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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华清池

2023-02-13 09:58 作者:吳生姜  | 我要投稿


民国,秋。


1


“别人都觉得好了的时候,你要觉得不行。”


师傅穿了件华清池里绸料的白布大裤衩,半条左大腿泡在澡堂的浑汤里,一边吃着醋蘸黄瓜一边挑着眉毛教导我,一般晌午的生意都不是很好,师傅也经常趁着这会功夫教我一些搓澡的基本要领。


在北平这八大胡同十几个澡堂子里,师傅的搓澡技术,绝对是顶了尖的存在,每到午后时辰一过,嗬,澡堂子里来往多少客人不求着师傅给他们搓澡?


“多听你师傅的,没过多久把你师傅这一身搓澡本领继承下来,以后走到哪儿都吃香,多少澡堂子争抢着要你呢。”一旁半边身子泡在池子里的王师傅满脸冒着汗,笑着在旁边附和师傅。


这话说的师傅也很受用,咬黄瓜的声音也嘎嘣脆响了起来。


“嘿嘿,这不跟师傅每天学着呢么。”我朝着师傅笑道。


浑汤里零零散散泡着几个散客,几个家里有点闲钱的闲汉是这里的常客,平日里一清早澡堂子房檐上挂着的云板“当啷”一敲响,预示着澡堂子开门接客,池子里也换好了新水,几位大腹便便的爷就说笑着走了进来。


澡堂的那些年轻的伙计也喜欢这些闲汉,也乐得叫上一声爷,首先是存放衣物这些爷出手阔绰,能给点铜板,其次是,这些爷体积大,性子懒,到了饭点也懒得跑,通常都会使唤伙计帮他们点些酒菜,来回端菜的空档,能让这些小伙计吃上几口他们从没尝过的腥腻。


“中元…别干说不练,来来来,过来!在我身上来练练手。”泡在浑汤里一个身材消瘦的,眼眶跟两边脸颊凹陷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听见了,眼里一抹精光一闪,光着腚就从浑汤里站了起来,说着就趴在澡堂边上的长条凳子上。


这男人太瘦了,浑身皮包骨头,眼眶跟两旁的脸颊就像是活生生给削掉一块肉一样,发黑发青的看着吓人,此时就是趴在凳子上,你都感觉身上那层皮是披在身上一样,我刚听师傅讲完门道,倒也正觉得手痒,见对方摆好,我就打算去拿那雪白的粗长条布缠在手上。


“这个不能搓。”


我还没上手,师傅的声音就轻飘飘传过来,拧头一看,师傅正将最后一点黄瓜塞进嘴里,笑眯眯的看向那消瘦的男人。


“这福禄膏抽的你浑身上下皮包骨,老老实实呆在水里泡着,这要是真给你搓了,我这徒儿手上一不留神没收着劲,恐怕得让你今天夭折在这儿。”


师傅说完这话,男人依旧还光着腚趴在岸上,浑汤里泡着的那些,都嬉笑着看向这边,这儿的老主顾都知晓,我师傅北派搓手十三保,澡堂子混迹几十年,搓穷人搓富人,就是不搓大烟鬼。


师傅有句座右铭:搓了大烟鬼,毁我一辈子道行。


师傅这边刚念叨完,光腚趴在那瘦不唧唧的男人鼾声就已经响起来了,泡在浑汤里的男人们看的笑着互相使了个眼色,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直接给拉近这浑汤里,嗬,这浑汤上边飘着一层白,都是这些老哥的陈年老垢。


“咕噜噜...”那男人在水里不留神给嘴里灌了几口,嗬,从浑汤里再站起来的时候,双眼睁得有铜铃那么大,倍精神。


这边还在闹,我也坐在澡堂岸边上跟着瞎乐呵,这年头自打天子脚下出了几档子乱事之后,所有人脸上的色都不太好看,师傅常说,一天能笑上一两次,这一天就没算白折腾。


“哟,几位爷,洗盆还是洗池子?”门口传来招呼声。


师傅轻喊了我一声,我会意,这是让我拿水清清木板,来生意了。


我一边麻利的从一旁的盆里将木板上的垢冲掉,一边去准备新的粗布毛巾,这些毛巾都是师傅特地去每一个卖料子的店里货比三家选的,面料粗糙但是不会让人感觉有火辣辣的刺疼感,选条毛巾都亲力亲为,这也是师傅为啥能在这八大胡同谁见了也给几分薄面的理由。


