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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闭

2023-06-21 11:45 作者:苗普道斑  | 我要投稿

街角新开一家包子店,大清早里面就已经人满为患。门口排着长队,口若悬河这个词,用来形容流口水的样子倒也十分贴切。

“哎呀!这人长得这么丑,做的包子肯定也不好吃。汗水都滴在包子上啰!咦唏!呜呼!”

不用回头,这声音变成狗吠我都听得出来。不少人受到启发直接转身离去。还是去吃面条吧,她的话是有那么一丁点道理。看着老板娘娴熟的手法,迷雾中湿濡的身影,确实比刚才赏心悦目。周围依旧响着此起彼伏的吸溜声。

“咻咻咻……”

开学第一天,面馆里的小学生不约而同地哭丧着脸。我比他们更加垂头丧气。新的学校,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所有难以逃避的未知都充满恐怖气息。况且刚才还碰见那个人。老天保佑,别再让我和她在同一所学校。自从认识她,我的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吃完面我刚好追上一辆即将出发的公交车。上车之后立马傻眼,那家伙正坐在窗边啃包子。

“好吃吗?”

“还可以。”

我找了个离她最远的位置坐下。这条路线还有另一所中学,也许没那么倒霉。车厢里大部分都是学生,还有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车子笔直地在街上行驶,向右转弯后一路开到山脚下。阮梦蓝并没有在她该下车的地方下车。毫无疑问,我们又在同一所学校。学校门口已经聚集许多人。人群中,楚怀亦在那东张西望,当他看见阮梦蓝,瞬间变了一个人,也许不是人。阮梦蓝用无形的锁链套在他脖子上,牵着他走进学校。穿过操场,教学楼矗立在约莫百层阶梯之上。阮梦蓝佝偻着腰骂骂咧咧地向上爬。楚怀亦跟在后面张开双臂,生怕她摔下来似的。爬到一半,阮梦蓝忽然坐下脱掉凉鞋揉捏脚丫子。

我加快脚步把两人甩在身后。走廊里人头攒动。大家瞅着贴在教室门上的名单,寻找自己的名字。一二三四五,第五间教室出现阮梦蓝的名字。我提心吊胆地在名单上继续寻找,廖青瑶赫然在列。又反复寻找几遍,确保没有自己,兴奋得手舞足蹈。此地不宜久留,我加快搜索速度,最后在二楼找到自己的班级。让我意外的是何婉娈,唐小生也在这班。唐小生落落寡欢地坐在教室门口的位置,呆若木鸡。本想和他打个招呼,但是又觉得认识他有些丢人。我用极快的速度扫视其他同学的脸,在四周无人的位置坐下。何婉娈进门看见唐小生瞬间脸色苍白,直接坐在最后一排。可笑的是,班主任排座位时又把这两人撮合在一起。我的新同桌是个特别文静的女生,连名字都叫文静。她戴着红色边框眼镜,我只是看了她一眼,脸颊立刻变得绯红,那红色眼镜仿佛凭空消失。我和她整整半年没说过一句话,偶尔进行彼此完全领悟不到的眼神交流。这天放学又在走廊里遇见楚怀亦,他就在隔壁班。我们约好去打游戏,却在操场上被人拦下。

“我叫万冰,以后在学校遇到麻烦就找我。”

这人长得像蜥蜴,下巴上凌乱着几根胡子。站在他面前寒透骨髓。我颤颤巍巍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一块钱。

“我们不需要你的保护。”

也许,需要呢。

这次楚怀亦教给我一套很厉害的招式,我愣是半天没学会。他提议到对面的篮球场教我打篮球,话音刚落他的爸爸就掀开红布冷冷地看着他。吓得我差点和楚怀亦同时双膝跪地。我用那幸存的一块钱在旁边小卖部买了雪糕,边走边吃。楚怀亦在前面勾着头跪行,突然回头看我一眼,还在笑。太阳沿着西山的山脊滚下来,倏忽间消失不见,那方向正是阮梦蓝家。不知道她到家没有。

“天笑,过来!”

听到她的声音,雪糕都被吓得掉在地上了。阮梦蓝背着书包坐在路边摊的小凳子上向我招手。我慢慢走过去,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碗冰沙,上面有红豆,山楂,椰果,草莓酱。旁边还有一碗娃娃鱼,里面有酸萝卜丁,香菜,酱油,辣椒。她左一口冰沙,右一口娃娃鱼,腮帮子鼓得像青蛙。竟然会有人把这两样食物同时放进嘴里,毫无品味。既对不起冰沙,也对不起娃娃鱼。

“好吃吗?”

