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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何夫《我们的奥德赛》(八)| 长篇科幻连载

2021-07-07 21:24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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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把呼吸面罩和氧气罐递给姐姐后,他立即就冲向了那台还在和瓦砾堆搏斗着的机器。先是用姐姐的大口径左轮手枪准确地打爆了它的光学传感器,然后以杂耍般的动作避开了胡乱挥舞的机械臂、跳上了对方的巨大躯干,最后用一枚特制的磁性炸弹干净利落地结果了它。而在战斗结束后,奥德修斯不顾周遭涌动的滚滚热浪,以快得令人叹为观止的动作从“米诺陶”的残骸里卸下了一大袋子零件,然后才带着我们离开了那座地下遗迹、登上了这艘停泊在数百米外的海边的快速帆船……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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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我们的奥德赛

第七章 海鲜杂烩与将军的启示

全文约106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光复历210年6月6日,东地中海战区,当地时间1200时。

(莉莉娅的视角)

“这样就行了?”

“没错,这样就行了。”

在将一只大小仅相当于我手掌一半的螃蟹在礁石上砸死、然后用两根手指将它从身体中央折成两半之后,彼埃尔打开了手中的塑料瓶,将半截螃蟹从刻有螺旋状纹路的瓶口塞了进去,然后又把一段涂了蜡的细绳固定在了瓶口上。“诀窍是要让螃蟹的体液多流出来一些……这样它们会更有吸引力。”

“欸……我总觉得这样好脏哦。我们不能用别的诱饵吗?”在一旁礁石上的秋有样学样,把另外半只刚刚遭到令人伤感的可悲命运的螃蟹塞进了刚刚洗干净的空瓶,然后用力甩掉了粘在手上的螃蟹体液——据说,有不少人都非常喜欢品尝这种甲壳类动物,但我却对它们提不起半点儿食欲:不知为何,只要看到螃蟹,我就会联想到蜘蛛。而后者是在地下避难所城市内与人类共存的诸多生物中,最令我毛骨悚然、恶心反胃的一种。

“理论上讲,用别的诱饵也不是不可以,”彼埃尔耸了耸肩,开始用与之前相同的方式将另一只刚刚在退潮的水洼中捕获的螃蟹送上它人生,哦不对,应该是蟹生的末路,“就我所知,用鱼块,蠕虫或者别的东西去钓章鱼的做法也不是没有,甚至还曾经有人用树脂制成的美少女玩偶当饵——而且据说效果还不错。不过这地方能找到的东西现在就只有螃蟹,所以我们只能用这些玩意了。”

“不过我听说,螃蟹煮熟了似乎也挺好吃的说。”秋一边说着,一边吞了一口口水。

“没错,所以我们只会用一半的螃蟹当饵,剩下的可以直接放进炖锅里调味,”彼埃尔看了一眼放在我们之间的铝皮桶,里面挤挤挨挨地塞了半桶螃蟹。在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他和秋一直都在这片岩石海岸上与这些四处横着跑的小家伙打着运动战,奥德修斯继续呆在奥德赛号上进行维护工作,而我则被派去清洗从附近的一个垃圾填埋场遗址里挖出的塑料瓶、并从其中挑出合适的来,“至于调味料,用海水其实就足够了。海洋生物的氨基酸本身就会赋予它们必要的风味,简直就像是特地为喜欢这种味道的人准备的……啊,不对,严格来说,一切自在自然中的存在都没有‘目的’可言,只有具备主观能动性的个体才能有目的地进行实践,所以这种说法也仅仅只是个比方而已。”

当然,我和秋都没有接话——说到底,我们可不在乎这些海里的家伙到底有什么目的,只要能改善之前的伙食,随便怎么样都好啦。

今天是我们与奥德修斯同行、离开灰岩岛后的第四天。我必须承认,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我见识到了比过去一整年还多的新鲜事物:首先,这是我这辈子头一次搭乘船只。虽然同盟的大多数低纬度定居点和前哨基地都位于沿海地带和岛屿上,但出于诸如效费比和安全性等方面的考虑,这些据点之间的交通主要依靠各类直升机、倾转旋翼机和高空货运飞艇来完成,而能被称为“船只”的则只有巡逻部队和突击队使用的勘探用半潜船,以及相对简易的刚性充气快艇。自然,我和秋是从没得到过乘坐这些船的机会的,而正因如此,在登上奥德赛号不久之后,我俩就遇到了一个实打实的麻烦……