清理好一切之后往那边放衣服的木柜子那头看过去,这次来的四个人人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壮,其中里头还有一个鹰钩鼻、深眼眶、黄头发的洋人,穿着一身别人管叫西服的衣服,嗬,远远就瞧着那身衣服得体漂亮,现在这街里四方的不少都为能穿一身洋人的衣服炫耀呢。


洋人跟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交谈着什么,像是犹豫要不要进来,那男人操着一口北平味的鸟语跟洋人唧唧歪歪说了一通,洋人这才慢慢脱了衣服,没见过洋人的新澡堂伙计守在衣柜跟前,衣柜没有锁子,要想不被偷,就得交点钱给这些伙计,听说洋人都出手阔绰,这么一想我倒是有些羡慕这些猴机灵的伙计。


“衣服看好了,丢了把你小子卖了。”虎背熊腰的男人身后的一个壮汉将衣服塞进柜子,给了几个小伙计一个下马威,这些人剪着漂亮的外国发型,满脸胡子,块也大,满胸的黑毛,说起话来也吓人的很。


刚还等着领赏的几个伙计,瞬间就蔫了,不敢吱声,搁旁边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家。


我偷偷一笑,赶紧拧过头把木板又用水冲了几遍。


大堂里一共有三个大池子,跟前的那些墙后头挂着小白帘的里头就是洗盆的地方,洗盆就是里头有个大木桶,没人跟着抢,一个人自在的泡着,但是贵一些,外头的池子里就是洗池子,大家一起光腚下去,唠嗑也行,要是饿了,嘱咐小伙计叫点吃的,有个小木板飘在水面上,喝点小酒泡个池子,也是舒服惬意的不行。


池子也分温水池子跟热水池子,这些闲汉泡着的就是温水池子,跟前还有一个温水池子还是干净的,最远的那边还有个稍小点的池子,冒着滚烫的热气,那就是个唯一一个热水池子,以前师傅拉我进过一次热水池子,好家伙,前脚刚踏进去再猛的伸出来,我这脚就已经是通红的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犯怵。


三个彪形大汉跟着洋人一直往前走,径直走到热水池子跟前,齐刷刷把腰上围着的白布一揭开,直接就下了池子了,都是狠人,没有一个叫唤的,那个洋人憋着一口气,过了一会吐了一口鸟语“法克”,我偷偷问师傅这是啥意思,师傅回我“太烫了”。


一般客人来了没那么快叫活的,师傅嘱咐我清板子就是图一个干净漂亮,客人一来,板子上一大片白垢,谁愿意往上边躺,等来了这一波客人之后,陆陆续续也开始有客人光着膀子进池子了,洗盆的人不少,一个个屁股蛋都比洗池子的要白上不少,毕竟能洗的起盆子的一般都算是比较阔绰的了。


我和师傅还有几位老师傅,也开始慢慢地下场干活了,一排排干干净净的木板子,齐刷刷一片光腚,我手上缠着粗布条跟在师傅旁边,作为师傅的独一个学徒,能跟着师傅学着正宗的北派搓澡技术,这着实是让人开心的事情,北派的搓澡就讲究个搓完澡之后浑身一通红,没有青没有紫那才算,不然都不叫北派,听着容易干起来难。


要想要这身上红通一片,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首先手头上的这个力道就是个硬性的要求,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皮肤,多大的力道这些都是有讲究的,不是卯着劲一个劲的搓就能行的,而且别看不就是把人给搓的发红么,那可不是单单发个红就完事了的,发红的目的就是让人浑身气血通畅,这才是北派在搓澡这个地界吃的香的缘由。


这边正给这些熟识的温水池子的人正搓着呢,那头热水池子里的几个男人交谈结束,纷纷站起身子,其中一个招呼了一下跑腿的伙计让去附近最好的酒楼里叫上一份最好的饭菜,另外的就是吩咐几个伙计准备烧火点烟。


烧的是袅袅烟火,点的是福禄膏,华清池从来不备这些东西,货是这些泡池子的人自备的,果不其然听到这儿,师傅的眉头在这边就已经蹙了起来。


跟师傅要好的王师傅知道师傅的心思,轻声朝着师傅说“等会我过去。”


师傅没说话,轻轻点点头,然后继续教导我。


“这边是不是有个什么李师傅?”这一声过来,师傅的手头停了,我也跟着停下来了。


王师傅笑着朝着声音的来处望过去:“这位爷,泡的舒坦,打算搓个澡?”


