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第四十一卷
戏院门口人来人往，马车夫步履匆匆，踩在落在地上的干枯的梧桐树叶，萧瑟寂寥。
华先生一脚踏出戏院，迎面而来的风刺骨寒冷，他裹紧了大衣，踏上梧桐树叶铺满的小路。
刚走两步，他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这辆车在他刚来的时候也停在那里，没有挪动过。他压了压帽檐，用余光打量周围的行人。戏院二楼的阳台上站着一对看似是夫妻的男女，正对着马路，将自己的行踪一览无遗。对面马路上，一个车夫将黄包车停在路边，蹲在地上，正抽着烟草。
华先生敏锐地察觉情况不对。
二楼阳台的男女，均压着帽檐，双方之间一句话都不说。来戏院的情侣，定是约会而来。女子细心打扮，为何压着帽檐，生怕别人看清她的面容。情侣约会，为何又相顾无言。对面马路上的车夫，衣服缝缝补补，可抽的烟草不能说是上好，却是中上等人家才抽的起的牌子。
他加快了脚步。
身后不远处的黑车打开了车门，几个身穿深色大衣的男子从车上下来，朝着华先生的方向追去。
腹部的伤口还未好全，此时快步行走开始隐隐作痛，华先生额头冒了些冷汗，他咬着牙强忍疼痛，在人群中穿梭。
身后的人越追越紧，这样下去，一定会被抓住的。
然着越往前走，行人越多，嘈杂声也越来越响，前方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在人群中穿梭的过程中，华先生敏锐地捕捉到行人话语中的信息。原来是当局一再向洋人出卖铁路权益换取借款，加之对日本侵略东北之形势一再退让，青年学生感到国之危矣，组织了游行以示义愤，而这边的人正在聚集起来，准备凑凑热闹。
华先生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几个在人群中跟随自己的人，他狡黠地笑了笑，在人群中大喊一声：“出军东北！以示国威！”
这一喊如石落扰乱池水，人群顿时熙攘起来，大声喊着口号：“出军东北！以示国威！”
华先生迅速躬身钻入熙攘的人群之中，趁乱顺了一个行人的帽子。自己的帽子与这行人的帽子颜色区别很大，足以扰乱那几个追踪自己的特务的视线。
特务没有想到这样的变故，人群纷乱，他们只能四处寻找华先生的帽子以判断人的方位，等意识到自己上当，人已经跑出老远，而特务却被挤在人群中动弹不得，只等眼睁睁地看着华先生拐入街边的一个舞厅。
跟丢了人，特务只得回去复命。周一围坐在那辆黑色的车中，眉眼神色阴狠。这些特务均是周一围派出的。周一围杀了祖峰，祖峰死的消息瞒不住，早晚会查到他头上。他必须找一个替罪羊，小华行踪不对祖峰之外的人透露，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没有人能够为他提供不在场的证明，他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日方在看了华先生的资料后，相比华先生定罪受刑，他们更是希望能够将华先生收为己用。
毕竟华先生手中掌握大量机密，也颇受组织信任。
“怎么回事，跟个小子都能跟丢。”周一围点上一根烟，冰冷的眼神扫过那些特务。
特务们低着头，为首的出来说明情况，声音隐隐有些颤抖：“我们看见他进入一所舞厅。等我们的人跟进去之后，舞厅里已经找不到他的踪影，不能确定他到底在何处。舞厅里洋人很多，也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贸然搜人恐怕会得罪租界势力，所以……”
周一围朝着车窗外吐了一口唾沫：“这小子还真滑头。在军校里就不是一个省油的东西。”
“周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周一围看着车窗外对面的戏院大门，嘴角上挑，眼里神色奸险。
“和日方那边联系，让他们去搜一搜戏院。这里可是看戏的好地方。”
戏院里唱戏的角儿在台上兜转地唱着“哎！人也……再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剧情进入悲情的高潮，台下看客看的入神，纷纷落了眼泪。
飒先生有些心不在焉。华先生不在，飒先生时不时看着看厅的门口，不知他何时才会回来。花生糖已经吃完了，包花生糖的牛皮纸里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糯米纸。飒先生小心地包好收回口袋，不让碎屑落到地上，给清洁的人添麻烦。
他吃着华先生给他拿的糕点，糕点出奇的好吃，很合自己的口味。飒先生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想留着给华先生吃。
戏又唱了会。