“顶呱呱!”

她一说话,溜出来几条娃娃鱼。但是全被她用手接住,重新吸回嘴里。

“你为啥不把娃娃鱼倒进冰沙里混在一起吃?”

“咦,你的口味真独特。傻子才会把它们混在一起吃。”

“说的很对。你刚才喊我干嘛?”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喊你来…来干嘛的?”

“你已经忘了。”

“谁让你刚才打岔。你坐下,让我想想。”

不知道哪来的流浪狗,正在舔食融化的雪糕。我看着傻子吃冰沙娃娃鱼,又想到口若悬河。她的大麻花辫变成了两条马尾,如果有一天我能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拎起来就好了。

“想起来了。我刚才看见楚怀亦跪在地上走路。你知道为什么吗?”

娃娃鱼在我脸上活蹦乱跳,我把它们抹下来重新放回她的碗里。

“他脚疼。”

“哦,原来如此。”

“你的辫子怎么变成两条了?”

“这样后脑勺就没那么重了。”

“哦,原来如此。”

“我吃完了。走吧。”

“你的新同桌怎么样?”

“挺好的。”

“我的同桌是一个很文静的女生,比你好多了。”

“挺好的。”

我们一起走到大禹石像后分开,一路上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思来想去却只剩下沉默。

天已经黑了,那些该死的虫子也不叫了。它们不叫,我却想嚎两嗓子。胸口沉闷得透不过气。

次日,我早早地来到包子铺,点了一碗胡辣汤,两个肉包,两个菜包。这也叫还可以?简直难吃死了。不胡不辣的胡辣汤,一碗鼻涕。包子馅淡而无味,包子皮如同狗嘴里的拖鞋。什么品味!

新的老师像是教书机器。打起学生来也是不留情面。不知道楚老师会不会想念我们。奇怪的是,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她。

星期五,楚怀亦教我打篮球,我差点把他气得再也不打篮球。想想真是好笑,他说我像僵尸。自那以后,我反而总是缠着他,让他教我打篮球,因为他无可奈何的样子更好笑。当然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项运动,每次打完球他累得汗流浃背,我却一滴汗都没有,不过还是要装作挥汗如雨的样子。

星期六,唐小生来找青瑶,我们一起玩扑克牌。他问我在哪上学。我骗他说在其它学校。直到两个月后,学校举行运动会,他才知道我们在同一个班级。这次运动会集结了小城所有中学,大家穿着不同的校服在体育场展开激烈的比拼。所有学生都要参加至少一个项目,我只好选择扔铅球,这个项目最简单。跟楚怀亦学了那么久篮球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比赛当天我扔了三次铅球,全都扔在了坑里,没有砸到自己的脚,还有别人的脚。我的比赛十分钟就结束了。廖青瑶正在进行跳绳比赛,她跳得不怎么样,可惜没有扑克牌比赛。唐小生站在一边扯着嗓子喊。

“青瑶!加油!加油!加加油!”

青瑶脸上一会青,一会红。我猜她恨不得用绳子把唐小生脖子系起来。楚怀亦在比赛跳高,好家伙,身轻如燕,动作潇洒飘逸。围观的学生无不拍手叫绝,还有其它学校的女生红着脸给他加油。楚怀亦参加了好几个比赛项目,所到之处喝彩不断。他今天真是出尽风头。不过让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今天唐小生一战成名。那是下午四点举行的跑步比赛,跑道边聚集了许多围观的学生。参赛选手各就各位,枪声一响,鱼贯而出。楚怀亦和唐小生遥遥领先,两个人齐头并进,难分高下。若不是阮梦蓝和廖青瑶在一边观看,这两人绝不会如此拼命。

“楚怀亦加油!唐小生漏油!”

阮梦蓝不停重复着这句口号。这只聒噪的鹦鹉。她的手里还拿着奇怪的冰棒,软趴趴的绿色长舌头。

那楚怀亦瞬间面目狰狞,急速狂奔,把唐小生远远甩在身后。我怂恿青瑶给唐小生加油。她不情不愿的小声嘀咕:“唐小生,加油。”

不知道唐小生的耳朵是什么构造,这么小的声音他都能听到。只见他转过头对青瑶邪魅一笑,青筋暴起,龇牙咧嘴,脚底生烟,鼻涕胡乱拍打脸颊。一口气超越楚怀亦。阮梦蓝也更加热烈地重复自己的口号。比赛已经接近尾声,终点就在眼前。他们俩的速度都慢了下来,苟延残喘地朝着终点蠕动。唐小生的步伐开始凌乱,东倒西歪,眼看楚怀亦就要超越他,没想到他使出杀手锏。唐小生将肚子里的珍珠奶茶全部吐了出来。那些黑珍珠像小羊的粪便在跑道上弹地而起,滚来滚去。楚怀亦吓得面无人色,左闪右躲,脸上还黏着黑珍珠。唐小生边吐边跑,率先到达终点,然后趴在草地上翻着白眼不停抽搐。全场鸦雀无声。廖青瑶赶紧告诉她的同学:“其实我不认识他。一点都不认识!”

