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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逸话】泥中天使

2021-08-01 09:39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童话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而在于它必要走进一个更为纷繁且严酷的世界。

                                                                                         ——《我二十一岁那年》

    

“神父,桑杨沙.伯特.菲尔茨让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您听。”

萨卡兹少女坐在墓园深绿色的草地上,面对苍灰色的圆墓碑,轻轻翻开一本皮革封面的记事本。她的手边,还摆着一支录音笔,一部相机,和一副天蓝色的沾着血痕的口琴。

“神父,今天我又杀人了。”

六具尸体横卧在镜头前。他听到身后一个像锅铲摩擦锅底一样刺耳的声音。

“你连尸体都拍?”

那是厨子。这个黝黑、壮实的萨卡兹男人,在三个小时前被他用铳抵住脑袋,在两分钟前目睹他枪杀了六名匪徒,那语气里有厌恶,也有敬畏和惊诧。

“当然没有,先生。”

他站起身,在完全转向之前,眼睛都埋在相机后:

“从镜头里看,会让我相信这只是工作中的意外。”

厨子的鼻子里出了股浊气,冷笑一声:

“在旅馆拿铳指我脑袋,也算意外吗?”

“那时我并没在工作,先生。”

眼前衣着齐整的斯文男人挺直腰背,朗声说道:

“可是您呢?您按队长的命令去交易食物,可他是否让您拔刀对着那个老人、粗声粗气地威胁他交出所有存粮?您对诸位感染者的牵挂可以理解,可您的急躁实在是令人担忧。”

厨子脸涨得通红,握拳的右手微微颤抖,却被他轻轻握起,塞进一包香烟。他弯下腰,露出歉意的笑容,并在这个夜晚第二次为自己的冲动行径向他道歉。他感谢厨子引他到队伍来,即使最初的目的只是替老板送来一枚掉落的金币。温和的语调与转变如此迅速的态度使厨子一时不知所措,伯特注意到他的难堪,于是拍了拍他手中的烟盒,望向山坡下往大坑里扔着匪徒尸体的萨卡兹:

“去给同伴们点好烟抽吧,掘墓的战友永远需要最多的关怀。”

厨子愣了好一会儿,狠瞪了他一眼,往坡下走去。他和他们说了几句,山下的萨卡兹都抬起头,有些擦燃火柴点了烟,并向他招了招手,有些警惕地看着他,把烟别到了耳朵上。在他们身旁,匪徒袭击中的新伤员已躺成一排,身下垫着湿漉漉的脏兽皮。厨子从一个萨卡兹手中接过锈蚀的医疗箱,走过一个,驻足看一会儿,就用手指往他们的伤处点一下。萨卡兹们看到他的动作,就埋头新挖一个墓坑。被点到的人浑身一颤,心知自己是要死了,脸上似洒了把炉灰,痛苦的表情都吸干了。他们淌着亮得扎眼的泪水,耳边鸦啼与快门声一同响起,相机后的人念着“愿你们安息”,崭新的皮靴停在一个鲁珀青年溃烂的双脚边。他正因失血浑身发冷,不断扭着身子,似乎这样就可挽回不断流逝的体温。他把镜头对准他双目紧闭的苍白脸颊,叹了口气,从栗红色的皮革挎包中拿出一瓶烈酒,拨开瓶塞。

“配合一下,孩子....”

群鸦惊起,草鼠乱窜。河边,那个庞大、厚重的身影转过头来。

“怎么了?”

厨子皱着眉头快步走来,只看到哀嚎着的青年与他手中的酒瓶。他们很快地对视一眼。厨子在青年脚边跪下,口气柔和了些:

“按住他的腿。”

他揪住那根小腿上的箭杆,用力一拔,又一声惨叫,没入血肉的箭头也被扯了出来。

“好了,好了,我先给你包上,等会儿再缝好,过一段时间你就能走了,孩子。”

青年人虚弱地点点头。厨子动作温和地为他包扎好,冲他微笑一下,又走向下一个伤员。那是个萨卡兹老人,剪开衬衫,月光照耀下,几乎能看见猩红的肠子。面对同族哀求的眼神,厨子的嘴张了张,转过身去,阔大的左手捂住半张脸。月辉下的草地似着了银色的火,踩上去莫名觉得烫人。乌鸦叫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他终于抬起右手,向老人轻轻一点,远处传来啤酒瓶碎裂的脆响,紧接着,一声干涩、尖锐的嚎叫陡然炸响!

“不——!”

一根老弹簧艰难地支起,咯吱咯吱向厨子爬去。鸦羽飘飞,哭嚎声厉,所有感染者们都把头深深低下,只有萨卡兹们藏在辛辣的烟雾后,默默注视那抱住厨子双腿的老人,眼眸里闪烁着微光。

“不.不……”

一个山丘般的阴影吞没了厨子。老人匍匐在两重阴影间,微微仰着头,龟裂的指甲从金属箱边缘慢慢滑下来,发出极轻微又极刺耳的响声。他身后,血草轻摇,红紫交织的土壤慢慢升起。

“您放弃他们时,是什么感觉?”

厨子吸着烟,不远处,泥岩正运起土石叠成墓碑。他转头,一口烟气狠狠喷在他脸上。

“关你屁事。”

“您这么说,他们就真的和一个屁一样‘噗’一下消失了。”

他忽然放下相机,转身一把擒住厨子的手腕。他瞥一眼那堪堪停在腹前的刀锋,眸中浮现幽蓝色的悲哀:

“您很伤心。”

“你他妈.....”

一走神,他的大拇指被外扭,堕天使一侧身,刀斜插进泥土:

“杀了我不会让您感觉好些。”

“你算什么.....”

“我给他们一个复活的机会!”

一声低吼,他把他拽到面前,萨卡兹在他眼中窥见愤恨:

“十条命啊,厨师先生,十条啊!一个屁都能有响声,十条命就连个水花都没在您心里砸出来吗?”

厨子厚实的双唇颤动了。

“告诉我您心里回响的是什么,我发誓,我会让更多人听见。”

他松开手,厨子捡起刀,点了根烟,低低地说:

“炒菜声。”

“炒菜声?”

“还有炒糊了的焦味。”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声音分明在颤抖:

“救人,就和炒菜一样,一个没做好的菜,不能赔上一口锅。”

他偏过脸,向他伸出手:

“那瓶酒,借我用下。”

“没有伤员了。”

“洗锅而已。”

他接过酒瓶,拔开瓶塞,却只轻抿了一口,舔舔嘴唇,又塞回去,很轻地道了声谢。

“不多喝点?”

“我父亲和我说,拿了别人的都得还。”

“那就送您了。”

他推开递来的酒瓶,萨卡兹愣住,很慢地把酒瓶放到怀里,向他歪了歪头,而他肯定地点头,于是那黑木块般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喜悦。他到萨卡兹战士们中去,洪亮地吆喝一声,那些黝黑的身体便兴奋地聚拢。软木塞“啵”一声崩开,酒液倾进水桶,一口口破洞的木碗深深舀下,高高举起,淡淡酒气浇灌着汗涔涔的脸颊,嘴角迸出笑声,酒液才得了空隙往里钻。谁都喝不到几口,可战士们就这么从悲伤中站起,过一会儿,甚至唱起歌来:

“上天给你苦难,如我这般。”

“上天丢你进黑暗,如我这般。”

“迈动脚步吧,姐妹兄弟,如我这般。”

“且行且歌吧,姐妹兄弟,如我这般。”

歌声一潮潮涌向感染者们,方被死亡洗礼过的他们已无力欢闹,看向萨卡兹们的眼神里有疲惫,有疑惑,可更多的人们看着这些黑黝黝的守护者,眼里流露出的是淡淡的迷茫与深深的宽慰,就好像大战结束的征夫,在血色的黄昏窥见了几行异乡的炊烟。

伯特在溪河的第四个拐弯找到了泥岩。那时他正坐在小河里搓洗着锤头,一下,又一下,水花都是红的。

“泥岩先生,您这是在......”