……没错,那就是传说中的晕船。

“请不要为此感到羞愧,小姐们。因为这属于不可抗力因素,而不可抗力因素原本就无关个人的主观意志和品质。”在我第一次抱着肚子开始干呕时,彼埃尔用他温柔而极富哲学色彩的语调(好吧,这么形容总有点怪怪的)对我说道,但却丝毫没能让脸颊红如炸虾的我感觉好一点儿。没错,地中海和周边的海域确实素来以相对平静和安全著称,但即便如此,在几个小时的摇晃之后,我还是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只被吹过头了的气球,只不过塞满我的并不是空气,而是强烈的恶心感。

不幸的是,糟糕的事儿并没有到此为止。我原本以为,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吃一顿像样的早餐,应该就能让这种症状缓解,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在次日凌晨,爬出奥德赛号堆满坛坛罐罐的狭窄船舱的我仍然头晕脑胀、活像是脑袋里被人硬塞进了一窝坏脾气的火蚁,而奥德修斯拿给我们的早点也着实算不得丰盛,只有一块硬干酪,一块巴掌大小、但分量很足的咸味硬面饼,以及一些用冷漠的眼神盯着我的、皱巴巴的盐腌沙丁鱼干。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重新被我吐进海里之前,这些玩意儿大概在我的消化道里待了两个钟头。这意味着我多少还是吸收了一点儿必要的营养成分……也许吧。

当然,正如我以前从书上(主要是关于旧纪元生活的纪实文学和现实主义小说)读到的那样,就算没有药物或者对应治疗,晕船这事儿也总能靠着逐渐习惯而慢慢克服。不过,就算在呕吐停止、眩晕与恶心感也不再困扰我们之后,我和秋仍然整天昏昏沉沉、就像长期缺乏睡眠一样提不起精神。除此之外,为了让奥德修斯那家伙承认我们“有用”,我们主动要求承担了不少船上的勤务,但这种糟糕的精神状态却严重限制了我们的工作效率:在第一次试图用浮石擦洗奥德赛号不算宽阔的甲板时,我曾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一动不动地维持了超过一小时的跪姿、然后还险些滚下海去;而秋则差点儿在整顿物资存储库时失火点燃里面的弹药、把我们统统炸个稀巴烂。最终,或许是因为再也忍受不了我们的糟糕表现带来的无穷麻烦,一直昼夜兼程地全速向北方航行的奥德修斯终于做出了妥协,允许我们在一处被他认为安全的无人岛上登陆,并在这里修整一天。

“说起来,为什么奥德修斯先生这么急着赶路呢?”在将另一只大小合适的塑料瓶洗净之后,我问道,“难道他的时间很紧张吗?”

“不,严格来说,我们最不缺的恐怕就是时间了,”正在残忍地对待螃蟹们的自称哲学家答道,“就我所知,他要寻找的事物,已经在被遗忘的阴影中等待了他两百年。而且还会存在更长的时间。对它而言,早几天或者晚几天被找到,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那么,是有人在追击他……我是说,在追击我们吗?”

“奥德修斯先生有很多敌人,尤其是圣血会的那些家伙,”彼埃尔耸了耸肩,“我可以保证,只要有机会,想要他的命的人应该有三位……不对,至少四位数那么多吧?不过,自从经过曾经是马耳他群岛的海域之后,我们就尽可能避免了与圣血会之间的不必要冲突。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完全不知道我们的行踪才对。”

“既然这样,那奥德修斯先生为什么还要这么赶时间呢?”秋问道。

彼埃尔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有意义的。”

“咦?意义?”

“没错,”自称哲学家双手一摊,“小姐们,你们信奉神灵吗?祖先的灵魂和鬼怪呢?你们会在必要的时候,比如感到危险或者迷惘时向某个形而上的存在奉上祷告吗?或者藉由某种仪式、对你们所崇敬的对象提供祭品?”

