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烟阁」应否改动谈起——谈论京剧唱词的改革
《中国京剧》1993年第2期《谭门艺谭》一文中,作者写了这样一件事:谭元寿先生唱《捉放曹》一剧时,总想把“凌烟阁上美名扬”中的“凌烟阁”改成“功臣阁”,因为“凌烟阁”是唐初建立的。但有人说别改,这是戏,观众认可了,改了反而不好。
(京剧《捉放曹》剧照 谭富英饰陈宫 王泉奎饰曹操 哈宝山饰吕伯奢)
(凌烟阁画像) 本文拟从凌烟阁问题入手,对“凌烟阁上美名扬”这类唱词应否改动谈点粗浅的看法,然后推而广之地谈谈有关京剧唱词改革方面的问题。 凌烟阁是古代为表彰功臣而建筑的高阁,阁上绘有功臣图像。历史上以唐初的凌烟阁最为有名(唐太宗贞观十七年为表彰功臣,于凌烟阁绘有长孙无忌、魏征、尉迟恭、秦琼等人图像),但凌烟阁并非唐初才建立。庾信在《周柱国大将军纥干弦神道碑》中曾有“天子画凌烟之阁,言念旧臣”的记载,庾信的晚年生活在北周时代,可见凌烟阁最晚在北周就已经有了,庾信去世的那一年,隋朝刚刚建立,所以图画凌烟阁追念功臣之举决非始于唐代。至于类似凌烟阁绘像之事,在北周之前就已经有了,如东汉明帝(刘庄)时,曾于南宫的云台(宫中高台名,亦称“云阁”)绘有邓禹、岑彭、铫期、马武等人图像。更早的还有西汉宣帝(刘询)时,于麒麟阁(简称“麟阁”,亦称“麟台”,相传为汉武帝时所建)绘有霍光、苏武等人图像。
(东汉 汉明帝刘庄 画像)
(西汉 汉宣帝刘询 画像) 由于后世把臣子图像入阁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所以在戏曲中描述臣子为建立伟业而企望获得此殊荣时,常说凌烟阁上如何如何。京剧人物唱词中出现“凌烟阁”的地方很多,如前面提到的《捉放曹》中陈宫唱的“西皮流水”:“休流泪来免悲伤,忠孝二字挂心旁,同心协力把业创,凌烟阁上美名扬。”再如《上天台》中刘秀唱的“二黄慢板”:“姚不反汉、汉不斩姚,在凌烟阁标名。”又如《岳母刺字》中岳飞唱的“西皮快板”:“精忠报国永不忘,落得个凌烟阁上万载名扬!”陈宫、刘秀、岳飞分别是三国、东汉、南宋时人,虽然两汉时有性质类似的麒麟阁、云阁,但从目前史料中尚未发现东汉、三国时期有凌烟阁。因此笔者认为由岳飞口中唱出“凌烟阁”完全可以,而由刘秀、陈宫口中唱出“凌烟阁”是不合适的(至于是否改成“功巨阁”,还可以再研究)。
(京剧《上天台》剧照 于魁智饰光武帝刘秀) 在京剧唱词中,前代人唱出后世才出现的事物,典故并不罕见。为了说明京剧唱词改革的必要性、迫切性,现捃起数例,略作分析。 《哭秦庭》中申包胥唱的“西皮摇板”:“解铃还要你系铃人。”这是申给伍子胥修书劝其退兵时的一句唱词。“解铃系铃”一典故出于明代瞿汝稷的《水月斋指月录》,说的是法眼有一次问众人:“老虎脖子上的金铃谁能解得下来?”众人回答不上来,这时正好法灯进来,法眼又提出这个问题,法灯回答说:“系上的人能解得下来。”后世用“解铃还须系铃人”喻指谁惹的事还要由谁解决。法眼、法灯均系南唐时的高僧,上距申包胥、伍子胥生活的时代一千四百余年,而翟汝稷编著《水月斋指月录》一书则更是申、伍死后两千余年的事了。
(京剧《哭秦庭》剧照 李和曾饰申包胥 图源@咚咚锵) 《击鼓骂曹》中祢衡唱的“西皮二六”:“列公大人齐来劝我,酒醒方知梦南柯。”“梦南柯”一典出于唐代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叙述淳于棼梦中到槐安国出任南柯太守的前后经历。后来“南柯”喻指梦境。此典常见于京剧唱词中,如《打渔杀家》中萧恩唱的“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因剧中情节以宋代历史为背景,所以此处用典是非常贴切的,但祢衡是东汉时人,如何唱出数百年以后才有的典故?