看客们正沉浸在戏中，忽然大门轰然打开，几十个日本人鱼贯而入，把看客和角儿都吓了一跳。
为首的日本军官用生疏的中文说：“戏先不用唱了。”
角儿被日本人赶下台，看厅里的人们都不明白这些日本人闯入戏院是为何意，心中自然不满，可那些日本人腰间都别着长长的枪，看客们手无寸铁，只得都憋着怒意。
日本军官用凌厉的眼神审视整个看厅里的人，他冷笑着：“我刚才接到情报，你们中有人是特务。”他从上衣口袋中抽出一根烟，吹了吹烟头上的烟草，声音中隐隐的是杀意：“简直不把帝国放在眼里。”
恐惧的气息在看厅里蔓延，一个小姑娘被吓得哭了起来，被妈妈使劲捂着嘴。
军官听见哭声，不耐烦地朝空中开了一枪。
枪声一响，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厅里的名媛抱紧身边的伴侣，伴侣也握紧了名媛的手，一时之间看厅中极为安静。
“把他们都带到台上。”军官用日文命令手下士兵。
士兵们粗鲁地赶着看客们上台，一个小孩不情愿，挣脱了妈妈的怀抱往外跑，被士兵踢了一脚扑倒在地上，小孩哭着，士兵手中的长枪尖端的刀尖对着小孩的腿就要往下刺，飒先生离他很远拦不及，周围人却无人上前阻拦，小孩的腿被刀尖生生刺穿，血溅到士兵脸上，士兵嫌恶地擦掉。小孩发出一声呜咽后晕了过去。孩子妈妈哭着跑过去抱住孩子，痛骂那个日本士兵，一时之间场面十分混乱。
日本军官不耐烦地走过去，干脆利落地给了孩子妈妈一枪，又对准小孩的头开了一枪。一下子便是两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
飒先生眼中神色深沉，他攥紧了衣袖。
一切发生地太快，恐惧席卷了每一个人。飒先生身边的富商吓得腿软，直直跪在了地上，被士兵踹了一脚赶忙爬起来跟上队伍，半爬半跪地上了戏台。
所有人被一字排开，如集市上待宰的猪，供人挑选，毫无还手的权力。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那个该死的特务，为什么要来看戏。他们可都是无辜的，抓特务就抓特务，杀他就好了，为什么牵扯到别人。
这个时代的人们，总是愚昧而不自知的。他们挚爱人血馒头，丝毫不在意这馒头上沾的是谁的血。壮士死于敌人枪下并不可悲，可悲的是被自己用生命守护的人出卖，死的冤屈。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由无数无法在青史上留名的人的性命换来的。倘若没有这些人，怕是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了这些愚昧者嘈杂如猪的呼吸声。
日本军官掏出手枪，放在手中把玩。他低着头，眼却高高抬着，如狼般审视他们。他停在一个老者身前。
老者年过古稀，身形瘦小，戴着一副极为破旧的圆框眼镜，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日本军官拉他出列，粗暴地往前推了一把。老者险些跌倒，赶忙用拐杖稳住了身子。
“我接到的情报说，特务很瘦。”日本军官走到老者跟前，“是不是你。”
老者年过古稀，根本不具备成为一个特务的能力，他想开口为自己辩解，日本军官挥了挥手，士兵对准老者的太阳穴直接开了一枪，老者当场倒地死亡，血缓缓从头部流出，铁锈味侵蚀着在场看客们的神经，几个人吓晕了过去。
飒先生紧握着拳头，浑身都有些颤抖。
日本军官继续打量着人们。他停在一个妓女面前。那个妓女应该是某个富商带来看戏的，身材妖娆，长相美艳。日本军官拉她出列，往前推了一把。
“我还听说，这个特务，长相很标志啊。”
日本军官笑得让人背后发凉，妓女哆嗦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低着头疯狂地求饶，日本军官觉得有些吵，抬了抬手，于是又一颗子弹夺走了一个无辜年轻女人的生命。
日本军官继续打量着人群，挑选着下一个猎物。这回他盯上了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小姑娘夺在父亲的身后，有些害怕，却又是不谙世事的模样。
“我又听说，这个特务，很年轻。”
日本军官伸出手去，要从父亲手中拉出小姑娘。父亲死命地拉着小姑娘的手，跪着哭求日本军官。
“军官，她只是一个小孩子她懂什么啊！求求你饶了她！你要什么我都给！”
日本军官听不懂太多的中文，他也不想听懂。
他嫌恶地踢了父亲一脚，正要夺过那个小姑娘，一只手却拦住了他。
这是一只即使在衣衫下也显得单薄的手。
飒先生一身单薄，却将女孩护在自己身后。
他盯着那个日本军官，眼底是强忍的怒意。他一字一句地对着日本军官说：“既然特务年轻，您大可不必杀了那位老先生。您不如看看，我是否符合情报的标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