声音的来处正是那一行跟着个洋老外的一伙虎背熊腰的男人,此时那个洋人跟前跪着一个小伙计,一手抬着烟斗,一手拿着火,正跪在池子跟前给对方烧着那福禄膏。


2


师傅缓缓抬头望过去,这时候王师傅已经笑着走了过去,走到虎背熊腰的男人旁边,腆笑着说:“爷,泡好了,哪位爷先搓着?”


“姓李?”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师傅,不以为意的随口问。


“哈,李师傅在那边正忙着,这个..我今天来给几位爷先搓着。”王师傅弯着腰作讨好的姿态看向这几位人高马大的汉子,这边师傅眉头一直紧皱着,似乎担心对方不是善茬。


“哪个姓李?”男人听到对方不是李师傅,就不再接话,直接反问,男人声音不大,但是莫名有种让人安静听不容反抗的压力感。


“爷,李师傅那边正...”


“没问你。”男人看向王师傅,王师傅立刻住了嘴,腰一直弯着没见挺起来过。


师傅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搓下去,跟着师傅一起向那边看过去,男人注意到了这边,眼睛对上师傅,随后朝着师傅跟前趴着的男人喊了声。


“你再去池子泡一会。”


“我这才刚..”


“我说..你再去池子里泡一会!”男人声音很轻的重复了一遍。


随后就只见趴在板子上的男人站了起来,看了虎背熊腰的男人一眼又看了眼男人身后几个还泡着的壮汉和洋人,最后还是慢慢下了池子。


“李师傅,现在不忙了,您过来帮我这位外国朋友搓个澡,能来这澡堂子,全凭您的面。”男人朝着师傅点了点头,然后向师傅示意了一下洋人,说完话就打算慢慢坐回池子里。


“凡事讲求个先来后到。”师傅没有看男人自顾自说了一声,随后转过身子对着那个重新下去泡澡的男人说:“你别急着下去,还有半剌身子没搓呢。”


池子里的男人看了眼师傅,又看向那边已经被洋人的福禄膏熏的乌烟瘴气的池子,朝着师傅强笑道:“李师傅您先忙着,我这可能还没泡够时辰呢,容我再软软身上这老垢。”


“李师傅您且麻利,我朋友还在等着。”虎背熊腰的男人坐回池子,而后又招呼了一个伙计,重新要来一杆福禄膏,两杆烟枪冒出的烟雾倒是比池子的热水汽喷的更浓郁一些。


师傅站在我旁边,我这一刻能清楚的感受到师傅在隐忍着,那边三个壮汉还带着一个洋人,这洋人现在多尊贵,打不得骂不得,甚至碰不得,最关键的是,这嘴上还抽着福禄膏;师傅那句座右铭可不是假,他们这一辈从辫子头出来的“骨气”那是磨不灭的。


“这位爷,还有这位外国爷,得罪了,小的搓什么人都行,抽这鸦片烟的..不搓。”师傅第一次将目光和男人对上。


“李师傅,钱不是问题。”男人轻声回应。


“这不是钱的问题。”师傅面不更色的回应,整个澡堂子现在都冷清下来了,华清池不是没来过大人物,但是那都是有名有姓的,这几位爷都面生,一个个人高马大的,还有个洋人,其他来泡澡的本来就有点诧异,现在这样你来我往一沟通,气氛瞬间就凝结住了。


“李师傅,我带着朋友慕名过来,你让我在朋友面前难堪?”男人吐了口烟,他身边原本泡在池子里的几个壮汉,转过头来,烟熏雾绕里就像是说书先生讲的《西游记》里的妖怪。


“不敢,但也绝无此意,做人最怕坏了自己的规矩。”


“规矩?哈哈哈哈...这世道你跟我讲规矩?”男人再次从池子里站起身子,随后上岸朝着这边走过来,走到师傅跟前个头足足高了师傅一个脑袋,居高临下的看着师傅,语速很慢的轻声说:“你要么现在帮我的朋友搓个澡,什么事情没有,要么,我今天坏一坏你的规矩。”


“搓..还是不搓?”男人俯下身子直视师傅。


“对不住了您...”


