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造物主并没有目的
引
——造物主并没有目的。
这句话是谁说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当他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正常时,这句话就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发现这个世界不正常,是在昨天晚上的地铁三号线上。因为是末班车,加之快到终点站的缘故,车厢里就只剩两个人了——他和一位坐他对面的墨绿色短发的少女。
少女穿着高中生的制服,看起来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低头玩着手机,腿上横置着一个吉他包。个子不高,看起来很小巧,像玉石雕出的精致工艺品。
好漂亮的女孩子啊……他傻乎乎地望着对方,当回过神时才发现,列车已经在他的目的站停了好一会儿了。急匆匆想要赶下车去,却还是晚了一步,车厢门在他下车前关上了。
懊悔地捶了下闭合的车门,他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沮丧。身后传来了“噗嗤”一声,回过头时发现,少女正眯着眼看着他,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没事的,泰冯路那边有很多共享单车。”少女这么说着,收好手机,挎起吉他包,起身离开座位来到他身边,“一会儿我带你去,正好我也要骑车回家。”她笑着将短发撩到耳后,“你是九中的学生吗?”
面对美少女的询问,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余光瞥到车门玻璃上的镜像,虽然看不出颜色,但他还是能感知到自己的脸肯定很红。
“我是三中的。”少女拿出手机,“加个微信不?”
他一愣,转而是一阵恍惚,这种动漫般的剧情推进让他觉得简直想在做梦。
“不方便?”
“啊……不!方便……不是!我的意思!”他一边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边口齿不清地解释着,“当然可以……”他嘟囔着,笨手笨脚地调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滴。”
扫码声,通讯录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1”,他验证通过了信息。
“这就加上啦!”少女用活泼开朗的语气为他确认互加微信的事实。
真的就跟做梦一样,这么怀疑着,他用自己的后臼齿轻轻咬了下舌头,会疼,看来不是做梦——是交好运了。
“我叫……”
他努力调整好心态,正准备做介绍,却发现少女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这是……丹顶鹤!?为什么地铁里会出现丹顶鹤?
只觉得自己的思路有些死机,他注视着少女背后的丹顶鹤,而那丹顶鹤则注视着身前的少女……偏偏少女的目光此刻又落在自己身上——三者的视线画出一个奇怪的三角形。
“怎么了嘛?”少女转过身,扫视了一下整个车厢,她视线的焦点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在那奇怪的丹顶鹤身上,“有什么吗?”少女有些困惑地转回视线,望着他问道。
“你……看不到吗?”
“什么?”少女抿起嘴,又转过脸看了下,“看到什么?”
“看到……”
他刚想着要解释,丹顶鹤那长长的喙突然刺了出去,径直刺穿了少女的胸口。那一刻,他分明看到少女的视线闪烁了一下。
“有点儿奇怪……”
胸口虽然被刺穿了,却没有出血,而是射出了数道光柱。
“为什么感觉……”
少女茫然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那同样开始发光的双手。
“有点儿奇怪……”
少女的语气像忧郁的叹息,伴随一道闪光,她消失了。
丹顶鹤保持着刺穿少女胸口的状态,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而后转过脸来看了看他,长长的喙抵在他胸口,有一种奇怪而冰冷的异物感。
然后,泰冯路站到了……
地铁车门打开的时候,整个车厢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造物主并没有目的。
他想起了这么一句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说的。
第一话
失踪事件开始于一个月前,加上昨晚发生在三号线的“女高中生失踪案”,总共发生了十六起。
受害者又躺在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也有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各个年龄段、各个收入层、各种职业、各种身份……有男有女,完全无规律可寻。
更离奇的是,许多失踪者在失踪时,旁边都有着目击者,有些甚至于不止一个。所有目击者对当时现象的描述也都出奇一致,虽然听起来很离奇,但测谎仪却证明——这些离奇说法并非谎言。
失踪者在失踪前一刻,状态都还很正常,有些在聊天,有些在打球……甚至有再做“十八禁”行为的……然后下一秒,毫无征兆的,他们就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愣住片刻,紧接着便浑身发光,带着一脸茫然的神情——在一阵闪烁过后与光芒一起消失了。
这不是臆想,也不是谎言,因为除测谎仪的真假判断外,事发现场的监控也都证明了这一点——失踪者的确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伴随着一阵奇异的闪光,突然消失不见的。
虽然有监控视频,但作为失踪事件的目击者,还是会受到警方的质询。
比如现在坐在审讯室里的我……
“你叫什么名字?”
“何可乐。立体几何的何,百事可乐的可乐。”
问话的警察一愣,他拿起我上交的身份证翻看着确认了一下,似乎有些怀疑那个身份证是假的,“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叫何雪碧?”他用严肃的口吻追问道。
“……没有,我姐姐叫何可欣,欢欣鼓舞的欣。”
那家伙不自觉笑了出来,“啊,抱歉!”他显然意识到身为人民公仆这样嘲笑人民是不合适的,于是赶忙跟我道歉,在道完歉后却还是不忘开玩笑似的挖苦了我一句,“我猜你应该是抱养的吧。你姐姐应该是亲生的。”
虽然我早在多年前就得出过这个推论,但被人这么说出还是有些不爽。
“能说的我都说了,监控也都在,什么时候能放我回家?”我看了下手表,又快十点半了。
检查了一下手里的口供,那警察点了点头,“差不多了。”他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口供递了过来,“签个字,就可以走了。”用手指点了点文件的右下角,“签这儿,每一页都要签。”
我耐着性子,将自己的名字一遍遍签上,就在我签完最后一页,将整个文件合起递还给他时,他却突然问了一句,“你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
他严肃的表情被我举起的文件无意间挡掉一半,露出的眼睛有着犀利的光。
“在她消失的时候,你正和她聊天,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没发生?”
我也不知道他这算是疑问句还是反问句。
“监控显示,她当时有两次回头看的动作,她在看些什么?”
真不愧是警察啊,竟然观察的那么细致。
“当时你和她的对话能复述下吗?”
他不断逼问,语气间透露出焦虑。
我放下手里久未被接过的文件,总算是看到了他被遮挡住的严肃表情。
“她说:车上没人了啊。我说是啊,很晚了。然后她说这个车厢空空的还挺吓人的,我说没事,反正快下车了。”非常自然地,我向他“复述”了一遍当时我和少女的对话,“然后她消失了。”我补充道,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但心头还是不自觉咯噔了一下。
“你应该在天润城站下车的,为什么又多坐了一站?”
“因为开小差没反应过来,急着下车的时候门关了。”
视频里我的表现足以证明我并没有撒谎,所以他表示相信地点了下头。
“为什么不马上报警?”
紧接着他总算是问出了这个我准备了很久的问题,简直就是一种条件反射,连思索都没有,我尽可能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一个人突然就在眼前消失了,加上偏偏又是末班车,第一反应肯定是见鬼了吧!”
果然,警察接受了这一非常符合“人性”的解释。
他继续用犀利的目光审视了我许久,总算抽走了我手里的那份文件。检查确认完签名都没有问题后,他向我点头致意,“感谢配合,你可以走了。很晚了,需要我派人开车送你回家吗?”
“很感谢,但是不用麻烦了,我姐姐她来接我。”
他把我送到派出所门口,姐姐已经推着自行车在那儿等我了。而在我跟他道别时,他却抓住我的手腕,“这是我的名片。”他将一张白色的小纸片塞在我手里,“你要是想起了什么,还请一定要联系我。”把身子凑到我身前,他那眯起的眼睛中闪烁出奇怪的光。
我支支吾吾回应了一声好的,抱起书包,朝着姐姐小跑了过去。
“要不我来骑?”姐姐瘦小的身子骑车载着高大的我似乎有点儿别扭。
“没事。”确认我在后座坐稳后,姐姐询问道“要不要去吃点儿东西?”
“算了,还是回家煮泡面吧,这个月生活费已经不够了。”
这么说着,我开始抱怨越来越贵的物价,但我很快意识到不该在姐姐面前抱怨这些,作为家中唯一的财政来源,她的压力显然比我要大。
于是我选择了闭嘴。
姐姐骑车载着我,穿过被路灯染得橘黄的街道。微凉的夜色迎面而来,和风一起从姐姐身侧吹过,无意间带上了她衣服和发梢的香味。
借着路灯浅浅的亮光,我发现姐姐头顶中央出现了隐隐的异色,“姐姐,你头发好像又要染了。”
“是吗?上个礼拜才染的。”
“嗯,长头发感觉长得也快!”
“要不干脆剪了算了。”
“你是说要剃成光头?”
“不行吗?”
