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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

2023-06-21 11:47 作者:苗普道斑  | 我要投稿

不知道是谁猫在柳树上搓绵扯絮,吹送千里。轻轻打开门,圆滚滚的柳絮从门缝里你拉我拽地挤进来。走出门,柳絮如漫天飞雪在晨光里乱舞,洋洋洒洒。不远处刮起一股白色旋风,竟让人不由自主地冷颤。我捏着鼻子朝堤坝上跑去,在地面歇息的柳絮不情不愿地再次起舞。波光粼粼,微风轻轻。两岸的柳树目不能尽。软绵绵的风撩过星星翠翠的枝叶,穿桥过洞,直上青云。我一改往日上学的路径,沿着堤坝寻花问柳。

河边停靠着一排船屋,船头和岸边连接着狭窄的木板,最短的大约也有二十米。楚怀亦突然从船屋里钻出来,蹦蹦跳跳地踏着木板跑到岸边的柳树下。那木板像一条奔跑的蛇。原来他也住在船上。远远地看见他站在柳树边蹲起马步,开始对它拳脚相向。左一拳,右一掌,打一下,挪一步。那柳树巍然不动,不屑反抗。我难以理解他的怪异行为,转过身走下斜坡来到学校。

“这些破柳树就应该全部砍掉做成凳子。害得我鼻子都不出气了。”

小恶梦坐在那咧着嘴使劲挖鼻子,掏出一团白色的东西弹了半天仍在指尖,气得抹在我的裤子上。这个不懂浪漫的楞货。全部做成凳子你哪来那么多屁股去坐。

“清风弄絮,红颜白发,转转情丝把小生愁煞,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却好似水天相遮。奈何,奈何!”

“唐兄为何喜欢那泼妇?”

“梦姑娘此言差矣。青瑶,花容月貌,冰魂雪魄,兰姿蕙质,温良娴静。行动处云蒸霞蔚,静默时暗香疏影。小生愿与她风雨同舟,休戚与共。”

阮梦蓝在鼻子里冷笑一声。

“你别腌臜人了。真是情人眼里出西瓜。难道她比我还好看么?”

唐小生略带惶恐地轻轻点头,然后如杀猪般嗷嗷乱叫。阮梦蓝把他的双脸拧成麻花。我正在心里暗想:这个没有自知之明的泼妇,还没有青瑶的脚趾头好看。她突然转过头盯着我。

“我比她好看吧!算了,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好看吗?”

楚怀亦目光闪躲,偷偷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我又不是凶神恶煞。”

楚怀亦看了一眼涕泪横流的唐小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阮梦蓝停止对唐小生的摧残,左手托着腮,脑袋里不知道在酝酿些什么可怕的东西。果然,接下来她对楚怀亦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楚怀亦,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阮梦蓝表情十分严肃。楚怀亦缓缓伸出手。那货突然用双手钳住他的手腕,迅速把头凑过去。

“啊呸。”

一坨晶莹的口水垂直降落在楚怀亦的手心。楚怀亦拧着眉毛,试图把手缩回去。

“别动,这是准备工作。现在可以把那东西交给你了。”

阮梦蓝从嘴巴里掏出一颗带血的牙齿放在盛满口水的手心里。

“这颗牙齿肯定还活着。现在我把它交给你抚养。有了我的口水,它会慢慢长大的。记住,一定要把它捧在手心里,用你的体温呵护它。它会成为一颗顶天立地的牙齿,你要好好照顾它。再给你一些养分。啊呸!”

楚怀亦捧着浸泡在血沫里的牙齿,艰难地笑着。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阮梦蓝用尽心思把他捉弄得精神错乱。先是钻到桌子底下偷偷把他的四根鞋带编成了一条麻花辫,然后又把我的橡皮假装不小心扔在他的身后。

“楚怀亦,我的橡皮掉在地上了。你可以帮我捡一下吗?”

楚怀亦猛然站起身,一抬脚摔了个底朝天。

“呀!小楚同学,你的鞋带怎么系得这么好看!能不能教教我!”

楚怀亦爬起来咧着嘴笑了笑,然后把橡皮递给她。

“谢谢。我请你喝茶吧。”

阮梦蓝跑出去薅了一把青草,塞进楚怀亦的水杯里,还夹杂着一朵洁白的小花和一只可怜的小蜗牛。

“我给你扎辫子吧。”

阮梦蓝跑到楚怀亦身后。把他不到两厘米的短发无情地拔苗助长,狠狠地揪在一起。折腾了半天也没扎成一个辫子。阮梦蓝满脸失望地叹了口气。

楚怀亦眼中噙着泪,依然艰难地笑着。

放学的时候,楚怀亦连篮球也不玩了。一溜烟跑回家。后来我发现他脖子上系着一条红绳,绳子上坠着一个拇指大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以后一定能够顶天立地的牙齿。我逐渐意识到,这家伙该不会?脑子被狗吃了?

星期六,我带着爷爷留下的钱独自跑到南门。把以前想吃却买不起的东西统统吃了一遍。为此我已经饿了两天肚子。这下直接把肚子撑得像大西瓜。除了吃喝我实在想不出其它花钱的途径,没有什么可以吸引我。百无聊赖地走在大街上,街角有家游戏厅,门上挂着厚重的红色幕布。廖青龙以前带我来过。虽然我并不能体会到其中乐趣,但是却很想体验花钱的感觉。我坐在游戏机前胡乱地拍打按键,很快就觉得无趣,正想起身离去,楚怀亦突然坐在我旁边,一分钟不到就赢了我。我不甘心,又试一局,就这样输了一整天。接着又输了两个月。花光所有钱也没赢过他。为了赢他,我把每天早饭钱省下来。终于,就在我快输的时候一个长着野兽般面孔的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面无表情。楚怀亦瞬间停止动作,双手捏着耳朵跪在地上。男人走了出去,楚怀亦跪着跟在后面。我轻轻松松地赢了这局游戏,钻出去偷偷跟在他们身后。男人走得很慢,楚怀亦低着头左摇右晃,跪行在坎坷不平的地面上,穿街过巷,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我与大多数路人一样,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楚怀亦越过堤坝,经过狭窄的木板桥回到船上,跪在船屋外一动不动。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还跪在那。

不知道为什么,回到家之后我一直闷闷不乐。躺在床上深深入眠,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床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慢一点!你儿子还在睡觉呢!”

“他装的。”

原来爸爸这么了解我。

我见过这个女人,又矮又丑。远近闻名的荡妇,除了刘老头,是个男人都来者不拒。几天后我看见她醉倒在路边的草丛里,真想狠狠踹她一脚,挣扎半天还是没能狠下心。我又想妈妈了。

“笑笑,你在里面吗?”

