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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何夫《我们的奥德赛》(七)| 长篇科幻连载

2021-07-07 21:20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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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我可不喜欢“不清楚”的东西,因为这比确凿无疑的危险还会让我感到害怕——事实上,和一具死状这么凄惨的尸体一起呆在黑暗的地下空间,本身就已经是糟糕透顶了。现在的我只觉得,在周围的黑暗之中,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眼睛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正变得越来越强烈,总感觉随时可能压断我理智的最后一根线……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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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我们的奥德赛

第六章 彼埃尔博士与使命

全文约1055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光复历210年6月2日,东地中海战区,当地时间1739时。

(莉莉娅的视角)

当我还呆在烈属孤儿院里时,每隔六个月,所有孩子都会被要求参消防演习——毕竟,在几乎到处都是封闭空间的地下避难所城市中,火灾是最有可能发生、也最为危险的一种意外,必须时刻谨慎提防才行。而正如我在学校里的表现一样,在每一次消防演习中,我都取得了最好的成绩。

但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了一个颇为不幸的事实:当时学到的东西此时此刻根本没法派上用场。

呃,当然,这并不是说消防演习里演练的内容有什么明显的错误之处。只不过,我们目前的处境实在是太过糟糕、恰好使得那些求生技巧全都变得毫无用处:在这座已经变成地狱式烤炉的地下建筑中,我既没有看到消防栓和消防水龙、也没见到储存的简易防毒面具或者在火灾时逃生用的安全通道的踪影。装干粉灭火器和消防斧的柜子倒是在不远处有一个,但它的玻璃板早已被过去的闯入者粗暴地砸开,而里面的内容物则只剩下了灰尘和蜘蛛网。更糟糕的是,虽然我倒是希望能用浸湿的纺织物保护口鼻部位、或者趴下来匍匐前进,但那台盲目横冲直撞的废铁显然不太乐意给我这么个机会。虽然无法准确定位我们,但它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张牙舞爪地从我们身边闯过、逼迫我和秋不断仓促躲闪。

虽然由于过于庞大的体型和履带的损伤导致的短距离转向困难,这台“米诺陶”迟迟没能实现把我俩碾成肉碎的夙愿,但拜它的疯狂横冲直撞牵制了我们的精力所赐,我和秋只能不断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来回闪避,因此耽误了以争取的方式逃生的时间——而在目前的状况下,这种耽误是相当致命的。

而当我察觉到这点时,一切已经迟了。

最先失去功能的是我的双腿。

就我所知,在大多数情况下,成为火灾中烟雾牺牲品的人都是因为有毒气体导致的中毒而迅速失去意识、并在短时间内死亡的。不过,或许是因为这附近堆放的可燃物种类的缘故,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出现显著的中毒症状,而是在冲向墙上的那座金属梯子的途中开始产生缺氧导致的眩晕和乏力。与我的想象不同,这种乏力症状的发展十分迅速。在最初的眩晕出现后仅仅几秒钟,我的四肢就像是被灌满了冰水般失去了力量。明明通往逃生机会的梯子就在几米之外、而我只要再走几步就能够到它,但我就是走不完这最后的几步了。

“姐……姐姐?!”秋一脸惊讶地停下了脚步。当然,与我不同,她现在可是一点事都没有——这倒也在意料之中。在同盟,每个公民自从出生起的医疗资料都会被汇总给“圣父”所特别设置的医疗系统,而这个系统会按照一定比例、用基于古代技术的人工强化器官替代人们身上的一部分原有组织。“圣父”宣称,这种手术因为我们的先祖在遗传基因层面上的某些特殊缺陷所致——正如过去的许多非洲人因为基因缺陷导致的镰刀状红细胞贫血症而因祸得福、对致命的疟疾取得了抵抗力一样,我们祖先的基因缺陷也让他们在“太岁”感染失控爆发、席卷全世界时幸运地有着比其他人群低得多的感染率,从而被允许躲入避难所城市。但不幸的是,这种缺陷也会导致基因携带者在成年后的某些器官的畸形与癌变可能性剧增。作为对策,“圣父”会根据一套只有它自己明白的算法判断出每个人身上的器官病变概率,并提前替换掉那些“高风险器官”。