我和秋一同摇了摇头——在同盟,每个公民至少在理论上都是被教育成唯物主义者的。当然,考虑到实践和理论之间必然存在的差异,总会有一些人为了获得好运气而制作和携带各种各样的“护身符”与“吉祥物”,或者创造出各种各样诡异的禁忌与习惯,在光复军一线战斗部队中,这种情况尤其常见。不过,像我这样的优秀人物,自然是不会和这类怪力乱神的破事扯上任何关系的。

“有趣。”在将最后一只可怜的螃蟹也塞进瓶子后,彼埃尔一边将这些旧纪元遗物挨个灌满海水、投入岩石下的海面,一边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大概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会习惯于崇拜他们的大脑所想象出的事物了。”

“唔……对。”我和秋同时点头。

“众所周知,任何崇拜现象的产生,都有着极为多元的外部与内部原因,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人们的生活需要意义。虽然严格来说,无论是这个宇宙,这颗破破烂烂的可怜行星,还是我们这些住在这颗行星上的可怜虫的存在,全都是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但是,总是有许多人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而在以后又将会为了什么而活下去,”在确认所有装着螃蟹碎块的瓶子都沉入了海水之后,彼埃尔一边检查着系瓶子的绳索,一边说着我有点儿……呃,好吧,其实是有一多半都听不太懂的话,“啊,对了。归根结底,就连‘寻找意义’这件事,本身也是无意义的。在这点上,它倒是和抽烟、酗酒或者吸食麻醉品没啥区别。在过去,有一群自称禅宗的家伙就挺喜欢强调这个来着……”

“呃,所以呢?”为了避免彼埃尔又一次把话题歪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去,我连忙提醒道,“奥德修斯先生看上去也不像是信奉什么宗教的样子啊。”

“这话既对也不对,莉莉娅小姐,”彼埃尔摇了摇头,“奥德修斯所信奉的宗教就是他自己——因为圣血会的愚行,他失去了一切可以失去的东西,换来了一个使命,一个目标。对他而言,除了达成使命之外,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对他仍有意义了。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在使命的尽头为自己设立了一尊神明。如果不尽可能地向这位神明前进,他就无法感觉到自己存在的必要性。”

“好吧,我大概明白了。”我抱着胳膊,歪了歪脑袋,“但是。假如,我是说假如,他有一天成功地完成了这个使命,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呢?是去寻找新的使命?还是就这样放下一切,去过平凡人的生活?”

“恕我直言,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事实上,我之所以愿意跟着奥德修斯先生,正是因为我想看看他到时候会做出何等抉择,”彼埃尔一边指点着秋从海岸上捡来一块块形状合适的砾石、并用它们堆成一座临时灶台,一边微笑着说道,“看着一个痛苦的灵魂在迷惘中重新定义自己,是一件非常具有启发性的事儿。难道不是吗?尤其是在你们加入之后。”

“我们?”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至少在理论上,你现在可是奥德修斯先生的未婚妻。至于秋小姐,在乌拉尔山那一带,或者扎格罗斯山以东的许多地方,她或许也会被视为奥德修斯未来的妻子之一,当然,别的地方的情况有些不尽相同……”彼埃尔看着我,露出了有那么点儿……促狭的笑容,“总之,如果奥德修斯先生真的完成了使命的话,你们有义务指引他继续走下去,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啊不对,我是说……呃……”我下意识地想要说“当然不是”,但话刚说到一半,就又被咽了回去——毕竟,我和秋现在之所以还能和奥德修斯在一起行动,至少在名义上是因为他对我们的“义务”。要是没有这层关系,奥德修斯没准真的会随便找个犄角旮旯把我俩给丢下,“但是……诶……”

可恶,我的脸现在简直就像是烧起来了啊!这可不妙,真的非常不妙!

“啊哈,青涩的爱情总是这么迷人。虽说仍然毫无意义,但也足以暂时浇灭空虚与绝望在人们心中激起的焦渴了。”彼埃尔耸了耸肩,故意说着这种很容易让人误解的话——要是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得让这家伙尝到点儿苦头!不过现在似乎还不行就是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很有默契地没有继续搭话(否则我搞不好真的会暴走的说),而是安静地眺望着在夕阳下变成一片酒红色的海面,直到彼埃尔宣布时间已到,并将那些先前投入海里的塑料瓶统统拉起来为止。正如这家伙先前对我们保证过的一样,在超过三分之二的瓶子里,都有一只黏糊糊、软耷耷、湿漉漉,有着硕大的脑袋和很不友善的眼神的生物。在骤然离开海面后,其中一些家伙似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纷纷抛下爪子里的螃蟹试图逃走,但却已经太迟了。