阮梦蓝狂笑不止,手里的绿色大舌头在空中不断抽搐。

我拿着一瓶水,想要走过去递给唐小生,他的嘴巴里还在不停发射黑珍珠。众目睽睽之下,我把水递给楚怀亦。没想到楚怀亦走过去把唐小生从草地上拉起来,给他灌下几口水,又洗洗自己黏满黑珍珠的脸。唐小生逐渐恢复正常,兴高采烈地要去找青瑶,她早就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运动会结束,大家列队集合。校长宣布今天的比赛结果。楚怀亦拿了四个第一,每次念出他的名字,都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男子赛跑,第一名是南门中学,初一九班的唐小生。大家为他鼓掌。”

大家纷纷散去,各回各家。我和楚怀亦在体育场门口等唐小生,准备安慰他两句。阮梦蓝看见我们,停下脚步。其他学生断断续续地都出来后,唐小生才捂着脸偷偷地走出来。阮梦蓝一把将他抓住。楚怀亦请大家去吃路边摊。我要了一碗豆腐脑,楚怀亦一碗冷面,阮梦蓝一碗凉皮,一个糖糕,两个糍粑,三个豆沙麻球。唐小生低着头坐在那不吃不喝。

“你要不要喝珍珠奶茶?我去给你买。”

阮梦蓝关切地问道。唐小生努努嘴,落下一滴眼泪。

“小生今天是不是很丢人?”

“没事!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又落下一滴泪。

“楚兄。小生今天胜之不武,着实惭愧。”

楚怀亦尴尬地摇摇头。

“谁说你胜之不武,比赛又没规定不能使用暗器。”

那人吃着糖糕安慰道。唐小生一听,哇哇大哭。阮梦蓝赶紧拿起麻球塞在他的嘴里,可能是害怕还有隐藏的暗器。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讲个超级好笑的笑话。说是…哈哈…不行…太搞笑了,我要平复一下心情…说是…哈哈…说是有一群蚂蚁爬到大象身上…嘎嘎…笑死人了…一群蚂蚁爬到大象身上,大象甩来甩去…嘻嘻…怎么这么好笑…我还要平复一下心情…哼哼…大象扭着屁股甩来甩去,最后只有一只蚂蚁还在大象身上…吼吼…不行了…我笑得没劲了…深呼吸…呼呼呼…只有一只蚂蚁还在大象身上,下面的蚂蚁大声对它喊道:掐死它!掐死它!笑死我了,嘎嘎嘎,呱呱呱,吱吱吱。好笑吧!”

阮梦蓝的笑话刚说出两个字,我们三人便开始笑了。因为她的笑声实在太怪异了,一会儿像鸟叫,一会儿像猫叫,突然变成鸭子笑,忽然间又变成老鼠笑。我根本没有听出来她说的是什么笑话,已经把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三人都不笑了,我还在笑,笑得泪水狂流,笑得翻白眼,笑得肠子疼,笑得无法呼吸,笑得嘴巴抽筋。我觉得自己快要笑死了,再不呼吸就会一命呜呼。心脏逐渐停止跳动。就在我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阮梦蓝轻蔑地嘲讽道:“有什么好笑的。”

像是一盆冰水浇在头上,我瞬间回过神来,再次呼吸空气。不得不说,这次多亏了她把我从鬼门关拉出来。

“楚老板,我可以打包两个糖糕么?我们家天哮特别喜欢吃甜食。”

楚怀亦点了点头,然后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是一只狗。”

“井兄,你回去告诉青瑶,小生以后再也不喝珍珠奶茶了。”

大家吃干抹净,走上回家路。唐小生朝着南门走去。楚怀亦也在岔路口和我们挥手道别。

“他终于走了。来来,一人一个。”

阮梦蓝从袋子里掏出糖糕迫不及待地塞进嘴巴,然后把剩下的那个递给我。可怜的大灰狗,我有些歉疚地接过来咬了一口,软糯香甜。西山的落日和手中的糖糕颜色相同。阮梦蓝吃完以后,手上全是糖浆,她像小猫一样把自己的爪子舔来舔去。

走到大禹石像,我们背道而驰。看着地面上迷茫的影子,我不停地问自己:有什么好笑的?

