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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雪焚城》(15)

2021-08-01 09:29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27.

  顾小闲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小时候她很少吃到责罚,倒不是因为乖巧,而是因为很识时务,戒尺打上手心之前就会沉痛地大哭认错,诚恳表示今后绝不再犯,这种狗腿嘴脸令其他人极为不齿,但龙老头总会被她逗得龙颜大悦,既往不咎。

  所以不仅舒夜,顾小闲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会冲出来为人挡死。

  而这个人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

  刀剑密织如网,将小闲兜头罩住。其中一把剑竟然来自顾西园。

  他的怀中抱着那个杀不死的怪物,头上插满了弩箭,一边露出诡谲的笑容,一边吐出口中的毒针。

  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既无法自救,也无法救人。

  微淡的银光落下来,空气中弥漫了淡淡莲花香。

  她想她是死了,因为眼前出现了淮安城的故居。哥哥站在门口,笑着张开双臂,然而等她飞跑过去,却发现屋里放着一口棺材,小小的,刚好能装下八岁的她。

  她独自站在雪地里,看到哥哥随意地笑着,说,如叔父所愿。


  28.

  微淡的银光落下来,扑在脸上化作点点湿意。铅云低垂,仿佛从屋顶直接垒上苍穹,又乌泱泱压回屋顶。

  原映雪抬头看着天,神情有些迷茫。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似乎有点早。

  他在长街的一头立定,沿街店铺早早打过烊,一溜空白的门脸,只剩幡旗与灯笼在风中招摇,迎着天空阴霾的背景,如同一幅潦草的字画。

  街面空空荡荡,偶尔有人擦肩而过,也都行色匆匆,和平常的帝都迥然相异。

  可能又遇上了什么节庆。

  东陆有不少名目繁多的节庆,多到他这个不需要过节的人根本记不清。人们找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不远千里,赶往某个地方,见到某些人,完成一场短暂的相聚。这种相聚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乐趣,也许还比不上伎馆里纵情狂欢一夜,但它扎实而又温暖,就像慈母缝制的冬衣,样式也许粗陋,却能让人心神宁定。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小时候,元日的早晨起了床,床边摆放着新做的棉袄,晒了一个冬天太阳的新棉花带着蓬松的甜香,闻着就觉得饿……

  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独自站在空旷的街头,努力回想晒了一个冬天太阳的新棉花到底什么味道,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背后吱呀一声门响。他侧过身,看见又一个晚归的人回到自己的温巢。妇人迎出门来,为男人掸落肩上积雪,门后亮亮堂堂,满是热腾腾的人声与饭菜香。

  橘黄的灯火透出来,将他狐裘上的雪珠子映成琥珀色,一片琳琅热闹。可惜这片热闹也只是借人东风,晚归的男人进了门,吱呀一声便把所有热闹关进门里,碎琥珀又立刻变回了雪珠子,粒粒幽冷苍蓝。

  难怪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这种相聚的日子,人们纷纷躲进自己温暖的巢穴,便显得外面的世界格外冷清,如同一盆烧灭的炭火,只剩苍白的灰烬。

  他在冷火盆里站了许久,终于觉得狐裘也抵御不了由内而外的寒意。

  这种相聚的日子……连天罗杀手都纷纷回到自己的玩偶之家,去寻找一双暖手,或是一碗热汤,他也应该寻个人一起喝酒才是。

  他在打定主意之前,已经转过身,径直走向丰邑坊。

  好久没有见到那个活泼跳脱的小女孩了。

  他在风雪中等候,一直没有人出来应门。

  雪越下越大,扯絮似的铺天盖地,完全不像初冬的天气。隔着缭乱的雪舞,隐约能看见远处的天墟,那么高,仿佛随时会被厚重的云层压垮。

  若是真的能被压垮就好了。

  到时候他就混迹在天启城的民众当中,随他们一起欢呼,黑暗的时代终于结束,平安康宁的生活即将到来,什么也不多想,仿佛他当真和他们一样无知。

  他一直希望自己不要知道的那么多。

  无知的人容易接近简单的快乐,他见过许多聪明人,例如那个苏卫长,因为活得太过透彻,反而失去所有的乐趣。

  除了那个小女孩。

  她既聪明透彻,又温暖真挚,对世界充满童稚的信心,让旁观者也随之胸怀勇气。甚至连他也开始相信,所谓情感与梦想,不仅仅是人心里开出来的虚妄之花。

  他随意坐在台阶上,脸上微带笑意,心中信马由缰。

  夜色深暗,雪一直没有停,门也无人应答。正当他意兴阑珊,打算独自去喝酒时,一辆车自巷外驶来,缓缓停在了门口。

  驾车的是个神情倨傲的少年,投给他的目光中带着犀利的敌意。

  他认得这个少年,也知道这股敌意从何而来。

  他对少年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敌意,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不是作为一个教长,不是作为神的使者,只是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由于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感情,敌视另一个男人。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纯粹敌意。