水声响亮,他走到他身边才能听清他讲话。

“洗掉些血迹。”

他的声音沙哑且沉闷,像两块石头摩擦出来的:

“孩子们看到会害怕的。”

“他们害怕您?”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下,点点头。

“那您为什么不和其他萨卡兹一起去闹一会儿?或许这样会显得更亲切一点?”

“他们不是在闹。”

他用力搓一下锤身,手套与金属擦出刺耳的“咕唧”声:

“是在假装自己醉了。”

“他们良心不安,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用沉默掩盖心里的口子。”

头盔里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你应该去和他们一起疯疯的。”

“为什么?”

“他们需要新的生命填补那个越来越大的口子。一直缝,一直缝,再结实的衣服也穿不久。”

“那您呢?您的防护服够结实吗?”

她看了他一眼。从秋天的莱塔尼亚长河上吹来寒人的蜃气,此时圆月正悬,草原如冰原。她撑着锤子想起身,滑溜的溪石却把锤柄往旁边一斜,一个大水花溅了伯特一身。他搀扶起笨拙的领袖,无名指上的戒指恰好映着月光。她问他为什么要丢下妻子一个人来这,而他瞥了眼戒指,微笑着说,没有丢下,她仍在我的手指和心上活得璀璨。

她愣了一下,又问他左口袋里装着什么。他把录音笔递过去,她凝视着“正在录音”的字样,似乎在头盔里笑了一声。岸上飞来几朵蒲公英,她伸手托住一朵,就这样向岸上走去,水花溅起,又好像是亿万朵透明的蒲公英:

“多录些吧,记下我们活着的声色,记者。”

“神父,他们比城市中的人更加有趣”

之后的四天,伯特和队伍里的不少人聊了聊。那一包烟和一瓶酒使萨卡兹们对他印象很不错,他们悄悄地和他抱怨,泥岩不让他们在这种东西上乱花钱,酒的味道连臭汗都不如。伯特正想问几个问题,旁边就传来咕嘟咕嘟的喝酒声,看过去,还有个萨卡兹正拿扯下的一小块内裤卷烟。见有人看他,他就慢慢抽出根火柴,擦燃,点烟,缓缓吐了个腥臊的烟圈:

“生活所迫。”

除烟酒以外,萨卡兹们也想女人。疲惫与困苦的生活并没能撼动人类对爱的向往,这些五大三粗的雇佣兵看到年轻男女们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时,耳朵总是特别灵。他们能听到第一个吞口水的人,并把他抓出来嘲笑一顿,可不多久,当爱侣们开始温柔地抚摸彼此的体表源石,吞口水声就此起彼伏,这时若有人嚷嚷要打牌,说什么“别看了不可能的”,那晚的牌局就会多一股剑拔弩张的味道,而最终的结局总是他把所有的烟卷都输掉。

这个常常输烟的家伙叫普罗霍尔,抽内裤烟的也是他,伯特还记得他唱歌时音调很高很高。第四天,他又输了烟,郁闷地坐在河边。伯特走过去,像变魔术般从挎包里掏出一瓶澄黄的威士忌。他大为惊喜,一口一个兄弟叫起来。他问他为什么总要破坏气氛,他努了努嘴,一脸无奈:

“求之不得,爱会变成奢望,再变成绝望。”

他给他讲了个故事。曾经有个萨卡兹,一个孤儿,靠着上天的眷顾成为了话剧演员。台上的他接受掌声与鲜花,可当他走下舞台,迎接他的就变成狗屎与泥渣。

“生活在城市底层的人们,除了比他‘高贵’的种族外一无所有。他们懦弱、狡诈、凶暴,就像一群不敢挑战小猫的老鼠,只敢缩在洞里欺负蚂蚁。”

“下班后他就换上旧衣衫,穿着雨衣走入窄小的街巷。邻居家孩子总在哭闹,相隔一米的居民楼对面总有人炒糊了菜,马桶坏了,污水四溅,他就站到窗台上,一边低声念白,一边细细捕捉修理工的自行车声。”

他头顶的角能隔开他与上城区,但还没能阻断他对爱的向往。阶级与种族的夹缝中他拼命攀爬,只是想着有朝一日,有人能爱他而不是他的角色,可现实却不被他的一往情深动摇分毫。有一天,他怀着最后的希望,向暗恋许久的女伴献上戒指,可她却把它挂到他的角上,叫他走几步,然后嬉笑着,让大家看它从那粗粗的角尖叮当落下。

“她说她喜欢枫叶,于是,在一个秋天的月夜,一片绝望的枫叶飘入落满红枫的长河,被一股源石工业的废水冲向远方。”

他说完,沉默好久,拍拍他的肩膀,指了指酒瓶:

“不过,爱这个可不算奢望。”

他大笑一声,拉起他去一起喝酒。萨卡兹见了好酒,眼睛都发亮了。那一夜,伯特就睡在一帮醉鬼的包围圈里,呼噜声、酒气和浓郁的汗酸味在脸上开舞会,他把大衣盖在脸上,竟也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的清晨雾蒙蒙。伯特掀开大衣,一团白茫茫的、有着咸猪油与干面包香气的雾气正压在鼻尖上。

他走到炖煮着食物的锅边,厨子正用力搅拌着,感染者们在锅前排着队,端着木碗,不时能听见嘴馋的用力吸气的声音。

“厨子,往旁边站站,我给这些人拍一张。”

“拍拍拍,什么都拍 怎么不去拍女人的屁股?”

厨子嘀咕着,往旁边走了几步。感染者们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一拥而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渴求而克制的神情,只有孩子们在队伍末端大声嚷饿。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城里人,一群饿着肚子的排队有什么好看的?”

伯特查看着相片,嘴角向上扯了下:

“秩序井然,有个厨子,对于感染者队伍来说,好看得不行。”

“你就这么敷衍掏一块钱买报纸的人?”

“新报纸是两块,厨子。”

“那又怎么样?”

他皱起眉头,声音高了几分:“你这样是没有回头客的。”

“哦,厨子。”

他一摊手,抬头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报社怎么要求,我就怎么拍,而他们想让你们的专题报道看上去漂亮点。”

“那为什么不给我们带点好衣服?”

“不是这个意思....啊,水开了。”

一阵温暖的蒸汽窜进浓雾里。厨子歪了下头,耸耸肩,又转过去,用勺子“砰砰”敲打起锅沿。几个孩子蹦跳过来,一个矮小的瓦伊凡男孩跟在他们身后。他在锅前抬起一双令人怜爱的湖蓝色眼眸,小脸上沾着泥尘,嘴角略向下。在镜头之后,他同样是湖蓝色的双眼微微张大了。

“来,小霍布。”

厨子舀了满满一碗,蹲下身去递给他。一只麻雀停在他们双脚之间,柴火噼啪,周身的雾气都映成暖橘色。孩子低头道过谢,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您对他很好。”

“赎罪罢了。”

他耸耸肩,眼皮耷拉下来:

“当时我们被派去烧毁一座村庄。他父亲被那个白毛疯矮子抓走,母亲不知所踪。普罗霍尔把他抱出垃圾堆,从此之后,他就和弑亲凶手们住在一起,和我小时候一样,真他妈的……”

伯特从他握紧的拳头中看出来什么,问他小时候的事情,但他一声不吭。等到感染者们都坐下开吃了,他才从锅底刮出些残渣,仰起头,把勺子伸到嘴边,胡子几乎从勺沿溢出来。伯特听着他意犹未尽的舔舐声,双眸低垂,无名指慢慢摩挲相机,却被厨子的一声叫骂止住。

“妈的,忘给你盛饭了。”

他急忙拎起勺子往空桶里刮了几下,尖锐的摩擦声似乎激怒了他。他“咚”一声把大勺扔进锅底,粗长的手指在衣兜里到处摸索。

“没事,我已经很久没吃过早饭了……”

“不,不,只要我是厨子,这队伍里的任何一个人就不能缺任何一顿饭吃......”

