感到有些无奈,但很快,那阵惋惜之情就被一阵惊喜所替代。
就在我困惑于其情绪上转变的缘由时,我听到了姐姐呼喊我的声音。
缠绕住身子的枝蔓在一瞬间解开,转而如游蛇般迅速朝洞口延伸而去,我甚至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便听到了姐姐的惨叫声。我赶紧上前,只见姐姐正被枝蔓严严实实的包裹着,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闭着眼睛的姐姐紧皱眉头,脸色惨白,小巧的额头上渗出星星点点的汗珠,她似乎正经历着什么可怕的梦魇。
那一场景,让我忽然想到了在山洞中看到的一幅壁画。
我赶紧上前,想用随手携带的砍刀把捆住姐姐的枝蔓劈砍开,但却被神明所阻止了。并非物理层面的阻止,也不是言语层面的喝阻,就是在突然之间,祂似乎径直从我的心中抽走了要救下姐姐的意图。
如同行尸走肉般放下手中的砍刀,我静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被枝蔓缠绕着的姐姐。正午的日光逐渐西斜,山林染上了蜂蜜般的金黄色,就在夜幕即将降临前,枝蔓终于解开了,我赶紧上前抱起姐姐,她似乎正在沉沉地睡着,这多少让放下心来。
然后,我背着姐姐下了山。
关于在山中的经历,我们虽然并没有提前串通,却默契地选择了深藏心中,谁都没有告诉。
但我知道,那一天,神明选中了姐姐。
在之后研究中,我猜想神明应该是某种更高维度的存在,正如我们观察二维世界可以一目了然一般,隐藏于高维度的祂应该也在以一种游戏的心态窥视着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或许从这颗星球出现的肇始,祂的意志便一起在高维度空间中产生了,就像我们人类在出生的那一刻,意识也将伴随我们应运而生一般。
作为某种高级智慧,祂或许无法用“生命”的概念来定义,祂的存在超越了“生命”、“生死”、“文明”、“历史”、“时间”、“空间”……这一系列人为的词汇。祂不受任何物理规则的限制,也不被任何人文概念所定义,不在意任何道德观念的束缚。祂可以自然而然地介入这个世界,正如我们可以轻易处置属于我们自己的肉体。
虽然很肤浅,但是用“神明”这一词汇来代指无处不在却又无所不能的这一超越常识的意志似乎是最为合适的。
我将自己的猜想告诉了姐姐,她却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着。她也始终不愿意告诉我当时在那个山洞里,神明究竟和她说了些什么。所以我并不知道姐姐究竟因我的任性做出了什么样的牺牲,只是知道从那一天起,她便不在老去。
高中毕业后,因为家境原因,姐姐放弃了继续求学,而是去镇上的一家小餐馆做了服务员,一边打工一边为我凑大学的学费。
我高中毕业时,姐姐正是高中生的模样;
我大学毕业后,姐姐仍是高中生的模样;
我开始工作了,姐姐还是高中生的模样……
这就是被神明选中后的结果吗?姐姐近乎魔幻的不老体质,并没有在家乡引起多大的关注,相反,大家有得羡慕她长得慢,有得夸奖她会保养。虽然偶尔也会有些风言风语,传着“老于家的女儿小时候进过山,被山里的神明看上了”之类听起来是谣言,实则是真相的话语,不过镇上的人大多也只是一笑了之。
如果姐姐的牺牲仅限于此的话,我或许还能自我安慰不是罪人,但就在我工作的第二年,一天晚上,姐姐突然跑到我的出租屋,合租的室友一边开着“你妹妹来了”的玩笑,一边对着满头大汗的姐姐暗送秋波。
然而姐姐却并没有在意着一些,她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拉近了我的房间,然后用近乎发颤的声音对我低声道,“采芜,我怀孕了……是神明的孩子……”
刹那间,那长久萦绕于我胸口的困惑瞬间消散。
我颤颤巍巍地将手放在姐姐尚未隆起的肚子上。
多年前在山洞中看到的那一幅幅壁画,就像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快速闪过,那些原本不能理解的剧情,也因这些年的研究以及此刻姐姐的怀孕而顿时变得无比明晰。
一直以来,神明都在窥视着这个世界。
以“干涉者”的身份。
采芜·下
无论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还是华胥履大迹生伏羲……古今中外,处女受孕之事常见于史书。由此可见,神明借助未婚处女降下婴孩的事古已有之,而且并非古人天真烂漫的想象,是实实在在来自高维度的干涉。
在古代,这或许是值得敬畏的天降祥瑞。但在现代,这却成为了作风不检点的证据,关于姐姐未婚先孕的消息很快就在小镇上传开。
即使放在大城市,这也足以掀起一大片风言风语,而在这样一个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西南小镇,这件事更是传的纷纷扬扬,大家都开始用一种异样地眼神对姐姐指指点点。
无奈,我只好放弃工作,只好带着尚有身孕的姐姐来到了我读大学的省城。当时的每年暑假,我都会来这儿打工,因此对此处还算比较熟悉。