“啪!!”师傅话还没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声就响了起来,下一刻,师傅脸上一个锃红的巴掌印。


“师傅!”我在一旁睁大了眼珠子,在这北平八大胡同里谁见了师傅不是客客气气的,这..这人怎么敢,师傅那可是北派搓澡最后的柱子,这人他怎么敢?


其他一众泡澡的客人,还有其他几位搓澡的师傅,这一刻也都不敢相信的看着这边,我怒了,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怎能看的惯别人这样羞辱师傅。


“你们抽鸦片还想让我师傅给你们搓,我师傅都说了不搓不搓,你这是干什么?”我站在师傅跟前,直冲冲盯着这个男人。


“真有意思,在这丁点大的澡堂子搓个澡还有个师徒传承?”虎背熊腰的男人将目光望向我,目光戏谑的盯着我和师傅。


眼看着对方似乎还想要动手,这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好汉,别为难这师徒了,混口饭吃,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


王师傅在男人身后,满脸苦色看了眼师傅又看向男人:“这位爷,我..我今个帮您免费搓,一个子不收,您看这样可以?”


“得人心者得天下。”虎背熊腰的男人自顾自喃喃了一声,随后笑着弯下腰,这次他看着我。


这男人眼珠子是墨绿色的,此时逼近过来,就像是大妖靠近一样,我甚至感觉有点呼吸不上来,但是这一刻不能露怯,师傅的尊严不能被挑衅。


“孩子还小,得多经历点事情才知道,你师傅护的这一亩三分地连个屁都不是。”


男人说完,转身便说了一嘴的鸟语,随后池子里的几个人都从池子里起来,换了衣服,结了钱,临走时笑着望向我和师傅,我长出一口气,回过头笑着看师傅,但师傅面色阴沉,定定的看向几人离去的背影。


...


傍晚时候,我和师傅还不到收工回家的点,但师傅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眉头一直紧蹙着,其他几位师傅见师傅这样也不好上前搭话,我正要说些什么,师傅换好衣服已经朝我走了过来。


“中元,陪师傅走走。”


“好嘞。”我穿上鞋子追上师傅的背影。


从华清池里出来,天色已经晚了,但街巷上还是华灯笼罩,很热闹,来来往往都是黄包车夫拉着穿着绸缎布料的男人女人跑来跑去,还有很多穿着鲜艳旗袍的女人站在巷子口,手上拿着手绢朝着来来往往的男人挥舞手绢,招揽生意。


“以后铁了心要当个搓澡工?”师傅没来由的发问。


“嘿嘿,我能有师傅一半手艺就能让我跟我姐过上好日子了。”我挠了挠后脑勺,每次师傅给我讲的门道,我都不得要领。


“现在世道这么乱,当个搓澡的怎么可能关着门说外边天下太平,中元你不如去从军,师傅的小舅子在兵营里当兵,你生的壮实,当个兵是没什么问题的。”师傅的话更加云里雾里的。


“师傅,你今天怎么说这些?我当个搓澡的挺好的,而且姐姐在家,我还可以照顾上,这要去从了军,姐姐就没人照顾了。”


师傅叹了口气:“你看今天来的那几个人对着那个洋人卑躬屈膝,要知道,就是这些洋人把这鸦片送到这里,现在还对着这些人...你看到跪在洋人跟前的那个小孩没...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贵贱,谁有钱谁就是爷..”师傅说着便说不下去了。


在同师傅聊了几句,师傅便不再说话,快要分开的时候,师傅走到一处北京烤鸭的摊位上,买了一份北京烤鸭,我看的直流口水,最后师傅将用纸包好的烤鸭递给我。


“带回去和你姐做宵夜吧。”师傅说完便心事重重的朝我强笑一下,转身同我分道扬镳了。


...


北平这地界也是分三六九等,我和姐姐年幼的时候,父母就已经死了,姐姐将我抚养大,而后遇到了师傅愿意收我为徒,传给我一门手艺,姐姐跟师傅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住的地方是北平城里最偏远的胡同里,这里的住房大都是土堆垒起来的,自己家那一间老宅子倒是还好,还能见到几块砖瓦,此时夜色降临,房子里还能看到一盏烛火在窗子上映出烛光。


我正打算推门而入,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房子里传来呻吟的声音。


而后是男人粗粝淫秽的话语,我怔在门口,被这道声音给吓住,过了不多久,声音渐渐停息了下来。


“你快走,我弟弟快回来了。”这..这是姐姐的声音。


下一刻,房门从里边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边绑着裤子上的绳子,一边恋恋不舍的从房子里走出来,对方看到了我,冲我笑了,随后朝我身后摆手贼笑道。


“我明天还过来。”


姐姐的声音从房子里传过来:“明天过来早...中元!”