“……到也不是不行,就是有点儿……”
可惜两个字被堵在嘴边,不是因为有什么顾忌,只在于我的注意力被路边的一副光景给吸引了。
“姐姐……那里……”
“没事,假装没看到。”
姐姐这么说着,用力踩了几下踏板,自行车的速度提升的很快,“忽的”一下就从那家伙身边穿了过去。
——那是只丹顶鹤……
更严格的说法是——那是只长得很像丹顶鹤的生物。
它站在路边的长椅前,长椅上,一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依旧沉浸在甜美的爱情世界中,完全没有在意身前那只正“傻乎乎”盯着他们的丹顶鹤。
我转过身,持续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自行车的速度也有意无意慢了下来。
情侣和那只“鹤”的形象渐渐变成了远处路灯下的一团模糊的剪影,然后,那团模糊中闪起浅白色的光,在夜色中显得很是刺眼。
紧接着,是一阵女孩子的尖叫声。
“那是到底什么啊姐姐……”我有些害怕,下意识抓住了她衬衫的后摆。
姐姐没有回头,她的背影对着我,在灯光下更显纤弱。
“是……”
一辆大货车边按喇叭边从我们身边飞速驶过,刺耳的喇叭声正好盖过了姐姐的解释。就在我忍不住想问候那司机全家的时候,姐姐又重复了一遍。
“是催促。”
姐姐无力的声音随着夜色和风一起迎面吹来。
捎带夹杂着方才大货车经过时所扬起的尘土。
“只是一场催促。”
这么说着,姐姐叹了口气。
虽然我很想追问:她为什么要叹气,但那声叹息中透露出的无助和疲倦,让我实在不忍心继续多嘴了。
抬起头,我看到姐姐随风飘动的长发。
发根显出的扎眼的白色。
正隐隐闪烁着异样的光。
第二话
“不用害怕。”
姐姐把面饼放入烧开水的锅里,用捞面的长筷搅动着软化了的面条。
“它们不会伤害你的。”
虽然我知道姐姐不会骗我,她说的这些也应该是真的。但一想到那些被“刺穿胸膛然后发光消失”的人,我仍不免感到一阵阵的胆寒。
姐姐把煮好的面倒进碗里,端了过来,摆好筷子后推到了我的面前。
“趁热吃吧。”
“谢谢姐姐。”
差不多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肚子早已经饥肠辘辘,但我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才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
那个少女……究竟去哪儿了啊?
我看着被筷子挑起的弯弯曲曲长短不一的面条发着呆,而姐姐则正支着下巴,静静注视着我,目光清澈。
内心有一种辜负了姐姐劳动成果的负罪感,我赶紧把面条吸溜进嘴里。
但因食欲有限,我实在有些吃不下了,为了缓一缓,我掏出手机,嘴里嘟囔着,“得问下今天下午布置了什么作业。”这么说着,我装模作样点开了微信,排在信息列表第一位的,是那女孩的对话选项。
——你已添加了Unintended,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她消失得太匆忙,以致于彼此间都没来得及互发信息。选项中显示着的还是通过好友验证后的系统提醒。
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心中翻滚起莫名的感伤,她用的微信头像就是自己的照片,很活泼也很阳光——正如她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如果当时我保护了她的话?
这么想着,我点开她的头像,进入她的朋友圈,只显示最近三天状态的朋友圈只有一条信息,是昨天晚上十点左右发的,是一张自拍,记得她当时正在我身边一起等车。
——总算排练好啦!后天的比赛要加油!
外加一个加油奋斗的表情,充满了干劲。
心中翻滚起的感伤从浅浅的涟漪变成滚滚的浪潮,我放下手机,“姐姐,那女孩是死了吗?她是不是……”浪潮翻滚着涌动着,冲击着我的胸口,阵阵隐痛,“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面对我的询问,姐姐没有做出回答,那干净的目光凝在我的脸上,一点点得黯淡。最终在彻底变暗的前一刻,她将目光移到我身前的碗里。
“面冷了哦。”她轻声嘟囔了一句,“吃饱了吗?”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姐姐起身将碗筷收拾好,“赶紧去睡吧,明天要上课。”姐姐背对着我,将碗里残余的食物倒进水池。紧接是冲洗的声音,她没再理我。
一如之前,我没有追问,只是默默注视着姐姐的背影。
——我猜你应该是抱养的吧。你姐姐应该是亲生的。
想起了警察的玩笑话,我的心却颤抖了一下。仔细说来,我和姐姐不存在谁是抱养的谁是亲生的这样的说法,因为至少对于我而言,从记事开始就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有的只是一个概念——我有过父母,而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本应是孤儿,而眼前这个姐姐是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总感觉有些格格不入,但却又似乎理所当然。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不记得了……她究竟比我大几岁?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九年前当我才上小学一年级,姐姐就是现在这副少女的模样。
近十年来她没有任何变化:无论是身材样貌还是那略带陌生感的熟悉。
我躺在床上,时不时想起那个消失的女孩,时不时又想起姐姐。两个女性的形象时而分开,时而又重叠在一起。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她们都很漂亮,但却完全是两个人——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
感伤再次袭来,将我淹没在浓稠的恍惚中——我进入了梦乡。
“没事的,泰冯路那边有很多共享单车。”
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抬起头,发现自己回到了车厢中。
“一会儿我带你去,我正好也要骑车回家。”
她说着走到我身边,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倚靠着另一侧扶手。
“你是九中的学生吗?”
一边笑着将头发撩到耳后,一边侧过身跟我搭着话。
哦……是梦啊……不过可真够真实的啊。
他看着那个活泼的少女,内心满是愧疚。
“我是三中的。加个微信不?”
“对不起……”
对于我的道歉,少女一愣,举着手机的手僵在了半空。然后,僵硬住的表情重又融化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没事啊,不方便的话也不需要道歉吧!”她眯着眼睛,就像一只猫咪一样可爱。
“当时我应该帮你的。”
“什么?”少女一脸的莫名其妙,她警惕地朝边上挪了挪。
“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肯定会去阻止那家伙的。”
“那家伙?谁啊?”
少女的身子整个贴向了车门处,显然是有意和我拉开距离。
我没有立刻回应少女,注意力从少女身上移开——那只“丹顶鹤”出现了。
“你滚开!”没有任何的犹豫和迟疑,我将身子插到少女和“丹顶鹤”之间,张开双臂将少女护在了身后,对着那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丹顶鹤”大声叫嚷起来,“不许你碰她!你滚开!”
我虚张声势地发出最大声的吼叫,但吼声中却能听出明显的颤音。
那只“呆头呆脑”的家伙傻乎乎地歪着脑袋,上下移动着视线,显然是在打量着我,如果它会说话,我想它肯定会问,“你是谁?”
自始至终,它都没发出任何声音,连鸟啼声都没有。只是往前凑了凑,用喙尖在我的胸口上来回画了好几下。虽然明知是在梦里,但奇怪而冰冷的异物感还是让我浑身冒出冷汗。
像在给我挠痒一样,不轻不重地来回画了好几下,那家伙总算收回了那可怖的长喙。它扬起翅膀,用力地振了振羽毛,利落转身,优雅地踩着步子,消失在一阵白色的光幕中。
然后,泰冯路站到了……
地铁车厢门打开的前一刻,我特意回过身确认了一下,还在!那个本该消失了的少女还在!此刻的她正紧张地将身子贴在车门处,用一种看待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目光中积满了恐惧、困惑还有满满的警惕。
车门打开时,少女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说,整个车厢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好真实啊这个梦……
我伸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好痛!这不是梦!?
是时间倒流了!?
——造物主并没有目的。
这一刻,我再一次想到这么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
——只是一场催促。
下一秒,姐姐当时叹气的声音也清楚回荡在我的耳边。
我感到困惑、讶异、莫名其妙,以及……满满的庆幸。
不管怎么说,我弥补了自己的过失,救下了那个少女。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没有和她互加微信好友。赶紧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果然,通讯录里并没有找到“Unintended”这个名字。
真遗憾啊……
叹了口气,虽然有些惋惜,但还是心情很好,因为那个少女活下来了。
这么想着,我仰起头下了车,而也就在我的脚刚踏上站台地板的时候。
我醒了……
书桌上的睡眠灯将天花板上照出昏暗浅薄的微黄,大片的房间仍旧陷落在阴冷的暗色中。躺在床上,被单包裹着我,触感温暖柔软却抵不住寒意。
从茫然中回过神来,我赶紧抓起枕头边的手机,查验了一下时间。
果然……终究只是一场梦而已啊。
时间倒流什么的……并没有发生。
我沮丧地扔下手机,侧过身去,将身子蜷缩了起来。虽是初秋,但气温并不是太低,我却感到了寒意。
“对不起啊……”我呢喃着,“没办法让你参加今天的比赛。”
闭上眼睛,努力想重新睡去,但寒意却越来越浓,被子也无法阻隔。
第三话
“哇!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一起失踪案!”
坐我身旁的那个男生突然大喊了起来,教室里嘈杂的声响随之消失,大家都将注意力击中到了他所在的位置。
“说是一对情侣在约会,然后那个男的就突然发光然后消失掉了!”
“是第十六起了吧!好恐怖!”我另一旁座位上的女生接上男生的话头,她的话语像落入水中的石,教室再次掀起了喧嚣。
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近一个月来发生的一系列失踪案,有恐惧,但更多却是兴奋。虽然所有人都在担心这种“凭空消失”的事件会轮到自己身上来,但所有人也都对于这种“超乎想象”的现象表现出这个年龄段的学生特有的好奇。
我被他们吵得头疼,自顾自翻看着手机上的最新新闻——第十六人!昨晚又一男子遭到“光隐”!
粗壮的黑体字标题几乎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光隐”是媒体最先给这一类失踪案件起的名字,现在貌似就连官方公告也开始用这个词来代称这类案件了。
他们如果能看到“丹顶鹤”,应该会觉得“鹤隐”这个词比“光隐”更准确。
我随手翻了翻新闻报道,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总觉得有些奇怪别扭,却又说不出理由。就在这时,班主任走进了教室,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同学们,请大家回到座位上,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看到新同学的那一刻,虽然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尴尬。
“介绍一下自己吧。”
对于班主任的要求,新同学点了点头,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面朝全班,用平淡如水的声音,面无表情地完成了自我介绍。
“我叫何可欣。请多多关照。”
后面的同学戳了戳我的背,“可乐,这名字和你就差一个字哎!缘分呐!”
“算了算了,一字之差,天差地别。这意境和神韵能一样吗?”刚才那个咋咋呼呼的男生插嘴道,“你这名字起的好呀!以后你的孩子就可以叫:芬达啊雪碧啊果粒橙啊果粒奶优什么的,反正都是可口可乐旗下的嘛!”
就在他嘲笑我时,作为新同学出现在教室中的姐姐挡在了我和他之间。
“请问可以坐你这个位置吗?”