“好了好了,到桶里来,都到桶里来,”在满眼放光的秋的协助下,彼埃尔将这些可怜的生物全都倒进了一只镀锌金属桶里,并开始熟练地用刀子切开这些拼命挣扎着的章鱼的身体,剔掉内脏、脑子、角质鹦鹉喙和眼睛,“哦,各位不必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伤,因为一切存在的形式最终都会毁灭,这就是唯物辩证法。而我们也不过是在无穷的物质循环中暂时借用一下你们的蛋白质和其它玩意儿。从长远来看,这并不会对我们的宇宙造成什么值得一提的改变。”

唔,说得好有道理,不过我可不觉得那些正在受害的章鱼们会认同这些话。当然,既然章鱼们反正也不会说话,那么我们也大可不必在乎它们的意见。很快,随着临时灶台上的炖锅里的水开始咕噜咕噜地冒出气泡,被切碎洗净的章鱼、螃蟹、腌鱼干、海苔、碎胡萝卜和罗勒叶片也被接连倒了下去。虽说我们手头没有更多像样的烹饪设备和调味料,但不可否认的是,就算是这么一锅毫无章法、不符合任何食谱、完全由外行人做出的海鲜杂烩,恐怕也远比之前在船上吃的那些玩意好上几百、不,也许是上千倍。

“对了,你不吃吗?”当秋开始把乱炖分别盛进我们三人的饭盒后,我突然意识到,奥德修斯那家伙并没有来到我们身边——虽然同意了上岸休整的建议,但在将奥德赛号驶入这座无人岛上唯一的港湾后,他就一直留在船上,说是要修理和调试那些不久前才弄到的船载武器系统。好吧,考虑到这家伙一直都没来帮忙,要是他主动过来要求我们也给他分上一份晚餐,或许我会有些不舒服。但是,在开饭时少了一个人这一事实,同样也让我感到了些许异样的感觉。

“我不需要。”仍在船头忙碌着的奥德修斯在几秒钟后才停下了动作,用几乎不含任何表情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在他面前,一门安装在旋转底座上、看上去像是某种火炮的武器仍然保持着被拆开的状态,各种各样显然有着不同来源的零部件被分门别类地摆在甲板上,活像是开了间迷你五金店,“我有……自己的口粮。”他放下一只扳手、摘下沾着油污的手套,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块被啃掉了一半的硬面饼。

圣父在上!话说这家伙居然真的吃得下这种东西啊?!我一直以为就连老鼠和苍蝇都不肯碰那玩意儿呢!要是可以的话,我还真想解剖解剖他的消化道,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结构。

“但是,奥德修斯先生,你难道不想换换口味吗?”在尽情地饮下一大口鲜味四溢的海鲜汤后,带着满脸幸福表情的秋故意用叉勺舀起了一大块章鱼,引诱着奥德修斯,“我听说,经常吃一模一样的耐储存食物,对身体不太好的说。”

“没关系。我的身体不需要一直好下去,只要能好到我完成使命的那一天就够了,”奥德修斯冷冷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像某些白痴一样狂妄地追求不朽——毕竟,正是因为这样幼稚的想法,我们的世界才会沦落到如今的可耻地步。”

“但至少我们做的东西和硬面饼和咸鱼干不一样,”秋仍然没有放弃,“你就尝尝吧,哪怕只是试一下也好。”她睁着那双简直就是为了获取他人同情而存在的大眼睛,用恳求的目光望向奥德修斯。

“唔……诶……好吧。”在又支支吾吾地拖延了几分钟后,不知是因为总算修好了那门似炮非炮的武器,或者是真的拗不过秋的热情。总之,在尴尬的神色短暂地闪过眉宇之间后,奥德修斯终于耸了耸肩,沿着挂在船舷一侧的绳梯爬下了奥德赛号,在那只漂着五花八门的海洋生物残骸的大锅之前坐了下来,而秋立即不失时机地为他递去了一锅杂烩。

“来。这可是我们大家的心——意——哦——”秋用故意拉长、因而也显得比平时更加可爱的声音劝道。对此,奥德修斯只是略显无奈地咬了咬嘴唇,然后带着吃药似的表情吃下了一口热腾腾的海鲜杂烩。

紧接着,我在他脸上看到了某种一闪而过的、仿佛快要哭出来般的神情。

惨了惨了惨了!虽然奥德修斯那家伙在眨眼之后就恢复了平时的标准扑克脸,但他在那一瞬间的表情我可是看得超级清楚的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锅杂烩就那么难吃吗?但它闻起来可不是这么一回事耶!而且秋看上去也挺喜欢的样子……算了,我还是自己尝尝看……诶?!