姐姐手上捉着梳子,头上的头发已经散乱开来,此时一边梳理头发,一边笑着朝对方回应,看到我之后,姐姐的脸上立刻就僵住了。


“中元..你怎么这么早...”姐姐朝我靠近了一步,我本能的朝后退了一步。


华清池附近周围到处都是揽客的女人,在师傅还有澡堂子其他客人的嘴里,我早已经知道这些女人是做什么事情,这些客人大都是从那里边出来就到这澡堂子里来泡澡,那里的女人在他们嘴里是那么的不堪,但我没想到姐姐...


我转过身怒目着那个贼笑着的男人,胸中一股无名火,拧头四下一看,见附近有半块大石头,我想都没想直接抄起石头朝着那男人跑过去,手高高扬起,石头径直朝着对方的脑袋砸过去。


“中元!”姐姐在身后大喊。


姐姐一喊,男人瞬间反应过来,堪堪躲过了我这一下,一手捉住我拿着石头的手,一手直接砸在我的脸上,我只看到一个拳头在我眼前放大,下一刻就感觉眼前一黑,然后鼻子里有热流流出来。


我和姐姐回了房子,鼻子里塞上了土疙瘩,之前的烤鸭已经掉在屋外的地上,又被捡了起来,包裹的严实,倒没掉出来,屋里床上,被子乱作一团,床上的角落,还有一杆大烟袋子,我看到烟袋子,眼睛都直了,“倏”的站了起来。


“姐?”


姐姐看向我眼睛看的方向,连忙解释:“这不是姐的..是..是刚..”姐姐的声音越说越小。


我看着姐委屈又羞愧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酸,眼泪就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姐,你这是干什么啊,我在华清池就快赚钱了,我就快赚钱了啊!你这是干什么啊!!”我说着就感觉哽咽的说不出话了,鼻子被堵着,只感觉快呼吸不过来了。


姐姐想说话,但是不知道说什么,想要上前安慰我,但是看了看自己也没靠近我;我和姐姐都没有念过书,父母去世后,姐姐就一直照料着我,再穷的时候姐姐都能拿出一两个馒头来,再冷的时候姐姐都能讨来一块棉被,现在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用什么做代价换来的。


“中元一天没吃饭,饿了吧,姐姐这还有一块牛肉..”姐姐从床上拿了一包被纸包着的食物递给我,我看都没看一把将肉打翻,再看了眼姐姐,我快步从房子里跑了出去。


...


我藏在华清池旁的小巷子里,蜷缩在犄角旮旯的地方,透过巷子能看到外边那些舞弄的女人,现在每每看到他们,我就会想起姐姐来。


肚子饿的发出响声,我将裤子上的绳子绑的紧紧的,更蜷缩了一点,慢慢在这里睡了过去。


...


天亮后,我照常回到华清池里做工,今天师傅没有过来,我就跟着王师傅忙活了一天,昨天白天那些人没有再过来,我因为姐姐的事情也感觉有些无精打采的,一直忙到收工回家,我才意识到天已经晚了,思来想去,我还是打算回一趟家,我要去家里把睡觉的东西都搬到华清池来,找个小角落,不打算再回去住了。


姐姐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其他人,不少人见我闷闷不乐,以为还在为昨天的事情伤心,王师傅还告诉我,师傅准备向老板提议,我可以正式上手了,说不定下个月就能领铜板了。


傍晚往家里走,路口处突然看到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定睛一看,正是之前在澡堂子跟着洋人那一伙的其他两个男人,两个男人满脸的贼笑,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我看着对方是从我家的方向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忙躲在一旁的旮旯里,等人走了之后,忙朝着家里的方向跑回去,屋门敞开着,走进屋里,姐姐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嘴里塞着福禄膏,眼角有泪水从旁边滑落。


我看着姐姐,试图叫她,但是姐姐像是失了魂一般,怎么都叫不醒,我拉了床旁的被子给姐姐盖上,满腔的愤怒之火在胸口蔓延,我感觉自己的眼前的一切都是血色的,家里的案板上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子,我一把抄起刀子,冲出门,朝着之前那两个男人走的方向追过去。


