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宁 · 第6章 · 血仇

十月初三,立冬 仪贵妃尚未病愈,门庭若市的承华宫却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因为皇上也病了。据说每年秋去冬来之际都有这一遭,是皇上儿时落下的病根子。
谁都知道从前的皇五子李承穆并不得先皇恩宠,幼时受尽苦难与白眼,身为罪臣之子的生母,到死也不过是个排不上个的容嫔,哪里比得上皇后嫡子、受尽拥戴的太子李承瑜。就连舒贵妃的三皇子、良妃的六皇子,谁不比他尊贵个三分,更有可能夺得皇位。
可谁那时又能想到,自小哪怕知道糕点被人下了毒,也要笑着吃下去的五皇子李承穆,如今却是唯一一个在皇位上也笑着撑下来的人。
哪怕这其中的代价是巨大的,哪怕天子有那么多合该如此的事要去做。
皇上这一病,后宫的嫔妃们一下子转移了目标,从承华宫浩浩荡荡挪去了长信殿。
仪贵妃拖着病体也去了,在长信殿外跪了没一会,还没等到皇上召她进去的旨,两眼一黑又昏了过去。没人知道仪贵妃在病什么,马上就是皇贵妃的人了,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有心思病倒呢。慎嫔也是个例外,人人都去长信殿跪,唯独她跪在了佛前。长信殿外的女人顶多跪上一天一夜,慎嫔这一跪就是整整三天,纹丝不动,滴米未进,说来奇怪,在后宫里养尊处优久了的人,这般糟蹋自己身子都没事。
后来我听引鸢说,慎嫔这是跪出经验了。每年这会儿,她都在佛前跪到皇上痊愈为止,要不说慎嫔是真把皇上放在心头的人,只要是皇上的一声咳嗽,慎嫔听了心都痛得抽抽。
十月初七,卫公公来了。
和冯婕妤不同,卫公公自然不会趾高气昂,相反,他恭敬得叫我有些害怕。
我一个末等答应,巴结他都来不及,又何足让他御前的内侍总管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卫公公惯用的低眉顺眼,试探着问我:“皇上龙体有欠,答应何不去御前走一遭?”
“他自己说不许。”我神色恹恹,“都是病气。”
“主子!”引鸢吓得直接跪下,高声打住我的话,生怕我再出言不逊。
我知道,我又犯忌讳,说了对皇上不敬的言语了。
卫公公没有呵斥,也没有发声,静静静等着我的回应。
我沉默半晌:“是皇上让公公来,还是公公自己来的?”
“自然是老奴多嘴,自作主张来叨扰答应。”
“公公,皇上是天子,得天庇佑,自会无虞。”我一字一顿,“公公了解皇上,皇上答应的事儿,是否会做到?”
“天子自然无有戏言。”
“那皇上说,要保我一世长宁,他若有事,又如何保我长宁?”
卫公公愣了半晌,像是突然悟出什么似的,又惊又喜:“答应的话,老奴必定带给皇上。”
我不知道卫公公听出了什么深意,而我或许是没有深意的。
我不去探望皇上,是因为我根本进不去,不说仪贵妃了,荣妃能放谁进去呢,除了自己,怕也只肯让自己心腹的那几位在皇上面前讨个脸熟。
除此之外,我也是真不想皇上有事。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区区一个答应,要不被高位的娘娘们逼着殉葬,博个忠贞不二的生后美名,要不在宫里熬死老死,总难有个善终,还比不上在庙里吃香火灰的日子。加上当今圣上膝下无子,想必前朝也是一场血雨腥风。
何况我早就听闻,李承穆这个皇帝也不容易,儿时不容易,皇位得的不容易,如今前朝有掣肘,边境多振荡,社稷江山自然也没法容易。万人之上的皇帝老儿,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一命呜呼,未免天公也太不作美。
想到这,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叫住卫公公:“还有一事请公公帮忙。”
“答应请说,老奴定当竭力。”
“宫里的御医都分去长信殿和承华宫了,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只是听闻慎嫔在佛前跪了快五天,这身子怕也撑不了多少时候,还请公公抽点人手,去慎嫔那儿照看着。”
卫公公应下,我也不想慎嫔有事。
要是这后宫里最爱自己的女人都没了,那皇上实在是太不容易。
十月初九,皇上又理起朝政,顶着半虚的身子。
胡兰城的捷报频传,侯家锦上添花的恩宠眼瞅着触手可及,怕是喜上眉梢的侯老尚书,也没了关慰久卧病榻的仪贵妃的心思。
荣妃照顾圣上龙体有功,皇上说待到侯将军高奏凯歌,仪贵妃封了皇贵妃时,也提她作贵妃,如今仪贵妃身子骨不好,需要个有胆魄的人帮帮衬着协理六宫的事。
这番话想来是床第间的话,□□妃自己就把传出来了。
要我说皇上也是个坏胚子,别说仪贵妃玉体欠安,就算是个活蹦乱跳的,听了这话不也得气得奄奄一息么。何况还是如今卧床不起的仪贵妃呢,这消息一传开,我眼瞅着御医每天都得多跑几趟承华宫,出来时还捋着胡子唉声叹气。 我真是心疼,心疼到我决意去瞅瞅她。
未入承华宫门,就能远远听见里面咳得厉害,吓得我握住引鸢的手,低声道:“我再不想当病秧子了。”
话音未落,病秧子婉妃摇摇晃晃从里面出来,想必是刚给新晋病秧子仪贵妃请了安,顺便传授一番当病秧子的经验。也不知道有没有教她堵上耳朵,别再听外面那些气人的话了。
瞧见我,婉妃淡淡说了句:“一会儿答应出来,不知可否陪本宫去清晔池边走走。”
我与婉妃素来没什么交集的,难不成她以为我刚才那句话是在嘲讽她病秧子,想要教教我做人?