语气间依旧没有情绪,只有莫名的疲惫。
“当、当然可以!美女!能加个微信嘛?”
“不能。”姐姐利落地予以回绝,她转身望向我,但并没有说话。
我实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回应,只能低下头去假装看书。
关于姐姐的记忆和逻辑是破碎的,她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同学?她为什么不能成为我的同学?不合常理的地方很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生命中,又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姐姐?为什么头发是银白色的而且会发光?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始终是少女的模样?为什么有着如此多的“不合常理”,她却还能“理所当然”的生活?
——你这个世界的逻辑不能用来理解不了我这个维度的存在。
每当我询问姐姐时,她永远会用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解释来回复我。与其说是解释,这一说辞总是让我更感困惑。
“离得太近了对眼睛不好。”姐姐伸手扶起我的额头,把我的脸从书本上分离开来。
“哇!你们认识吗?”
被姐姐夺走了座位的男生朝我瞪着眼睛,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是姐弟。”
姐姐率先做出解释,但与其说是解释,更像一份简略的说明。
“卧槽,可乐你上辈子拯救肯定世界了!姐姐你还缺弟弟吗?”
来自四面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简直要刺穿我,我尴尬无奈地抬起书,再次把脸藏在了书后,只想做一只可怜的鸵鸟。
就在我纠结于这样的场面该如何收场的时候,上课铃和班主任拍手喊“安静”的声音在那一刻,挽救了我的尴尬。
但是,这挽救终究只是暂时的……
中午和姐姐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能清楚感受到周围聚拢过来的目光。
或许是长期和姐姐生活在一起的缘故,我眼中的姐姐只属于“挺好看”的范畴。但不知为什么,所有除我以外的人类……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除我以外的生物,似乎对姐姐都保持着一种“惊为天人”的爱慕感。
比如现在正来回蹭着姐姐脚踝的那几只肥胖校猫。
——你这个世界的逻辑不能用来理解不了我这个维度的存在。
我又想起了姐姐的这句话,反复推敲着这句话的深意,最终只能得出一个毫无价值的答案——姐姐不是寻常的存在。
就在吃饭的间隙,已经陆续有六七个男生过来要过她的微信了。虽然姐姐无一例外的都拒绝了,但即便如此,还是不停有不在乎“前车之鉴”的执着者,轮番凑过来要微信号。
我很好奇姐姐是如何在漫长的“少女生涯”中保持单身没有恋爱的。
但仔细想来又不免觉得:不恋爱才是情理之中,恋爱反倒有些奇怪。
没有理由,只是因为有一种直觉——姐姐不适合谈恋爱。
可能是因为要照顾我吧……
这么个想法突然出现的时候,我感到了强烈的愧疚。
“姐姐。”
“嗯。”
“遇到还不错的,可以考虑谈一下哦。”
她把跳到膝盖上的猫提起放回到了地上,抬头安静看着我,目光中看不出情绪,甚至于连困惑和茫然都没有,非常清澈。不知道为什么,那目光让我想起了什么,模模糊糊的记忆,却说不出来。
就在我想着该怎么劝说的时候,被姐姐抢走位置的男同学又凑了过来,“姐姐,请你喝酸奶!”他将一盒酸奶摆在姐姐餐盘边,把趴在椅子用脸蹭着姐姐裙子的橘猫推到一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姐姐,你喜欢音乐嘛!今天下午有‘鼓楼区校园歌手’的选拔赛,就在我们学校,一起去看呗!”
“不喜欢。”姐姐将酸奶推到了我身前,端起餐盘,起身离开。
“你姐姐她有男朋友嘛?”
“貌似没有……”
“那兄弟你看我合适不?”
“并不合适……”
“……”
我们俩相互对视着,沉默着,气氛尴尬。几只在桌子底下打滚的校猫注意到了姐姐的离开,一个个都踩着轻盈的步子追逐了过去。
和猫一起过去的还有几个男生,虽然姐姐背对着我。但是从那些男生“充满希望的上前”到“满脸失望的离开”这一组表情变化,我完全能猜到姐姐都说了些什么。
——不能。
“真的好残忍……”
坐在我身前的家伙浮夸地用双手捂住脸,装模作样地“呜呜”哭了起来。
“为什么要说的那么直白,就不能稍微委婉一些嘛!像什么‘可能不太合适’之类的。”他抬起身,拆了酸奶,插入吸管后喝了起来,一边喝还不忘继续抱怨着,“明明我和你还同桌了长达一个月之久,你却一点儿都不偏袒我。”
……抱歉……我到现在都记不住你的名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偏袒。
“为了你姐姐,我放弃了现在这个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座位,结果……”
我没再理会他的絮叨,视线越过他乱蓬蓬的头发,正对上了两道清澈的目光。
啊,我记起来,姐姐的那个目光,是在那边见过的——昨天梦里在和那只“鹤”对视的时候,我所见到的,正是这样的一种目光。
此刻,不是在梦里,它就在我的眼前,用同样一种清澈无比的目光,注视着我身前那个吸着酸奶嘴里不停絮叨着的家伙。
来不及迟疑,我用力推了一下那家伙的肩膀,将他从位置上推倒。也就在他尖叫着摔倒在地的前一刻,那只鹤的喙直直戳向我的身前,在即将刺穿我胸膛的前一秒,它停住了。
长喙的尖锐触感顶在我的胸口,清澈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它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开始慢吞吞移动起自己的喙,在我胸前一遍又一遍地蹭着,一如梦中的场景,它像是在给我挠痒。
我连大气都不敢喘,右手还保持着推出的动作。静静看着鹤的脑袋在我身前摇摇晃晃着,带动着长喙不停撩动我的胸口。
然后,伴随着一阵白光闪过,它消失了。
“你也太狠了吧!推我干嘛!”
“对……对不……”就在我要道歉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了一下,从椅子被拖拽了起来。
“请原谅。”拉着我胳臂的姐姐代我道了歉。
“啊……既然姐姐都那么说了,那当然……”
没理会那家伙之后的絮叨,姐姐拉着我的手,不容分说把我拖离了食堂。
她走得很快,以致于长发都因步伐生风而扬了起来,发梢正好吹到我的脸上,痒痒的,让我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姐姐停住了,在没有人的走廊里,她松开我的手,转过身正视着我。
“你不能一再阻止。”
她这么说道,语气间除了疲惫外,依旧听不出任何别的情绪。以致于她这句话既不像指责,也不像告诫,亦不像劝说——只是一种单纯的陈述和申明。就像她之前说的那一句“是姐弟”一样。
“对不起……”
刚才本该我来说的道歉此时还给了姐姐。
“对于造物主的催促,你不能一再阻止。”
“造物主!?造物主到底是谁啊?姐姐!”
没有在纠结于她语气中的疲惫,积压的疑惑最终让我问出了这个昨晚就想要问的问题。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丹顶鹤?而且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
“早晚你会记起来的……所以在没记起来之前,请等待。”
姐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再次发出浅浅的叹息。
有风吹过,把那声叹息中的疲倦……
稀释在了初秋这份清浅的微凉中……
第四话
虽然姐姐已经做出了明确拒绝,但那家伙还是死皮赖脸地通过“绑架”我,把姐姐也捎带着“骗”到了“选拔赛”的现场。
“其实我不喜欢听歌。”
“闭嘴!”自称“侉总”的家伙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将我的脑袋摁倒他的胸前,“兄弟,对你恶意把我推倒在地的这种伤害行为我可是一点儿都没有计较啊!”
……我明明是在救你啊!
心里反驳着,却也只能对他的“宽宏大量”点头致谢。
“所以啊兄弟!不对,是未来小舅子!”他把脸凑了过来,简直要贴到我脸上,“你得帮你未来姐夫一把啊!”
……你没希望的,请放弃吧!
虽然很希望他能认清事实,但我也只能点头而已。毕竟我也觉得:比起让他相信“我推倒他是为了救他”这一解释,让他接受“姐姐不可能选择他”这一现实显然更困难。
“有我初中同学参加比赛,三中的,人美才高成绩好!一会儿介绍给你!”
三中?
——我是三中的。加个微信不?
比赛?
——总算排练好啦!后天的比赛要加油!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不对!肯定不会那么巧!
毕竟那女孩……
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又想起地铁上她把头发撩到耳后的动作,莫名的悲伤呼啸而来,我突然想哭。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悲伤,姐姐悄悄握紧了我的手。她用一如既往的清澈目光凝视着我,那份清澈给了我些许的安定。
“接下来是来自三中的薄伊同学!她带来的曲目是《Unintended》!”
——Unintended?!
我从和姐姐的对视中收回自己的视线,急忙望向台上。
抱着吉他的少女,站在话筒后,墨绿色的过耳短发,在无风的舞台上随她摇摆的动作微微晃动,像在水中浮动着的水草。
“看!这我同学!”侉总咋咋呼呼跳起来,对着台上的少女大喊着,“伊姐好样的!干死他们!”
“喂!你帮谁加油呐,她三中的!敌我不分啊你!”
没理睬边上同学的指责,侉总坐回到位置上,用手肘杵了杵完全呆住的我,“怎么样!不错吧!回头介绍你认识!我这姐们吹拉弹唱样样精通!”
怎么可能!?
——没事的,泰冯路那边有很多共享单车。
——一会儿我带你去,我正好也要骑车回家。
——你是九中的学生吗?”
——我是三中的。加个微信不?
……
她明明已经消失了啊!
……
——有点儿奇怪……
——为什么感觉……
——有点儿奇怪……
……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早上看的新闻奇怪在哪儿了!——《第十六人!昨晚又一男子遭到“光隐”!》
第十六人?!