在强行鼓起勇气、咽下第一口混杂着蟹肉、章鱼爪子、鱼干和蔬菜的浓汤时,我就像是被烫着了一样猛地打了个激灵:这东西当然不难吃,绝对不难吃,不如说,我这辈子根本就没尝到过这么好的东西来着!过去,在地下避难所城市里,菜单上最美味的食物也不过是用食品工厂制造的豆类蛋白饼和人造肉糕加上人工辣酱制成的所谓肉馅饼,而前线单位的食堂供应的硬质谷物棒和压缩炖菜除了咸味之外,从来就没有别的味道,至于奥德赛号上的伙食,自然还要更差一些。总之,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秋刚才会露出那么幸福的表情了。

……因为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啊。

虽然我好歹也算是个资深新闻官,但在这方面的词汇仍然是意外的贫瘠。因此,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描述我的感受:当海盐、罗勒的香气、老胡萝卜的微妙辛辣味和从各种海鲜中渗出的鲜味在我的口腔中混合成一股浓郁的味道时,之前一直纠缠着我的忧愁与不安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孩提时代,在孤儿院堆满塑料积木的游戏室里忘乎所以地沉浸在自己小小的快乐中。

虽然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微不足道的一瞬,但我相信,它肯定会成为我这一生中最无法忘却的珍贵记忆之一。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之后,我理解了奥德修斯方才的表情的含义——对于他而言,这显然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甚至很可能远比我方才的感受更加新奇。果不其然,在呆坐了几秒钟后,奥德修斯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那份热气腾腾的海鲜杂烩,甚至完全不顾自己的仪态。但整碗食物还没吃到一半,他却又突然强迫自己停下了动作。

“不,不行。不能这样。”在像是抛掉烫手的铁块般扔下了碗后,奥德修斯又一次露出了一种我之前所没见过的表情:惊慌。纵然这种表情也只持续了一刹那,但我可以确信,他确实在害怕着什么。

“你……你怎么了?真的有那么难吃吗?”秋一脸委屈地看着站起来的奥德修斯,显然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我……”

“不,你做得不错,谢谢。”奥德修斯摇了摇头,用生硬至极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我吃饱了,就这样。”

喂喂喂!你肯定不是吃饱了吧?!

虽然在心里这么吐糟了几句,但在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奥德修斯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事实上,直到许久之后,我才突然想起了一个当时并未想到的问题。

其实,那锅海鲜杂烩的制作方法并不复杂,几乎所有原料都可以就地取材,甚至连我们这几个外行人也能做得出来。那么,为什么奥德修斯刚才却表现得像是从没吃过这种东西一样呢?


五个小时后。

虽然为了安全起见,奥德修斯特意选择了一处面积不大的无人岛停靠,但即便如此,既然要在岸上过夜,我们也还是安排了轮流守夜的任务。在抽签时,我分到了大多数守夜的人都不太乐意分到的那一班:午夜之后到凌晨时分。但对于这点,我一点儿也没有怨言。

倒不如说,我很欢迎这样的结果。

虽然按理说,我和秋其实与奥德修斯他们只结识了几天,虽然姑且也算是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但如果相互交换位置的话,我可没有自信能如此信任两个认识不久的人来为自己守夜。但是,奥德修斯看上去却一点也不介意这个:在确认奥德赛号已经停好、船上的储水器皿都灌满了来自岛上的淡水,所有杂物也都各就各位后,他草草地吃下了半块硬得足以用来拍死老鼠的硬面饼,然后便钻进了自己的铺盖卷里,安心地睡着了。为了确认这一点,我甚至故意悄悄凑到了他身边,但听到的只有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当然,就算在没轮到值班时,我也完全没能睡着。因为,今晚我还有些相当重要的事情要干。

“唔……我看看,没错,这次应该是没问题了。”在确认另外三人应该不会突然醒来后,我放轻脚步,离开了仍在石灶内跃动着的篝火,在数十米外的一棵歪斜的橡树旁坐了下来。这棵橡树位于一处长满了茂盛灌木的小高地上,其位置和高度足以让我看到海滩上的临时宿营地、并随时保持警惕,也可以帮助我避开任何可能来自周围的目光。虽说算不上完全安全(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个时代,完全安全的地方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但至少,这里很适合我做接下来计划做的那件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一默数到五,然后打开了藏在义肢内的暗格。