妈妈?是妈妈的声音,正在写作业的我赶紧跑到门后面。门被爸爸锁上,我熟练地拆下两片门板,妈妈艰难地钻进来。晚上八点,爸爸出去蹬三轮车,妈妈趁他不在偷偷回来看我。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

“笑笑,你在干嘛呢?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我在写作业。”

“现在成绩怎么样?”

“还好。”

妈妈给我带了好多零食。我们坐在床边开心地吃着。妈妈特别爱吃,无论去哪都会先打听那里有什么好吃的。

“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有一天,你的外婆买回来两个苹果。她自己吃掉一个,然后把剩下的藏起来。趁她不在,我偷偷找出来,却不敢狠狠咬上一口。可是苹果太香了,我实在忍不住,就用牙齿刮下一点苹果皮。再偷偷摸摸地放回原处。她回来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说可能是老鼠咬的。她摇摇头臭骂了几句无辜的老鼠,削去被我咬过的痕迹,大口大口吃起来。”

“等我长大了,我要当厨师,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妈妈笑着继续说以前的故事。

“我最近总是梦到你小时候的样子。”

“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去田里插秧。你在田边玩耍,结果扑通一声掉到河里。我赶紧跑过去,你越飘越远,水已经到我的脖子。我又不会游泳,就在最危险的关头,我一把扯住你的衣服从水里捞出来。当时你如果再飘远一点,我再多走一步,咱们娘俩可能早都命丧黄泉了。你的婶婶看见之后还笑着嘲讽我:要是再晚一步,你捞上来的就是死孩子喽!那个恶妇自己生不出儿子,就到处找我麻烦。总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用最恶毒的话骂我。有一次,我和她扭打在一起,我那么瘦,不是她的对手。你看见我们在那打架,提着两条小短腿跑到屋子里去。我当时在想,怎么会生下你这么没良心的小混蛋。可是,不一会儿,你又跨着两条小短腿跑出来,手里还拖着比你长三倍的铁锹,朝那恶妇身上招呼。当时我特别感动。后来那把铁锹就成了我的防身武器。”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一秒钟看不见我就会哭得惊天动地。我走到哪,你就跟到哪。你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早晨都不想去上学,非要我陪着你一起听课。我只能拿棒槌把你吓到幼儿园门口。你不看见棒槌,绝对不会去上学。”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可是个话痨。每次去小卖铺,你都会把每样东西都指给我看。问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是干什么用的?可以吃吗?那个玩具好玩吗?每天你都要喊成千上万遍妈妈。妈妈你快过来看看这是什么,妈妈快背着我,妈妈今天吃什么?妈妈快带我出去玩。我都快被你唠叨死了。那时候的你可爱极了。”

“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和你爸爸吵架,我气得把碗摔碎。你捧着碎成块的碗对我说:妈妈,缝上。傻孩子,碗碎了怎么能缝上呢。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和你爸吵架,想让我们和好,可是碎了的就是碎了,哪怕缝上也不能愈合。”

这些故事每次她都能绘声绘色地说出来。往后的日子里她说了无数遍。听得越多,记忆里的场景越是模糊。我刚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她只说我六岁之前的故事。后来才发现,我是她那段不幸的婚姻里唯一光明。不过当她离婚后,这束光也慢慢躲进云里。我成了她的阴影。

很小的时候,妈妈穿着红色高跟鞋,蓝色牛仔裤,黑白条纹衬衫,拉着我走在乡间小路,哼着小曲。爸爸是没有思想的木头人,一辈子任人敲打。多事的妇女总当着他的面欺负不甘平庸的漂亮妈妈。妈妈拿起铁锹狠狠地朝那些丑恶的嘴脸抛去。一朵血花在空中绽放。铁锹上不知何时生出恶毒的倒刺,划破她白嫩的掌心。可惜,铁锹并没有击中恶婆娘。那些老鼠龇着黄牙,七嘴八舌地咒骂,张牙舞爪地拳脚相向。妈妈誓死不屈。这个年轻女人靠着骨子里的狠劲不断反抗。一场战争结束,地上全是妈妈的血。她的头发掉了,高跟鞋断了,衣服破了。那是她最美的衣服,是她嫁到这里时穿的衣服。这衣服曾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如今沾满鲜血和这片泥泞的恶土,也许希望本就是这样。两个木头人呆呆地站在她身后。那些以多欺少的老妇女看见自己男人来了就开始鬼哭狼嚎。把头发挠得乱七八糟,躺在地上撒泼,像是一筐摔在地上的泥鳅,满身泥泞,涕泪横流,甚是委屈。妈妈站在那哈哈大笑。撒泼打滚的恶妇立马起身反击,被男人们拦住,咒骂着扬长而去。看着她们的背影,我痛恨爸爸没有把她们打得血流不止。妈妈肯定也是这般痛恨着。

爸爸好赌。他把女人和孩子丢在农田。毒辣的太阳,燃起女人的怒火。她一手拎着镰刀,一手拉着我。气势汹汹地走到爸爸面前,要砍下他的手。麻将从爸爸颤抖的指间滑落,嘴上怒骂两句,扑腾一下站起来仓惶而逃。从此以后,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吵个不停。妈妈越来越无精打采,经常坐在柿子树下发呆。有一天,她突然早早起来,做了很多好吃的,又给我买了新衣服。回到家把我交到奶奶手里,穿上她来时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没过两天爸爸也离开这里,只剩下我和奶奶相依为命。他走的时候,我还记不清他的样子。爸爸曾是妈妈家的长工,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取得妈妈的信任。他以为自己娶到世界上最好的老婆是自己的福气,于是理所应当地享受。如今他觉得自己被抛弃,整天沉浸在痛苦的哀愁里。他们确实不般配,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我也是。妈妈在外漂泊两年,她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好多零食,然后说自己要和爸爸离婚。爸爸自然不愿意,妈妈却说夫妻不合分居两年的可以向法院提起离婚,由不得他不愿意。我毫不犹豫地告诉妈妈:我支持你,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从未后悔过这个痛苦的决定。我喜欢她,如同她喜欢我一样。当她向爸爸提出离婚的那一刻。万念俱灰的男人当着儿子面狠狠地给她一巴掌。妈妈流下两行清泪,并没有反抗。很多年后她告诉我:这些年来,那个男人第一次打她。我问她疼不疼?她说:很疼,但是很开心。我并不能理解她所谓的开心是怎样的情感。那一巴掌难道不是应该打在欺负她的人脸上吗?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次次离去。她的背影凄苦无比。一阵寒风掠过,衣服在她瘦小的身躯上摇荡。如墨的长发在她的肩膀上不停颤抖。走走停停,每次停下来想回头看我一眼,却又坚强地抬起头,双手捂在胸口继续向前走。我知道她只是不愿让我看见当时那怎样也止不住的热泪。不让我看见她脆弱不堪的一面。是的,我无法看清,因为我的双眼早已被泪水占据。朦胧中,她在路口消失不见。不知她是否蹲在墙角哭泣。我想走过去看一眼,可是早已哭得失去力气,寸步难移。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就是别离。

