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之月】对不起,我爱他 番外一

泰国。曼谷。
所谓的“雨季”绝非徒有虚名,天河自上而下放肆奔腾了整整一夜,直到初升的红日补上天际的缺口,热辣辣的温度卷走遗留在空气中的潮湿,转而又不甘寂寞地逼出新的水份。
停车场到这里也不过才十分钟的路程,Pha就已经满头大汗,好似完全看不见地面的泥泞,直接屈膝而坐,随意撩起额前被浸湿的头发,黑色手环在骄阳下仍然盛光灼灼,一如当年。
“今年比往年都要热。”
擦过汗后垂下手臂,Pha侧身回望,八株棕黑的树干分别立在左右两侧,头顶却没有半分绿意。唇齿间的一声叹息宣告他对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颇感无奈。
“已经换过六次树苗,请过二十几位专家,还是种不活。估计是因为咱们这里太热了。”
“幸好Ming每年都会给你带新鲜的樱花回来。”
“以后我就不种了。如果你还在,可能早就阻止我了。就算树苗没有知觉你也会心疼吧。你肯定不愿意让我继续浪费它们的生命。”
Pha转过头——他坐在墓碑的旁边,而不是对面,看起来就像是在跟另外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话,“但你为什么,偏偏对自己的生命这么不在乎呢?”
仿佛是害怕墓碑经过暴晒后会烫手,苍白纤细的指尖极缓慢地伸出去,花费很长时间,花费很多力气,掌心才终于能够跟墓碑贴合。
一触即分。
好像他和墓中的那个人。
“真希望你能跳出来骂一句好热啊烫死你了……不对,依你的性格,应该只会说你不喜欢这里,请求我们给你换一个地方,然后再小声问‘好不好’。”
“当然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只要你跟我说啊。”
很明显不会得到任何回应,Pha收回凝聚在墓碑上的视线,抬头遥望远方,静静思索半晌,突然“呵”地笑了一声。
“爸跟你妈刚结婚那年,我一直不理你。现在反过来了。”
“那时候我以为我们变成兄弟就已经是最糟糕的事了,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事在等着我。”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下半句话在口中盘旋几圈,最后Pha还是放弃了,轻声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妈妈的身体很好,不用担心。”
“自从爸确诊为阿尔茨海默后,你妈也不再提什么离婚了。可能她已经习惯了,再听到爸叫我妈的名字,也不会像刚开始那样跟爸吵架。”
“在酒吧那天,你说过你妈恨爸。现在看来,还是爱占了上风。”
“至于爸……我问过爸两次,一次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一次是在他发病的时候。爸每次都说只爱你妈妈一个人。可他发病之后,总认为他的妻子还是我妈。”
“爸对我妈,不是爱情,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吧。就像我对Prink。”
“前几天爸又催我找女朋友,还说Prink人很好,希望我们复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记起Prink的。”
“我一直没有把Prink去世的消息告诉爸。医生跟我说她难产而亡孩子也没有保住的时候,连我都有点不能接受,更何况是爸呢?”
“当年为了我外公的颜面考虑,爸没有公布你的身份。你走后他反而要补偿你,坚持给你办一场最隆重的葬礼,新闻都传到了国外。听Nate说,那时候Prink刚安顿下来就知道了这件事,当天就因为情绪波动进了医院。后来她难产,跟动过胎气有很大的关系。”
“如果没有孩子,可能我跟Kit早就和解了。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他做过什么。他不过是听从他父亲的命令而已,我理解。但心里有些坎还是过不去。”
“我们能和解,可你和孩子,还能回来吗?”
“这两年我跟Beam也不经常见面。习惯了三个人在一起,缺一个,怎样都不自在。而且,聊来聊去,总避不开过往。”
“Yo,你说我是不是命里带煞?外公、你、Prink、七奶奶、Cupid,全都走了。两个最好的朋友,也跟没有差不多。现在我身边竟然只有爸和你妈——以前我认为害死我妈的凶手。”
“其实,我知道,还有一个人……我知道他在,但是……”
墓园外。
一辆黑色商务车里,位于副驾驶的下属再一次回头张望,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四哥,还要继续等吗?”
“我以为今年不会听到这个蠢问题了。”
下属急忙解释:“不是不是,四哥你误会了。以前这句话是问你要不要走。今天这句话是问……四哥,你要不要进去?每年Yo忌日的前一天,他都会单独来这里,你在外面从早等到晚,就为了能看他几眼。已经这么多年了,他知道的吧?”
没有人再说话,车内一片寂静。Forth的目光依旧落在墓园里,焦点中心的那个男人明明拥有一米九的高大身材,可坐在地上蜷缩起来,竟然单薄得好似另一块墓碑。
Yo带走的,又何止是他自己的生命。
沉默许久之后,Forth才说:“我不能进去。Pha绝对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他和Yo。特别是我。”
“四哥,我想你可以找机会跟他聊一聊。自从他在Ming那里得知你的心思后,一直怀疑那天晚上你对Yo做了什么,才会让Yo走上绝路,所以这么多年都不愿意见你。其实他第一次问你的时候,你就应该把事情告诉他啊。”
“我答应过Yo不说。”Forth顿了顿,闭上双眼,拳头抵在眉心处揉了揉,仿佛刚刚经历过一次硝烟弥漫的战争,疲惫到极致,紧绷的神经却始终无法放松。“就让他怀疑我吧。否则他肯定会认为Yo自杀都是因为他要跟Prink结婚。我不想让他太自责。”
“但Yo已经去世了……你们又何必互相折磨呢?”