“你明天告诉那个傻子,让他再也不要去我们班找我了。”

“好。”

“还有,你今天为什么让我给他加油。”

“我…我觉得他挺可怜的。”

其实我并未觉得他可怜。只是听到阮梦蓝给楚怀亦加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他赢。

“这个世界为什么有那么多可怜的傻子。”

经过这次运动会,同学们的关系突飞猛进。

“你说我跟她合适吗?”

“挺合适的。”

“井兄!你看小生和青瑶合适吗?”

“你们不怎么合适。”

“为什么?”

“你长得不合适。而且她不喜欢死缠烂打的。你最好两个月和她见一次面,这样才会有新鲜感。”

“真的吗?她是不是讨厌我?”

“应该没那么讨厌。但是一定要和她保持距离。要若即若离,忽隐忽现,也许她长时间看不见你,反而会主动找你呢。”

“真的吗?”

“那我呢?我是不是该主动一点?”

我装作情场高手,对这两个傻瓜出谋划策。看着他们诚恳地向我请教,我觉得很有成就感。我可以随意操纵他们的情感,他们开心,我觉得可笑,他们难过,我感到既可笑又满足。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我们的关系却逐渐升温。三个人经常形影不离。唐小生每次出来玩都不带钱,但是他经常请我们去澡堂子搓澡,因为澡堂子是他家开的。老天一定是看他长得那么丑,所以才让他投胎到有钱的家庭。他听取我的意见,每隔两个月来找青瑶玩扑克牌。不过每个星期都会写一首诗让我交给她,我把那些诗看完之后全都折成青蛙给小瓜玩。每天放学回家看完动画片,写完作业,吃完饭,等爸爸出去蹬三轮车,我就掀开门板出去找他们玩。先跑到楚怀亦家以猫叫为暗号,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出现。紧接着我们去唐小生家附近蹲点,等他妈妈把他放出来。三人见了面立马商量去哪玩。因为害怕在街上遇见爸爸,我总是带着他俩走小巷子。为了解决他们的情感问题,每天晚上都提心吊胆。有时候玩得太晚,我会让楚怀亦送我回家,如果大门锁上了,他还要翻墙头把门打开之后再回去。三米高墙对他来说不足挂齿。后来我经常梦见他翻墙时的身影。总而言之,我们仨聚在一起除了学习,什么都干。即便如此期末考试我还是全班第五,第一名还是那个何婉娈。我凭借着优异成绩取得唐小生妈妈的信任。唐小生只要告诉妈妈出去找我,立马就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我的同桌,那个文静的小文静看我的眼神变得甚是古怪,可能是因为她的成绩比我差。看见她我很容易想到阮梦蓝,她们真是天差地别,判若云泥。最近经常看到那泥巴和很多男生女生相伴而行,谈笑风生。有时候在公交车上彼此相遇,形同陌路。这天清晨,天空像一块褪色黑布。凛冽的冷风将人千刀万剐。我和楚怀亦在通往教学楼的阶梯下看见了阮梦蓝。阶梯覆盖着厚厚的冰,防滑的红色地毯也被冻在其中。两个男生一左一右拉着阮梦蓝的手,慢慢向上攀登。她穿得像熊猫,滚下来也不会磕破一点皮。楚怀亦的眼睛瞬间失去光彩。为此我煞费苦心地开导他。

“不过是同学而已。别想太多。”

“她一定很久没洗手,隔着厚厚一层灰呢。”

“那两个人歪瓜裂枣,她肯定看不上的。”

“她平常就是大大咧咧的,百无禁忌。”

“不就是拉拉小手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抓着五根树枝。”

楚怀亦摸了摸挂在胸口的瓶子。

“这样吧。就要过年了。跨年夜我把她喊出来玩。到时候你趁机表明心意。”

这个小霸王自从遇见阮梦蓝竟然变得羞答答,软绵绵的。喜欢一个人真是太恐怖了。小恶梦害人不浅。

“井兄。您顺便把青瑶也喊出来呗。我觉得,我也行。”

“行,机会只有一次,她要是拒绝你,以后你也别缠着她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空气中硝烟弥漫。还有一股糊味,倒霉的猪头。吃完饭,爸爸睡起午觉。王婶教傻大倩织毛衣,小瓜捧着毛线团。陶先生坐在门前看书。鹦鹉和斗鸡陪着刘老头在房间里听广播。房东一家四口认认真真地打麻将,我在旁边观战,顺便找机会告诉青瑶跨年的事。廖青龙买通房东和青瑶,赢了好多钱。就在房东太太察觉出猫腻的时候,廖青龙畏罪潜逃,带着赃款去找他女朋友了。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骗她老娘的钱去讨好别的女人。等他回来,看我不打断他一条腿。青瑶,你是不是跟他一伙的?”