为了不再失去,我让自己拥有很少东西。

“这下你满意了吧!你看看,她不是最心疼你吗?现在她不要你了!她不要你了!法院把你判给了我。你看见没。”

爸爸气急败坏地把离婚协议摔在我面前。我不屑地看着他在那里大吼大叫。他举起木头凳子,怒目而视。却又突然跪在地上,抱头痛哭,翻来覆去,眼泪似乎无穷无尽。满脸污浊里血红的眼睛流着不知为何而流的泪水。我看着他失去力气,宁愿挨他一顿毒打,让我往后的日子里义无反顾地恨他。这样就不会在他低下头时,心里泛起那一丝于心有愧。从此以后,我和他陷入无尽的沉默。这么多年,他很少和我说话,但是他说的每一句,我都印象深刻。

“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也不指望以后你能孝顺我。”

“你可不可以劝劝你妈妈,让她回来。”

“以后不准你再见她!”

爸爸快回来了,我赶紧让妈妈走。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难道爸爸还会打她。我一边写作业,一边劝她快走。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妈妈已经不见,我的作业也被她写完了。这次的作业楚老师在本子上写了一个“好”字。因为字写得难看,我是第一次获此殊荣,开心了好久。

时间很快,快得来不及填补回忆。

这学期很快接近尾声,我的小学生活快要结束。一想到可以摆脱小恶梦,心情就豁然开朗。不过,对于楚老师,我还是依依不舍。

班里不断滋生着离别的味道。我们一起拍了毕业合照。同学们纷纷交换照片和同学录。相处这么多年的同学,我没有一点不舍。虽然我也买了一本同学录,却被我塞在书包里不敢拿出来。过了很多天都没人找我交换同学录。后来唐小生要与我交换,我偷偷从书包里把同学录抽出来递给他。打开他的同学录,第一页竟然是廖青瑶,留言栏写着:请你不要再来烦我!第二页是何婉娈:希望以后再也看不见你。后面的每一页都异口同声地对他进行嘲讽。倒数第二页是阮梦蓝,上面写着:祝你早生贵子。我笑得腮帮子疼。我在最后一页填写了自己的基本信息,并予以最真诚的祝福:希望你永远满怀希望。

唐小生把同学录还给我。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的眼睛泛起泪光。

“哟!原来你买了同学录。拿来,可怜可怜你,替你写一张吧。”

“谁要你写。”

我赶紧把同学录塞进书包里。阮梦蓝在我的大腿上使出一记重拳。她虽然没有买同学录,却有很多人找她写上一页。没想到她的人缘还挺好。楚怀亦龇着牙扭扭捏捏地在阮梦蓝面前转来转去,手里拿着崭新的同学录。阮梦蓝善解人意地一直无视他。楚怀亦在她面前转了一个星期始终没有把同学录递给她。

楚老师组织同学们准备了许多节目。学期的最后一天。我们把桌子围成一圈,中间留下一块空地。大家坐在那吃着瓜子,糖,水果。有表演相声的,有唱双簧的,何婉娈弹一曲古筝,楚怀亦表演倒立,唐小生吟了一首词,阮梦蓝高歌一曲《送别》。楚怀亦使劲鼓掌,大声叫好。放学后,好多学生抱着楚老师泪眼汪汪不愿离去。我慢慢地收拾好书包,把桌子清理得干干净净,把凳子摆放整齐,看了一眼墙上的恩格斯画像,又看了一眼楚老师,头也不回地离开学校。

“有所作为是生活中的最高境界。”

我一定要好好努力,达到最高境界。到时候我就回来找楚老师,向她证明我是一个有所作为的人。

回家路上我看见楚怀亦鬼鬼祟祟地跟在阮梦蓝和蓝姨后面,手里还抱着崭新的同学录。跟了好远好远,最后在一个街角失去她们的踪迹。这个连一路跪回家都面不改色的人竟然坐在马路边嚎啕大哭。我觉得自己应该嘲笑他,挣扎了半天却感觉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我感受到那天站在醉倒于枯草中的女人面前时的心情。那是一种带着怨恨的同情。越是怨恨越是同情。可能这就是我始终闷闷不乐的原因?

这个暑假使我丧失了面对今后漫长人生的勇气。炎热,蚊子,苍蝇,蝉鸣,小恶梦,这些东西简直让我心如死灰。躺在凉席上看着高速旋转的电风扇,总担心它突然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将我斩成两段。我冒着生命危险贪求那聊胜于无的凉爽。层层热浪扭曲了房间里的空气,我是沸水中浮浮沉沉的一根面条。

“咚。”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开门,凉席上被汗水湿成另一个躺在那的我。傻大倩和呆小瓜又来我家避暑。她还给我带来一碗冷面,上面还有几片黄瓜和西红柿。我咻咻咻三口吃光一碗面。吃完之后想到蓝姨吃面的样子,我好想把面条吐出来优雅地再吃一遍。我们三人坐在床边翘着腿看动画片。母子俩身上被蚊子叮出好些红疙瘩。她们的房间没有电风扇,没有窗户,芝麻大的地方住着一家三口和数不清的蚊子。这些蚊子不交房租还要吸她们的血,可恶的是偏偏不去吸陶先生的血,更可恶的是它们经常为了换口味来吸我的血。后来我和青瑶还有唐小生一起抓了许多蜻蜓放在傻大倩房间里吃蚊子,结果全被撑死了。

“咚咚。”

傻大倩自觉地跑去开门。廖青瑶带来冰棒给我们吃。我们四人坐在床边翘着腿看动画片。不到两分钟冰棒就被我吃完了,我把写着谢谢惠顾的小木片递给青瑶,她把积攒已久的小木片编成一把扇子,扇出来的风都是香甜的。呆小瓜仰着头,张着嘴。手中的冰棒悬在头顶,一双小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机,融化的冰棒汁水一会滴在嘴巴里,一会滴在鼻孔里。傻大倩把小木片递给青瑶。青瑶高兴地说:“又中奖啦!再来一个!”