经过十月怀胎,姐姐很顺利地产下了一个女婴。这一切虽然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当我真正将那孩子抱进怀里时,那种沉甸甸的质感依旧让我泫然欲泣。因为我知道,按照山洞壁画上的记录,我怀中抱着的这个孩子,不但会害死姐姐,更将毁灭这个世界。
我必须把她带走,即便姐姐会恨我,但我必须带走这孩子,越远越好。
于是我抛下了病床上的姐姐,带着这个被我命名为“于芳芷”的女孩,远走他乡。
虽然带着孩子,但我很快就遇到了我的妻子,很快她便有了身孕。
儿女双全的人生一度麻痹了我,让我有意无意地忘却了自己犯下的罪过。我本以为就此可以断绝神明埋设下的预言,但很显然,我终究还是太高看自己了。终于在那个夏日的午后,门铃被按响了。
我当时正在切菜,芳芷兴冲冲地跑去开了门。
就在房门被打开的刹那,一阵清浅的风吹来,那股清新空灵的熟悉气味霎时充满了我的厨房,甚至于压过了食材本身的味道。
我僵硬在原地,怔怔地听着门口传来的对话。
“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芷。”
“你都这么大了呀!”
回过神来的我赶忙冲出厨房,一把将那孩子从姐姐的怀里拉车了出来,因为动作的幅度太大,姐姐摔倒在地上,跌伤了自己的膝盖。
姐姐依然是高中少女的模样,这些年她或许经历了很多,但至少在那张清秀的脸上,我丝毫捕捉不到岁月留下的痕迹。
“不是你的错哦,阿芜……”
她对我笑着,眼中却满是泪水。
不是的姐姐……不是的……
就是我的错!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我的任性!如果不是因为我不听村里老人的劝告!如果当年没有进山来找我……
你就不会被神明所选中,就不需要背负这么大的痛苦。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无法老去的姐姐,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注定要重启世界的姐姐,我只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小芷尽可能地远离她。但姐姐和小芷间的羁绊却跨越了血缘,那显然是一种超脱于我们这个维度的存在,我的努力在神明面前成了一个莫大的笑话。
我只能通过不断地搬家来尽可能地进行拖延,无法理解我疯狂搬家的行为,妻子离开了我。因为长期的搬家,工作上的不稳定,生活也开始变得愈发的贫苦。
但无论我怎么训斥,无论我怎么解释,无论我怎么劝阻,姐姐都会在不久后便出现在小芷所在的城市中。我知道,这并不是她的主观意志所为,而是由神明创设的那张万物之网在暗中引导着她,无论如何都必须到小芷的身边去,最终完成壁画上的行为——清洗整个世界。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的一种可能了。
姐姐和小芷之间,必须有一个消失。
理论上来说,如若不杀掉姐姐,就算小芷死了,她还会继续怀孕,继续生下用以清洗这个世界的孩子。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去做出这样的选择!
因为我的任性,神明才会选中姐姐!
或许在神明的意志面前,我的挣扎只是蚍蜉撼树般的不自量力。即便如此,我仍希望可以倾尽自己的力量保护姐姐。
我打开了自己的日记本,撕掉了所有关于神明的研究并将其付之一炬。以避免姐姐看到这部分内容时将感受到我曾感受过的巨大的无助感。然后,面对着崭新的一页,又看了眼正在陪弟弟画画的芳芷。
她今年刚满十岁,正是活泼可人的年纪。
在注意到我正在看她后,芳芷抬起头来,向我露出了如同猫咪一般的笑容,还像招财猫一样朝着我挥了挥手可爱的小手。
我努力朝她挤出笑容,但是鼻子却骤然发酸,为了避免让芳芷看到我的眼泪,我赶紧低下头去。我自然没有在杀害那孩子后还能继续苟活的勇气,因此我决定和那孩子一起去死。
对不起……
在心中默默道歉后,我在崭新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绝笔:或许这一切努力和牺牲都只能换来暂时的平稳,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必须去做……
手中的笔开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字也开始变得弯弯扭扭的。我努力稳住自己的心态,深呼吸了几下,逐渐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转而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我人生中最后的文字。
我必须保护姐姐……
我必须杀掉芳芷……
将儿子托付给邻居后,我以“去游乐园”的谎言,将芳芷骗上了车,就在我下意识地要帮她系上安全带的时候,我停住了插入安全扣的手。
“爸爸,老师说开车坐车都要系安全带啊!”