“是他威胁我的,要是不帮他,他就不还我钱。”

“两条腿都打断。天笑,去喊你爸爸来打麻将。”

我扭扭捏捏地走到爸爸身边,摇了摇他的腿,见他没反应,我又摇了摇,还是没反应。房东太太跑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腿上。

“大白天在这挺尸?起来打麻将!”

看来现在是没有机会告诉青瑶了,先去搞定阮梦蓝吧。阳光轻轻伏在雪上,堤坝冷冷清清,冷风掠过,我竟感到安宁。阮梦蓝家门前的这条路确是另外一番情景。一群孩子用鞭炮把道路两侧的冰雪炸成乱琼碎玉。放完炮又去池塘上溜冰,定睛一看阮梦蓝也在其中。她蹲在冰面上,两个小孩在前面拉,两个小孩在后面推。

“晚上去跨年吗?”

“什么?你过来说,我听不清。”

我试探性地用一只脚在冰面上敲了敲,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我说,晚上一起去跨年吗?”

“去哪跨?”

“十一点在大禹石像那见面。然后沿街走到南门,那边肯定有很多好玩的。”

“只有咱俩么?”

“还有好多人呢。”

“不去!”

“为什么啊?”

“不想去。”

“哎呦喂!去吧!”

“除非你求我。”

“我求求你。去吧!”

“那好吧。来,你在后面推我。”

为了讨她开心,只好使劲推,没想到她穿得太多,扑了个空,冰面又滑,大门牙结结实实地磕在她的后脑勺上。

“疼死我了!干嘛咬我脑袋?”

旁边的孩子强忍笑意。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两颗门牙,还好它俩没有松动。

“还是我推你吧。来,蹲下。”

我抱着双腿蹲下,她在后面呼哧呼哧地推。速度越来越快,我早已经面无人色。

“快停下!”

你这头力大无穷的蛮牛!

阮梦蓝突然松手,我还在向前急速滑行。我试着站起身,一屁股坐进冰窟窿里。

“是你让我停的。”

本想骂她两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觉得楚怀亦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

“我先回去了。别忘记,十一点。”

我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吃完年夜饭,王婶加入打麻将的队伍。刘老头和陶先生又在下象棋。我把青瑶,傻大倩,呆小瓜喊到我家看电视。那些相声小品把我们笑得合不拢嘴。十点半,我连哄带骗拉着青瑶前往约定地点,傻大倩和呆小瓜也跟了过来。百米之外,已经看见他们站在大禹身边的路灯下。我扯着嗓子咳嗽两声。小瓜看见唐小生立马屁颠屁颠跑过去,他们用很奇怪的方式打招呼。两只猩猩弓着腿,原地转圈。阮梦蓝还没来,不得不想办法拖延时间。温度太低,手脚都冻僵了。我提议大家热热身,于是我们做起广播体操。傻大倩和呆小瓜学得有模有样。我看着平时走路都费劲的傻大倩蹦蹦跳跳,莫名伤感。做完一遍阮梦蓝还没来。我正愁着怎么继续拖延时间,傻大倩笑呵呵地说:再来一遍,再来一遍。我们又继续做起广播体操,大家被呆小瓜的动作逗得开怀大笑。第一次见傻大倩笑得那么开心,也许她喜欢跳舞吧。不知道做了几遍,这下子我是真的挥汗如雨,连傻大倩都学会了整套广播体操。青瑶迫不及待地想去南门。我大口喘气,提议休息休息。那家伙终于来了,一只熊猫骑着大灰狗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她将双手插在毛绒手套里,手套用毛线连接起来,挂在脖子上。头上戴着黑色毛绒耳捂子。

“我把你兄弟也带来了!”

“你带它来干嘛?”

“它可以送我回家。呦!这是谁家的娃娃长得这么可爱。他叫什么名字?”

“小瓜。”

“笑寡?笑寡!笑寡!”