“咚咚咚。”

傻大倩笑着说:“那个傻子又来了。”

廖青瑶把食指竖在嘴唇上说:“嘘…别说话,假装我们不在。天笑,快把电视机关掉。”

我赶紧把电视关了。四个人屏声敛气,一动不动。敲门声停止了,我们刚松了一口气,转眼间就看见唐小生贴在窗户上笑得龇牙咧嘴。我们只好把他放进来。动画片放完了,我们五人坐在床边翘着腿看西游记。唐小生目不转睛地盯着青瑶的脸。青瑶又羞又气地说:“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小生失礼了。青瑶姑娘比电视里的猴和猪好看多了。”

青瑶举起手中的木头扇子使劲拍在唐小生的脑壳上。扇子又分解成一堆小木片,青瑶命令唐小生重新把它们拼好。唐小生用了两个小时拼成一把拿不起来的扇子。他向我求助,我骗他说自己不会。他只好求助傻大倩和呆小瓜,三个人研究了半天也没成功。晚上唐小生把那些小木片带回家继续研究。第二天他兴高采烈地将用胶水粘起来的扇子递给青瑶,青瑶直接丢进垃圾桶。

爸爸每天晚上去蹬三轮车之前还是会把我锁在屋子里。最近很想去游戏厅和楚怀亦打游戏,于是我把家里的酒瓶全部搬到小卖部,卖了二十块钱。爸爸前脚刚走,我就把门板拆下来一块,钻出去再把门板安装好,神不知,鬼不觉。我沿着小道一路狂奔到游戏厅,连续三天都没遇到楚怀亦,只好原路返回。终于在第四天遇到他。他刚掀开大红幕布准备回家,看见我之后又缩了进去。就这样我又输了一晚上。整晚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是后来我遇到他的频率越来越高。没过多久卖酒瓶的钱就花完了。我开始在家里找破铜烂铁卖给收破烂的,还在床底下找到好多个硬币。连老鼠洞我都找了三遍,老鼠一大家子趴得整整齐齐,恭恭敬敬地任由我例行检查。再加上破纸箱,旧书我又攒了三十块钱。一个星期之后我又开始为钱发愁。家里没什么好卖的了。爸爸喝酒的速度早已经跟不上我卖瓶子的速度。我只好找廖青龙,他白天依旧在抓癞蛤蟆。我问他除了抓癞蛤蟆还有什么赚钱的方法。他又告诉我两个办法。白天我帮附近的孩子写暑假作业,五块钱一本。晚上我拆开门板,钻出来跟着廖青龙去抓知了。我还撺掇青瑶和我们一起去。青瑶站在远处用手电筒照着,我学着廖青龙的动作,伸出右手,一扑,一捏,一塞,这些聒噪的小虫子就被我们抓进瓶子里了。我们抓了好多好多,廖青龙把它们卖给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总共卖了二十五块钱,他给我和青瑶每人五块钱。

“那个人买这么多知了做什么?”

“他把知了炸熟卖给客人,五毛钱一个呢。”

“啊!我们抓了这么多才卖二十五块钱。他炸熟之后就能卖一百块钱。那我们为什么不自己炸呢?”

“怎么会有人吃那玩意,真恶心。”

青瑶翻着白眼说道。

“对了,我们也吃一次吧。”

廖青龙把我们按在椅子上。

三碗豆腐脑,三个烧饼夹里脊,三串知了。一串上有五只,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廖青龙一口一个,嘎吱嘎吱。他的表情告诉我很好吃。我紧闭双眼用牙齿轻轻夹住一只小心翼翼地咀嚼着,竟越嚼越香。我缓缓睁开眼睛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知了,没想到这惹人厌的小东西原来这么好吃。多看两眼竟然还有一些可爱,胖嘟嘟,肉乎乎,浓眉大眼,樱桃小嘴。我突然笑了出来。

“好吃吗?”

“好吃,你也尝尝。”

青瑶拿起剩下的那串知了,和我一样紧闭双眼小心翼翼。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两眼放光,嘴角上扬。吃完之后,从口袋里掏出钱。

“老板,再来三串知了。”

我们还抓了几只萤火虫放在塑料瓶子里送给傻大倩和呆小瓜。回到院子里,青瑶用她爸爸的备用钥匙帮我把门打开,等我进去后再锁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能听到肚子里有知了在叫。总觉得肚子里有许多知了沿着食道爬进嘴里。我越想越恶心,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吐半天没看见一只知了,肚子仍然叫个不停。

第二天我就告诉廖青龙再也不去抓知了。两个星期后我已经把附近孩子的暑假作业全部写完,这个办法赚不到钱了。我被逼上梁山,只好跟着廖青龙去抓癞蛤蟆。这次无论我怎么撺掇青瑶,她都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廖青龙带着我去河边的草丛里钓癞蛤蟆。他打开一个小铁盒,里面全部都是蚯蚓,我吓得差点当场死亡。比起癞蛤蟆,我更害怕蚯蚓,看到它们我就毛骨悚然。他把蚯蚓挂在钩子上在草丛里晃来晃去。不一会儿就有只灰皮白肚的大癞蛤蟆上钩,廖青龙取下来放进竹篓子里,回头一看,我已经跑到堤坝上了。回到家我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青瑶看见我逃回来噗呲一笑。随后她又看见我额头上冒出来许多小痱子,于是把埋在梧桐树下的雪水挖出来。瓶子里的雪水变得有些浑浊,还散发着臭味。我十分嫌弃地左闪右躲。青瑶命令傻大倩和呆小瓜将我紧紧抱住,然后把雪水涂在我的脑门上。第二天早上醒来痱子已经完全消失。廖青龙一直到太阳下山才回家,他说虽然晚上癞蛤蟆更多,但是天黑以后河边会有溺死鬼出来哭泣,如果你不去安慰她,她就会一直跟着你,如果你去安慰她,她就会把你拽入河里。

今天早上爸爸走的时候给我留了十块钱,告诉我晚上他不回来了。他每个月都有两三天晚上不回家。中午我去街上吃了一碗凉皮,揣着剩下的七块钱去游戏厅等楚怀亦,结果等了半天都没看见他。于是我买了三个冰棒,一个杯子蛋糕。我和青瑶,傻大倩一人一个冰棒,蛋糕给呆小瓜吃。对,就这样。结果走到半路发现冰棒全化成水了。这还怎么拿给人家吃,我咕噜咕噜全喝了。我看着手里的小蛋糕,呆小瓜应该不喜欢吃蛋糕吧。那只能我吃喽!吃干抹净后手里只剩下一个纸杯。十块钱买个纸杯,太亏了。