“感谢圣父,总算能用了。”随着伪装成皮肤的硅胶层与下面复合式陶瓷盖板被一同打开,我三天来头一次看到了隐藏在那下面的屏幕上的数字,并随即松了口气:如果目前的读数没错,这台多功能迷你通讯器的电量已经恢复到了55%。虽然比想象的要少,但至少已经够用了。

拜我们的老祖宗们所留下的、几乎可以被称为奇迹的先进技术所赐,大多数同盟公民所移植的人工器官、尤其是义肢,都可以在一次完全充能之后连续正常运转数月之久。但不幸的是,许多与此相关的关键技术,尤其是高效能蓄电池的制造原理已经在终末之年后失传,就算是存储着大量古代信息的“圣父”,也只能按照过去的设计数据、利用地下城市中那些精心保存了一个多世纪的古老设备生产这些东西,而无力进行进一步的开发和改造,甚至无法让它们与现代人设计的技术装备——比如藏在我左臂内的这台实验性迷你通讯器——有效地做到相互兼容。也正因如此,设计这台通讯器的那帮子家伙不得不为它准备了一套独立的电源,而后者的持续工作时间短得简直有些可怜。

当然,在平时,这点儿小毛病算不上是什么问题:在光复军的基地和前哨里,任何人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携带式充电设备,而在理论上,单兵应急装备中包含的小型太阳能电池板也能在必要情况下为这类小玩意供能。不过,现在的我自然指望不上这些常规手段,唯一能依靠的只剩下了那套原本用来预防万一的生物能转化装置——在往昔的文明留下的技术之中,这是少数被现代人成功通过复原量产的玩意儿之一。虽然从理论上讲,只要我的身体机能还在正常运转,这东西就能源源不断为与它连接的电池供能,但这种效率实在……算不上太高。

若非如此,我也犯不着等上好几天了。

在确认设备启动之后,调试这台通讯器、打开它的折叠式增益天线,并最终向位于同步轨道上的同盟通讯卫星发出信号的繁杂工序,又花掉了我好几分钟时间。在这段难熬的时光中,我除了得想方设法对付自己不拿手的机器之外,还得打起精神、提高警惕,以防真有什么危险的玩意儿从黑暗中悄悄摸过来——或者出现更糟糕的情况,被奥德修斯或者彼埃尔发现我在干些什么。谢天谢地,或许是命运之神觉得应该给予我这个坚强不屈的努力者一点奖赏的缘故,这些情况最后都没有发生,在一连串麻烦至极的尝试之后,我终于在通讯器屏幕上看到了“接通”的字样。

“……这里是光复军东地中海战区新米诺斯基地,我们确认了你的联络意图。请报明你的身份与所属单位。”一个软趴趴的、无精打采的男性声音说道。虽然不太清晰,但我大致还是能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我是新闻官,莉莉娅.图莱特中尉,目前与我的妹——啊不对,我的护卫人员,二等突击队员秋.图莱特一起行动。我们在之前猎杀‘超级带原者’的行动中与因为意外事故而脱队,如果可能的话,请让我与东地中海战区的首席新闻官波尔中校,或者米诺斯基地的指挥官通话。”

“莉莉娅和秋……唔……请稍等片刻……”坐在南方几百公里外的某个办公室里的男人支吾着,接着,我就听到了敲打键盘、翻动文件和喝水的声音——没错,按照规定,核实通讯对象的身份确实是有必要的,但这家伙能不能稍微动作麻利点儿?!如果一直维持卫星电话状态的话,我这几天存下来的那点电顶多也只够用十几分钟耶!

“抱歉,东地中海战区的失踪人员名单中似乎没有检索到这两个名字。”在认真负责地浪费掉不少时间后,对面的那混球用没睡醒似的声音答道,“请您确认是否有误……”

“我们是前几天刚借调过来的啦!如果档案移交还没办好,那也是很正常的!”要不是担心把正在不远处睡觉的其他人吵醒,我早就朝这混球大吼特吼了——圣父他老人家在上,虽然我不指望所有蹲在办公室里的呆瓜都像我一样聪明伶俐,但“超级带原者”冒出来这种事可不是天天都会发生的吧?无论如何,我和秋的失踪应该已经在新闻公告里被反复播出了好几遍才对,对此一无所知也实在是太……

“抱歉,但我……欸?准将阁下?!您要……啊,啊,好的,我这就转给您……是的。”那个办公室呆瓜还打算继续敷衍,但他的声音却在中途变得紧张了起来。

“是你吗?莉莉娅中尉?”