在我身上,被替换掉的是一只手臂和一只眼睛,而秋被替换的主要部位则是肺叶。

拜移植的那只依靠旧纪元技术制造的半活体人工肺所赐,秋可以在同等肺活量水准下、从同样氧含量的空气中比他人多吸取近40%的氧气,并且拥有对大多数有毒气体——尤其是火灾中经常导致缺氧的一氧化碳——的部分抵御能力。对她而言,要凭自己的力量逃出这片该死的火海并不是什么难题……但如果要带上我的话,那可就得另当别论了。

“姐姐?姐姐!”虽然周围的火焰和烟雾正在渐渐朝我们逼近、而且这里还随时可能遭到那台横冲直撞的机器的袭击,但秋显然不打算放弃我离开,“你还好吧?”

我当然很不好,但我知道,这么说只会让秋更不愿意离开而已。“听好了,秋,”在咳嗽一阵之后,我勉强挤出了这句话,“我自己有……有办法处理现在的情况,你先离开,我待……待会儿就会跟上来……”

当然,这句谎言实在是太过拙劣,拙劣到甚至连我自己都清楚,秋肯定不会相信它——在思考片刻之后,秋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卷绳索,麻利地将它的两天分别系在了我和她自己的腰上,似乎试图用这种办法带着我爬上梯子。

诶,等等,这么做是行不通的吧?!就算我平时努力控制饮食,完全没有一丁点儿超重的迹象,只有不到六十公斤的体重(没错,虽然在上次量体重时,我脱光了全身上下的衣物、而且提前六个小时没有吃饭喝水),但要想凭自己一个人带着我往上攀爬数十米的距离,仍然大大超出了秋力量的极限。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不行,怎么会这样……”在尝试失败后,秋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当然,或许这和周围刺眼的浓烟不无关系。“要是有人……要是有人能来帮忙就好了……”

唔,我承认这话的正确性——如果有谁能伸出援手的话,我和秋一起得救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而事实上,这附近也确实有一个人可以来帮助我们:纵然双眼正在肿痛流泪,但透过那些如同狂怒的鬼魂般不断翻滚卷舞的烟幕,我还是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站在安全的高处、俯瞰着我们的人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奥德修斯的视力大概不会太差,换句话说,他肯定也能看到陷入困境的我和秋。但是,即便目睹了这一切,奥德修斯仍然对我们无动于衷,纵然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我很清楚,这个男人多半并不会在乎我们的下场。

说起来,他虽然愿意遵守某些规定和法则,也不像是个喜欢伤害他人、或者以对方痛苦为乐的家伙,但他也明确说过“我没有良心”这样的话呢。那么,指望他的良心发现应该是不现实了,我和秋现在只能靠自己。

“姐姐!来了来了!”

甚至在秋发出尖叫之前,我就已经通过地面传来的颤动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在一阵盲人骑瞎马式的胡冲乱撞之后,一直四处搜寻着我们的“米诺陶”总算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当然,如果还能正常行动的话,我们完全有办法避开它,但现在,我却只能无助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秋举起双管猎枪,试图对抗那头机械巨兽。

当然,她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对那玩意儿而言,猎枪发射的低速霰弹那可怜的杀伤力,甚至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但更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在两声枪响后,我竟然没听到弹丸从金属甲壳上弹飞的声音:虽然只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而且目标还如此庞大醒目,但秋仍旧完美地确保了两发霰弹中包含的共计24发弹丸全都……没能打中目标。说实话,这射击技术与其说是“差劲”,倒不如说更像是某种特技。要是能活下来的话,我也许得去向光复军的新兵训练部门提一点儿建议……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同时,没有挨到哪怕一枚弹丸的“米诺陶”继续轰鸣着朝我们冲来,让我们变得像是被踩扁的青蛙……好吧,其实是差点儿变得像是被踩扁的青蛙一样。值得庆幸的是,在一击不中之后,秋至少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她将手中的猎枪扔向对方,然后拽着我在最后一刻朝侧面翻滚、躲开了冲撞。或许是由于一侧行动装置已经在之前的爆炸中损坏的关系,“米诺陶”没能及时进行制动和转向,而是一头撞进了我们身后的墙壁,并在那之后……暂时被卡在了塌落下来的瓦砾堆里。

当然,从它拼命倒车、挥舞着机械臂挣扎的表现来看,这个“暂时”大概不会持续太久。

“秋,你还是别……管我了。”由于确切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再一次试图劝说秋,但她的答复也和我意料之中的一模一样:在连连摇头之后,秋又一次试图将我背起来带走,但却再一次失败了。“我……我说了,你先走……”

“不行!”

