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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用摘记】《没有一个道路是重复的》余华(二)

2022-08-30 23:41 作者:槛久  | 我要投稿

        我注意到我儿子现在对付我的手段,很像我小时候对付我的父亲。儿子总是不断地学会如何更有效地去对付父亲,让父亲越来越感到自己无可奈何;让父亲意识到自己的胜利其实是短暂的,而失败才是持久的;儿子瓦解父亲惩罚的过程,其实也在瓦解着父亲的权威。人生就像是战争,即使父子之间也同样如此。当儿子长大成人时,父子之战才有可能结束。不过另一场战争开始了,当上了父亲的儿子将会去品尝作为父亲的不断失败,而且是漫长的失败。


        这似乎是父子之战时永恒的话题,父与子之间存在着的那一层隐秘的和不可分割的关系,那种仿佛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关系,其实是父子间真正的基础,就像是河流里的河床一样,不会改变。

——《父子之战》


        后来的日子,我几乎是在哭泣声中成长。那些因病逝去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窗户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以无声地姿态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而死者亲属的哭叫声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到。

        当然我也听到了。我在无数个夜晚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之声。居住在医院宿舍的那十年里,可以说我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为丰富的哭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到后来让我感到那已经不是哭声,尤其是黎明来临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漫长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

        就是在那时候我发现,很多人都是在黑夜里逝去的。白天的时候,我上厕所经常从太平间的门口走过,我看见里面只有一张水泥床,显得干净整洁。有时候我会站在自己的窗口,看着对面那一间有些神秘的小屋,它在几棵茂盛的大树下。

        那时夏天的炎热难以忍受,我经常在午睡醒来时,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来的自己的体形,有时汗水都能将自己的皮肤泡白了。于是有一次我走进了对面的太平间,我第一次发现太平间里极其凉爽,我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在那个炎热的中午,我感受到的却是无比的清凉,它对于我不是死亡,而是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后来,我读到了海涅的诗句,他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医院里的童年》


        我觉得土地是一个充实的令人感激的形象,比如是一个祖父,使我们的老爷子。这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懂得真正的沉默,任何惊喜和哀伤都不会打动他。他知道一切,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看着日出和日落,看着四季的转换,看着我们的出生和死去。我们之间的相爱和勾心斗角,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


        回忆让我看到了过去的炊烟,从农舍的屋顶出发,缓慢地汇入到傍晚宁静的霞光里。田野在细雨中的影像最为感动,那时候它不再空旷,弥漫开来的雾气不知为何让人十分温暖。我特别喜欢黄昏收工时农民的吆喝,几头被迫离开池塘的水牛,走上了狭窄的田埂。还有来自蔬菜地的淡淡的粪味,这南方农村潮湿的气息,对我来说就是土地的清香。

        这就是土地给予我,一个孩子的最初的礼物。它向我敞开胸膛,让我在上面游荡时感到踏实,感到它时刻都在支撑着我。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葬礼。那个死去的老人的脸上被一种劣质的颜料涂抹后,使死者的脸显得十分古怪。他没有躺在棺材里,而是被一根绳子固定在两根竹竿上,面向耀眼的天空,去的地方则是土地。人们把他放在一个事先挖好的坑中,然后盖上了泥土。就像我有一次偷了父亲的放大镜,挖个坑放进去盖上泥土一样。土地可以接受各种不同的东西,在那个夏日里,那个老人生前无论是作恶多端,还是广行善事,土地都是同样沉默地迎接了他。

——《土地》


        最后我要说的是,我很喜欢古罗马时期一位诗人的话,这位诗人教马提亚尔,他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

——《国庆节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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