“呱。”

“呱呱呱。”

阮梦蓝阴阳怪气地和小瓜进行简单又深奥的沟通。一个字可以代替千言万语的魔法。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小瓜卸下防备,用和唐小生一样的方式与她打招呼。阮梦蓝无师自通。我想起青瑶的话:这个世界为什么有那么多可怜的傻子。

我们朝南门走去。阮梦蓝牵着小瓜走在最前面,继续说着正常人听不懂的话。大灰狗紧随其后。楚怀亦和唐小生跟在后面。傻大倩,青瑶和我走在最后。沿途的商铺几乎都已关闭,几家卖烟花爆竹的格外醒目。街上大部分都是青少年,如吞腥嗜膻的蚂蚁聚集在一起。到了南门,整条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街边的店铺装饰得喜气洋洋。楚怀亦买了一包奶糖分给大家吃,每个人心里都甜丝丝的。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味。南门并没有什么好玩的,一如往日,只是添了些喜庆。我有些担心她玩得不尽兴,会不会放狗咬我?怎么才能让她开心呢。对了,送她礼物吧。送什么好呢?她喜欢吃,而且口味独特,但是这里卖的零食太过普通,麻辣棒棒糖,过期臭豆腐,芥末巧克力,臭袜子奶茶,这些都没有。她喜欢小动物,夜光蝎子,飞天蜈蚣,三条腿的蛇,拳头大的蚂蟥,八只眼的癞蛤蟆,热锅上的蚂蚁,这里肯定也没有。我看见那左摇右摆的两条马尾辫,不如送她两个扎头发的橡皮筋吧。我偷偷钻进饰品店一眼就看中那个粉红色蝴蝶结橡皮筋,她以前教过我怎么系蝴蝶结,自那以后我的鞋带一天得系八次。老板说只剩这一个,那也只好如此。我把粉红蝴蝶揣在兜里,赶紧追上她们。该怎么送给她呢?这点小事难道还要我亲自出马!干脆交给楚怀亦。我走到楚怀亦身边正准备把粉红蝴蝶给他。

“啾……嘭!”

一朵火红的烟花在夜空中怒放,流落八方。所有人都为之一振,举头遥望。还没缓过神,只听一阵急促频繁的啾啾声,霎时间百花齐放,五彩缤纷。有的状似垂柳,有的形似菊花,有的似寒梅映雪,有的似夏荷拂水,有的如蒲公英飘零。爆裂声,惊呼声此起彼伏。更精彩的还在后面,漫天烟花是那飞舞的小精灵。夜空中出现参天大树,浮游水母,银色雪线,似火骄阳,变幻莫测,目不暇接。人们同样流露出五彩缤纷的笑脸,忘记脖子的酸痛。小瓜拉着阮梦蓝的手伸长脖子向上跳。我走过去把他夺过来,让他坐在我的肩膀上。已经过去半个小时,却让人觉得只是度过几秒钟。纷乱的烟花让人心乱如麻,沉醉,迷惑,赞叹,哀伤。这就是美吗?肮脏残破的小城,你觉得呢?

我给他俩使了眼色,然后拉着傻大倩,扛着呆小瓜慢慢向后退,藏身树后。呼吸间烟雾缭绕,空气充满火药味。流动的人群遮住了我的视线。

“他们在做啥?”

“就像陶先生告诉你,他家有一棵会长鸡蛋的树,让你跟他走呢。”

“呀!那不就是骗人吗?”

“你怎么知道他在骗你?”

“他明明告诉我家里有很多鸡蛋树!怎么可能只有一棵。我要去告诉青瑶,不能让她被骗了。”

“嘘……他家也有很多鸡蛋树。”

唐小生站在青瑶身后愁眉苦脸,看样子失败无疑。大家一起去找失散的两人。原来大灰狗跑到卖牛肉汤的店门前赖着不走,绝对是阮梦蓝指使它那么做的。楚怀亦向我们挥手示意。汤锅里雾气腾腾,浓香扑鼻。大家手脚冰冷,呼气成冰,迫不及待地围着桌子坐下。这家店全天营业,无论刮风下雨,过年过节。平常凌晨三四点钟的生意比白天还好。各路好汉汇聚一堂,大口吃肉,大口喝汤。时间长了,原本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也在此推心置腹,举杯换盏。抱怨着流年不利,诉说着家长里短。早起的辛勤工作者,蹬了一夜三轮车准备回家休息的车夫,沉迷游戏彻夜不归的少年,晚上没吃饱被饿醒的可怜人,骗吃骗喝还要这要那的阮梦蓝。