“那……”虽然不太想这么做,但由于已经别无选择,我还是趁着秋朝那台不断挣扎的庞大机器张望的瞬间强迫自己的左臂动了起来、取下了固定在我身后背包上的刺刀——在这种紧要关头,这种可以临时启动内置式备用电源的人工义肢实在是意外地可靠。接着,在秋意识到我要做什么之前,我已经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颈动脉。

至少,替我的妹妹解决掉不必要的累赘这点事,我还是做得到的。

接着,刺刀就被人夺走了。

“这么做可不行。”从我手中夺去这件锐气的并不是秋。甚至在看到对方高大健壮的身影之前,我已经通过那冷淡的声音确定了这一点。“你们俩,呆在这儿别动,给她戴上这个,”奥德修斯说道,同时将一只与小型气罐相联的简易呼吸面具扔给了秋,“等我半分钟时间。”

但我甚至没能再多坚持半分钟,便沉入了浑浊深邃的黑暗之中。


光复历210年6月2日,东地中海战区,当地时间2010时。

(秋的视角)

“奥德修斯先生!姐姐……姐姐醒过来了!”

当躺在用多余的衣物铺成的临时床铺上的姐姐睁开双眼之后,我立即把这个好消息通知了奥德修斯先生——后者此时正站在奥德赛号的船尾,将一大卷新收到的缆绳盘绕起来、堆叠在一块备用风帆上。

“醒过来了?比我想象得要早一点儿,”在朝我们这边瞥了一眼之后,奥德修斯淡淡地说道,同时将手中的缆索丢给了他身边的另一名瘦弱男人,“喂,告诉我,这是几?”在走到姐姐面前后,他伸出了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二。”

“这呢?”

“四。”

“我是谁?”

“一个自称为奥德修斯的、没有良心的混蛋。”

“这个女人是……”

“她是我妹妹啦,”完全恢复意识的姐姐一下子坐了起来,“还有,用‘女人’这个词称呼我妹妹不太好吧?她——”

“她可是有资格加入你们所谓的‘光复军’的成年人,我当然可以这么称呼她,”奥德修斯完全不顾姐姐的抗议,伸手从她脸上取下了呼吸面具,并关掉了上面的气阀。接着,他提起了由蛇形软管与呼吸面具连接的气瓶,看了看上面的气压计指针,然后轻轻叹了口气,“用掉了三分之二瓶氧气,你这条命还真够贵的。”

一抹愤怒的潮红短暂地出现在了姐姐脸上,很显然,奥德修斯把她的生命和不到一瓶氧气相提并论,对她而言可算不得什么夸赞。“我……算了,这是哪儿?”

“灰岩镇所在的岛屿的北方海域,您现在正乘坐着奥德修斯先生的私人船只,奥德赛号,”之前与奥德修斯一起工作的那个瘦弱男人说道。和奥德修斯那冰冷而带有距离感的声音不同,这个人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有些做作、像是想要献殷勤般的积极,“顺带一提,这艘船的名字、以及奥德修斯先生目前的暂用名,都是出于在下的建议。它们取自于古老的……”

“你是谁啊?”姐姐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们可以称我为彼埃尔博士,我是一位哲学家,是人类灵魂在这个灰暗破败时代仅存的救赎,是灰烬与污泥中的珠宝,也是这位坚毅的求道者唯一的同伴,负责为他提供必要的指引,”瘦弱的男人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同时揭下兜帽,露出了一头亚麻色的蜷曲短发,“实话说,能够遇到我,可能是各位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毕竟,你们这辈子可能再也无法见到第二位像我这样的优秀人物了。”

好吧,虽然我很想吐槽这家伙的“博士”头衔到底是从哪来的(毕竟,除了避难所城市之外,这个时代早就没有什么大学了),但说实话,“哲学家”这种东西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个稀罕物——根据同盟的历史书上的记载,在终末之年前,地球上也是存在着“哲学家”这种人的,在那时,他们似乎有着非常崇高的地位、做着特别重要的工作……但至于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书上就没怎么讲了,所以我也半懂不懂的。

不过,比起哲学家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姐姐似乎更关心别的问题。“你……之前为什么要来帮我们?”