“没事,很近的,不系也没关系!”
我故作镇静地向芳芷解释着自己的“谋杀行为”,而后便一脚油门地上了高速。我原本的计划是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追尾一辆大型货车,但是或许是神明在有意做出戏弄般的安排,我在绕城高速上转了整整一圈,竟然连一辆大货车都没有发现。就在准备放弃时,我终于是看到了一辆体型同样庞大的客运大巴。
按照既定的计划,我故意和那辆大巴拉开了一段距离,而后猛踩油门加速。伴随着一阵“轰隆”的巨响,我的小轿车以扭曲的姿态嵌入整个大巴的尾部。
大巴变形扭曲的保险杠直插进我的胸口,苦涩而腥臭的血被我猛地喷出。
“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向姐姐道歉,又或者是再向芳芷道歉。
都不重要了,意识正在迅速的土崩瓦解。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过头去,而眼中所见的景象让我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芳芷的身上生长出大量的枝蔓,背上的枝蔓将其整个人固定在了座椅上,起到了安全带的作用;而胸口和双臂上生出的枝蔓在迅速在她身前形成球形,变成了天然的安全气囊。
一场足以将人撞碎的车祸,芳芷……却几乎是毫发无伤。
我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能是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阿芜……”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想起,我原以为那或许是幻觉,但在看到她出现在我身前时,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神明的力量吧。祂藏在高维度中,就如同我们操纵四肢一般轻易操弄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以莫大的玩笑,对我的自大发出了最为深刻的嘲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芜……”
刚从客运大巴上下车的姐姐,在看到副驾驶上陷入昏厥状态的芳芷后,必然是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我的所作所为。我原以为她会责怪我,但是并没有,她只是轻轻伸出手,温柔的摸了摸我的脸。
我想抬起头来再看她一眼,再看她最后一眼,但我实在是做不到了。
调动残存的意识,将深藏在心中的一句话倾诉给了我那傻傻的姐姐。
“姐姐……你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摩挲着我脸颊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我听到姐姐故作欢快的声音。
“当然啦!”
虽然她有意装出欢快的语调,但相较而言,言辞间的哽咽声反而更加明显。
“我啊,一直都是在为自己而活的呀!”
“真是这样吗,姐姐……”
我再一次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真的是……这样吗……”
在意识彻底脱离我肉体前的最后一秒,我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和姐姐在镇上的电影院看电影《神秘代码》时候的场景。
“太假了。”当时出电影院的我忍不住吐槽道,“世界都快毁灭了,还能这么镇定地拥抱在一起?我才不信呢!”
被剧情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姐姐轻轻捶了我几下,她显然是不满于我所发表的言论。
“这才叫人类文明啊!”
她突然说出一句让我觉得不太像她的智商能说出的话,让我感到万分诧异。
“如果文明在面对末世时,只剩下了恐惧和愤怒,那这个文明就没有任何值得怀念和惋惜的地方了啊!”
当时自己有对此进行反驳嘛?我已经没时间去回忆了。
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突然想起了姐姐的这段话。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结
五十年前的大绽放中,人类在一夜间失去了十分之一的人口,大量建筑被夏令草的枝蔓所腐蚀,变成一堆瓦砾。之后的半个世纪里,饥荒、瘟疫、战争交替发生,又持续性地夺走了十多亿人的生命。
而作为大绽放事件的“爆发中心”,阳羡小城成为了一座完全被夏令草所覆盖的鬼城。据说当时城中的上百万人口几乎无一幸免,全部成为了夏令草疯长时的养料。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啊!”
拖着厚重的金属防护服,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劣质玩偶,走在阳羡城的废墟瓦砾间,看着依旧在疯长的夏令草,以及在其庇护下栖息的众多生灵。无论是在停满路灯的各种颜色的鸟,还是在沟渠中游弋着的大大小小的鱼,还有是不是从断壁残垣间忽的蹦出,把我吓一跳的野鹿——这里或许是人类的禁区,但绝对是各类动植物的天堂。
“所以我来这儿是要观察动物吗?”