——算是这姑娘,已经消失了十六个人了。
我想起了昨天审讯室那个警察的长吁短叹。
肯定没有记错,他当时说的绝对是“十六”这个数字!提到警察,记得当时走的时候他塞了张名片给我,可以发短信确认一下具体数字!
我手忙脚乱地掏出钱包,然而,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
名片找不见了……
不可能掉!因为塞在了内层最中间的夹层里,怎么想也不可能掉。而且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连钱包都没有掏过,怎么想都不可能掉的!
我再次想起中午时候姐姐在走廊里的告诫。
——对于造物主的行为,你不能一再阻止。
——不能一再阻止。
——一再阻止。
……一再……
钱包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落,掉落在膝盖上。就在同时,少女弹唱完了这首名为《Unintended》的英文歌。我的英语不好,但即便如此,在她唱至结尾处时,我还是听清楚了其中的某一小段歌词——broken pieces of the life.
破碎的生活,又或者是……破碎的生命?
无论是与她的相逢或是重逢,都像这首歌的名字,就像她微信的名字一样……是一场彻彻底底的Unintended。
意料之外。
……
比赛结束,侉总约来那个叫“薄伊”的少女。
再见到我的那一刻,她表现出不亚于我见她时的惊讶。
“你!你!你好!”她紧张地将原本挂在背后的吉他包抱到胸前,“昨天真抱歉,说好了带你去找共享单车的。”
“没事,我后来找到了……”
“嗯。”
我们同时有意无意地低下头去。侉总不知趣地横插到我们之间,咋咋呼呼,完全没注意到这份尴尬的情绪和气氛。
“原来你们认识呀!那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啊!薄伊是我邻居,从小玩到大的那种,她成绩比我好所以去了三中。哇!我跟你说伊姐!你走了我连英语默写都没地方抄了,这家伙的英语水平比我还差,抄他的还不如直接蒙——对的几率可能还高一点儿!”他一惊一乍地和名叫薄伊的少女说着话,还不忘挖苦嘲笑我,搞得我更狼狈了。
薄伊再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用小小的手挡着自己小小的嘴。“你英语很差吗?”薄伊偏着脑袋,眯起双眼,露出猫咪般的可爱笑容,“那我刚才唱的歌你也没听懂啦?”
“……多少还是……听懂了一些的……”
真是狼狈无比,只觉自尊心遭到了重大打击,就在我想着该如何把话题转移的时候,侉总难得做了次让我对他的印象有所感官的好事——他转移了话题。
“今晚我做东!请伊姐你吃我们学校的五星级食堂!”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从刚才的尴尬话题中转出去了。
晚上,侉总掏钱买了三份香锅,我本想拒绝,但薄伊的一句“一起吧”,让我一下子失去了拒绝的勇气。
好奇怪,总觉得我对她有着一份超乎常理的向往感。
一如那些对姐姐充满了向往感的人——比如说侉总。
不止是侉总,就连作为同性的薄伊也表现的很亲近。
“这位同学叫?”她主动向姐姐搭话道。
“何可欣,这名字好听吧!跟人一样美!”
没有给姐姐自我介绍的机会,也没有给我帮着介绍的机会。简直就像提前计划好的一样,薄伊问题才出口,侉总就把答案给说完了。
薄伊“咯咯”笑了起来,她问我,“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我和侉总同时否认,他更是抢先一步帮我做了解释,“是姐姐,这哥们叫何可乐,就是可口可乐的那个可乐。”
薄伊笑得更开心了,“好可爱的名字呀!”她这么说着,向猫咪挥舞爪子一样摇了摇小手,“我最爱喝可乐啦!我喜欢百事可乐!”
“百事可乐太酸了,我觉得还是可口可乐好喝!”
……我发自内心地佩服侉总什么话题都能接的能力。不止是佩服,更多的还有羡慕。毕竟我就是个不擅社交、不擅交谈的人。
我将视线移向薄伊,她很开心的和侉总讨论着“可口百事哪个更好喝”的问题。看着她在桌上来回晃动着的白白小手,我突然有一把抓住的冲动。
不是想表露什么情意,也不是想占她的便宜,只是单纯想确认一下——她真的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眼前热烈讨论“无聊话题”的两人,在我看来都是“幸存者”,或者更准确的说法——他们都是被我“所拯救的人”。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被我所拯救的事实,但即便如此,看着他俩生龙活虎的样子,我还是感到了莫名的自豪。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击败了造物主!
虽然我并不知道祂在哪儿,也不知祂这一切行为的目的。
薄伊和侉总的对话,在十分钟的时间里从讨论变成争论最后甚至开始出现争吵的迹象,这点实在让我有些无语——毕竟他们只是在纠结于“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哪个更好喝”这种在我看来完全没有讨论价值的“无聊话题”。
最后,侉总主动选择了退让,“求同存异!”他把双手在胸前交叉,“都好喝行了吧!我的伊姐!我感觉你都快拿你的吉他拍我了!”
“怎么可能,我的吉他可比你贵重多了!”薄伊这么说着,翻了一个同样小巧而可爱的白眼,“我去买水!就买百事可乐!你不喝拉倒!”
“我去吧!”我抢先一步,毕竟侉总已经掏了晚饭钱,而薄伊又是客人,怎么想也应该由我来掏饮料的钱了。
“你要百事,你要可口,姐姐,帮你买果粒橙可以吗?”得到各自肯定的回答后,我离开座位,小跑着来到不远处的自动售货机前。
百事……可口……果粒橙……
我按照计划按下要买的货品代码,饮料依次从出货口滚了出来。把它们抱到胸前时,一股寒意直冲我的胸腔。
不是因为饮料是冰镇的,而是因为突然出现在薄伊和侉总之间的那家伙。
薄伊和侉总似乎正努力和姐姐说话,因为背对着我,所以我也不知道姐姐此刻的表情,但我相信,她肯定也注意到了那家伙。
但是……姐姐没有动弹……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
那“丹顶鹤”的视线在薄伊和侉总身上来回着,似乎在做艰难的选择。
抱着饮料的双臂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垂落下去,饮料也都滚落了一地。
我朝着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快跑!”我大叫着,薄伊和侉总都被我的叫声给吓了一跳,他们讶异地望向我,“快跑啊!离开那儿!”
“丹顶鹤”的视线来回游动,显然是还在做着选择。
而那一刻,一直背对着我的姐姐也朝着我转过身来。
目光清澈如故,嘴唇动了几下,传递来无声的信息。
——不要一再阻止!
终于,那家伙停止摇头晃脑,视线落在薄伊的身上。
不要……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选她啊!
丹顶鹤长长的脖子,脑袋向后缩去,长喙如同架在弦上的箭。
就在它刺出长喙的同时,我抱住薄伊,借着惯性,我和她一起滚落到地上。
长喙穿过椅背的缝隙,但却扑了个空。它收起喙来,转过头,偏着小小的脑袋,用清澈的目光注视着我,干净如水的视线中依旧没有任何的责备或愤怒,甚至于连丝毫的困惑都感受不到。
还没来得及从紧张中回过神来,脸上便是一阵火辣辣的阵痛,我低下头,发现薄伊正噙着泪,紧咬嘴唇,一脸怒容的瞪着我。她显然是被我的行为吓坏了。
“哇!兄弟!你搞什么呀!”侉总冲过来把我从薄伊身上拉开,“你这是强推啊!能不能稍微讲点儿步骤啊兄弟!”
“不是的!我!”
我刚想辩解,侉总胸口突然出现一个尖尖的东西,差点儿刺到了我。
“哎……我好像……被什么给刺了一下……”侉总瞪大眼睛看着我。
那个尖尖的东西一点点儿缩了回去——那只鹤收回了刺穿侉总的喙。
“倒不疼……但是……但是总觉得有点儿……有点儿莫名其妙……”
被刺穿的胸口迸射出光来,然后,侉总的七窍也开始淌出光线。
那只鹤站在原地振了振羽毛,浑身发出和侉总一样的淡白的光。
光芒散去后,它便和侉总一起消失了。
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就像一场梦境。
“造物主是执着的。”
我身后传来的……
是姐姐的声音……
第五话
第十七起光隐事件发生在了九中三食堂,几十名的目击者,其中有三名在当事人消失时正与其有亲近接触。
那就是我、姐姐还有薄伊。
正因为如此,在和其余目击者配合完基础调查后,我们三个人又被单独留下,受到进一步的询问。
我遇到了之前给我名片的那个警察——只是这时的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
因为我救了薄伊,所以她没有消失,也就没有后来的侦讯,这个警察自然而然也就不认识我了。这也意味着:当时我并不是在做梦,至少不是单纯地在做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我在那个“梦”里改变了过去,相应的,也改变了整个时间轴。
想到这儿,我内心的自责和懊恼一下子减轻了许多。因为这意味着:我有机会再一次通过“梦”来救下侉总。
“差不多了。”那警察把我的口供记录放到我身前的课桌上,“签个字,你就可以走了。”他点了点文件的右下角,“签这儿,然后每一页都要签。”
……这个场景……为什么那么熟悉……
“你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
在我签名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问出了我记忆中印象深刻的某个问题——高度相似的场景在重演……
“在他消失的时候,你正和他聊天,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没发生?”
“他当时和你有所争执,好像是因为你把那个女孩推倒了吧!你的行为很奇怪,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
“当时你和他的对话能复述下吗?”
“为什么不马上报警?”
虽然有所区别,但无论是语气还是整体的讯问脉络,都高度相似——和那个因薄伊的幸存而随之消失的审讯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大脑乱成了浆糊。
最后,他终于说出了早就被设定好的“结束语”。
“感谢配合,你可以走了,很晚了,需要我派人开车送你们回家吗?”