厨子的脸庞涨得通红,两根手指似乎摸到什么,连忙夹出来递向他:

“拿去吃!”

干肉的坚硬让他本能地将肉块向回推,萨卡兹土黄色的眼中猛地掀起一场沙暴,口气扑面而来,臭,腥,热,肉质棱角撞上手心,酸痒,疼痛,它微微转过一个角度,伯特眼底的湖蓝渐渐冻结,他脸上一阵痉挛,耳边清晰地传来“咔,咔”的声音,好像生锈的齿轮,艰涩地,向回扭转了一圈。

“神父,今天我又锁住了一个好人的喉咙。”

直到眼前的人奋力拍打自己的手臂,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短短两秒内做了些什么。

“咳,咳,你他妈的......”

“从没见过有人挑食成这样......”

他示意周围的感染者不要惶恐,咬着伯特递来的烟,划了根火柴:

“那些土匪的箭飞过来的时候你救过我一次,加上这根烟,饶了你了。”

“谢谢......”

远处跑来两个萨卡兹,还没走近便高声叫喊起来:

“嗨!厨子!你最爱的羊肉来了!”

厨子原本还残着苍白的脸顿时红润起来。他跑向他们,伯特跟上去,四个人一起翻过一座土坡,长河边正聚着白云似的羊群。血腥气让它们焦躁地踢着地面,绕过去,就能看见河边卧着的三头死狼。泥岩坐在歪斜的狼头边,双手垂在水里,淡红色的河水从指尖淌过。

普罗霍尔在羊群中高声说:

“头儿,它们耳朵上没有标记。”

“尾巴呢?”

“都检查过了,不是养殖公司里出来的。”

“私养的?”

“这,不确定.....”

厨子伸手揪住一只绵羊的耳朵,咩咩的叫声与亲昵的臊气使他欣喜地一笑:

“你们怎么找到它们的?”

“巡逻的时候,正好看见它们被这几头狼追着。”

泥岩抚了抚狼鬃,抬头问道:

“食物储备还有多少?”

“四天。只啃干粮的话,七天。”

“算上这些呢?”

他指了指那一大团羊。

“那就不止了,大概,半个多月?”

他沉默,手指拔出几根狼鬃,而这沉默让厨子焦急起来。

“头儿。”

他快步走到泥岩身边,粗短的眉毛弯下来:

“头儿……”

他舔了下嘴唇,眼里放出渴求的光彩:

“我们已经很久没吃过鲜肉了,孩子们都需要营养。我们还有盐,保存不是难事,而且,牧民的羊群应该不会给狼追着……”

他的喉结上下鼓动一下,太阳穴上泌出细密的汗珠:

“我已经很久没有料理过好肉了,头儿,求求你.....”

泥岩抬手示意他噤声。他缓缓走到羊群边。厨子紧紧咬住嘴唇。阴影里的羊群不安地嘶叫着,晨雾已散,天却仍然阴着。一只母羊磨蹭起粗厚的防护服,乳头下是两只肉粉色的羊羔。她伸出手去,手套的坚硬使它紧张地叫起来。这低微的,颤抖着的叫声像一块石头,咕咚一声砸进她记忆深处的硫磺火湖,烫得她的手指缩了回去。她微微仰起头,一颗雨珠恰好从下颌淌下来。草原的空气像浸满水的棉花,河流的奔涌声愈发响亮。她用力扯了两下右手的手套,又好像想起什么,手指绕上肘部,缓缓解开了绑带。

纤指游走,拨开羊绒,仿佛芦苇荡中滑行的夜舟。在雨中,萨卡兹抚着洁白的绵羊,而镜头外的重锤,已高高举起。

“神父,我们吃了顿好饭。”

潮湿的凉夜,滴到木柴上的油脂噼啪作响,火堆边的人们欢笑着,褴褛的衣衫上蒸腾出一层水雾,破木碗里,煮好的野菜与烤肉飘出温暖的香味。

“您不一起吃吗?”

“聚餐,很久远的记忆。”

火舌舔舐着泥岩的手背,隐隐能嗅到羊血的气味。她抽出一根暗红色的木柴,按在手肘上:

“不烫吗?”

“雨大一些,关节处就会灌进雨水,泡在泥浆里会比这一点温度更难受。”

伯特咀嚼着粗面包,眉头一挑,

“您的防护服里填着泥土?”

泥岩愣了一下,偏过头去:

“是,怎么了?”

那语气好像在强撑气势。

“轻盈而有防护力。您对能力的运用比不少军队的术士更优秀。”

“是吗?”

她把木柴按到肩胛上,叹了口气:“这里的许多人都比我更有能力,只是,我还没有找到一块能让他们自由施展的土地……”

她指了指不远处正高兴地往肉上撒盐的厨子:

“他在厨房过了十九年,拿刀的茧子比很多老战士都厚。可现在呢?连找块好肉都难。”

“普罗霍尔,莱塔尼亚皇家剧院唯一的萨卡兹演员,可现在呢?他用他的男高音给我们报警。”

面罩下的人似乎在苦笑:

“因为一点点霉斑就扔掉整片面包,在我小时候,这会被母亲骂死。”

“您小时候?”

“我还能和人们聚餐的时候。”

她指尖跃起泥尘,塑起在几个在垃圾桶边埋头翻找着什么的泥人。

“我的源石技艺觉醒得很早。那时,我用它们哄弟弟妹妹。棚户区里有一棵老榕树,我们总是坐上去,在树枝上垒军阵,父亲怎么叫我们都不下来。他爬,他抓,我们就爬得更快,站得更高,唱着军歌往他身上扔泥丸子。”

她看着手上的小人,轻笑了一声:“他们要是能看到姐姐有了这么一支小队,会觉得很威风吧?”

“他们现在在哪?”

“这里!这里!”

那些小泥人忽然叫起来,跳起来,落上掌心时,一捧泥土滑下指缝。

沉默许久。一颗流星划过西天,他们仰头,亿万颗星辰正眨着泪眼。

“伯特先生,他们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你信吗?”

“童话罢了。”

他的眼皮耷拉下去,点起一根烟,邃蓝的眸子里燃起火光:

“遇到厨子前,我在荒原上走了十天。匪徒,凶兽,四个弹夹被我打空。我肚子上还留着上次任务的伤口,而那些乌鸦般的委托人只是把委托书往我面前一拍,嘎嘎叫唤说我不接就派那些愣头青过来。我什么条件也没开,就这么到了您面前。”

他抽了口烟,长长出了口气:

“在地上看人受苦已经够需要勇气了,比起到天上再看个千八百回,我更敢于去死。”

他看向她:“您呢?”

“我信,但不是因为勇敢。”

她向天空伸出手,握拳,声音里淡淡的悲愤:

“我只想上去,问问那些站得比星辰更高的人。他们拥有了一切,可为什么还要从我们的苦难中榨出干红?”

“那您觉得,您现在逃出他们的掌心了吗?”

“或许?”