“为什么不呢?既然我当时有机会解决掉一台‘米诺陶’?”奥德修斯的嘴角弯了起来,“多亏了你们那个大胆的诱敌计划,让我得到了一个干掉它的绝佳机会——要知道,一台像这样还能运作的古代重型自动化机械就是一座金山,上面的许多东西,只要你在黑市上找到合适的买家,就能卖出非常……不错的价钱。”

我耸了耸肩。奥德修斯刚才说的这些话确实没有半点儿虚假——在把呼吸面罩和氧气罐递给姐姐后,他立即就冲向了那台还在和瓦砾堆搏斗着的机器。如果他的动作再晚几秒钟,那台“米诺陶”很可能就会成功挣脱、再次朝我们冲来,但就在它即将重获自由时,奥德修斯先是用姐姐的大口径左轮手枪准确地打爆了它的光学传感器,然后以杂耍般的动作避开了胡乱挥舞的机械臂、跳上了对方的巨大躯干,最后用一枚特制的磁性炸弹干净利落地结果了它。而在战斗结束后,奥德修斯不顾周遭涌动的滚滚热浪,以快得令人叹为观止的动作从“米诺陶”的残骸里卸下了一大袋子零件,然后才带着我们离开了那座地下遗迹、登上了这艘停泊在数百米外的海边的快速帆船。

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奥德修斯之所以出手帮助我们,大概并不仅仅是为了那些珍贵的零件而已。

“没错,我之所以帮助你们,还有一个原因,”或许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奥德修斯补充道,“我是为了实现某个……使命而踏上旅途的。只要一切尚未完成,凡阻拦我的,我必歼灭;凡与我无关的,我两不相帮。不过,如果有人能协助我完成使命,我愿意与其互助互利。”

“而你觉得,我们能帮得上你的忙?”姐姐问道。

“没错。虽然你们两个冒失、愚蠢、缺乏经验,射击技术很烂,而且还是同盟的人,但既然能在岛上的遗迹里找到我,那就证明你们多少还有点儿用处,”奥德修斯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我对你们所负有的责任——虽然那其实是莉莉娅小姐单方面地、以表面合理的方式强加给我的——并未消失。既然你们不愿意接受我的安排,那我只能以允许你们同行的方式,来履行这种责任。”

唔,被他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虽然不知道奥德修斯所谓的“使命”到底是什么,但从之前在地下遗迹里的遭遇来看,恐怕他接下来的旅程也不会顺风顺水。照这么看,缺乏作战能力的我和姐姐如果继续跟着他的话,怎么看都会变成拖后腿的角色……也许,我们其实一开始就应该接受他的提议,拿着那些钱就这么回去?这么做或许对所有人都更好一些。

“总之,我……呃,我是说,我们很感谢你愿意对我们伸出援手,奥德修斯先生,”姐姐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道,“在短短两天之内,我们就被您拯救了两次,因此我的良心实在是不允许我们就此离开您——虽然这听上去有些任性,但我们还是希望能尽绵薄之力帮助您完成您的使命,以此偿还您的恩情。”

好吧,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姐姐的真实想法,但她不愧是光复军的老资格新闻官。凭着真挚的表情和诚恳的语调,她这番话无论怎么看都是真心诚意的,甚至就连我都差点要相信了。

但奥德修斯只是安静而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她的发言,虽然没有丝毫质疑,但也并未表示赞许或者相信——事实上,和我一样,他多半也知道这仅仅是一种托词或者借口,但却不打算直接予以拆穿……吧?