……
最终,他开车把我们几个送到了地铁站,而在与他道别时,意料之中的,他抓住了我的手腕,“这是我的名片。”白色小纸片“再次”被塞进我手里,“你要是想起了什么,还请一定要联系我。”他眯起的眼中闪出奇怪而熟悉的光,一如上次。
夜深了,像那天一样,我和薄伊一起,再一次搭上了三号线的末班车。只是这一次多了个姐姐。
薄伊的心情很低落,她的眼睛红红的,呼吸也不均匀,以致于我都担心她会不会直接晕倒。地铁行到“天润城站”的时候,整个车厢再一次只剩下了我们三人。我和姐姐也应该下车了,但我有些担心薄伊。
“你一个人可以吗?”
“不可以……”她抱着吉他,声音有些发颤,“你能送我一下吗?”
没有拒绝的理由:无论是主观层面还是客观层面。
“姐姐你先回家吧,我送她回家。”
原以为姐姐或许会说陪我一起,不过她并没有,只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在姐姐下车后,车厢里最终只剩下了我和薄伊。
“你看见什么了吧……”
车门还没闭合,薄伊突然开了口,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发颤了,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定态度。
“当时的话……你看见什么了吧,在食堂里。”
把吉他包支在地上,她转过脸,眯起眼睛审视着我,和之前那种“猫咪般”的眯眼不同,此刻更像野兽窥伺猎物的目光。
“那天在这列地铁上也是,你肯定看见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了,我说的没错吧!而那个东西就是让江华消失的原因。”
当说到侉总的名字时,她吸了吸鼻子,分明在克制悲伤。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质询,想编个借口来糊弄过去,但却又实在想不到合适的借口。
于是,无措的我只能选择点头。
“那是什么?”
“外形上的话……有点儿像丹顶鹤。”
“丹顶鹤?”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它做了些什么?”
“用喙刺穿人的胸口,然后人就会发光,然后消失掉……”
薄伊闭起因惊讶而半张的嘴,“就像我们小时候戳肥皂泡一样?”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小小的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一戳,然后就消失了?”
面对她这无比精准的比喻,我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它是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在意我的态度,薄伊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姐姐说这是造物主委托的‘催促’。”
“姐姐?造物主?催促?”她再次精准总结出我这句话里的三个关键词,然后又继续精准地问出了我也一直在思考着的问题,“你姐姐是谁?她为什么知道?”
是啊……姐姐是谁?她为什么知道?
——你这个世界的逻辑不能用来理解不了我这个维度的存在。
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啊……“姐姐”?
地铁到站了,我拉着她下了车,地铁站台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应该是保洁员已经打扫好了卫生,在为闭站做准备。
“虽然很想回答你,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悲伤。”
“不要悲伤?”她对我瞪大眼睛,“不要悲伤?”小小的手扯住我的衣领,虽然个子很小,但却出人意料的有气势,“江华他和我从小玩到大的!现在他死了!消失了!连尸体都没留下!”
“他明天会回来的。”我这么说道,薄伊抓着我衣领的小手突然松开,但整个手却仍旧僵持在半空中没有放下。我缓缓抓住了她的小手,冰凉的感觉传导到我的掌心,这一刻,我笃信了她的确存在的事实,也更加剧了我要能侉总带回来的信心,“你应该会记得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除此之外,一切悲伤你都会忘掉,包括这一刻我和你的对话。”我将她的手放下,“他会回来的,像你一样。”
地铁站内响起即将闭站的广播声,我和薄伊对视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次日晚上的晚自习,侉总也就是江华继续在教室里咋咋呼呼,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他这幅模样似乎没那么让人讨厌了。
“我说你可以啊小子!昨天你和我家伊姐怎么聊的啊!她今天给我发微信,主动约我们晚上一起吃夜宵。”侉总再一次搂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脸摁倒他胸前,“好样的小舅子!咱一起努力,争取亲上加亲!共同奔向属于我们的幸福吧!”这么大嚷着,完全没在意纪律委员的警告,侉总沉浸在自顾自的狂欢中。
直到被闻声跑来的值日老师提着衣领扔到了走廊上……
教室重又恢复了安静,我悄悄刷了刷手机,关于“光隐事件”的数量统计依旧停留在“十六”这个数字上。
就这样吧!别再上升了!
我心中祈祷着,希望整座城市“惶惶不可终日”的“光隐事件”就此止步。
“你不该这么做。”
一阵声音,如清风徐来,溶解在教室里的翻书声中。就在我以为那只是幻觉时,又一阵声音吹了过来。
“不该一再阻止。”
我这才意识到是坐在边上的姐姐在跟我说话,她正低头抄写着课文,虽然的确在跟我说话,但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
“造物主是什么?”
我问道,声音也被刻意压低,连称呼都被我省略了。姐姐翻书的动作卡断了一下,她移过视线,默默看了我一眼。我原以为她或是要斥责我的问话不带称谓,或是要直接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然而都没有。卡顿在半空的书页终被她翻了过去,继续低下头抄书的姐姐没有再言语。
然后,直到晚自习结束、侉总拖着我们一起去找薄伊吃夜宵、我们几个在烧烤店坐下的那一刻,姐姐再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羊肉串……牛肉串……鸡翅……掌中宝……五花肉……”正认真点菜的薄伊突然抬头望向我,同样一脸认真地问了我一句,“腰子你要吗?”
“啊?不用……谢谢!”
“他不要我要!伊姐给我拿五串!”
“你真能吃!给我省着点儿还行啊,零花钱不多了!”
“行吧行吧,那就拿四串吧!”
薄伊和侉总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就像说相声一样。至于我,从坐下那刻起就感到别扭,而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别扭的根源——姐姐她一直在看着我。
“有、有什么事嘛姐姐?”
“补偿效应。”
当姐姐说出这个莫名其妙的词汇时,原本还在斗着嘴的薄伊和侉总也都停了下来,和我一起看着姐姐。她并没有在意另外两人的目光,似乎他们并不存在一样,只是执着地盯着我。
“在三维世界中,一切事件的发生都是既定的。而既定事件的改变会造成连锁反应,最终通过产生新的事件来进行‘补偿’。”这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段后,姐姐看了看薄伊,又看了看侉总,最终视线落到我身上,“A本应该消失的,但因为A没消失,所以B消失了,B的消失是对A的没消失的补偿;同样,B应该消失而没消失,所以由C的消失来对B的没消失进行补偿。”
也就在说话间,我和姐姐之间,那讨厌的家伙又出现了。
它振了振自己的翅膀,仰起脖子,像是在啼叫,却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继而低下头,用干净的目光审视着我。
B的消失是对A的不消失的补偿……
C的消失是对B的不消失的补偿……
我的话……是那个C吗?
干净纯澈的目光,像水流过我的身体,我没有感到恐惧,相反有一种莫大的释怀和坦然。
“造物主是执着的。”
我再一次听到了姐姐的声音,而后,我看到了光……
“行为不是目的。快想起你目的,不要迷失在这里!”
被光笼罩着的姐姐,发出了最后一声疲倦的叹息……
第六话
高度相似的场景,那是我和那位警官的再一次“初次见面”。
“你叫什么名字?”
“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叫何雪碧?”
“啊,抱歉!我猜你应该是抱养的吧。你姐姐应该是亲生的。”
“差不多了。签个字,你就可以走了。签这儿,然后每一页都要签。”
“你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在她消失的时候,你正和她聊天,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没发生?”
“监控显示,你和她都有朝一侧看的动作,你们在看些什么。”
“当时你和她的对话能复述下吗?”
“为什么不马上报警?而要急着回家?”
“因为要睡觉……”
他对于我的这个回答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给出这样听起来根“无厘头”的答案。
“你的亲人消失了,然后你却想着要回家睡觉?”
