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泥土般
物哀之美,在于距离。触景生情,情无所系,梗在心上喉间,欲诉而希音。
淡淡,只是淡淡,日本文学的一大特点,似乎就是这些压抑在最朴实平凡的语句间最凄然真挚的情感。
也许这种风格的形成,与日本本土神道教"万物皆有神灵在"的教义脱不开关系。在古早的日本人眼中,山有山主,湖有湖灵,雪有雪精,目所及处的一切都在微不可察中鲜活地舒展,动物与植物,生命与非生命,活与死,过去与未来,都在某个常人不可知的世界里交融贯通。在这种意义上,人所能做出的一切改变自然的尝试归根结底是自然的某种自我变衍,是人类延续自身的选择,是物外神明的恩准。虎口中扭动的野兔,砾石间挤出的新芽,水泥上奔行的人流,在可能存在的那些端居于亘古的神灵看来与泥土何异?人有人的傲慢,物也有物的超然,存在是万事万物延续的轨迹,其间道理自有万千。在这样的观念下,人能做出的最有意义的事又是什么?唯观察而已。最直接的经验不管是否在客观上真实,它们至少不会欺骗人类自己。先人们忠实的记录下所见所闻,情感也便从泥土的缄默中自然流露。
泥土,一切都是泥土。每一颗泥土都把千万年的见识铭刻在自身难解的纹理中,大多数生命的一生都只是泥土感知中的一瞬。我们不懂泥土,但我们从来都感恩泥土的赋予。几粒微尘的偶然碰撞中诞生了生命,然后一个又一个生命消泯于泥土,生与死的轮回仿佛就是这样简单。
心理学中认为,意识是人脑对客观世界的映射。但是人的颅腔中运转的既是脑,也是一团泥土啊。若人脑只是泥土在物理与化学反应中杂合的产物,那么我们的一切选择最终都能摸索出痕迹,摸索出规律,那么人的一切决定都可以被外物所赋予,谈何存在自由意志?若人果真存在物外超然一切的自由性灵,那他拥有的最大智慧便是可以自由地选择死去,归于泥土,但这本是独属于人的智慧也渐渐被科学证伪,许多研究表现自由结束生命也不再是人类的特权。匿迹于生命本源的虫会拼命地生存,泥土无声无息却亘古存在,它们在惘然中是否反而应和了生命的真正大智慧?
可能泥土会说,真正证明自身的特殊与智慧的,只有存在的过程。
日本的美学,似乎也是泥土的造物。如泥土般,素朴里压抑着荒诞而格外冰凉的、挣扎的美感。
《虫师》无疑是深具物哀美学的日本动画代表,作品中描述的最接近生命本源的虫似乎就是漆原老师眼中精怪的化身。普通人的眼中没有虫,但虫的感知中恐怕亦没有人的存在,他们只是按照应有的方式的生存着。当它们的轨迹相互交叠时无意引发的灾祸,无疑触及了道德这种暧昧的规则中最模糊的底线。虫师作为连接虫与人的存在,本应扮演仲裁者的角色,但这样的仲裁却永远无法换来绝对合理的结局,所以虫师的故事以悲剧居多,只是这悲也是淡漠的,哪怕涉及了生死这种莫大的命题,一腔郁郁无从言说。动画成功地让我们这些出离的观众与银古的心境隐隐中契合,未曾有过泪,含烟的嘴似笑似哭,似乎无论何时都只是背影。
虫师的故事本身有意义吗?看完全剧我们若有所思,又似乎什么都没得到,但讨论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意义。
我们只是随银古走过了一段旅途,脚下踩过的每一寸泥土,在这个虫与人共存的世界中永远静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