“那么,请问我们能不能提一个问题呢?”在姐姐结束发言后,略显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接着,为了让气氛缓和一些,我鼓起勇气问道,“奥德修斯先生,您所谓的‘使命’,到底指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说来话长,而你们确实有权了解与此相关的事实,”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开口作答的不是奥德修斯,而是彼埃尔博士,“要知道,虽然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被某种目的驱使着,但目的单纯的人却是极为罕见的——大多数人的所作所为都掺杂了太多的短期因素、来自不同方面的考量和打算,以及源自欲望的各种一时冲动,甚至不少人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而奥德修斯先生却和那些人不同:自始至终,他只有一个目的,而且很清楚这个目的的意义所在。”

“也许吧。”奥德修斯用不带感情的眼神瞥了他的这位同伴一眼,似乎是默许了对方替他就这个问题发言,“如果你愿意这么相信的话。”

“总之,这个故事始于大约十年之前。当时,奥德修斯生活在遥远西方的某个半岛上的小村落中、过着非常平凡的生活——不,这么说不算完全准确。毕竟,与其他同龄人相比,他其实也是一个‘异类’。”

“因为他……没有变异吗?”姐姐问道。

“对。”

“就像你一样吗?”我补充了一句——毕竟,彼埃尔博士看上去也没有发生变异的样子。

“并非如此。”自称的哲学家笑了笑,同时对我递过来一个“不要多问”的眼神,“我有变异。而且还是很特殊的变异。”

“唔……好吧。”我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总之,正如两位小姐所见到的,我们亲爱的奥德修斯先生是一个‘未变异者’,据说在某些地方,尤其是美洲大陆深处的聚落和村镇里,这种人会得到特别的尊重——因为当地人将他们视为重返旧纪元黄金时代的希望;而在另一些注重平等主义的地方,比如西太平洋沿岸的岛屿地区,或者各位之前造访过的灰岩镇,人们不会太在乎一个人到底有无变异,因为他们不认为这种无法由主观努力和个人意志决定的东西可以被用于评价一个人,”彼埃尔在奥德赛号的主桅杆旁蹲坐下来,开始对我俩侃侃而谈,“但不幸的是,在更多的地方,人们对于‘未变异者’普遍存在着排斥态度;而更不幸的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就恰好出生在这样的地方。”

“没错。”故事的主人公瞥了彼埃尔一眼,然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但我不认为那就一定是某种不幸,彼埃尔先生。”

“啊,对,没错。以前西太平洋沿岸地区有个‘边境地区的老人和马’的故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正是经过了这些坎坷遭遇的磨练,您才会被选中成为那个负责完成‘使命’的人,因此,这一切对于您而言,也确实是求之不得的幸运,”彼埃尔“嘿嘿”地笑了几声,“呃,我们刚才讲到哪儿了?对了,我们故事的主角,也就是奥德修斯先生,不幸作为一个完全没有变异的人,出生在了一个对他这种人素来不算友好的地方,这让他的童年变得相当糟糕:他的父母和亲人经常因为他而遭受冷眼,村镇里的邻居们像躲避瘟疫一样对他敬而远之。好在,这种不友好基本不会以直接的暴力形式表现出来,因为当地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憎恨他的理由:这些人仅仅是顺从了自己最原始、简单而可悲的本能,并因此下意识地排斥与疏远一切‘与众不同者’。因此,虽然处处遭遇白眼,但奥德修斯先生不但坚持了下来,而且还在这些苦难中磨练出了比钢铁还要坚韧的毅力,如同划破长空的流星般无坚不摧的勇气,以及一颗无比赤诚、仿佛炽燃的炉火般……”

“废话少说。”奥德修斯站了起来,用固定在身边的缆索调整了一下风帆角度,同时说道,“讲正事。”

“啊,好的,当然,”彼埃尔又像捣蒜般连连点头,“那个啥……总之,奥德修斯先生虽然经历了糟糕的童年,但真正可怕的事儿,是在他十六岁时才降临在他头上的:在那一年的冬天,圣血会在当地的分支机构来到了他的村子。”

“圣血会……那是什么?”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之前在灰岩镇时,好像也有人提到过这个组织来着,但那到底是……

“根据同盟的资料,圣血会是一个对同盟与光复军具有强烈敌意的准军事团伙,”姐姐解释道,“光复军的情报专家们认为,圣血会的组织相对松散,其分支遍布世界各地,且在具体行动方式上具有一定的差异性,但各地的圣血会分部均对光复军、或者受光复军保护的定居点进行过主动攻击。仅仅在去年,亚太战区和印度洋战区就报告了超过700起与圣血会之间的的武装冲突,但对于他们的目的,我们仍然缺乏足够的认识……”