我抱怨着,闷热的头盔中满是雾气。五十年前我还没出生,所以不曾经历过大绽放这一传说中的事件,因此对于夏令草这种植物倒也没有太多的畏惧感。据说这玩意儿必须生长在了人类的体内,一旦脱离了人体就会迅速枯萎死亡。
所以,阳羡这边的夏令草为什么会长得那么好呢?
我对此困惑万分,不过倒也没有深究的兴趣,只想着赶紧把身上着要命的金属防护服给脱下来。
终于,头盔的对讲器里传来了后方的指令。
【当年这座城市里有一座专门研究夏令草的研究中心,很多人猜想就是因为研究中心发生了事故,才导致了大绽放的发生。】
“所以?”
【所以你的任务就是要去研究中心的遗址把当年的数据资料转移出来。】
“哈?”
我一脸懵逼。
【里面的资料或许可以帮我们弄清大绽放爆发的原因,甚至有可能让我们掌握其中的机制。如果顺利的话,会让我们在未来的国际竞争中掌握主动权。】
“……比如。”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许久,然后便传来了一阵冰冷的声音。
【这属于更高级别的机密,我们都无权过问。】
说到底不就是“武器化”么?将一切可以武器化的科技武器化,在战争中获得尽可能大的优势,从而攫取尽可能多的资源。人类啊,没有在五十年前的大绽放中彻底灭绝可真是太可惜了!
我在心中反复咒骂着上层者的无耻,但骂归骂,任务总还是要继续执行的。
沿着电子导航,我穿过了一条宽阔的街,而就在路口转弯时,一个浅白色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
有敌人!
我下意识地从背后的背包中取出武器,头盔中的雾气让我看不清对方,但随后传来的少女的声音让我稍微放下心来。
“咦?外面来的?”
我手中的枪依旧高举着,按了下头盔上的除雾按钮,我这才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穿一袭纯白色的连衣裙,她满脸惊讶地看着我,正如我此刻也在满脸惊讶地望着她。
再确认对方并没有武器后,我收回了自己的枪。
“你竟然不穿戴任何防具嘛?这儿可到处都是夏令草。”
听了我的警告,女孩却只是呆萌萌地偏了偏脑袋,“所以呢?”她傻乎乎地追问到,全然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夏令草很危险啊!它可能会……”我开始懊悔自己上课没有好好听,在关键时刻竟然说不出夏令草的危害,于是只好蒙混过关地回应了一句,“总之很危险就是了!”
“当你想着要征服它、战胜它、消灭它的时候,它的确蛮危险的。”
女孩继续甜甜地笑着,她将双手背在身后,这是,远处有个老人扛着锄头在呼喊她,好像在喊“洁洁”,这就是她的名字吗?听起来还蛮可爱的。
“我先过去咯,我弟弟在喊我!”
弟弟?!
我讶异地抬头望去,反复确认自己的确没看错,那真的是一个老人。所以,她肯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这儿很危险啊!你们还是别住这边了,换个地方去住吧!反正现在人类都死的差不多了,到处都是空地,干嘛非要选这块长满夏令草的地方呢?”
已经跑出十几米的少女停住脚步,她转过身朝我大大方方地笑着。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的母亲就在这边,所以我不能走呢!”
少女这么解释着,蹲下身,轻轻抚摸了一下路旁茂密丛生的夏令草,竟然没戴任何的防具就直接徒手触摸,让我坚信她肯定是疯了。
我已经懒得再做过多的劝告了,毕竟命是自己的。本打算就这么径直离开,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信号问题,对讲机中只能听到“吱吱”的杂音,而电子导航也完全卡住了,无奈,我只好向那位蹲在地上的少女请教路线。
“请问你知不知道夏令草研究中心在哪儿呀?”
“噢,你是说‘大温室’嘛?”少女站起身,她慢慢走到我身前,而后突然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胸口,“就在你们的心里哦!”
说着无厘头的话,少女的笑容始终灿烂如晖。
我不能理解她的话语,也无法理解她的笑容,于是只好转身离开。阳光正好,风也应该很舒服,但我却完全感受不到这些,只因我被困在了这无比笨重丑陋的金属防护服中,笨拙的就像个快要坏掉的劣质玩偶。
一阵微风吹过,废墟之上的夏令草轻轻摇曳着。
似乎正嘲笑着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