他摇摇头,吐了口烟雾:“或许您不知道,很多城邦的感染者都把您视作摩西。您的事迹口口相传,连那些满耳朵交响乐的大人物也听到了。他们给报社指示,于是我这样的记者就来给您的队伍做一个很漂亮的报道。将死之人的双目可以被修饰成生的光芒,饥民们排队等待粗糙的饭食可以被描述为纪律优良,而您,您抚摸羔羊时的剪影真像个圣徒。”

他顿一顿,弹了下烟灰:

“他们就这样把感染者弹到荒原里,连烟灰缸的钱都省了。”

“那源石工厂呢?他们不要人了吗?”

“要,当然要。”

那双烟雾后的双眸跳动着幽幽光火:

“但他们要的只是穷人。”

沉默,良久。营地里,一个低沉的男音缓步走来:

“今天是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可我吃石头吃坏了牙齿。”

几个声音戏谑地唱起来:

“石头怎么吃?石头怎么吃?”

“用火烧,用锤打,用牙咬。

“为什么吃?为什么吃?”

那声音哀怨地唱起来:

“为了攒钱吃酒肉。”

“可你咬不动!咬不动!”

普罗霍尔的声音高亢地响起来:

“他们存了满仓酒肉,为什么你不用火烧他们?用锤他们?用牙咬他们?”

“因为——”

三个声音一齐响起来:“他是厨——师——”

听不懂歌词的感染者们都鼓起掌,而萨卡兹里,有人在洗牌,有人在捣衣服,还有人舔着烤羊肉的木棍,只是无人叫好。

伯特按下录音笔的暂停键,伸手去拿块羊骨,碗却已不翼而飞。一个小小的黑影正抱着什么东西跑远。

“那是霍布吗?”

“是。怎么了?”

“没什么。”

他摇摇头,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这孩子跑得很快。”

“他很像我,神父。”

后几日,周围的地形慢慢从草原变成了河谷与山地。临冬,银杏树纷纷褪下金黄的外衣,休息时,孩子们就在林木间游戏。他们捡起枯枝互相“开火”,嘴里发出的“梆梆”声惊起一林子的鸟雀,红的、绿的、蓝的,枝叶间叽叽喳喳地翻起花绳,而霍布却不抬头,专心用树枝在土上画着画。“沙”一下,“哗”一下,他欣赏着自己勾出模糊的脸,树枝轻轻点着地,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男音:

“这是谁?”

下意识地,树枝向后一扫,一大片尘土洒上伯特的外衣。霍布看到这个熟悉的男人,浑身一颤,喃喃说着对不起就想逃,却被他单手抓住。

“不用怕,我不是来要那块骨头的。”

他微笑着,随手脱下大衣铺在霍布面前的地上。他从铳中卸下弹匣,又从挎包里拿出几个,全都扔到衣服上,一个个拆开:

“三十四颗,三十五颗.....好了。”

他指指泥土上模糊的脸,“能用这些子弹把那个再画一遍吗?就算补偿我了。”

霍布眼里的惊恐散了。他点点头,红着脸摆弄起子弹。驼色的大衣,稚嫩的双手,铜黄色的子弹,铳械组装的声音从遥远的清晨飘过来,伯特的两根手指不自觉敲打起裤腿,却又在第三十五颗子弹落下时随之一滞。

眼前的孩子摆弄着冰冷的杀器,摆出了一张圆润温和的女性的脸。

“这是你母亲吗?”

“嗯......”

他凝视良久,想摸相机,最终却只把手轻放在了霍布头上:

“画得很好,孩子.....”

他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道:

“昨天为什么要来偷东西?没吃饱吗?”

“没有,我只是.....”

他双颊发烫,揉捏着刚缝过的衣角,头低下去:

“拿来喂鸟......”

“喂鸟?”

“我妈妈喜欢吃羊肉。下大雪的时候,她出去找食物,说一定会回来找我们。我问她,妈妈会不会在雪地里挨饿,她就说不会的,她会打鸟。”

他歉疚地望向伯特:

“我就想拿羊肉喂给小鸟吃,等我妈妈把它们打下来,就能在它们肚子里吃到羊肉了。”

伯特怔了好久,表情欣喜又凄凉,声音微微颤抖:

“她没回来吗?”

“她会回来的,一定。我妈妈是瓦伊凡,什么都能做得到。”

“不是因为她是瓦伊凡,而是因为她是母亲.....”

“您说什么?”

“没什么.....”

枝叶摇曳,露出苍灰色的天。他回过神,可望向霍布的眼神中仍余着艳羡。

“你有个好妈妈,孩子。”

霍布有些骄傲地笑了。他给了孩子一块软糖,刻意在脑中绕开了有关他父亲的话题,像个老师一样悠悠说道:

“可她应该不会乐意看到你偷东西。”

骄傲顿时变成了羞赧。

“其实,其实我只偷了你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

他看看伯特期待的双眼,低下头去:

“比较好欺负.....”

“神父,我.....”

深夜,星光正好,他的笔尖却难以在记事本上移动分毫。最后,他叹了口气,收起本子,翻了个身,就听到萨卡兹战士的抱怨声:

“天呐,这地可真硬。”

又一个声音说:

“怎么?还要给你个天鹅绒大床吗?”

那人刚想反驳,一声响亮的呼噜却把他打断,紧接着便传来窃窃的笑:

“厨子是他妈鼻子里装了个动力炉吧。”

“嘘.....唔!”

一声闷哼,紧接着传来轻轻的拍打声:

“嘘你妈呢,你现在捅他一刀他都醒不过来。”

可那人的声音也是压低的。

“你是给谁吹过了嘴这么臭?他妈个...呜啊!”

这时一只手臂举了起来:

“有天鹅应该先吃肉,有床应该先找女人。”

又是一阵低低的笑。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鼾声还此起彼伏。流星一颗颗划过西天,这些朝着过去飞逝的信使勾起他的回忆。他想起霍布的话,在心里慢慢勾勒那个母亲的形象,可到最后,那无形的画笔简直是在他心上刻画,笔尖都能滴出血来。干脆不想了,可更多的回忆又咚咚叩起门。给厨子的那一记锁喉、面对霍布时那种艳羡又悲哀的复杂感、还有那间小屋、那间大雪里的小屋、光环的微光、冷、饿、雪、雪、雪.....

时光的指针倒转到他所能容忍的极限,心脏像闹铃般跳起来。记忆的残片在他与梦境间划开界限,他辗转反侧,愈发感到痛苦,终于,他掀开大衣,站起身,一步步朝着小河走去。

星光正凉,几只小白鹳飞出树林,一只大白鹳紧随其后,羽毛落在他眼前,像一地闪亮的银片。他沿河走过一弯,又一弯,几条大鲟鱼欢腾地往他的反方向游,鼓掌的肚腹泛着青白色的光泽。当他确信已经离营地足够远,就坐到岸上,从衣兜中掏出一副口琴。

多久了?多久了?.....

他凝望着,爱抚着,冰凉的表面贴上温热的脸颊。她亲手将它刷成淡蓝色,说这样吹起来,声音与天空一般悠远,与浮云一般轻盈.....