我虽心下困惑,还是不应也得应。
与仪贵妃客套了两句,见了她病里也雍容华贵的姿态,便出了承华宫。
婉妃在门口候着。
“你见过她了?”她目光似水流转,实则是不动声色地翻了个隐晦的白眼,“第一次瞧她这模样,竟真叫人有几分可怜。”
她是在说,仪贵妃?
我不敢应,更不敢问。
婉妃瞥了瞥引鸢,示意让她走开,兀自转身向清晔池的方向去,我也只能冲引鸢点点头,只身跟上。
“仪贵妃最是要强,也最不愿被人瞧见落魄的模样,偏偏这回让合宫都瞧见了。”婉妃自言自语般冷言道,“而且这群人一边看着她的笑话,一边跪在她的床前,又是磕头请安,又是嘘寒问暖,她还是个沽名钓誉的,总不能让来人都滚,你说气不气?”
“娘娘为何和嫔妾说这些?”我试探着道。
“因为我就想看她这个样子。”婉妃蓦地停住脚步,明明这儿离清晔池还有好长的路,“甚至更落魄的样子。”
妈耶,早听闻婉妃是个病秧子,这可别是烧到了脑子,怎么什么都敢说。
我四下瞅瞅,就我俩人,我寻思着得赶快把这尊泥菩萨送回去,再赶快给嘴
堵上,别有个三长两短我脱不了干系。
婉妃却盯住我,良久说了句:“你真的,好像林皇贵妃。”
又是林皇贵妃,这个女人是真的厉害,走了那么多年,还在宫里阴魂不散,一会是婉妃的嘴边,一会是皇上的心里。
“你相信本宫一次,你别以为荣妃厉害,荣妃不过是个纸老虎,仪贵妃才是真正狠辣的角色。”她说起这番话中气十足,完全看不出来传言中病柳扶风的影子,“就凭你和皇贵妃相仿的容貌,又得皇上屡屡垂青,仪贵妃怎么也容不下你,与其等到她拿你开刀,不如趁她好不容易销神流志时,先发制人。”
这是传说中的拉帮结派嘛?
我一个末等答应,竟然也会被人拉帮结派,这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我自然是不能不答应,却也不能答应的。
我惑然道:“不知娘娘,和仪贵妃有什么过往?”
“我与她素无过往。”婉妃语气坚定,不像是骗人的样子,“但本宫有故人,多年前英年早逝,此事与侯家颇有渊源,若算上这一笔,我与仪贵妃满门便是血仇。”
我不知她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太多。犹疑片刻,我说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又借口要去给皇上请安,准备溜之大吉。
婉妃并非挽留,也许是意料之中,只是在我欲走时问了句:“你见过懋嫔么?”
得到我否定的答案后,她说:“那你好好从长计议吧。”
我把婉妃的话半真半假告诉了引鸢,未说她对仪贵妃的敌意,也未说她的缘故,只说了她对我的提醒,还有拉我入伙的意图。
引鸢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她抽着嘴角道:“谁都知道婉妃是宫里最不争不抢的女人了,唯一的爱好就是缠绵病榻,只要能躺着做的事,翻个身都嫌耗了半条命。这主动去探望仪贵妃就够不可思议了,还有心思和主子拉帮结派,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她顿了顿,摆手道,“不对,太阳打西边出来都不足矣,简直是比您当了贵妃还稀奇的事。”
得勒,敢情引鸢眼里,我能当上贵妃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匪夷所思,我不愧是一个烂泥般的阿斗。
说书小能手引鸢自然也要和我分享分享婉妃的边角料小故事,引鸢是这样形容婉妃的:“和仪贵妃不一样,婉妃是注定要进宫的人。”
来自于知乎 长夜无宁 作者 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