虽然之前只听过几次,但我可忘不了这个温和而清朗的声音——大名鼎鼎的英雄,“银色方阵”部队的指挥官,牛鬼蛇神们的死亡使者拉希德将军居然亲自与我联络!光是想到这一事实本身,我就立即下意识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以确保这不是我在做梦。

当然,胳膊上传来的疼痛证明了这一点。

“是是是……是我!”为了避免吵醒其他人,我不得不花了点时间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才开口道,“准将阁下,你为什么会——”

“我只是在来视察工作情况时偶然听到了通讯而已。”拉希德将军答道。有那么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勾画那个银发少年对我微笑的画面——不过,凭着优秀的自制力,我立即强迫自己停止了这些妄想,“莉莉娅中尉,我很高兴你和秋都还平安无事。”

“唔,那个……”

“毕竟,大家之前都以为你们已经死了呢。如果你和我们联系再晚上两天,基地里就要办你们的追悼会了。”

“啊咧?!”

“在你们失踪之后,由于需要彻底铲除‘超级带原者’体内的危险共生生物,我们一时间无法组织救援——当然,与你们在一起的摄影小队全部丧生、导致我们未能及时得知这一情况也是原因之一,”拉希德将军轻轻叹了口气,“总之,在那之后,搜救队进行了四十八小时的搜索,却未能发现你们的踪迹,也没有收到任何求救通讯或者定位信号。结合先前的状况,我们推断你们两人已经死亡。”

“欸……嘿嘿嘿。”我尴尬地笑了几声。不过说起来,装在我机械义肢内的通讯器即便在低能耗设置下,也会每隔一段时间发出一次简单的定位信号。在我和秋登上奥德赛号、远离光复军据点之后,对方收不到信号倒也正常。但在这之前又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并没有就这一点思考太久——毕竟,通讯设备在实际使用过程中的失灵并不罕见,信号丢失、传达失误或者纯粹的操作错误都能导致这类结果。于是,趁着通讯器还能工作,我以最快的速度简略地讲述了在那天发生的事,但把秋丢出的那枚导致其他人遭遇不幸的手雷推到了别人头上(反正死人也不会抗议)。接着,我又解释了我们是如何漂流到灰岩镇所在的岛上、遇到奥德修斯、在情急之下利用我偶然知道的当地习俗向他“求婚”,并决定跟随他一同行动的。

“嗯,我们的情报系统提到过灰岩镇——那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变异人社区,因为位置相对偏远,与光复军几乎没有直接接触和贸易往来,既算不上友好,但也没有显著的敌意,”拉希德将军说道,“不过,我对你提到的那个奥德修斯倒是很感兴趣。他真的完全没有变异,而且自称在遗迹里遇到过尚在运转的古代人工智能?”

“至少我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些是谎言,也无法在奥德修斯先生身上发现肉眼可见的变异,”基于谨慎这一美德,我小心地挑选着措辞,“虽然不能完全保证准确性,但我认为,这些说法是事实的可能性很高。”

“很好,我也这么认为。看来,你的未婚夫是个非常有趣的角色呢,中尉。”

“我就说他不是啦!”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

“但现在他必须得是,”拉希德将军说道,“虽然某些具体细节还不明确,但从你的描述来看,恐怕你那时的决定是正确的——这家伙可是个无价之宝,甚至有可能具有改变这个破败的世界的潜力!因此,你和秋必须尽可能留在他身边,并获取他的信任。”

唔……无价之宝?这就是传说中的金龟婿的意思吗?“然后呢?我是说,在获取他的信任之后……”

“设法弄清并向我报告他的行动路线和前进计划,尤其是最终的目的地,我会制定相应的计划。”拉希德将军说道,“虽然我知道,这些事并不属于作为新闻官的你的职责范围。但是,这一切与全人类的幸福、与我们光复世界的大业息息相关。因此,我希望你能勉为其难、答应这个不情之请——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尽量实现你的愿望,无论那是什么。行吗?”

好吧,至少在那一刻,我完全想不到任何不答应的理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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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康尽欢  

题图 《2067》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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