(京剧《击鼓骂曹》剧照 杨宝森饰祢衡) 《龙凤呈祥》中孙尚香唱的“西皮慢板”:“月老本是乔国丈,纵有大事料无妨。”“月老”一典始见于唐代李复言的《续玄怪录·定婚店》,叙述唐时的韦固在月夜里遇到一老人翻检书册,里面的字韦固全然不识,经问询,才知老人是专管人间婚姻的神仙,翻检的书册是婚姻簿子。后来“月老”即成为媒人的代称,但由三国时的孙尚香(其名不见《三国志》,但孙权之妹确系嫁与刘备)口中唱出,时间上亦不相合。
(京剧《龙凤呈祥》剧照 李胜素饰孙尚香) 此外,春秋时的程婴唱出了当时尚不存在的“白虎大堂”(“在白虎大堂奉了命”),东汉时的刘秀、铫期唱出了明代始建的“太和殿”(“孤龙行虎步把太和殿进”、“转过了万花亭太和殿上”)等,在京剧唱词中时有出现。
(京剧《赵氏孤儿》剧照 张学津饰程婴) 对于以上各例及类似情况,戏曲界存在着不同的看法。一种比较有代表性的看法是,以历史为题材的剧目,其情节很多都是虚构出来的,与史实并不相符,因此在剧情及人物唱词上不必较真儿,主张原封不动,改了反而不好(因为是“戏”,“观众认可了”)。本文开头部分提到的“有人”的观点,就是这种看法的典型。 对于这种观点,我们觉得是很值得商榷的。 以历史为题材的京剧剧目,其情节确实都有不同程度的虚构。从剧情与史实的对比关系上看,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有其人其事的、有其人无其事的、无其人其事的。第一种类型《苏武牧羊》、《萧何月下追韩信》、《文姬归汉》、《辕门射戟》、《白门楼》、《将相和》、《失街亭》、《斩马谡》等,剧中基本情节符合史实,但也有部分虚构。第二类型的戏如《秦琼卖马》、《蒋干盗书》、《借东风》、《贺后骂殿》、《遇皇后》、《打龙袍》等,剧中的情节基本是虚构的。第三种类型的戏如《穆桂英挂帅》、《罗成叫关》、《四进士》、《锁麟囊》、《金玉奴》、《武家坡》等,剧情完全是虚构的。这种情况说明,京剧中的情节多数与史实不符,这是由于历史题材一编成戏(或是先形成其他样式的文学作品,再成为戏),便必然地受着艺术创作规律的制约,加进了剧作者大量想象、渲染、夸张等成分。戏中的情节,从历史的角度上看也许是假的,但是从艺术的角度上看却是真的。这种艺术的真实比起史书的记载,似乎有着更强大的生命力。因此,一般说来,戏总要比历史曲折、生动、形象,戏比历史更容易让老百姓接受,京剧如果完全照搬历史,那就“没戏”了。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戏曲可以不顾历史任意编造(一些荒诞戏、滑稽戏另当别论)。
以历史为题材的戏曲既要符合艺术的创作规律,又不能离谱太远,否则就会闹出笑话来。
试想,如果剧中的战国人诵出汉赋,汉人吟出唐诗,唐人背出宋词,宋人唱出元曲,元人又讲出《红楼梦》的故事(这类情况在古今文学作品中并非罕见),你不觉得荒诞不经吗?剧中出现了这样的情节,不但违背了历史的真实,也有悖于艺术真实,有损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我们既不能处处用历史的尺子衡量京剧,也不能置基本的历史常识于不顾。有人认为前代人吟出后世诗作的情况古人有之,近现代历史剧创作中出现类似情况更不足为奇,并进而认为这也是艺术虚构的一种形式。对这种观点我们更不敢苟同。我们认为只有出于刻画人物和表达主题思想的需要,对历史素材进一步加工、创作(甚至可以写出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人物和情节),才是真正的艺术虚构;舍此,便近于胡编乱造了,剧中人道出后世才有的事物,归根结底是因为剧作者历史知识欠缺,在创作中未免张冠李戴,乱点鸳鸯,并非为了鲜明地塑造人物形象。写到这里,联想起不久前播放的电视连续剧《唐明皇》,剧中人窦怀贞引用了“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的诗句,可是当时诗的作者韩愈还没有出生,你能说这种“虚构”是合理的吗? ——徐世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