我并没有继续向前走,反而转个弯爬到西山上。因为我想起来上面有个卞和洞。没准我也能找到一块价值连城的和氏璧呢!到时候有那么多钱,我一定要把自己输的全部赢回来。烈日炎炎,卞和洞里却略显阴冷。这个洞是由光滑的巨石搭成,阴风阵阵,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水在脚下的石头上湿成一片。洞里的巨石表面写满了到此一游。我捡起一块碎石感觉轻飘飘的,凑到阳光下一瞅,原来是块干巴巴的粪便,我气得直接扔到山下。前前后后找了两遍,除了不同程度风干的粪便之外连一块碎石都没有,更别说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玉了。我爬到山顶想坐在石头上歇一会,没想到石头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烫,我只好蹲在石头上。山顶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山风偶尔呼啸两声。小城风光一览无遗,熟悉的南城,陌生的北城,宽阔的河流,雄伟的桥梁,东山更高,西山更长。从这里可以看见山脚下的学校,再过半个月我就要去那里上学了。莫名的恐惧使我不愿再多看一眼。猛然站起身,头晕目眩,差点从山上滚下去。我定了定神,朝着与那学校相反的方向下山。一路上看见许多新坟旧冢,大白天让人心惊胆战。我逐渐加快脚步,跑到半山腰,青草绿树塞满眼帘,因为害怕遇到蛇,跑得比兔子还快。结果脚下一滑,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不远处的荒坟上。嘴里还吃了一口坟头黄土,我赶紧跪在坟前使劲吐口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吃了人家的土,又对人家吐口水。下面埋着的人肯定在翻着白眼骂我。我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二话不说赶紧跑。刚跑出去两步就看到左前方的泉眼边站着一个黑发白衣的女人。大白天不会遇到鬼吧。我躲在树后面不敢呼吸,直到看清她的侧脸,欣喜地冲过去。

“蓝姨!”

“笑笑。你怎么在这。”

“我…我来帮你搬泉水的。”

“你的脸怎么像小花猫似的,快洗洗。”

蓝姨盛了一瓢泉水慢慢倒在我的手心里。我捧着水胡乱地洗了脸,又猛吞一口。清凉的甘泉赋予我新的生命。蓝姨左手拎着一桶泉水,右手拿着瓢在前面带路。我抱着一桶泉水跟在她身后。经过一片石榴树走到山脚下,又穿过两条巷子最后在一扇铁门前停下。不知道那家伙在不在家,我的心七上八下。我跟随着蓝姨的脚步偷偷摸摸地跨过铁门,脚上像绑着石头般沉重。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透过一排珠帘隐隐约约看见客厅里并没有人,地上趴着一只狗。我顿时松了口气。

“呦!又带男人来家了?”

熟悉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终究在劫难逃。跟着蓝姨穿过珠帘走到客厅。原来阮梦蓝正像老佛爷一样歪在黑木靠背长椅上,左手掰下一根放在胸前的馓子像仓鼠般往嘴巴里送,右手在盘着两个核桃。

“汪汪汪…”

灰毛大狗缓缓站起身吹胡子瞪眼地喷我一脸口水。

“天哮他是你兄弟,不能手足相残。”

那狗听得懂小恶梦的话,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继续趴在地上,气喘吁吁。

“不要胡说八道。你爸爸去哪了?”

蓝姨把泉水倒入缸里,又放进去一个西瓜。拉着我坐在阮梦蓝对面的长椅上。中间摆着一张黑木长桌。

“去给人家看风水了。”

小恶梦说完话继续用大门牙快速蚕食馓子。吃了一半突然把馓子从嘴边挪开,眼珠子转向我。

“你要吃么?”

我摇摇头,偷偷地咽口水。

“哼!不吃拉倒。”

吱吱吱……阮梦蓝吃馓子的声音让我觉得耳朵里特别痒,于是我不停地用小指头挖耳朵。蓝姨不声不响地走到阮梦蓝面前,弯腰从她头上扯下一根头发。又重新坐在我身边。阮梦蓝吃完手中的馓子才疼得叫出声来。

“你拔我头发干嘛?”

“这是一根白头发。”

“明明就是黑的。”

“反正迟早会变成白的嘛!”

阮梦蓝嘟着嘴若有所思地歪倒在长椅上,继续吃馓子。

蓝姨把小恶梦的头发对折旋转,再对折,再旋转,然后把分岔的一端系起来。又让我侧卧在她的怀里。我满脸通红地枕在她的腿上,神经紧绷。蓝姨用编成麻花的头发在我耳朵里快速转动。奇妙的感觉畅美不可言。我开心地笑出声。身体软得像没了骨头,脑袋昏昏。合上眼睛,渐入梦境。我梦到自己睡在云层之上,突然所有云都化为烈火。我猛然惊醒,坐起身子。阮梦蓝目光呆滞地看着我,抓起桌子上的瓜子扔在嘴巴里。她的嘴巴像骆驼一样咀嚼,瓜子壳也不吐出来,只是用舌头推至唇边,任由它们顺着口水,沿着下巴落在桌子上。她把手中的瓜子递给我。我不屑地扭过头。

“笑笑。你看她那样,像不像小傻子。”

我捂着嘴点头。呆小瓜看起来都比她聪明。

“蓝姨,你怎么这么漂亮?”

“蓝姨,你怎么这么漂亮?”

阮梦蓝咧着嘴阴阳怪气地篡改我的语调。

“笑笑。你的妈妈漂亮吗?”

“她…她也漂亮。蓝姨,你喜欢白色吗?”

“我喜欢彩色。”

“蓝姨,你喜欢什么季节?”

“我喜欢春天,鸟语花香。”

外面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蓝姨,你喜欢下雨吗。”

“不喜欢。我不喜欢打伞,还有雨后蛇行的蚯蚓。”

“我也不喜欢。蓝姨,你……”

“你这张嘴吧吧唧,吧吧唧,唐僧都没你烦人。”

小恶梦翻着白眼打断我的话,挂在嘴边的瓜子壳飞得到处都是。蓝姨绕到她背后,在她头上狠狠拍了一下,然后把水缸里的西瓜捞出来切成三角形放在桌子上。小恶梦撅着屁股如小鸡啄米般将所有西瓜尖吞在嘴里,不到两秒钟十几块守身如玉的西瓜就被她夺走初吻,羞得连瓜皮都变作红色。那个万恶的人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正在慢慢反刍。一粒西瓜籽紧紧贴在她的脸上,鲜红的汁液从嘴角不停溢出来。滴落在衣服上。她翘腿耸肩地坐在那,死死地看着我,像吃小孩不吐骨头的妖精看着她的猎物。我吓得比木鸡还呆,动弹不得。那妖精十分艰难地腾出嘴巴的空间,口齿不清地说道:“嫌我脏,那你别吃了。”

蓝姨气得在她头上猛拍。

“臭丫头,你今天不把这些西瓜全吃完,我把你的小脑瓜敲到肚子里。”

“笑笑,我现在去烧饭,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好,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替我监督她把所有西瓜吃完。”

蓝姨说完之后转身走向厨房。我一丝不苟地执行她的命令。

看着小恶梦大口大口地吃着西瓜,我不停咽口水,肚子咕咕叫。我抓起一把瓜子吃,这瓜子淡而无味。

小恶梦已经吃了四五块西瓜,攒了一嘴巴的西瓜籽,噗噗噗地吐在手心里。

“你吃西瓜还吐籽啊。”

“当然了,这都是西瓜的孩子。”

原来小恶梦也有善良的一面。

“那你怎么处置这些西瓜宝宝?”