唐小生化悲愤为食欲,狼吞虎咽,胡吃海塞。那条鼻涕欢快地在汤里游来游去。他低着头,先是把牛肉全部吃光,接着把粉丝和豆皮吃光,然后快速地挑着汤里的小豆饼吃,他又蘸着汤吃了三个烧饼,最后一口吸干剩余的汤汁,把鼻涕吐出来重新挂在鼻子上。我瞬间胃口全无,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拎走挂在小瓜耳朵上的粉丝,伺候他用餐。大灰狗可怜巴巴,目瞪口呆地站在那,眼睁睁看着阮梦蓝抓起两个烧饼对折后又把碗里的牛肉夹在其中,再抹上辣椒酱,撒上香菜,狠狠咬上去,还没嚼到第三下就低下头啾啾啾地嗦着粉丝,喝着汤。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将自己吃剩下的烧饼放在狗嘴里,接着又把一口未动的汤也递给它,谁知半路杀出个唐小生。这个可恶的家伙咕噜咕噜地把一碗汤喝得只剩下半口,假仁假义地双手捧着碗献给大灰狗。那狗翻着白眼又朝碗里啐了口唾沫。哼哼,狗彘不食其余。

阮梦蓝双手揉着肚子,撑得面目狰狞。临走时还把老板狠狠数落一顿。

“老板,我不得不说你两句。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碗那么大,粉丝那么多,牛肉堆得像小山。烧饼上撒了那么多芝麻,最可气的是里面竟然还有肉沫!烧饼里还有肉沫呐!老板,我现在撑得不舒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憨厚的老板用刚出炉的烧饼补偿她,那人恬不知耻,笑嘻嘻地接过来,心满意足,转身就走。谁能想到,大灰狗如法炮制,站在老板面前盯着熬汤的骨头一动不动,似乎想要口吐人言。憨厚的老板用冒着热气的骨头补偿它。

“天哮,过来。丢不丢人!”

你还知道丢人?

大灰狗叼着骨头笑眯眯地走过来。唐小生突然眼前一亮准备找老板索取补偿,我拼命拉住他。

“我要回家。这个年跨得腿疼。”

我看你是撑得站不住吧!

大家走上归途,我和唐小生,楚怀亦走在后面窃窃私语。

“你成功了吗?”

“我刚喊出她的名字,那条狗就冲我大呼小叫。吓得我一个字也不敢说。”

大灰狗竖起耳朵回头瞅了一眼楚怀亦。

天寒地冻,风雪飘摇。仍有烟花断断续续点亮夜空。呆小瓜趴在傻大倩背上睡着了,青瑶把棉袄脱下来披在他身上,阮梦蓝把毛绒耳捂子从脑袋上摘下来戴在他头上。此时此刻我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奇妙情感。好像是临近尾声的唏嘘,却又不知该为何唏嘘。更不知为何,我在笑,我们都在笑。

“井兄,你怎么不问问小生。”

“她是不是在你头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转身就走。”

“井兄真是料事如神。”

“你这张脸没人下得去手。”

唐小生默默不语,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又走了几步,嘴巴突然吧唧吧唧,津津有味。

“你在吃什么?”

“小生刚刚打嗝,把牛肉打出来了。”

“真恶心,怪不得你能吐出来整粒黑珍珠,你的牙齿是用来耕地的吗?”

唐小生嗝嗝直笑,楚怀亦也跟着笑。

“你也有脸笑?上次你吐的面条比我的脸还长。”

“哈哈哈。”

“大家新年快乐,小生在此别过。”