我只感到心口涌动着一团炽热滚烫的情绪,我想克制自己好好回答他的问题,但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警官先生,但我真的很需要睡觉。虽然我知道你肯定不相信但我还是要说:对于你来说,你是第一次见我,但对我而言,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见你,同时也是第三次接受你几乎相同问题的问话了。一会儿你还要感谢我的配合,并提议开车送我们回家。我提前表示感谢并告诉你我不需要,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直接给我一张床。还有,你放在右手裤兜里那张有折痕的白色名片也不需要掏出来给我了,我要是想起什么,肯定会联系你的。你的手机号我也会背,159518****9。如果我背对了的话我希望您可以尽快放我回去!因为只要等我睡觉,我姐姐她就会回来,然后现在发生的一切包括我对你的顶撞都会消失掉,你继续不认识我,然后在新一场我卷入的光隐事件,你会继续问我同样的问题,到时候我肯定好好配合你。”
那个警察愣愣地看着我,显然是被我一长段的诉说给震慑住了。他的右手插在裤兜里,许久后才颤抖着掏出一张白色的名片,对着那张白色名片端详了很久,他的脸色被灯光照得发白,我猜他肯定注意到名片上那道浅浅的折痕了。
我以为他会把我关起来,但他并没有。
“我接下来是开车送你们去地铁站吗?”见我点头,他收起名片,“那抓紧吧,很晚了,希望能赶上末班车。”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和薄伊坐上了三号线的末班地铁——这一次,没有姐姐。
薄依也没有背吉他包,而是背了一个灰蓝色双肩包,她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车厢里人很少,路才行至一半,便只剩下了我和她。
薄伊似乎是想安慰我,但我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我和你第一见面的时候,那一天,本来你是要消失的。当时我因为偷看你不小心坐过了站,你主动加我的微信,然后你就被一只你看不到的丹顶鹤刺穿了胸口,发着光消失了。”
薄伊傻傻地望着我,她显然尚未跟上我的思路。
“然后我在梦里再现了那个场景,这一次我站了出来,挡在了你身前,那家伙没得手就走了。”我转过脸去,认真注视着她,希望可以通过目光让她相信我不是在编故事,也不是精神错乱了,“我原以为那只是我因愧疚而做的一场梦而已,结果比赛的时候你却出现了。我这才意识到,我改变了时间线,你没有消失。也就在那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一起吃香锅的时候,那丹顶鹤一样的东西又出现了,它本来好像是要袭击你,结果再一次没得手,于是转而袭击了侉总……然后侉总消失了。那天晚上坐车回来的时候,我跟你说我会把他重新带回来,我做到了。”
薄伊抿起嘴,她皱着眉头的表情看不出她的态度。
“A应该消失但没消失,B消失是对A没消失的补偿;B应该消失而没消失,C的消失是对B没消失的补偿。你是A……侉总是B……我原以为我是C……”
我重重叹了口气,叹息间充满无尽的疲惫与感伤。
我突然体会到了姐姐叹息时的情感,有点儿想哭。
“其实我跟你说这些没有用的,因为只要我再一次改掉时间线,现在和你的所有对话你都会忘记,所以你信不信并不重要。但至少这一刻,我希望你能信,因为很有可能下一个D,会是我。”
泰冯路站到了,地铁开始减速,我起身走到车门前,背对着薄伊决意说完最后用以证明我没有说谎的句子,“你还没来得及加我微信吧。但我知道你的微信名是你那天唱的那首歌的名字,虽然那个单词我不会读……你在我们相遇的那一天还发了条状态,是在地铁站的自拍吧,如果我们记错,状态的文字是关于比赛的。你朋友圈三天可见,所以我只看到了这么一条。”
车停住了,我注意到车门打开的前一刻,薄伊皱紧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她脸上流出不可名状的惊讶。我走下车,最终还是决定把一句想说的句子说出来,“因为你明天就忘了,所以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车门合上,我看到坐在位置上的薄伊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她对我挥了挥手,我也朝着她挥了挥手。
地铁驶离了站台,空气中有着消毒水的味道。
我来到家中,甚至没来得及洗漱,径直跳到了床上。但又想起姐姐房间里应该有褪黑素,急匆匆找来服下后,重新跳回到了床上。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服用的缘故,褪黑素的药效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睡意袭来,我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下沉。
——姐姐,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来的……
这是我意识消失前默念的最后一句话。
意识重新回归上时,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陌生的空间。
“何教授,I24755实验体已按照您的要求送进实验室了。”
什么?教授……实验体……这是什么鬼?
我恍惚地看着来人,他们都穿着白大褂,一看就是科学家的模样,对于他们的说法,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庆幸的是,他们并没有等我回应,便齐刷刷地向左转身,视线投向一处。
顺着他们的视线,我也转过脸去,这才发现在我们的身侧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上面倒映出我的身影——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为什么……为什么我突然就那么老了啊!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但视线的焦点无意间从那镜像上脱离,朝深处探去,最终落到了幕墙后的那个少女的身上。
她穿着白色的病号服,皮肤白皙到近乎透明,一种脆弱的质感。银白色的头发漂浮空中,闪耀出奇异美丽的光。她也注意到了我正在注视她,转过脸来。
我看清了少女美丽而熟悉的容颜——姐姐!?
“你总算来了,可乐……我呀,等你好久了。”
我因惊骇而不知所措时,音响中传出她的声音。
温和而柔软,随后便是那声熟悉而疲倦的叹息。
第七话
在遇见他之前的长达数亿年的时间里,我并没有名字。我们这个族群称呼自己为“催促者”。我们并不知道是谁创造了我们,正如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创造了那个三维空间以及三维生物。
当那些三维生命艰难发展出文明后,他们也开始做同样的思考。最终,他们中一些人将其称作上帝、另一些人称其为真主、还有些人将其称之为天……但说到底其实指的都是同一类存在,我们称这类存在为“造物主”。
至于造物主的所在?我们不知道。造物主的目的?我们也不知道。
在五亿四千多万年前,我们这群“催促者”集体感受到莫名的召唤——开始了长达两千多万年的“大催促”。在这的漫长时光里,我们勤勤恳恳,日夜不息地催促着这个星球进化出全新的物种,让它展示出蓬勃向上的生机。
之后,大部分同族蛰伏进“四维空间”,等待下一次召唤。而少部分则继续留在了“三维层面”,认真看护着、偶尔也小范围地鞭策着这个星球物种的进化。
我们开始“催促”一种名为“猿人”的物种实现“飞跃式进化”,这一物种以超出其他物种的状态飞速成长,最终演化出了不亚于我们的智慧,甚至于创造出了令我们都感到歆羡的文明。
然后,他们停止了进化……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们失去了进一步进化的空间。从三维层面来看,这一物种已基本进化到了极致。
或许,只能从另一个层面来催促其进化了啊?
仍旧是莫名的召唤,我们找到了新的“催促”的方向——“超维进化”:帮助他们从“三维生物”进成像我们一样的“四维生物”。
但我们留守者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数千年的岁月只能“催促”极少部分人完成“超维进化”。他们不再受生老病死的限制,因为对于他们而言,时间不再是有始有终的线状,而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闭环。
所以他们中某个被称作“老子”的人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又有一个叫“庄子”的人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些话,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因为他们终究只是“三维生物”,只能用“三维世界的逻辑”去理解。而对于已经这些已经进入“四维生物”的新人类,这些“三维生物”将他们称谓“神仙”。
……
我对这眼前的这个老人诉说完了这一切,他静静地看着我。
“你们有名字吗?”他问道,见我摇头,他脸上的肌肉扭曲了一下,“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我叫‘何可乐’,你的话就叫‘何可欣’吧。”
后来,再和他相处的过程中我才明白,扭曲脸上肌肉的动作,名为“笑”。
我们对于人类的“大催促”开始于六十年前,谁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可能几百年?又或者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几十万几千万呢也不足为奇。
但是和五亿四千多万年前的那次“大催促”不同,这一次,“被催促者”表现出了强烈的抵触意愿,并进行了强有力的反抗。
面对无法解释的“进化现象”,他们不再像他们的祖先一样称之为“成仙”,而将其称为“光隐”,并且开始致力于研究这一现象,希望可以阻止这次“催促”。
包括我身前的这位自称叫作“何可乐”的老人。
“你们的抵抗是无意义的,因为我们的‘催促’是造物主的委托。”
他将一碗名为“泡面”的东西煮好摆在我面前,“来,我教你怎么用筷子。”
他一边手把手教我使用着两根木棍,一边笑眯眯注视着我,对于我方才的说法,他并没有表达任何态度和意见,也没有反驳。
花了好长的时间,我终于学会了怎么使用那两根“棍子”,也终于把他称之为“泡面”的那个条状物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一种温暖的感觉从口腔中蔓延开来,最终延展到了胸口,扩散全身。
“好吃吧?”
“好吃?”我困惑地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好吃……是什么意思?”
“就是当你吃下这些食物的时候……你会感到很舒服,很开心。而且……”他对着我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更加清晰可辨,“能感到温暖和爱。”
温暖……这个词汇她能理解,但是……爱又是什么?
“你说你们的行为是造物主的委托,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造物主委托你们来进行‘催促’的目的又是什么?”
“目的……又是什么意思?”
他并没有一如往常地向我耐心解释我所提出的问题,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你们称之为‘大催促’的行为,对我们人类而言,是一场‘大灾难’。看着心爱熟悉的人毫无征兆且毫无理由的在面前发光,然后消失,不知去向也不知生死,这种感觉你们是不能理解的,造物主肯定也理解不了。”
我看着他暗淡下去的目光,脸上的皱纹分明变得更深了。
“我们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想明白,灾难可能来自‘跨维打击’,是我们看不到的高维度敌人在向低纬度的我们进行攻击。于是我们推测这应该是‘外星文明’的侵入;然后又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掌握了‘降维技术’,有能力把你们从‘高维世界’中拉扯到我们所在的‘低维世界’,结果却发现,至少在我们这个维度中,你们竟然和我们长得一样。”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粗糙的手掌,却是满满的温柔。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根本没有什么外星人,也就不存在什么敌人。我们称之为‘光隐打击’的这场‘灭绝灾难’,原来不过是新一场的‘寒武纪大爆发’。这要放在过去,凭借‘解释寒武纪大爆发’这个成就,我肯定能获诺贝尔奖。”
疲倦而无助的叹息,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将其端正地摆好,“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不为帮助也不为毁灭。‘行为皆有目的’是我们人类的逻辑,或者说是我们‘三维世界’的逻辑。”他抬头,双眼失去了应有的光,在那悲哀眼神的注视下,我听到了一阵叹息般的低吟。
“造物主并没有目的。”
……
造物主并没有目的。
在她停止介绍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想起来:原来这句话……是我说的……
不,更严格的说法应该是:这句话是未来的我说的。
“你以为自己在做梦,其实是你的认知在跨越时空。对于‘四维生物’而言,时空是一个无始无终的闭环,现在便是未来,未来便是过去。既不存在先后也不存在因果。三维的逻辑不适用于四维。”
玻璃幕墙另一侧的姐姐——代号“I24755”的少女静静注视着我。在经历了一长段的介绍后,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释怀的笑容,然而也依旧疲惫。
她并没有解释完,但……我已经完全记起来了。包括在我说完“造物主并没有目的”。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造物主并没有目的,但我们人类有。我们目的便是执着于‘爱’与‘被爱’。造物主从不在意这个‘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我们人类在乎。”
……
“进化的确很伟大,也注定不可能被阻挡。但即使如此,我们依旧选择拒绝和抵抗,因为对于我们人类而言,‘进化’只是种手段,终究不是目的。”
面对玻璃幕墙后的少女,我将记忆中的那些句子再一次复述了出来。
我们注视着彼此,很安静,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
“我们人类从生物层面跳脱出的根本,便是我们执着于‘爱’与‘被爱’!”