“你刚才吃的那些瓜子都是我辛辛苦苦一粒一粒亲自吐出来的。”

我吓得把嘴巴里的瓜子壳都吞到肚子里,赶紧将手中剩下的瓜子放回原处。

小恶梦把瓜皮扔在桌子上,用袖子擦擦嘴,站起身,肚子撑得像皮球。她从抽屉里拿出雨衣穿在身上,走到门口掀起珠帘回头看着我。

“天哮,过来。”

我和狗闻声而至,然后彼此相视,我退一步,它也退一步,我进一步,它直接趴在地上不动了。阮梦蓝继续看着我。

“我们去洗澡好不好?”

“我才不和你一起洗澡。”

我瞬间脱口而出,羞得在原地转圈圈。刚说完就看见趴在地上的大灰狗扭扭捏捏地跟着她走到院子里。那狗站在雨里一动不动,满脸不开心。小恶梦拿着肥皂把它涂成一团泡沫,然后就跑到屋檐下避雨。等雨水把狗冲洗干净,阮梦蓝向它招了招手。那狗跑到屋檐下使劲将身上的水甩掉。阮梦蓝用毛巾擦干剩余的水,接着替它梳理毛发。

饭菜被蓝姨从厨房端放在桌子上。三碗银耳莲子汤,里面还放了苹果和橘子。一碟青椒肉丝,一碟盐水毛豆,一碟清炒藕片,还有几个烙饼。

“我们吃吧。别管她。”

蓝姨递给我筷子,坐在对面优雅地细嚼慢咽。我拿起烙饼咬了一口,里面流出香甜的红糖。银耳汤酸酸甜甜,几道菜更是好吃的让人心酸,不知道比我爸爸烧的菜好吃多少倍。阮梦蓝闻到香味,带着狗跑了进来。她二话不说向着烙饼伸出爪子。蓝姨使劲打她的手背。

“去把西瓜吃完。”

“我拿给天哮吃的。”

那狗笑没了眼睛。阮梦蓝拿起红糖烙饼就往自己嘴里塞。大灰狗吐着舌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口水直流。紧接着她又看见多出来的银耳汤,理所当然地走过去,稀里哗啦地喝起来。蓝姨笑了笑没有说话。这家伙原来这么能吃。

吃完饭,雨已经停了,天空变得灰蒙蒙的。

“我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家不远。”

“那你改天再来玩。”

我笑着点点头。蓝姨送我到门口,小恶梦突然拍拍我的肩膀。回头看见她披散着头发,鬼气森森。

“路上有很多孤魂野鬼,你千万小心。有人在后面喊你,千万不要回头。”

走了不到五分钟天就已经黑透,四周没有路灯,树叶沙沙作响。呼啸而过的阴风如鬼哭。我默默告诉自己不要害怕,这个世上没有鬼。前面出现一片池塘,闪着冷冷的光。我忽然想起廖青龙说的溺死鬼。脚步逐渐加快,头发倒竖起来,像无数根钢针插在头皮里。终于将池塘甩在身后,后面传来颤抖的声音。

“井天笑…井天笑…”

回过头,一身红裙的女子站在河边,身上滴着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鬼!我汗毛倒立,拔腿就跑。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我。一口气跑到马路上,坐在路灯下大口喘气,心有余悸地观察着走在大街上的是人是鬼。她们脸色红润,身上也没有滴水,我放心地继续向前走。回到家,锁好门,开着灯睡了一夜。

又是烈日当头的一天。趁着院子里的人都在睡午觉,我偷偷跑出去。早上起床时我想到一个绝妙的赚钱方法,虽然不得不铤而走险。穿过飘散着栀子花清香的石子路,再次来到铁门前。我鼓足勇气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过了五分钟,没有任何动静。再次鼓足勇气轻轻敲两下。又过五分钟,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在我第七次鼓足勇气之后,里面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你是谁?”

“是我。”

“我是谁?”

“阮梦蓝。”

“你是谁?”

“是我。”

“我是谁?”

“你是傻子!”

她明明听出我的声音,却故意为难我。我一直觉得喊别人的名字和说出自己的名字是两件最让人羞耻的事情。

“你才是傻子!”

阮梦蓝打开门吼道,吓得我后退两步。

“你来干嘛?”

“我来找蓝姨。”

“什么蓝姨绿姨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我走了。”

“等等,你找她干嘛。”

“我来帮她搬泉水。”

“跟我进来吧。咱俩去。”

“她去哪了?”

“找男人去了。”

阮梦蓝转过身提起连衣裙,像唐老鸭一样走在院子里。脚上还穿着高跟鞋,走起路像铁锤敲击地面。这家伙趁蓝姨不在家穿上她的衣服作妖。

“你先拿着水桶在这等我,我去楼上换个衣服。”

阮梦蓝把楼梯踩得令人心疼。我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塞在口袋里,然后提起水缸边的两个桶。那家伙磨磨蹭蹭半天才下来,穿回自己的裙子和凉鞋。留下大灰狗看家,她在前面带路。走到石榴林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我摘个石榴给你吃。”

“这是你家种的?”

“要是我家种的,我还要偷偷摸摸吗?”

“那不就是偷吗!”

“你这张嘴吧吧唧,吧吧唧,唐僧都没你烦人。”

阮梦蓝脱掉凉鞋,十分娴熟地爬上树,伸手去摘最大的那一个,看样子是惯犯。我竟然在石榴树上看见了草莓。她下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两个大石榴,随手递给我一个。我好害怕突然有人喊:抓小偷!