轻轻吹响气孔,一排源石阵列亮起,星空之蓝,是它的光,她的眼。

他看着那光芒,好久,闭上双眼,泪水划下眼角,清亮如流星。

“我看到了路尽头的大山,

我看到了路边待放花蕾”

流云聚散,青草摇曳,乐声入水,满河清光。而他从血色的溪水尽头,迈出一步。

“我被我所爱的语言欢迎

一到这里就会被热情款待,得到关爱

却并非因为你手持黄金”

夜燕声动,短铳哀鸣,星升,星沉。他看到她一袭白裙,在尸骨间穿梭,飘动,紫红色的月桂花瓣一路飘洒,随风划过他的脸颊。

“向蓝绿色的草山致意

向高山和缓丘致意”

鹌鹑欢叫着良夜,长枪默念着悼词。她握住他冰凉的手,那一刻,他好像又有了体温。

“向森林致意

向所有的一切致意”

尾音拖得长长,拂过碧绿的草尖,吻过深紫色的云彩。当他放下口琴,心中一片夜色如水。他走回去,躺回那汗涔涔、黑黝黝的人群,闭上双眼,并听到她那令人安心的声音:

睡吧,睡吧,无论来袭的是过去还是未来,至少,你并不孤单。

而在无人的山坳中,萨卡兹少女侧躺在防护服上,土地中的最后一声余韵留下前所未有的安宁。她翻身仰躺,今夜的星空,格外璀璨。



厨子在凌晨五点醒来,天空泛着淡淡的蓝光,让他想起加热后的厨刀。他舞起热刀,身前的贵族们纷纷惊叫起来,而他挂着自信的笑容,刺、削、割、旋,滋滋热气里,晶蟹的硬壳雕成曼陀罗的形状。小费在高帽子里摇晃的感觉很好,就像他现在在地上找到了掉落的纽扣。

他拿了两块肉,把闻一下,新鲜的臊气,摸一下,油腻软滑,肥瘦分明,可当他把它们放上砧板,精湛的刀工却无法施展分毫。

食材没有问题,是厨师出了问题。他敲敲太阳穴,先把羊肉放在溪石上冲着。他翻起手抄来的小识字本,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歌声。转过头,泥岩正在河边洗着头发,嘴里轻哼着歌谣。

“头儿。”

“嗯?”

“这个....额.....”

他结巴一会儿,扇了自己一巴掌:

“操了,都快忘记怎么和女人说话了……”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洗你的。”

泥岩疑惑地歪头,他身后是那两块肉粉色的羊肉。她猩红色的眼眸微微垂下去,开口叫住了厨子。

比她高一个头的萨卡兹壮汉老老实实地坐到面前。泥岩指指那把干净的厨刀。

“是不是觉得切不下去?”

他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昨天为什么那么利落?”

“太久没碰过了。”

“今天呢?”

厨子咬了下嘴唇,躲闪着她的目光:

“头儿,我们以前弄吃的,要么花钱,要么玩命,是吧?”

“嗯。”

“可是这些羊,‘噗’一下掉在我们面前,‘咔’一下倒下去.....”

“觉得来得太容易了?”

“我们还不知道它是不是牧民的.....”

泥岩看着他,叹了口气:

“厨子,是你劝我杀了它们的。”

“我知道,我.....第一次对不住我父亲.....”

他低头,手指胡乱交叉,又松开,又交叉:

“他一直告诉我.....”

“拿了别人的东西,总要还的?”

柔软的手掌拍了拍那黝黑的脸颊。他把头埋得更低。

“厨子,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

“比他少一点。”

她又叹了口气:

“做决定的是我,要还,也是我还。”

“可是.....”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吗?”

她忽然托起他的脸,直直地与他对视。双眸闪动着血色的光:

“我握着刀柄,你握着我的手。那个暴徒的嘴都被我堵死了,我让你闭上眼,你还是抖个不停,记得吗?你当时就和我说,不要,不要,要偿命的,而现在呢?我们把他的命都拿走了,还活得好好的。”

“可是,可是叶莆盖尼他就.....”

托着他下颌的手忽然软下去:

“还有库洛,杰林,萨曼沙.......”

“厨子....”

“命运就是个放高利贷的,它从别人那收足了利息,而现在我们又拿了那么多.....”

“厨子!”

他浑身一颤,泥岩把他拽到身前,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

“我命令你,永远,永远也不要再说,也不要再想这些,明白吗?”

他半张着嘴,似乎被队长吓到了:

“明白吗?!”

“明白....”

她松开手,天际泛出红晕,第一束晨光越过山坡,没有风,他们立在火红的草地上,她伸出双臂,抱住了这个胆怯的大男人。

“神父,后面的一个多星期,我们都吃得很好。”

瞄具套住一只孤雁,扣动扳机,残照满林,惊雀四起。

霍布松开捂耳朵的双手,跟上伯特的脚步:

“大雁不都是在一起飞的吗?这只怎么孤零零的?”

“它老了,掉队了吧?”

他在溪石边捡起死雁,拎着脖子往营地走。

“它们知道它会掉队吗?”

“或许吧?”

“那它们还要起飞?”

“不往南飞,一群大雁都要死啊。”

伯特把霍布抱到肩上过河。孩子一直低头看那只大雁黑溜的眼睛:

“它们不是家人吗?家人之间,也会这样做吗?”

大人的脚步忽然停住。水花撞碎在河石上,两条白裤腿被浸成淡灰色。

“动物为了生存,什么都会做的。”

他叹一声,坐在水边拔起大雁的毛。男孩低头看着水流,夕日欲颓,波光红得扎眼。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说:

“百科全书上说,人也是动物。”

“是啊,怎么了吗?”

他抽出小刀正要剥皮,刀刃的反光里,霍布的脸异常苍白:

“着凉了?”

他推开伯特递来的大衣,嘴唇微微颤抖:

“泥岩先生.....好像干过那样的事。”

“泥岩?”

他下意识地打开口袋的录音笔。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很饿。生病的,走不快的,都落在队伍后面。有几次我们跑回去看,那里只剩一大堆土了……”

伯特愣了好一会,放下刀,轻轻抱了抱霍布。他告诉他,事情并不总像想象得那么残酷,或许是他们的亲人把他们接走了。

“孩子,你得把生活想得好些。一杯咖啡再苦,人也是可以加糖的。”

霍布的小眼睛眨了眨,抿嘴笑了。

夜里,泥岩坐在一只一人大的棕色猪蹄边,静静望着深紫色的夜空。伯特端着碗烤猪肉走过来,他唤出一只小石凳,记者道着谢坐下,而泥岩仍然望着天。

“您在看什么?”

“天灾云。”

伯特点点头,吃了口肉。

“你不逃吗?”

“您也没逃。”

泥岩叹了口气:“我从来不想抛弃感染者们,只是……”

“只是不得不那样做?”

泥岩转头看向他,良久,摇头搅动凝滞的空气。伯特的眼眸中闪过微光。

他望向营地中的人们,他们在篝火边难得的笑脸使面甲下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迷茫:

“我们竭尽全力才在黑暗中找到幸福,为什么命运还穷追不舍?”

“或许它本就如此。”

他无奈地一笑,戒指的微光让他想起自己的曾经。在军中,他有过一段近乎绝望的日子。他曾请求上帝带自己脱离血海,可当铳鸣盖过祷告声,他便转而开始了对武器的祷告。那段时间他拼命拆铳,擦铳,装铳,企图用机械的动作掩盖掉灵魂的裂纹,也就在这装填声中,他听到了一段口琴。

“那个人吹得是《白桦林》。乐声飘来时,我忽然觉得,一切苦痛都如烟而散。”

“我那时还不知道,那口琴上加装了特殊的源石阵列,本就是用来安抚战士的情绪的。”

后来,他在军医院再次听到了那令人安宁的口琴声。再后来,吹奏口琴的护士与他成了婚。光环的黯淡没能褪色他们的感情,可源石病却风干了她的生命。

“病情到最后,她瘦得像片枯叶子。在病床上,她最后一次吹响了那首《白桦林》,并把口琴托付给我。就是这副,见证了两个被抛弃者的海誓山盟。”

他拿出那副天蓝色的口琴递给泥岩,她愣了一下:

“那天夜里原来是你在吹?”

“您听到过?”