我这么这说着,虽然由一副衰朽的身体说出,但是却充满青春朝气。
第八话
我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不正常,是六十多年前的某个秋夜。
在三号线的末班车上,我邂逅了一个女孩,她染着一头墨绿色的短发,但却看不出张狂的性格,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是和我的阴郁气质截然不同阳光外向。
真漂亮!动心的感觉让我意识恍惚,回过神时,我才发现自己坐过站了。
玎玲清脆的笑声,她眯起眼睛,可爱的表情就像是一只尝到了鱼的猫咪。
“没事的,泰冯路那边有很多共享单车。”
“一会儿我带你去,正好我也要骑车回家。”
“你是九中的学生吗?”
“我是三中的。加个微信不?”
“这就加上啦!”
……
她用和笑声一样清脆活泼的语气和我聊着天,虽然我木讷地应付着,但她却并不介意,一点儿也没有因我的不善言辞而表现出不耐烦。
聊得好开心……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别人接纳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突然意识到:我爱上她了。
就在我确认了自己对她的这份爱意,筹划着该怎么进一步发展和她的关系的时候……她消失了,毫无征兆,连那清脆的余音还在我耳边回响,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封闭的地铁之中,伴随着一道亮闪闪的白光。
从此以后,我再没见到她,再也没听过那清脆的笑声。
就像她的微信昵称“Unintended”,她的出现与消失,是我生命中的最大的一次“意料之外”。我也从不曾想到自己会为这次 “意料之外”,倾注了自己的一生。
人类被一股无法理解的超自然力量打击了,世界各地都开始出现像她一样凭空消失的人。一开始只是零散着出现,慢慢地开始呢越来越密集。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各个年龄、各种职业、无论男女……越来越多的人毫无征兆地在诡异的白光后消失。
人类称之为“光隐”。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消失掉吧!
这么想着,我没有害怕,反而有释怀的感觉,甚至有些期待。我幻想着或许消失之后我能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与她重逢。
但真是天意弄人,那些不想消失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了。而期盼着消失的我却一直在孤独等待着,等待的过程太无聊了,我决定要主动去寻找那个世界——那个她可能前往的世界。
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从少年到中年,我终于找到了——四维空间。
捎带着,我也无意间破解了这一场“光隐浩劫”的原因——跨维打击:应该是有一种超出我们认知的力量,正在从更高的维度,向身处低维度的我们进行着的打击。从维度层面抹除掉我们的存在。
如果能抓住“这股力量”的使用者,或许我就能找到她究竟去哪儿了吧!
于是用花了整整三十年,从中年到老年,人类终于实现了“降维反击”。
——发现目标,进行反击!
作为“诱饵”的少女消失的那一刻,与之相对应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位与其一模一样的“少女”。当然,这只是它们被我们用手段拖拽至“三维世界”后变成的模样,当它们身处其所在的“四维空间”时,应该是另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模样。
我给这个孩子的编号定为“I24755”,而24755是我遇见“Unintended”的那辆地铁的序列号。
很快的,她掌握了我们的语言,能和我们做一些基础性的交流了。
“你们是谁?”
“是催促者。”
她这么代称自己所在的那个“族群”。而在之后的深入交流中,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称呼自己为“催促者”的原因:数亿年来,他们一直在“催促”着这个星球的生命实现进化。
一瞬间,自达尔文以来就一直困扰着全人类的第一大进化悬案“寒武纪大爆发”终于就此被破解——因为有“超出人类认知的力量”在干涉着。
上帝……不,或许应该称其为造物主,看来真的存在着。
只不过造物主可能既不在太阳系以外,也不在银河系以外,甚至于不在整个宇宙以外——其并不在另一个空间,而生活在另一个维度。
没有敌人……包括眼前的这个孩子和她所在的“族群”,也不是我们人类的敌人:敌人往往是有目的。而他们没有目的,正如那个造物主一样。
“那些完成进化的人去哪儿了?”——她去哪儿了?
“I24755”回答说:“他们都进化成了四维生命体。”
“那我们还能重新见到他们吗?”——能再见她吗?
“I24755”回答说:“四维世界有着和这个世界不同的逻辑,所以你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也就是说……见不到了啊……
她成了永远的“Unintended”……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驱动着我走到今天的“目的”,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以致于无法实现,到头来“有目的”的人类终究注定要败给“无目的”的造物主。
想明白了这一切的我决定选择坦然接受,造物主是执着的,催促者们也是执着的,新一轮的“寒武纪大爆发”已经开始了,进化是无法被阻挡的——虽然我们依旧在反抗,但这注定是一场“徒劳”的抗争。
我以“研究”为理由把“I24755”接回到家中,一生执念于“目的”的我,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除了那个脆弱的“目的”,一无所有。我把有我带到这个世界的她,当作我无趣生命的最后补偿。
“给你起个名字吧,我叫何可乐,你就叫何可欣吧。”
这个被我命名为“何可欣”的女孩成了我的家人,由我亲自照料她的起居。
“你为什么要研究这一切?”
有一天她突然问道,这让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做研究的“脆弱”的目的。
“为了见一个人,然后告诉她:我爱她。”
“爱?”
我点头,“这是人类的终极目的,执着追求着‘爱’与‘被爱’的权利。”
“我们的维度没有你说的‘爱’,等你们进化成了和我们一样的‘四维生物’,你们也就不再需要‘爱’了。”
我继续点头,对她的说法表示认可,“是啊,不过到那个时候,人类也就不是人类了。”我的内心泛起浓烈的悲凉,那感觉让我莫名想起落叶腐烂后的气味。
她把煮好的面端到我面前,让我感受下她的手艺。无论是穿着还是行为作风,这孩子已经越来越像人类了,只有那闪耀着异样光芒的白色头发还在昭示着她“并非人类”的事实。
“嗯,不错,就是煮的时间短了点儿,再多煮会儿就更好了。毕竟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
“你可以回去的。”就在我正吃着她煮的面的时候,她突然这么对我说道,“在四维的状态下,时间是一个闭环,不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说法。对于你们人类而言,身体是回不去的,要想身体回去,除非用极大的力量可以把整个时空扭曲掉。”
我点头,她所说的这些百年前的爱因斯坦早就提出来了。
“但是啊,身体虽然回不去,但意识可以回去,只要让你的意识进入‘四维状态’,就可以穿越时空,在意识层面回到你和她见面的时候。”
让意识进入四维状态去穿越时空?这又怎么可能实现呢?
“意识和身体不一样,它不是独立存在的可以触摸之物。”
“在三维视野中的确如此,但在四维视野中却并非如此。”
像是在说绕口令,她望着我,目光清澈无比,如同流水。
“我作为四维生命体,可以引导你的意识进入四维状态。”
她的头发开始发出更加耀眼的光来,如水草般浮动起来。
“另外在此之前,有件事情我要先向你解释清楚,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是无法被改变的,就算一时被改变了,依旧会通过‘补偿’,将时间线调回正轨。也就是说,不管你怎么努力,她注定是要消失掉的,这一点无法被改变。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你去的目的并不是拯救她,你去的目的只是告诉她:你爱她。”
这么解释着,纤细的食指在桌上画了个圈,“时间是个闭合的环。”
她把“闭合”这两个字重重读了出来,显然是有意在跟我强调着。
……
然后,我重新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秋夜。
回到了只剩下我和她的三号线末班车上。
“没事的,泰冯路那边有很多共享单车。一会儿我带你去……”
那一刻,我却忘记了“目的”
……
我看到了被小睡灯染黄的天花板。
啊,好奇怪,为什么全部都忘了呢?那些事……最初的目的也给忘了,来之前她给的告诫也都忘记了。可能正是因为知道我忘记了,所以她才赶过来的吧,以所谓“姐姐”的身份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之中。
我坐起身来,昏沉的夜色让我分外感伤。
第九话
我选择了翘课,拿着从侉总那边要来的薄伊的手机号,在校门口等着她。
按照约定,午饭时薄依趁机溜出了学校。一见到我,她就像个小兔子一样蹦跶了过来,“兄弟,你不用上课的嘛?”她看着我,笑了出来,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急匆匆地收住笑容,像做错事的孩子,薄伊低下头去用一种不高不低的声音回应道,“你姐姐的事情……”
“没事儿,她只是回到本属于她的世界去了。”
薄伊抬头,对于我的说法,想必她肯定觉得很莫名其妙,“你别这么想,可乐……她肯定还会再回来的!”
“嗯,或许吧……”
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从来不善于和人交流,面对薄伊时也是如此。
原本开朗外向的她似乎也在纠结着,我们两人之间沉陷在尴尬的气氛中。大家都没有说话,就这么一起尴尬的沉默着。
“那个,我快上课……”
“下午去游乐园好吗?”
“哎?”
对于我突如其来的邀请,薄伊一脸的不知所措。
“虽然邀请你翘课这种事的确有些过分,但是对不起……”
——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是无法被改变的,就算一时被改变了,依旧会通过‘补偿’,将时间线调回正轨。
——不管你怎么努力,她注定是要消失掉的,这一点无法被改变。
……
我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因为我救了薄依,所以世界在启动补偿机制,侉总被“催促”便是补偿。我本来也应该“补偿”掉的,但“姐姐”代替了我。
即便如此,时间线最终还是将回归原点——薄依还是会消失掉。
因为造物主是执着的,而时间本身也是一个“闭合”的环。
不管我怎么努力,不管我怎么阻止。
进化的浪潮依旧会将她彻底吞没掉。
或许会有先后,但却并不存在是否。
“可能有些让你为难,但我真的很希望,能和你去一趟游乐园。”
她是个好学生,虽然明知道自己会被拒绝,但即便如此总还是要试一试。
“行吧!”