  狂舞的风雪中,他们静静对峙,像是冰原上两头狭路相逢的孤狼。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心脏如此鲜活地跳动,唤醒了最原始的斗争欲望。

  门突然开了。

  一条橘色灯光铺出来,由窄而宽。女孩欢快地蹦出来,随手拍散少年肩上的积雪,与他说说笑笑,一起进了院子。

  那扇门在他眼前慢慢收窄,连同她的笑脸,以及所有相关的温暖。

  你懂得人心里的情感么?

  你只是个行尸走肉罢了。

  你能给她幸福和安宁么?

  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少年丢下冰冷的话语,和女孩并肩离去。他们一起回到属于自己的温巢,将他独自关在门外。

  他伸出手,只抓住飞舞的雪花。雪花落在手心,又化成抓不住的水。

  狂舞的风雪中,他们静静对峙,像是冰原上两头狭路相逢的孤狼。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心脏如此鲜活地跳动,唤醒了最原始的斗争欲望。

  少年拔剑而来,狂风暴雪中,刺目淋漓的血雾骤然喷洒。

  他没有觉得疼痛,低下头来,却看见利刃笔直穿透了少年的躯体。

  那把剑,竟然拿在自己手里。

  原映雪睁开眼,涔涔一身薄汗。

  沿街店铺早已打烊,街面上行人寥寥,夜已经很深了。

  长街的一头,信诺园被一道微淡的银光所笼罩,仿佛有无数极细的萤火虫上下纷飞,那是密罗系的顶端秘术,神照。

  小闲应该已经脱离了危险,顾西园也不会再被偶人所伤。“神照”之下,任何邪魔都无所遁形,偶人身上的邪灵自然魂飞魄散,人们内心的心魔也会被释放出来,产生如梦似真的幻境。

  他大概能想象信诺园里是什么光景。枯木与死水上开放着大朵洁白的子午莲。每个人都弃下刀剑,涕泪涟涟,在幻境中直面内心最柔软最疼痛的渴望。

  不过——原映雪神情怔忡看着手掌,仿佛还记得利刃刺入敖谨身体的感触——难道竟然连他也一同陷入幻境了么?

  “映雪,你是我见过唯一在神照之下,不会出现心魔幻境的人。”他记起大教宗曾经说过的话,“作为神的使者,却不幸地长了一颗人心,或者说,作为一个人,却不幸地成为神的使者,这就是心魔的来源。每一个辰月心中都存在神性和人性的争斗,至死方休。因此每个人都会有心魔。你之所以没有,只是未到逢魔时刻。”

  逢魔时刻……

  他姗姗来迟的试炼,终于到了么……

  原映雪沿着长街独自远去,突然觉得世界无比寂静,又无比喧嚣。

  过去他能听见很多声音,街谈,巷议,密谋,杀机……然而在这个心魔入梦的夜晚,所有嘈杂都随着梦中的暴风雪一同远去,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此鲜活,如此疼痛,如此欢愉。


  29.

  夕阳落在天启城头,点亮郊野的荒烟蔓草,为都城染上一层缥缈的辉光。

  敖谨牵着马,如同来时一样,布衣草履,甚至没有遮挡面上的黥痕,逆着傍晚入城的人流缓缓走出城门。

  暮风吹拂四季常开的帝槿花,他在花雨中驻足,似乎又看到那一夜的幻境。

  他与小闲在树下拥吻,头顶槿花盛放如烟,仿佛新嫁娘的红衣。他们脚下堆积着饱食鲜血的殷红花瓣,风一吹露出半腐的尸骸,竟是他的哥哥敖诩。

  那是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渴望和隐痛。

  天启官道上,流光溢彩的沉香马车与布衣少年错身而过,又徐徐驶回。车窗内,白衣的男人笑意盈盈。

  “走了?”

  “还会回来。”

  “等你再回来,就该兵戎相见了吧?”

  “也许我会亲手杀了你。”

  少年轻轻丢下一句,纵马远去。白衣的男人笑看少年的背影,淡墨色的双眼闪过迷离的银光。

  “其实,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啊……”

  绣了月与星辰的丝帘放下之前,他依稀这么说了一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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