“是,它让我睡得很好。”

她的声音分外温和:“谢谢你......”

营地里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草丛中有鹌鹑在打架,长河静静流淌,萨卡兹们洪亮地唱着歌,天际不时有电光划过。

“伯特。”

“嗯?”

“你真的该走了。”

“去哪?一个能没有天灾的地方吗?”

他苦笑一声:“我曾和您说过,我上一次任务里受过伤,对吗?”

“那不是军队的误伤,是另外一个记者。他想“修补”一下一个伤兵的姿势,结果却射中了我。”

“补偿、诉讼、医药费报销,这些我都没要,两颗衰病的魂灵难道会因它们复活吗?但那些乌鸦般的代言人仍来到病床前,将一份连截止日期都没有的合同递给我。”

“家人、朋友,我一个都没有。落笔时我便明白,要么是死亡,要么是你们把我带走。您让我离开,可以,但至少您该给我个理由吧?”

“霍布的母亲叫安菲娅.罗斯托娃。”

他愣住了。

“活下来,走出去,或许,你就能找到她。”

“神父,今天我醒来,心跳得好快。”

一滴桦树叶上的露水掉进伯特的衣领里,使他惊醒过来。

天空与大地都是浊水的颜色,没有白得扎眼的雪,这使他心安。厨子在不远处劈着木柴,这四百多人的营地正逐渐苏醒。

他指着旧识字本上的一个词,问他是什么意思。伯特告诉他,那个叫“爱”。他又问这个词有什么含义,他抓起一捧土,两双湖蓝色的眸子里,褐色的泥土滑下指尖,又被握紧:

“你知道一个东西终将消逝,可你还是选择去追逐它,握紧它,这就是爱。”

他松开手,霍布歪了歪头,又问道:

“可你为什么松手了?”

伯特沉默,好久才笑着答道:

“因为手脏了就不好抓肉吃了,孩子。”

这天的天气闷到极点,天灾云张开双翼,整个山谷都笼罩在淡灰色的阴影里。有那么几分钟,鸟鸣声绝,兽行声寂,乌云的阴影浓得人窒息。忽然,天上像洒下把炉灰,瞬间的黑暗使队伍惊惶起来,紧接着,一阵凉风穿谷而过,巨大的、动人心魄的哨音里,有个尖细的声音高喊道:

“下雨嘞!!”

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油布上,河上翻滚起一团团水雾,扑到队伍里,有人冻得直发抖。到夜里,大雨淋得人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几百个人沉默地走过一里又一里,脚拔出泥泞,又踩下去,又拔出来,浓重的汗味、喘息声与摩肩接踵的声音都焐在雨幕里,有人嘶哑地高喊:

“队长!该停一停啦!”

有一个女音也叫道:

“有孩子发烧啦!”

紧接着,一个个声音都高高地抛了出来:

“停一停吧!”

而萨卡兹们看向泥岩,他说:

“再走一里。”

于是萨卡兹们低而沉的喊叫涌了过去:

“再走一里!”

雨幕的回声,山谷的回声,天空的回声。双眼罢工,可只是抓着这凝实的声音,一里路也就挺过来了。放松的长吁在篝火边响起,感染者们烘烤着又疼又冷的双脚,火光照亮彼此的脸,大雨好像洗去了什么东西,这些疲惫、脏污的脸上竟都显出兄弟般的亲切感。

普罗霍尔带上几个萨卡兹去采菌菇。泥岩到无人处脱下防护服,泥渣顺着雨水流下肌肤,她望着愈发汹涌的河流陷入沉思。而在营地另一边,伯特帮厨子架起油布蓬,

“冬天不该有这么大一场雨。”

厨子紧了紧熊皮袄,叹了口气:

“老天给了我们这么多,它要我们还咯......”

他搭好炉灶,不一会儿,锅里就炖出了温暖的肉香。

“但无论怎么样,饭是一顿不能少。”

二人相视一笑。他盖上锅盖,擦勺子时发现有一束热气漏出来。他伸手再推了下盖子,粗粝的金属摩擦声就刺进了耳朵。

“死人啦————”

一声大叫刺破雨幕,铁勺下落,溅起一滩泥水。火光爬上低矮的土坡,几道影子先映下来,这深黑的柔韧丝线拉得极长,极宽,厨子和伯特就踩着它向上跑,而身后的人群却愈走愈慢,压低的呼吸就好像怕死人会把他们撞下去。

他们走上山坡,地上躺着的是普罗霍尔。他的歌喉成了一根破了洞的老水管,胸膛鼓动几下,血就流出几股。他张大嘴,拼命地想呼吸,可是流进去的只有雨和血水,又很快从喉咙流出去,发出一阵艰涩的呻吟与呛水声。

身后传来人群的低呼。霍布头顶的油布“哗”一声落地。厨子沉默地走到一边,颤抖着咬住烟卷,可火柴却擦断了。他紧紧握住断裂的火柴梗,手心刺出血珠亦浑然不觉。血滴在泥中溅起水花,萨卡兹的表情就在一刹那的安宁中凝固。

一座山丘踏上土坡,他俯视死去的故友时,大地也为之一沉。

一个活人被扔到他脚边,那是张年轻的脸,裹着土匪的头巾。他苍白的双唇哆嗦着,喉咙一下下鼓动,他吸着气,却不敢吐,大滴大滴的汗水淌下脖子,又和雨水混在一起,若不是恐惧的神情,这张脸该是一张在雨中劳动的青年的脸。

几个包裹从山坡下扔上来。埃拉菲亚、萨卡兹、卡普里尼、瓦伊凡,各种种族的角填满了包裹,闪电划过,斑驳的血迹清晰可见。

“是你杀的?”

“杀人的死了,我,我只是个运货的......”

泥岩环视四周的萨卡兹,有人沉默,有人眼里燃着仇恨的光火,有人微微点头。

“这些角呢?都是活人的?”

他喉咙中似有雷声滚滚:

“是......”

泥岩一脚踩上他胸口,一声痛苦的号叫:

“我没杀过人!我没杀过人!”

胸口的压力减弱,他大口大口喘气,哆哆嗦嗦地说起来:

“我们原来是干走私的。一个莱塔尼亚贵族和我们要这些角,一副给我们六百块。他强调要活着割下来的,我们就去绑票......”

堕天使拿相机的手垂下来,视线定格在那唯一一对瓦伊凡的角上。

“那是个女人的角吗?”

青年露出惊讶的神色。他瞳孔一缩,叫他和盘托出绑票的经过。他们在附近的山林里绑了她,就在几个小时前。她很硬气,锯角的时候一声不吭。他给她上药,问她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她就说,自己是从乌萨斯来找孩子的。

“老大听到了,就问她是不是乌萨斯人。她说是的。”

“您瞧,我们是卡西米尔人,不是乌萨斯烧掉了村庄,我们也不会来做走私......”

“所以?”

伯特眼眸中泛着幽幽蓝光。背后的群山陡然被闪电照亮。

“我们捅死了她,一人一刀。”

他意识到什么,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

“我捅的时候她还活着。”

他说完,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亮光。

铳声鸣响,炸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压抑、痛苦的低吼响起,也几乎是同时,雷声俯冲直下,握紧的拳头亦重重砸了下去。血气喷薄,天空决堤,山坡上,一团嘶吼的乌云陡然聚起。一块块黝黑的肌肉淌着雨滴,火光一照,显出闪电般的银光。萨卡兹们仇恨的雷暴劈向青年,那裸露在外的双腿不断痉挛,泥岩默默看着,好久,才轻声喊停。

伤者捂着血肉模糊的左耳,呻吟着,扭动着。他对厨子说:

“看看他有没有救。”

厨子愣住,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身旁,伯特满手是血,浑身湿透。他注视着泥岩,扣动扳机,手边正准备夺铳的岩臂轰然破碎。

“他们杀了人。”

水滴慢慢往下颌淌,他眼眶微微发红:

“杀了一个母亲。”

雷光闪过,血滴滚落,扭曲的脸颊在红与白中熔化。厨子看着他,所有萨卡兹都看着他。他们脚下,是故友冰冷的尸体。

又一道雷光照亮泥岩的装甲。他踏在呻吟的大地上,用锤头向人们身后指去。

“伯特,霍布在你后面。”

堕天使转头,孩子正惊惧地看着他。

“我在他面前杀过人了,你也要吗?”