唐小生站在路灯下邪魅一笑,挥手告别。

楚怀亦也在下个路口默默离去。

阮梦蓝低头吃着烧饼,跟随大灰狗的脚步回家。

堤坝上漆黑一片,我和青瑶纷纷向傻大倩靠近,寻求聊胜于无的安全感。风声似鬼哭。每次烟花绽放我都会睁大眼睛环顾四周,确保附近没有鬼怪逼近。我慢慢意识到黑暗很可怕,黑暗中的光更可怕,因为你不知道它会照在哪张腐烂的鬼脸上。通往阮梦蓝家的那条路,现在一定也是漆黑无比。那条老狗真的认识回家路吗?它平常都不怎么出门。嘴巴里叼着骨头,鼻子还能闻到家的味道吗?天那么黑,阮梦蓝会不会被路边的石头绊倒,把大门牙磕掉两颗?会不会遇到拐卖儿童的,虽然她也不小了。会不会遇到饿死鬼抢她的烧饼?会不会被年兽吃了?年兽为什么不冬眠呢。终于回到院子里,大人们还在打麻将。傻大倩带着小瓜回房睡觉,青瑶一边嗑瓜子,一边学习打麻将的技术要领。我回到房间毫无睡意,想要用煤炉烤烤手,却发现火早已熄灭。手上的冻疮轻轻一碰就会冒出血珠。棉鞋湿得能挤出水,双脚完全没有知觉。她能安全到家吗?会不会已经……我拿起手电筒偷偷溜出院子,疯狂地朝她家狂奔。拼命地追逐着手电筒照射出的光圈。街上已经空无一人。经过大禹石像,穿过马路,钻进黑漆漆的小道,我停止奔跑,用手电筒搜寻沿途的角落有没有趴在雪堆里的阮梦蓝。她会不会被雪埋起来了。我认真搜查池塘,确保她没有失足摔下去。继续向前,每棵白杨树周围我都进行了彻底排查。终于来到她家门前,大门紧闭,我把耳朵贴上去,并没有听到她的呼噜声。这一路都没有发现她,说明她应该没有倒在路上。难道迷路了?我再去其它路找找看。刚迈出脚,手电筒闪烁两下后便没电了。我吞下一口唾沫,环顾四周,恐惧压得我举步维艰。双腿颤抖不停,我觉得自己随时就要瘫坐在地,只好先坐在秋千上。屁股尚能感到凉意。秋千突然晃悠两下,树叶上的雪砸在我身上,后面好像有人在推我,我也不敢回头看,万一不是人呢。身后就是西山,鬼气森森。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想起许多可怕的画面,曾经听过的那些鬼故事。似乎有一群淘气的小鬼正拿着冰锥不停地刺着我的双腿,把冰块塞进我的眼眶。我彻底沦为魔鬼的玩物,任其刀俎。不如放弃挣扎,反正在劫难逃,可是她生死未卜,难道要见死不救,虽然她罪有应得,却又是因我而起,哎,人各有命,自求多福。

啾~啪~

一朵烟花在上空温柔地展开,如同正在舒展叶片的迎春花。虽然没有那么华丽,却让我感受到春天的温暖。我顺着迎春花升空的轨迹,看见了她。那身影化成灰我都认识。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她站在窗台,双手举着烟花棒对宁静的夜进行摧残。这个自私的淘气鬼,一定打扰到蓝姨睡觉了。她将空虚的烟花棒随手丢在院子里,趴在窗台上看着夜空。风雪交加,身处高楼,她不冷吗。她会不会看见我?我抬头看着她的脸庞,半明半暗,面无表情,她突然张开嘴,任由雪花钻进嘴巴。她咋这么能吃,嘴巴张得那么大,难道想吃人?她会不会是妖怪变的?真正的阮梦蓝已经被妖怪吃了?我听奶奶说过,有一种专门吃小孩的妖怪。如果小孩子晚上睡觉把手和脚从被子里露出来,那妖怪就会出现。

她在想什么呢?如果我是她那该多好,拥有自己的房间,妈妈天天陪在身边。她为什么讨厌蓝姨呢?我要是她,肯定对妈妈千依百顺,用尽全力讨她欢心。难道这世上不是只有妈妈好么。我的妈妈你在哪儿?你过得好吗?我过得不好。为什么不回来看我?我是坏孩子吗?与她相比,我应该是好孩子吧。越想越气,好想把她揪下来打一顿。这个为非作歹的妖怪,祸害。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杀气,突然缩回头,关上窗户,灯也熄灭。我瞬间哭出声来。天好黑,我好怕,又冷又困。我在这里干嘛!为什么要来!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现在应该是凌晨两三点钟,再不回去,爸爸打完麻将就该打我了。我把秋千从屁股上揭下来,低头仔细看着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胆战心惊。害怕后面的鬼追上,害怕撞在前面的鬼身上。还好池塘结冰了,溺死鬼出不来。我真是自掘坟墓,自讨苦吃,自作自受,自作……

如果我能活过今晚,一定痛改前非,每天刷牙,早睡早起,锻炼身体,努力学习,尊老爱幼,诚实守信,积极乐观,远离阮梦蓝。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迷茫过,太多太多的不知为何。为什么雪花落在脸上却是暖的。天地间的风雪疯狂涌入身体,谁吞噬了谁,我在燃烧,雪地里行走的烟火,连夜都变成彩色,我在飞翔,我在坠落,我在分裂,我在聚合,给我一个方向,让我逃亡,狂风吹不散我,雨雪浇不灭我,给我,你的灼热,不知为何,迷雾,沼泽,冰河,是我在扭曲,还是夜在扭曲?是我在摇晃,还是路在摇晃?妈妈,我不想死。意识逐渐模糊,眼前出现许多胡言乱语的鬼怪妖魔。

饿鬼:“谁让你在牛肉汤里放那么多牛肉的?”

雪怪:“娃娃鱼小朋友,你想吃冰沙吗?”

树妖:“老板,来两个肉包。”

阮梦蓝:“楚怀亦?他这个人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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