“这说明你们的情报专家实在是有够差劲的,”还没等姐姐说完,某位自称哲学家便发出了啧啧声,“说起来,你们光复军开始离开极地的冰天雪地、在低纬度地区活动到现在也有快半个世纪了,而圣血会也已经存在了超过二十年,而你们却仍然不明白那些隔三差五就和你们干仗的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因为光复军的主要使命是逐步修复‘太岁’感染导致的破坏,消灭诸如超级带原体那样的危险生物,将崩溃的文明体系重新建立起来,而不是与其他人类相互斗争,”姐姐争辩道,“另外,其实圣血会的大致口号什么的,我们也知道一些啦。比如他们认为‘太岁’是‘神的礼物’和‘天赐的圣物’,因为感染‘太岁’而变异的人是‘被祝福的’之类的……”

“哦,这些倒是没错,”彼埃尔点了点头,“圣血会认定,旧纪元的人类全都有罪,因此神降下‘太岁’考验人们,并赐予那些通过考验者更加优良的躯体——虽然到现在为止,那些家伙也没法解释那些长出了第三条畸形的腿、或者像猪一样的尾巴的可怜人到底‘优良’在何处。相反,少数未曾发生变异的人则被他们视为‘受神抛弃者’,按照他们的第一位大牧首,‘劝世者’约瑟夫.金的说法,一个人如果没有变异,就证明他的灵魂和旧纪元的人一样腐败堕落,理应受到严惩——当然,他们对同盟的看法也和这差不多。”

“作为人类文明巅峰时代的旧纪元,居然能被称为‘腐败堕落’?!呼,这简直是可笑至极……”姐姐评论道。

“我也这么认为。但很不幸,当初正是这么一群可笑至极的人闯入了奥德修斯先生居住的村子,并且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和其他几个没有变异的人,”彼埃尔说道,“当然,除了他们的家人,几乎没有人试图抵抗——因为在当地人眼里,这些人不过是不合群的、格格不入的赘疣,没有多少保护的价值。”

“哦,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圣血会的人会直接杀死这些所谓的‘罪人’,甚至连试图庇护他们的人也会被一同处决。但在那一天,奥德修斯先生的运气不错——当地的圣血会组织正在筹划攻略一处被称为‘亡魂城’的大型古代遗迹,因此,他和另外一批被捕者被集中了起来,并被迫只携带粗劣的装备进入那片死地、充当负责侦查和试探可能存在的危险的炮灰。除此之外,为了确保这些人乖乖听命,圣血会的人甚至还绑架了他们的亲人,以此要挟他们。”

好吧,虽然我从没听说过那个什么“亡魂城”,但从这个名字推断,那里大概不会是什么美丽和平、遍地都是安宁的花园的好地方。“然后呢?”我问道,“他们真的进去了吗?”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走向未知的危险,”彼埃尔叹了口气,“不,这么说也不对——没有任何人是‘别无选择’的,因为从逻辑上讲,坦然面对亲人和自己一起被杀的结局,也是一种‘选择’。但很显然,那些不幸的人并不愿意面对这种可能的结果……但不幸的是,纵然选择踏入‘亡魂城’,也没有让他们得到更好的结局。”

“是的。虽然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但直到进去之后,大家才发现,那座古代遗迹里的危险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奥德修斯接着说道,“那些比较幸运的人,在一开始时就迅速死去了;而相对不幸的人则暂时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机会,然后不得不在痛苦与恐惧的折磨下等待着可怕命运的降临。他们无路可退,只能前进,然后死于巡逻的自动化机器守卫的攻击,死于陷阱,死于各种各样的意外事故……当然,也死于自己的恐惧和绝望。在第一天日落时,进入‘亡魂城’的四十个人里还有五个人活着,但在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就只剩下了我孤身一人。”

奥德修斯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既平静又平淡,仿佛只是在叙述某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是,或许是不久前才刚遭遇过类似的事情,这些话仍然让我感到了一阵下意识的恶寒。

“虽然在一开始时,我们全都陷于无穷尽的恐惧与绝望中。但有趣的是,当我意识到只剩自己时,恐惧和绝望却消失了,”在说到这儿时,奥德修斯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更仔细地回忆当时发生的一切,“我不再惧怕,不再颤抖,不再畏缩在角落里不敢前行。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当我为了观察周围的情况而冒险登上一座塔楼时,却恰巧发现了圣血会的人正在处决我们那些被扣作人质的亲人。”

“什么?!这也太过分了吧?!”我愤怒地捏紧了拳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坏蛋啊?!”