他的嘴张了张,很悲凉地看了泥岩一眼。手指慢慢退下扳机,弹匣滑进岩手中。他的背脊弯下来,抱起霍布,慢慢走下山坡。

泥水冷冷地溅上脸庞。

泥岩又看向厨子,沉声道:

“厨子,你还想再添一笔账吗?”

厨子忽然被子弹击中了似的浑身一颤。低头望那青年,他的神情好像正向他乞求什么。他神情痛苦,膝盖慢慢弯下去,弯下去,手指解开了他脏污的衬衫。

一道格外大的闪电照彻天空。他艰难地对泥岩点点头,看到他的长角上闪着漆黑而尖锐的光,防护服却白得耀眼。重锤击地,萨卡兹们听到泥岩在这个血夜的倒数第二句话:

“拿药来。”

然后是最后一句:

“我来埋葬普罗霍尔。”

她抱起冰冷的尸体走向黑暗。电光不时把她揪出来,可她又重新藏进去,每一次闪烁都矮下去一分。她消失的前一刻,属于刚才那道大闪电的雷声滚滚而来,萨卡兹们这才惊觉,雨还在下。

“神父,我们在经历一场创世之雨。”

天幕凝紫,雨丝流银,滚滚涛声从脚下升起,烟头的火星映入湖蓝的双眼,一团辛辣窜入肺腔,他吐出来,便成半口焦苦。

霍布戳了戳他的手臂。他睡不着,想听个故事。伯特眼中的疲惫顿时被温柔覆盖,他清清嗓子,说:

“那我给你讲一个我母亲讲过的故事吧。”

“很久以前,鸟族和兽族打起来了。蝙蝠并不急着参战,而是在一棵空树里观望,他想和两边都做朋友。”

“蝙蝠是什么?”

“蝙蝠,就是一种像鸟又像兽的东西,长了翅膀还长了尖牙。”

“那一定是源石怪物......”

“不是的,你见过就知道了。”

他含笑摇摇头:“后来,蝙蝠凭着自己的长相,在鸟与兽族间摇摆,最后,鸟与兽族都认为它不忠诚,把它赶走了。”

“它好可怜……”

“这还没完。蝙蝠最后回到了洞穴,所有的蝙蝠都热烈欢迎它,从此,它们一起幸福地生活在了黑暗里。”

“可黑暗里怎么幸福呢?”

他微笑着,不回答,而是叫他去帐篷里好好想想。一支烟抽完,他微微仰头,轻声叫道:

“泥岩先生。”

身后泥泞中的脚步声停住了:

“那件旧衣服终于破了。只有您的防护服还坚挺。”

他掐灭烟头,烟气飘进眼前的水雾。

“您为什么制止我们?”

“制止你们杀掉一个母亲的儿子?”

他把弹匣还给伯特。清脆的一声响,铳膛里弹出一颗子弹,落进泥岩手中:

“您忘了这颗。”

他们对视一眼,沉默良久,他说:

“行程的一开始,我曾想过要在入冬前回去。”

“可你不是说.....”

“是的,是的,但就算是像只老鼠一样逃回去,我也不想沾到一点雪花。您想知道为什么吗?”

雨又下大了。泥岩没有回答,只是在他身边坐下。

多年以前,拉特兰参与了一场战争。历史学家将它称为一场样板戏,它一次次地上演,结局永远是一个被肢解的卡兹戴尔和一地尸骸。

“那年夏天,萨卡兹的大术士召来风雪。雪从六月下到来年暮春,到最后,国境线不复存在,军队的测绘员从飞行器上向下看,会以为卡兹戴尔的白色沙漠又向南推进了二百公里。”

那年,他的父亲战死。零下二十度的寒风中没有救世主,没有天使,只有他和他母亲,在小木屋中听风摇撼屋顶。为了一点木炭,他的母亲,一个在神像前发誓会永远持节守寡的女人,带了两个军汉进了门。

“木屋很小,三个光圈在白色门帘上摇晃、游移,我听着床架的嘎吱声,糊住了一个窗洞,可风又刮破了一个,雪花飘在脸上,很冷很冷。我和母亲说,没有布了,而她呻吟着,扔过来一小块碎床单。”

“我看着那两个军汉的光环消失在风雪里。神国的士兵,所做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母亲这么告诉我,是他们让她生下了这几块木炭。”

“过几天,木炭烧完了。母亲问我还想不想吃热饭,我拼命点头,她就温和地笑了一下,出了门。”

“后来,每隔几天都会有人来家里,母亲呻吟一阵,他们离开,地上就会有面包、柴火、酒水。它们都沾着些血,就像刚生下来的胎儿一样。”

他那时还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是他们是在祷告,要不然神怎么会降下恩赐呢?可是,祷告怎么会让母亲呻吟呢?难道上帝是在以母亲的苦痛为乐吗?他渐渐不想母亲出门,可孩子叫饿了,母亲又怎么能不去找吃的呢?

“有一天,她带回来四个人。等他们走了,我看到她很痛苦地在床上扭动。床单上有很多血,金色的头发一根一根落在上面,像碎麦秆。”

那是母亲叫得最响的一次,他忍不住撩开门帘看了一眼,多年以后,他将在一个被强奸的战俘身上再度看见母亲的影子,并毫不犹豫地对同族扣动扳机,可那时,他说服自己,那只是个召唤神灵的仪式。

母亲挣扎着下床为他做饭。血从两腿间流下来,她用抹布擦着,看着他大口大口吃了饭,就笑了。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我摇晃她,叫她,在她身边哭,她都一无所动。我模糊地意识到,母亲死了,不是牺牲,不是献祭,就是死了,被杀了,为了一口食物,被强奸致死。”

雪越来越大,天越来越冷,冰雹砸碎窗子,寒风灌进来,他紧紧搂住母亲,可上帝连最后一点体温也没留给他。

“又过了几天,食物吃光了。我饿得无力祈祷,不知怎么地想到了母亲。咬下去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母亲的肉冻得很硬,我狠命撕咬,弄下的一块还不如一捧雪大。有时我吃得半饱,就开始忏悔,开始哭,一哭就累了,又想吃。”

“生日那天,我吃到脸颊。我想,这几口下去,我就没有母亲了,可我还是下了嘴。天很冷,屋外很黑,光环很亮,母亲的肉在我嘴里发出咔咔的脆响。等到一位年轻的神父发现我时,我正因为饥饿大哭。他问我身边的骷髅是谁的,我说,那是被野狼咬死的母亲。”

香烟燃尽,一长节灰烬落到地上。从那以后,对“母亲”的愧疚与对风雪的厌恶就深深扎进了他心底。而成为堕天使后,他就彻底背弃了教义。一个能看着孩子吃掉母亲,却不能容忍一个强奸犯中枪的神,永远不可能拿起“正义”的天平,也也永远不可能为尘世带来幸福。

“但是,泥岩,今天我回望过去,感受到的却不是痛苦。”

“在过去,我会毫不犹豫地用那最后一颗子弹杀了那劫匪。可你是对的,他也是个母亲的儿子,我的过去不能,也不配成为断绝他人未来的刀枪。神父,我的妻子,他们以爱搀扶我走过绝望,用温暖与美好交换我直面过去的勇气。整整两双眼睛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能,绝不能,让他们失望。”

他站起身,泥岩抬头,漫天雨幕好像下坠的星空。

“你信了那个童话?”