阮梦蓝把我带到一块大石头后面,我们靠着石头席地而坐。接着她又用树枝在面前挖出一个小坑。

“我们在这吃完。石榴的主人就住在山脚下,要是带下去也许会被他看见。我们把皮和籽扔在这个坑里。”

阮梦蓝张大嘴巴一口将石榴的皇冠咬下来吐在坑里,然后对石榴又是掐,又是咬,又是捶,又是掰。石榴上全是她的口水,不忍直视。我拿起石榴轻轻地用大门牙在皮上刮开一个小口子,瞬间苦得我老了七十岁。等到嘴巴没那么苦了,我再继续咬。过了十分钟,我还在啃皮。阮梦蓝已经吃了一大半,我急得汗流浃背。

“哎呦喂!我的大老爷嘞。瞧瞧你能干点啥?愣得抓屎吃!拿来,我来帮您打开。”

我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加快啃食速度。嘴唇和舌头都已经被苦得麻木。终于苦尽甘来。我在开采红宝石矿,一颗接着一颗把石榴籽送到嘴里。就在这时,太阳躲到云层后面,一场暴雨倾盆而下。我转过头看见阮梦蓝若无其事地继续吃,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反正衣服已经湿透,还是先把石榴吃完再说。就这样,我们坐在雨里淡定地吃着偷来的石榴。大约过去半个小时,雨也停止,太阳重新挂在头上。我的石榴还剩下一半,阮梦蓝冷嘲热讽两句之后决定帮我吃。吃完石榴,填好坑,拍拍屁股走人。

“你怎么往回走?泉眼不是在半山腰吗?”

“刚下完雨泉水很浑浊,明天再来吧。”

我拎着两个空桶跟在她后面。

“呀!你看那里有好多落花。”

出了巷子,前面有一片空地。正中间长着一棵不知名的树。树上还绑着秋千。刚才的暴雨把树上黄色的花骨朵打落满地。阮梦蓝兴奋地冲过去,原来她和别的女孩一样也喜欢花。我微微一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在花堆里,天真烂漫。毫无征兆,她突然把落在秋千上的小黄花扒到地上,然后在地上蹦蹦跳跳,把满地的落花踩得稀巴烂,如同一大滩呕吐物糊在地上。我差点没忍住吐出来。

“你怎么这么残忍!这些花好端端的怎么招惹你了?”

“你懂啥!我在帮助它们呢。不是说化作春泥更护花吗,我不把它们踩成泥一会儿全被风吹走了。那样它们岂不是对不起这棵树。”

阮梦蓝坐在秋千上晃来荡去,笑得像个傻子,看来对自己的歪理邪说很是满意。

“落红不是无情物。你是!”

“榆木脑袋。”

可怜的树被小恶梦晃得又落下几朵花,那楞货左一脚,右一脚,花朵变成泥后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蓝姨还没有回来,我把桶放下就要回家。

“这么着急走干嘛?”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好!”

“哈,不是还有一条狗吗?你是不是生气了?那我向你道歉。为了得到你的原谅,我送你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

“你闭上眼睛,把手伸出来。”

“哼!又用这招,我可不是楚怀亦。想害我,没门。我不要你的东西。”

“我不会害你的,你要相信我。你看看我的牙,每一个都结结实实的,我又能拿啥害你。”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东西?”

“是我养的小白兔。但是样子不怎么好看,怕你笑话。所以你闭上眼睛。它在楼上,我去拿。你先闭上眼睛。相信我。”

看着她诚恳的眼神,我半信半疑地闭上眼睛伸出双手。耳边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小白兔肯定也不喜欢她,不如带回去给小瓜玩。就算她故意整我,我也承受得住,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手掌猛然向下一沉,手心略感湿滑,传来阵阵冷意。这可不是小白兔的触感。我赶紧睁开眼睛,发现手中托着个没毛的肉球,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黄皮大蚂蟥。瞬间吓得我魂飞魄散,血液倒流。我用尽全身力气将蚂蟥甩在地上,摔成一滩鲜血。然后拼了命往家跑,跌跌撞撞,眼泪不知不觉地狂流。这次我没有停下来休息,到家的时候已经感受不到心跳。我趴在樱桃树下肚子里翻江倒海,扶着树狂吐不止。傻大倩和呆小瓜把我拖到屋子里,青瑶帮我清理呕吐物。她们问我怎么了,我一张嘴就呃呃呃地直打嗝。

“我,呃呃呃……”

“再也,呃呃呃……”

“不去了,呃呃呃……”

呆小瓜跟着我的节奏打嗝,傻大倩也模仿着我。廖青瑶在旁边笑得花枝乱颤。我把双手洗掉一层皮之后和她们边看动画片,边打嗝。

晚上,爸爸出去蹬三轮车,我偷偷拆下门板,一路跑到游戏厅。我在楚怀亦旁边坐下,掏出口袋里的瓜子。

“呃。我卖你些好东西。这是我从阮梦蓝家拿来的西瓜子,都是从她嘴巴里吐出来的。十块钱一粒。你把它种在地里,明年就能长出一堆西瓜。”

“我身上只有五块钱。”

楚怀亦激动得眼睛里闪着泪光。

“呃。那我只能卖你一粒小的。”

我从被雨水和汗水粘成一坨的瓜子上掰下来一个最小的递给他。他将五块钱塞进我手中,把瓜子像宝贝一样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我家里还有五十块钱,你跟我回去拿吧。”

“呃。五十块钱,那好,瓜子全部都给你。我先把这五块钱用掉。”

屁股还没坐热,又输完了。

我躲在柳树后面等楚怀亦。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和她关系很好吧。”

“呃。还好。”

“那你明天能把她约出来玩吗?”

“呃……”

“如果你把她约出来,我就教你打游戏,要不然你永远也赢不了我。我会告诉你所有招式,还有我这些年苦心钻研的心得。”

“呃。那我试试,明天下午我约她来这里玩,然后假装碰巧遇见你。”

“对对对,这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明天我带你们去我的秘密基地。”

楚怀亦哼着小调回到船屋里。我沿着堤坝走回家,虽然有路灯,我还是很害怕,不敢回头。想要遇见人,又怕遇见的是鬼。想要遇见车,又害怕开车的是鬼。越想越怕,越走越快。明天还要去她家吗?比起鬼,好像更怕她。

次日,风和日丽,比前几天凉快得多。我在房间里背手徘徊,思前想后,唉声叹气。我始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想赢楚怀亦。为了赢他,难道我又要去见那个只会害人的可恶家伙?值得吗?我们已经毕业,如果幸运的话,这辈子再也不会看见那两个人。我们会去不同的学校,认识不同的朋友,过着完全没有交集的人生。虽然小城很小,没准真的会那样幸运呢。现在我又何必为了赢一个不喜欢的人,去见另一个讨厌的人。况且还要让他们相见,这简直是自讨苦吃。不过,如果今天去找阮梦蓝,也许还能看见蓝姨。为了看见蓝姨,值得吗?我的思想还没做出决定,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池塘边,距离那个地方不过两三百米。一直当我看见阮梦蓝在那荡秋千,并走到她面前的时候,脑袋里还在挣扎要不要见她。

阮梦蓝看见我之后立马闭上双眼,趾高气扬地转过头去。我呆立了五分钟,难道该生气的不是我?该兴师问罪的不是我?我怒发冲冠地走到她的面前,她再次转过头去。罢了,这种不可理喻的人,再也不要看见她。我三步并作两步,只想赶紧离开。刚走出两步就听到后面传来令人窒息的声音。

“你为什么摔死我送你的小白兔?”