Forth睁开眼,面朝那一人一碑的方向,低声说道:“这算什么折磨。至少,我还能看到我喜欢的人。我比他幸福。”
夜晚。
这个项目组已经连续加班两周,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浓浓的倦意。为了表现公司的人文关怀,总经理和几位中高层领导亲自前来慰问。
骚动从电梯口一路蔓延,坐在角落的实习生异常兴奋,无比期待与总经理的第一次见面。
总经理完全符合传言中“年少有为”“不苟言笑”的形象,站在办公室中央说出几句官方发言。内容很亲和,但严肃的表情让实习生望而生畏。最后他跟项目组的组长聊了一会儿,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那一瞬间,总经理瞥到实习生的桌子,脚步停了下来。
所有员工都在留意他的动向,那张办公桌立刻成为大家的研究目标。邻位负责带实习生的同事迅速抓到关键,将桌面上一包KitKat塞进抽屉。
总经理在出神。其余人均屏住呼吸。只有实习生不明所以地在总经理、领导和同事之间望来望去。
一行人走后,那位同事方才松了一口气,实习生悄悄问:“姐,刚才怎么回事啊?公司不允许吃零食吗?”
“那倒不是。好像总经理不喜欢有人吃KitKat。我们都猜测是因为他的名字。总之以后小心点,不要把KitKat带进公司来。”
实习生急忙答应,又后知后觉打了一个寒颤,“老总太可怕了,感觉冷冰冰的。”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我刚进公司那年,他才大一。那时候他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酒窝,特别可爱。”
“竟然有酒窝?完全看不出来!”
“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很少笑吧。也可能是因为车祸,伤到了面部神经?谁知道呢……”
与在项目组众人簇拥的热烈气氛截然相反,总经理办公室内冷清如霜。直入云霄的高楼将人与星空的距离缩短,灯管的功率再大,也暖不了月光洒下的银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身后的特助怀疑自己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Kit不想解释,只说:“这是汉语。”
已然经历过百余次的圆缺轮回,月亮还是当初那个月亮。只是再没有人会来戳他的酒窝,说他的脸和月亮一样有洞洞。
特助对站在窗前的Kit说道:“总经理,您坐下休息吧。昨天晚上一直下雨,刚才又走了很久,您的腿有没有不舒服?”
“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嘴上这么说,但Kit还是回到座位,手在桌子下暗暗捂住膝盖。当初那个“蹦跶着上楼梯”的男生,早已死在车祸中。
与助理讨论过工作后,Kit习惯性地扭头望向窗外。月亮不知藏在何处,浩瀚宇宙此刻也只剩下这一室幻影。他和另一个他,隔着玻璃互相对视。
助理正准备告辞出去,却听见Kit说:“上个月我父亲提到的联姻,你去安排吧。”
几个月后。
中国。武汉。
一所乡村小学里,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进办公室,“老师,那个叔叔又来了,在学校门口等你呢。”
Ming从教案和课本中抬起头,谢过这个学生后,又扫了一眼日历。今天和那个红圈之间,只剩下三个数字。难怪他会来。
校园外围用砖块和石头围了一圈,中间一处空缺,就是孩子们口中的学校大门。Ming走过去,按照泰国的习俗行合十礼,“Beam学长。”
Beam开门见山,“你知不知道Kit三天后就要结婚了?”
“嗯。”Ming应了一声,“泰国两大商业巨头联姻,整个东南亚的经济都有可能受到影响。上网随便一搜Kit的姓名,新闻到处都是。”
在商界尔虞我诈历练了几年,解读话中的引申含义几乎成为Beam的本能。他愣了愣,然后才说:“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国?”
“我不想参加前男友的婚礼。”
“谁说让你参加婚礼了?”
“不然呢?抢婚?”Ming双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倚在树上,“学长,你比我更清楚这场婚礼的重要性。我不能去给他添乱。”
这个理由在逻辑上简直无懈可击,但Beam坚持追问:“你们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嗯。”
“你不爱他了吗?”
挂在Ming脸上那副淡然自若的表情不由僵硬了一瞬,但还是说:“嗯。”
Beam冷笑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在网上搜他的名字看他的新闻?你什么时候也学会Kit的心口不一了?”
见Ming低头不作声,Beam又说道:“既然放不下就把他再追回来啊!当年Kit被他父亲送去德国养伤加留学,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可你一直等他。好不容易四年后他回国了,你又追了他一年多。那时候的穷追猛打都被你丢到哪儿去了?”