“就是说啊!这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残忍!是纯粹的邪恶!光复军就从来不会随便滥杀无辜……应……应该是这样没错……”姐姐也插话道。但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声音突然变小了下去,而且脸上也泛起了一抹奇怪的红色。诶,难道是因为之前在火场里吸入太多有害气体,到现在身体还有些不舒服吗?

奥德修斯显然也注意到了姐姐表情的变化,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圣血会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放过我们的亲人,因为他们认为,与那些不受赐福的‘罪人’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不可能是纯洁的。而我事实上也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只是拒绝去相信——但是,在亲眼目睹这一切之后,我却觉得非常……轻松。或者更准确地说,从那时起,我就失去了某些对我而言……不再被需要的东西。”

“呃,然后呢?”我问道。

“然后,我开始堂堂正正地走向‘亡魂城’的中心,没有恐惧,也不再犹豫——也许我那时只是去寻找自己的死亡,又或许,我其实是在下意识中悟出了唯一的生还之道,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奥德修斯耸了耸肩,“但就结果而言,我在没有遭到攻击的情况下成功地进入了那座遗迹的最深处,并见到了一个古老的幽灵。”

“诶诶诶诶?!幽灵?!”

“那只是个比喻而已,”彼埃尔朝我们笑了笑,“根据我的分析,奥德修斯先生所遇到的,极有可能是一个旧纪元的高阶人工智能,或者一个复杂得足以把自己伪装成真正的人工智能的只读程序。但不管是哪一种,在这个时代都是极为稀有的:毕竟,和相对简单的古代机器不同,复杂的超级计算机系统是最需要持续维护、也最容易受损的。虽然某些古代遗迹中确实也配置了自动化维修机器人团队,但两个世纪的光阴仍然让其中的大多数都失效了。”

“是的。我不否认我是个极其幸运的人,”奥德修斯点了点头,“如果没有找到那个‘幽灵’——这是它的自称、而它也要求我如此称呼它——的话,就算我能活着离开‘亡魂城’,大概也只会被守在外面的圣血会分子就地处决吧?不过,在询问了我的身世、并对我进行了某种……测验之后,‘幽灵’与我达成了一项交易:它会利用对‘亡魂城’内残余的防御系统的控制权,协助我从圣血会的手中逃出生天,而作为回报,我会为它完成一件事,这便是我的使命的由来。”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使命?”姐姐再次问道。

“我答应‘幽灵’,我会去按照它的指示寻找一个特别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它的同类。而它的这个同类保管着一件对整个世界而言都极为重要的东西,”奥德修斯眺望着远处夕阳西下的海面,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才答复道,“这件东西如果能够启动,就有可能彻底改变这个破败、衰退而丑陋的世界……但很不幸,‘幽灵’的同类无法靠自己启动它。因此,在试图启动它之前,我必须先搜集某些必要之物,在有些时候,这意味着我必须从圣血会的那些人手里强行抢夺。”

姐姐点了点头:“恕我直言,但这听上去似乎有点像是‘无瑕之子’的故事……”

“‘无瑕之子’只是一个故事,而我……就是我,我与那个故事并没有关系,”奥德修斯说道,“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灾星,只是一个受到委托、并试图完成它的人……当然,能在完成使命的过程中,顺带给圣血会的那些家伙进行一些小小的复仇,也是我乐意接受这项委托的原因之一。”

“但你对‘那件东西’到底了解多少?还有,所谓的‘彻底改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姐姐追问道,“这些难道和‘太岁’、以及大灾变有关吗?或者……”

“这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因为我对你们的信任还很有限,”奥德修斯说道,“不过,如果你们未来能在协助我达成使命时让我相信你们足够有用,也许我会考虑向你们透露更多。”

“那我们现在……”

“你们现在最好赶紧去睡觉。天已经黑了,我可不希望有人明天早上没法起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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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康尽欢  

题图 《2067》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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