出乎我意料的,薄伊用力点了下头。
“正好下午是英语和数学,都是我讨厌的科目。而且呀!”
她拍着自己小小的手,眯起眼睛,再次露出猫咪般的可爱笑容。
“而且长这么大!我还没逃过课呢!一直都想试试看来着!”
“……就我们俩可以吗?不喊侉总。”
“为什么要喊他?”薄伊朝我眨了眨眼睛,睁开后的眼睛像两颗黑宝石,圆滚滚亮晶晶的,“本来不就是你单独在约我吗?”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你约我,我同意,不带他!”她抿起嘴,又是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真的!真的好喜欢她!或许这份喜欢正源于她的可爱笑容。
薄伊拿出手机,“因为是你邀请我的,所以门票就你买啦!打车的话我来!”
“啊,不用,全部我来就好!”
“没事,我已经打好了!”似乎为了让我相信她已经打过车了,她有意朝我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展示着打车软件的界面。
车子很快就到了,我和她一起爬上了后排的座位。
我们并肩坐在一起,彼此间又失去了刚才的那份自然的感觉,再度变得尴尬。
最终还是薄伊先开了口,“可乐,你昨天说的那些……”
“……你就当我是受刺激了胡言乱语吧……”我羞耻撇过脸去望向窗外。
“不,我是想说,你昨天说的那些……我全部相信。”
“嗯,我知道……你不相信是正常的……”
薄伊用力戳了我一下,“听清楚!是全部!不是全不!”她一边嚷着,一边用手在椅子上把“全部”两个字写了一遍,“你说的,我全部相信!”
我看着她,只觉恍惚。
没有在意我的恍惚,薄伊抿着嘴,低头盯着自己小小的脚尖。
“说起来很奇怪呢可乐,我总感觉自己和你见了不止一面。从第一次在地铁上看见你那一刻起,就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们见过很多次一样。”她碰撞着自己的鞋尖,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而且啊,不是‘十几次’或者‘几十次’那种很多次,而是一种已经见过了‘几千次’甚至‘几万次’的错觉,很神奇吧!”
薄伊停止了脚上的动作,朝我吐了吐舌头,“真羞耻啊,把这种不靠谱的胡思乱想讲出来。你肯定觉得我这个人很中二吧!”
“不!一点也不!”
“所以呢,当你昨天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总感觉……”她歪着脑袋,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显然是在酝酿着足够合适的词句,“就总感觉理应如此——虽然听起来真的很离奇。我啊,才不相信什么超自然现象的!什么外星人啊!时空旅行啊这些!我一点儿都不信!但是啊!”薄伊再次注视着我,乌黑的双瞳间,沉淀着让我动容的光,“但是我相信你可乐,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
这么说着,薄伊伸过手来,抓住我放在座椅上的手。我下意识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但她抓得太紧了,所以我没能成功。
“当然也包括那一句:你喜欢我。”
说到这儿,薄伊的脸颊不禁红了。
她羞赧地低下头去,视线开始不自然地游移起来。她慢吞吞松开了抓住我的手,而就在薄伊想着要收回手的那一刻,我将她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掌心。
来不及感到庆幸,也来不及觉得欢喜,悲伤和痛苦从心底蔓延出来。
因为……一只“催促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它那长长的喙和脖子一起越过椅背,对准了薄伊。
“请再等一下!”
我对着那个“催促者”大喊起来。
“请再给我些时间,让我把话说完可以吗?”
“催促者”用清澈的目光看了看我,听懂了我的意思,它的喙收回去了许多。
“薄伊,接下来的话可能更难接受,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选择继续相信。按照原有时间线,你在那辆末班车上就应该消失的。然后,我独自一人会思念你几十年,一直思念着你,希望能再和你见一面,这是我一生唯一的目的。”
“你做到了呀!”薄伊继续露出猫咪一样的笑容,“你这不是又见到我了嘛?”
她并没有对我的说辞表现出任何的怀疑和困惑,很是坦然地接受着这一切。
“我要消失了对吧?其实也不是消失啦!应该是会成为了另一种存在吧!”
“?!”我只觉心口一颤。
“从三维生物变成四维生物,然后,跳脱出线性的时间。”这么说着,薄伊竖起小巧的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时间开始成为一个的闭环。不再有过去现在和未来。”
一边读着像诗一样的句子,薄依的脸上露出一丝激动,是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用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脸,“我终于明白了可乐!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总感觉自己和你见了不止一面!是因为在属于我的这个闭环里,我肯定一次又一次地和你邂逅!几千次几万次甚至于几十万次几百万次的和你邂逅了!肯定就是这样的!肯定如此!虽然记忆很零碎!但我有些记起来了!”
“所以呀!”薄依松开手,露出浅浅的笑容,“希望你不要悲伤!”她用力朝我点了点头,用一种极为笃信的语气一字一句道,”肯定还会再见的!”
“催促者”的长喙刺穿了薄伊的胸口,她开始发出光来。
“我等你来见我!可乐!”她的笑在光芒中朦胧起来,“千千万万次!”
光芒淡去,我看到了“姐姐”的脸……
更准确的说法是,我重又看到了那个被我命名为“何可欣”的少女的脸。
意识回归到了衰老陈腐的躯体中,我摸了摸身前盛面的碗——依然温热。
看了下时间,原来不过是数秒的发呆。
应该是察觉到了我的困惑,她主动向我解释道,“三维层面的有限时间,在四维层面是无限的。”
“这么说来,历史上的‘黄粱一梦’可能也不是传说。”
“把不能理解的记录归入神化和传说,是你们特有的认知怠惰。”在我身前坐下,静静地审视了我许久,她低声问道,“见到她了?也见到我了吧!”
“给你添麻烦了。”我向她点头致谢。
出乎我意料的,从来没露出过任何表情的她竟然在那一刻朝我露出了笑容,“没有,我体验了一回你所说的人类的‘目的’。”
“你是指去当了一回‘我的姐姐’?”
“幸好你是孤儿……不好意思这么说好像有点儿不礼貌,但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因为你被到处寄养,零碎的时间线给我留出了可以介入的空间。”她站起身,漂浮在身后的头发重新垂落,披散在了肩后,“你们人类可真幸福啊,至少有‘目的’可以追寻。我们就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单纯地在行动。”
“因为‘目的’是我们身而为人的证明,就像‘催促’是你们身而为‘催促’者的证明一样。”
这么说着,我低头饮了口已经凉透了的面汤。
“谢谢你啊,在那个时空中竟然麻烦你照顾了我近十年。”
“不存在‘麻烦’这一说法,我只是在回报你对我的照顾。”她回过身,用干净的目光看着我,“最后你的目的达成了嘛?告诉她:你爱她。”
“虽然没说出这三个字,但至少这份心意她应该明白了。”
她点了点头,“很晚了啊,快睡觉去吧,我亲爱的弟弟。”她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干净如故,“三维层面的有限时间,足以做一场四维层面的无限漫长的梦。”说到这儿,我的这位“姐姐”朝着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那沉淀了数亿年的疲倦在此刻一扫而空,“她在等你,千千万万次。”
结
地铁穿过江底隧道,车厢里只剩下了他和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少女。
少女留着墨绿色的短发,穿着高中生的制服,个子不高,看起来很小巧,像玉石雕出的精致工艺品。她低头玩着手机,腿上横置着一个吉他包。
他注视着少女,少女也注意到了他的注视,朝他笑了笑。
“你很漂亮。”
对于他的夸奖,原本已经重新低下头去的少女一愣,满脸的诧异,许久后才说了声“谢谢夸奖”。
“你是三中的学生吧?我是九中的。”他抢先一步搭话道。
“九中嘛?”少女收起手机,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对话上来,“真巧啊,我有个好朋友就是九中的,叫江华。”
“是同班同学,他坐我边上。”
“呀呀!世界可真小啊!”少女眯起眼睛,露出猫咪一样的笑容,她拖着吉他包走了过来,晃了晃重新拿出点的手机,“加个微信不?我后天去你们学校比赛。”
“你的歌唱的很好听。”
少女一愣,“哎,你怎么知道我是唱歌的啊?”她看了看自己的吉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呀,你的观察力可真细致。”
“I’ll be there as soon as I can.”他抬起头,注视着少女,“我会尽快赶到的。无论千百次,即使明知不能改变,我还是会赶过来。”
惊讶和莫名同时在少女脸上浮起,她有些不知所措,“我到啦!回见!”
“薄伊……”
他喊住了少女,少女诧异于他竟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露出惊惶的表情。
“你不要害怕,我不是跟踪狂,也没有精神病,我在这个场景里见了你几万次了。虽然这句话也说了几万遍了,但还是要按照惯例地说上一句。”
丹顶鹤出现在了少女身后。
“我呀,还真挺喜欢你的。”
丹顶鹤的喙刺穿少女胸膛。
“可能这就是一见钟情吧!”
一阵白色的闪光过后,车门打开,一如既往的整个车厢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造物主并没有目的。”
他喃喃着,起身下车,而就在脚踩到车站地面的那一刻,整个车站的陈设一下子就变了,原本还空无一人的车站出现了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在他身边,一个背着吉他的少女正在拍自拍,把图修好后在发朋友圈,一边打字一边还可爱地读着相关的文字内容。
总-算-排-练-好-啦!后-天-的-比-赛-要-加-油!
地铁到了,她和少女上了同一列车厢,面对面坐着。
——但是啊!人却是有目的。
这么想着,望向对面低头玩手机的小巧少女。
——我喜欢你!千千万万次!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疲倦却又满是幸福的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