“那时候年轻。”Ming扯动嘴角笑了笑,“而且,就算我们复合,也未必能走到最后。我不想再失去他一次。”
“所以你们俩到底为什么分手?如果不是在那次商业会谈上遇到Kit,可能到现在我都还以为你们好好在一起。”
初春的阳光透过树枝的新芽洒在Beam的头上,Ming凝望那双斑驳的眼眸,“学长,今天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然后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很简单的事。”
没有给Beam开口的机会,Ming直接说道:“在分手之前就已经有苗头了。那两个月他一直喜怒无常,有时候我能看出他在生气或者在难过,可是我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说。直到那天,他为了跟我提分手,把自己灌醉了,才跟我说实话。”
这段经历是藏在Ming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回忆。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那时候我在事务所工作,经常加班。有一天,跟我一起加班的同事生病,我送他去医院,被Kit看到了。”
“他误会了?”
“Kit说,那个人,很像Yo。”
Beam恍然大悟,却又难以理解。“可他毕竟不是Yo。你们在一起的时候,Yo已经去世五年多了,难道Kit还要跟Yo吃醋?”
Ming摇摇头,“不单单是吃醋。更多的是愧疚。他认为他的幸福都是从Yo那里抢来的。而且,他认为Yo自杀,都是他的责任。”
“Yo自杀难道不是因为Pha要结婚吗?”
“没有他,Pha学长未必会认识Prink学姐。他还说,假如他没有吃过醋,在知道Pha要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主动联系Yo。说不定Yo就不会自杀了。”
“已经这么多年了,他又何苦……”说到一半,Beam也感觉这些劝慰的话太过无力。倘若真的能够对过去释怀,此刻他就不会出现在中国境内,劝他喜欢的人去追另外一个人。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还有其他的,比如社会的压力,家庭的压力。所以我们复合又能怎样呢?这些问题还在,根本没有办法解决。”
爱是一个人的事,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而生活,是所有人的事。为爱奋不顾身孤注一掷,只有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才做得出来。
Beam想了想,又说道:“就算你们分手了,你也没必要把自己困在这个小地方吧?兰石大学的校之月,竟然跑到这个穷乡僻壤来教书?那么多设计大奖你都白拿了?”
“奖再多又有什么用?没有能分享的人,成就越多越寂寞。我以为躲到这里,情况会好一些。结果还是没用。我每天都有无数的话想跟他说。我想说我教的班级英语平均成绩提高了十二分;我想说我住的地方开了一朵花比他的皮肤还白;我想说有村民想把他妹妹介绍给我,从那之后我就绕着他家走,因为我怕Kit知道后会吃醋。虽然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但万一他知道了呢?”
Beam张开嘴,想说,你不是没有能分享的人,你是只愿意跟他分享这一切。可最后Beam还是没有说出口。
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一向都是Beam主动提起话茬。现在他不想说话,空气里就只剩下交错的呼吸声。
校园内突然响起电铃的尖叫,孩子们蜂拥而出,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节课的时间。
这次Ming先开口道:“Beam学长,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了。”
“刚才咱们说好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Beam点头,“嗯,什么事?”
“我申请参加贫困山区的支教活动,这个学期结束后,我就走了。学长……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闻言Beam立刻瞪大双眼,咬牙说道:“这就是你要我答应你的事?很简单的事?MingKwan,你……你今天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不让我再来找你?”
Ming默认了这个猜测。
Beam垮下肩膀,像是妥协认输一样,“是因为我吗?所以才要躲到什么贫困山区?”
“不是。”Ming轻声说。“我不想再看到Kit和他的……和那个女人的新闻。我只能去一个没有网络的地方。”
你看啊,你又自作多情了。你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Beam低下头,害怕Ming看出他的失态,所以他也错过了Ming眼中的那一抹温柔。
“这两年,每到泰国的重要节**都会来,甚至连儿童节都会给我带礼物。我很感谢你,学长。”
Beam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Ming对他自作主张的打扰从来没有觉得厌烦。可是他也听出了Ming的潜台词,只有感谢,再没有其他了。
“以后,请学长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查过资料,那个山区没有修路,不能开车。所以学——Beam,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是Ming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Beam的声音略微颤抖,“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你不会永远待在山区,一旦能上网,你随便发个动态什么的,起码让我知道你还在……”
“好。”
如此干脆利落的一个字,却惹得Beam双眼泛红。本以为这场感情最差也不过是无期监禁,没想到今天Ming亲口宣判死刑。
又一节课已经开始,但老师迟迟没有出现。班长只好跑出来找Ming,却见他独自坐在树下,背对学校大门。
班长走到Ming的身边,刚要开口,瞥到Ming面前的手机屏幕。
那是一张照片。黑暗中一高一矮两个人手牵手站在一起。高的那个穿着白色衬衫,戴着蓝色绶带;矮的那个似有笑意,大大的酒窝印在唇边。
那双手的正上方,有一个红彤彤的“囍”字。
小孩子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Ming,用稚嫩的嗓音说道:“老师,你要结婚了吗?结婚是喜事,你怎么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