“那分明是吸血大蚂蟥。”

“我给它起的名字就叫小白兔。”

“为什么?”

“这样不是显得它更可爱么?”

“也是。那只大蚂蟥至少比你可爱多了。”

“嘎嘎嘎……”

阮梦蓝不怒反笑。那小鸭子般的笑声令我情不自禁地捂着嘴偷笑。

“我们去河边玩好不好?”

“好哇。不过你要送我回来。我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没问题。”

“我还要回去和爸爸说一下。”

“那我在这等你。”

“别怕,我爸爸不是坏人。”

虽然我完全不相信她的话,但我还是跟在她后面。如果能再抓一把瓜子,又能赚不少钱。

大灰狗趴在屋檐下睡觉。穿过珠帘,那个男人出现在眼前。他正在写毛笔字,挥笔间威风凛凛,气势如虹。他的神情严肃,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老鹰凝视猎物般锁定着笔尖。头发梳理得乌黑油亮,一丝不苟。浓眉微皱,鼻梁高耸。看他写字我竟然感到酣畅淋漓,痛快无比。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停笔,迅速地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后退一步。

“爸爸,他是我的同学。”

“呦!这孩子长得……”

那个男人突然语塞,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可以和他一起出去玩吗?”

“可以,不过别跑太远,别像上次一样迷路了。”

“好的。”

阮梦蓝的爸爸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她。我的眼睛在桌子上搜索着,结果一粒瓜子都没发现。却看见纸上墨迹未干的字。这些不知何意的字散发着难以言表的痛苦。在洁白的纸上我看到的竟然只有漆黑的绝望。我如痴如醉地念了出来。

“笑井色雾,兑鸭几野,列无咒巨,奈苏熏月。”

阮梦蓝拍拍我的肩膀,我逐渐回过神,跟着她朝外面走去。还未出门迎面走来一人,油头粉面,非富即贵。

他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胳膊里夹着皮包,瓮声瓮气:“您好!阮老师!我来求一副对联,不知老师可否赏脸。”

蝉失语,叶凝霜。

他停下笔,并未抬头,用手擦拭额头上的细汗,眼镜轻轻扶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打量来客,在寂静中简短有力地迸出一个字:“坐。”

出门前,阮梦蓝在墙角的葡萄藤上摘下两串青皮葡萄。她递给我一串,边走边吃,每隔十步丢下一个葡萄皮。

“你爸爸还给别人写对联呐!”

“也就随便写写,一副对联不过两千块钱。”

“呃……两千块钱!”

我惊得将刚放入嘴巴的葡萄直接吞到肚子里。我爸爸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五百。

“他给别人看风水,一次最少五千呢。”

“这葡萄真酸啊!”

来到河边,我想方设法诱导她朝楚怀亦家走去。可是她一路上走走停停,玩得不亦乐乎。这些曾经得罪过她的柳树可是遭了大罪。每看见一棵,她就冲过去踹上一脚。有的树还莫名其妙得挨了两脚。又走了两步,她在河边的歪脖子树上发现一只甲虫。兴高采烈地脱下凉鞋,准备爬上去捉住那只懵懂无知的甲虫。没想到她突然对着柳树骂骂咧咧。原来甲虫没抓到,却在柳树上抓了一把鼻涕。我使劲憋着笑,不知道是谁把鼻涕抹在树上。她蹲在河边刚洗好手,却又开始玩起泥巴。她把泥巴捏成小醋碟,用力扔到河里。直到她扔了十几次,我才意识到她在玩打水漂。以她的技术就算把堤坝全拆了也不可能让泥巴在水面上漂三次。成千上万次失败后,她终于放弃。河边被她挖出个大坑。又向前走五分钟,楚怀亦肯定已经等得不耐烦。我们在桥洞下遇见几个趴在地上弹玻璃球的小孩。有个小孩正好把玻璃球弹到她脚边。阮梦蓝以砸到她的脚为由,没收了那颗里面嵌着紫色月牙的玻璃球。那个孩子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们离去。穿过桥洞,前面有两堆小山一样高的沙子。几个孩子乐此不疲地爬到沙山顶端,抱着头滚下来。阮梦蓝在小沙堆上插一根柳条,非要和我玩扒沙子的游戏,谁把柳条弄倒就算输。这游戏我经常和傻大倩玩,她怎么会是我的对手。连续输了七八次,她越来越气急败坏。我只好故意让她赢一次,和她继续向前走。终于看见一排船屋,我忘记楚怀亦住在哪条船,四周也看不见他的影子。还好发现一棵与众不同的柳树,这棵树在我胸前那么高的地方没了一圈树皮,大约有手掌那么宽,光秃秃的闪着亮光。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早上楚怀亦打柳树的画面,这得打多少年才能打成这样。

“楚怀亦!”

阮梦蓝突然大喊道。我沿着她的视线看见楚怀亦正站在船上往河里撒尿。他楞了两秒之后立马扯着尿跌跌撞撞地钻进船屋里。我和阮梦蓝面面相觑。无论我们怎么喊他的名字,他就是躲在船屋里不出来。我只好和阮梦蓝离开。这次计划彻底失败,不过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后来楚怀亦还是遵守承诺,教我打游戏,即使他非常低落。又走了一段距离,在下游处有许多人在河里洗澡。男女老少下饺子一样往河里跳。想起刚才的楚怀亦,我和阮梦蓝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太阳快要下山,我们开始往回走。阮梦蓝在路边的小卖铺买了两块钱奶糖,三块钱瓜子,五块钱果冻。

“你上次吃的瓜子真是吃西瓜时吐出来的吗?”

“当然也是在这里买的。傻瓜!”

“哈哈!”

“你笑什么?”

“原来三块钱可以买那么多瓜子。”

她要是知道我用一把瓜子卖了五十五块钱,不知会作何感想。估计会让我把这一大包瓜子全部卖给楚怀亦,然后和我分赃。我摸了摸口袋,发现那五十块钱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算了,反正是不义之财。

我们一边吃糖,一边回家。路上的葡萄皮全没了,如果我不在,她肯定又要迷路。

回到家,刚进门就看见蓝姨神情恍惚地坐在屋檐下盯着手里的豆芽。她的眼神和那天妈妈坐在柿子树下一样。阮梦蓝歪在藤椅里和大灰狗一起吃果冻。我蹲在蓝姨身边帮她摘豆芽。

远处的天空日月同辉,彩霞围绕。整个世界陷入魔幻般的橙色光辉中。今天是我整个暑假最开心的一天。可是天色已晚,我该走了。

蓝姨痴痴地看着绚烂天空,默默问。

“又能逃到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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