“从前,我只是怕黑而已。”

长河激荡,他跨进雨幕,回头,水珠从微微上扬的嘴角滑下:

“一起去看雪吧,队长。”



当口琴奏响《流浪者之歌》,它的吹奏者将在那宏大而悲恸的旋律里再度体会到那种昂扬且充满着希望的心绪。第一根源石尖刺插进小腿,痛苦为演奏画上沉重的休止符,他喘着气,额头上淌下鲜血,使视线里再度浮现出那条血色的长河。

那场天灾没有杀死他,却杀死了两百多个感染者。山洪爆发时,队伍已前进了整整十四个小时。长河上铺起浮岩,大地的声音号令感染者向前,泥岩希冀着他们能逃出山崩的范围,可那些溃烂的双脚凝滞不动,任水流从双腿上冲下被淤泥泡烂的皮肤。在一双双灰暗眼眸的注视下,他悲凉地意识到,生的力量已无法使他们向前,只有死亡可牵拉着疲惫的魂灵渡过这条冥河。

当他挥手拆下队伍末尾的一块岩石时,那因老病而被他抛弃的脸庞又出现在眼前。他们在浪花中哀呼,“你有罪,你有罪。”,但此时的领袖已不再像面对那个劫匪时那般被过往的愧疚掣肘,他看着感染者们惊惶地向前挤,看着过去的幽灵沉入现实的长河,向前一步,挥手,块块巨岩浮上沸腾的水面,一路铺向无尽的远方。

而当山岩开始垮塌,他已站上了一小块浮岩。河水拍击,暴雨冲刷,砂土漏出盔甲,这块礁石慢慢矮下去。他站在死的岛屿上,一朵朵生的浪花翻涌而过,宽慰、悲凉、骄傲、恐惧,难以言明的情绪中,有一双手伸向他,那是伯特。他想把他拉过来,他却让浮岩飘得更远。雷声涌动,巨石落下,天空与长河都是深黑色,感染者们如蝼蚁般奔逃在两重黑夜间,而他们的领袖伸出双手,托住了半片碎裂的夜空。

他咳出一口血沫,双唇再度靠近气孔。乐声使他想起了一场小雪。碎裂的山石最终砸毁了道路,却也遏制住了洪水,幸存者们在遍布尸体的烂泥滩中醒来,仰头就看见了漫天微光。那时他已感觉不到厌恶,确认霍布没事后,他第二个找到的是厨子。他吐光了泥水,眼中却依然是一片灰暗。他喃喃着“要还的,要还的”,呼唤没能使他醒来,伯特想生团火给他暖暖,可他却一把他拽倒,死死扼住他的脖子,土黄色的眸子里喷薄出愤恨。挣扎中,他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吼:

“命运啊!你他妈要怎么还啊!”

这一声大吼彻底将生命从他身中剥离,他就像个布娃娃般不再动弹。伯特背起他,到碎岩堆中流出的小溪流中去,冰凉的河水泼上厨子温热的脸颊,却无法浇进他干裂的灵魂。他悲哀而无奈地看着这个被命运击倒的男人,却听到碎岩中一阵迟缓的摩擦声。他连忙跑过去刨挖,先是一支萨卡兹的角,再是泥岩的头盔。他把头盔脱下来,一点泥浆淌出,紧接着,黑洞洞的躯壳里传来咳嗽声。他后退一步,脱下外套,一只雪白的手臂伸出来,然后是银白色的头发,白皙的肌肤,她从沉重的盔甲中钻出,咳嗽着,喘息着,就像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白色蝴蝶。

他用外套把她包住,她惊讶于他沉静的反应,实际上,在她在羊群前脱下手套时他就已经看出来了。“没有一个男人会有那样白皙的手啊,泥岩’先生’。”此时幸存者们大都沉浸在悲伤中,没有人注意到多出来的女人,他就扶着她走到厨子身边,而即使是她的呼唤也没能使他醒来。面对行尸走肉般的老友,满地感染者的尸体与如怨如诉的哀哭,领袖的防护服终于破碎,跨过千百场死亡的萨卡兹少女跪在冰凉的薄雪中,两滴泪水滑下脸庞,伯特感觉自己的心被猛地刺中了。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低头,第二根尖刺已破出小腹。额上淌下血珠,他闭上双眼,怀着痛苦与深重的遗憾,再度点亮了口琴上的源石阵列。

这次,他的回忆已然破碎。他忆起那首烂泥滩上的《友谊地久天长》,或许是他的悲伤强化了技艺效果,一曲吹毕,痛苦中的人们竟全部安宁地睡着了;他忆起泥岩重新穿上盔甲的那个清晨,冷色的天际线托起火红的朝阳,霍布追逐着飘飞的蒲公英,红润的小手紧紧攥住那些远去的雪花;他忆起厨子恢复意识的那个夜晚,他怒气冲冲地走到锅边,拿起勺子猛敲了一下锅沿,“糊了!”。他在昏迷的那几天中得出了一个令他自豪的结论:苦难就是坨狗屎,踩上去了就要努力蹭掉,根本没有什么公平的给予与奉还。

白雾愈发浓厚,他闻到死亡的气息,眼底却流露出欣喜。这片苍茫的白色以及手中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一场在山坳里的雪仗。厨子、霍布、他,还有几个萨卡兹战士互相投掷着雪球,肢体摆动,笑声迭起,阳光与雪沫涂抹在每个人脸上,生命最原始最美丽的舞蹈与音乐在荒原上上演,而泥岩看着他们,听着录音笔中传来的霍布的声音,“我们跑回去看,那里只剩一大堆土了。”,这才明白伯特向她讲述自己过去的用意,在面甲下,苦笑随着一滴泪水的落下变成欢笑,捏起一个雪球砸了过去。

雪球碎在他身上,溅起的却是血花。左胸刺出一根尖刺,口琴落下,目光与那蓝光一齐黯淡下去。浓雾涌来,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棵棵白桦树,白底、黑斑,他在它们的树皮上看到自己的人生,也看到落叶间向他走来的两个女人。他知道这幻觉是命运给他最后的仁慈,他也愿意相信,那些雾中的小丑会为口琴的强源石技艺波动而暂缓追逐的脚步。恍惚中,他听到流水清越的响声,一条条腹部鼓胀的鲟鱼母亲们从他脚边游过,头顶传来雁阵高亢的啼鸣,河岸的青草正萌芽,小白鹳在林间与母亲学着飞翔,在这欢腾的躁动声里,他摘下黯淡的光环,向前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在长河的尽头,一轮旭日正起,他张开怀抱,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拥入怀中,于是这永远流浪的灵魂听到了圣洁、玄冥的音律,那是森林、大地与天空的和鸣,它在奶黄色的晨光中悠悠飘荡,像一首由苦难写作的诗篇,向着绚烂的未来一路飘洒。



“这便是一切了,神父。”

泥岩一声长吁,收好堕天使的遗物。大道尽头,移动城市的外墙上,她看到罗德岛的标志投下了一道长而亮的蓝光,它带来一种别样的充实与幸福。回忆的阴霾暂且消散,长夜未明,这份在破晓之前到来的幸福,还将支撑她走过很长一段夜路。黑暗里要如何幸福呢?她还不知道,但至少,她现在有一个蝙蝠洞可以躲藏,有一片星空可以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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