夜色正浓,我手握着刀顺着对方走的方向追了很久,但是北平城大啊,岔路口太多了,追了不多久,就找不到人了。


我浑身在发抖,一旁的杨柳树都化作那几个男人的模样,手上的菜刀直接就朝着杨柳树砍过去,清醒过来,刀子砍进树缝里,拔不出来,使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拔出来了,自己也一屁股摔在地上。


泪水顺着眼眶往外流,刀子掉在旁边,月亮的光照过来,刀子露出森白的光芒。


再回到家之后,姐姐已经在极度的悲伤之中睡了过去,我帮她盖好蹬开的被子,将一旁的福禄膏拿走扔了出去,然后关上了房间的门,自己一个人提着菜刀,蹲在门口,在疲惫里渐渐的睡了过去。


...


第二天醒来之后,我推开门,姐姐还没有醒来,我蹑手蹑脚的走进去再次帮姐姐盖好被子,然后将菜刀别在腰口处,出门去了华清池上工。


街道上依旧是那么热闹,人来人往,谁也不知道昨晚某一个角落谁发生了什么。


华清池里那些闲汉早已经泡在池子里了,脸上都是轻松写意的神情,不跟他们提,他们可能都快想不起来昨天来这里的那带着洋人的几个壮汉来过这里了。


师傅还没有来,我先跟着王师傅用清水冲洗搓澡的案板,别在腰口的菜刀被我别在了搓澡的长凳下,这里隐蔽,如果让我再碰到那几个男人,我一定抽出刀子!


日上三竿,师傅终于来了华清池,但是师傅满脸阴沉,看不出悲喜,整个身子就像是被操控的行尸走肉一样,我正想上前去询问师傅发生什么事情了,突然看到紧随其后的之前的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


我的目光死死的盯着他身后的那两个个子高挑、块头壮大的男人,手上的拳头渐渐握紧了。


3


“李师傅,我等着你。”


虎背熊腰的男人将衣服寄放在衣柜里,那一身干净的外国绸料衣服折的整整齐齐的摆放进衣柜里,男人腰间缠着白色的粗布巾朝着热水池走过去,然后叫了店里的小伙计,将他们的福禄膏烧起来。


这边温水池子的男人们都已经本能的离的越远越好,不约而同的纷纷退到池子一边了。


“中元...清..清板凳。”师傅声音轻颤着和我说。


“师傅..规矩...”我不敢相信的看着师傅。


师傅愣了一下,眼里都是苦色,看着我轻声哀求似的说:“清吧..”


我看向师傅,又看向热水池子里泡着的那三个男人,福禄膏的烟雾很浓,但是能看见他们深吸一口,然后像是醉了一样,脸上露出舒展的笑容,脖子靠在岸上,脸上的笑容病态恶心,我最后缓缓将目光放在藏着菜刀的长条板凳下。


热水池里一通泡,等福禄膏烧到最后,池子里的三个男人终于缓缓的从池子里站了起来,最先趴在板凳上的是虎背熊腰的男人,他手里还举着大烟袋子,笑眯眯的看向师傅,随后猛吸了一口烟袋子,将满嘴的烟雾喷在师傅的脸上。


“李师傅,规矩呢?”


“噗通!”男人刚说完话,师傅就直接跪在男人面前:“爷..我不懂规矩,求您饶了我家老爷子,八十岁的年纪,他不能抽这福禄膏啊...”我听到这里,惊愕的看向师傅又看向这男人。


师傅之所以从不搓这烟鬼,就是因为师傅的亲弟弟早在几年前就染上这烟瘾,天天钻着窑子抽着大烟袋子,最后是弄得家里一贫如洗,老爷子气的头发都直了,下了决心跟那儿子一刀两断,可谁知这家伙竟然偷了老爷子的棺材本去抽福禄膏,这一举动差点将老爷子气的直接进棺材,好在师傅发现的及时,还不等他买上福禄膏就将钱抢了回去。


而师傅的弟弟,最后烟瘾发作无人问津,浑身燥热最后掉了井里去,师傅附近的人家好几年不敢碰那井里的水。


师傅跟老爷子相依为命,家里贫贱不敢再娶妻儿,从这华清池里再次攒出一份家产。


这也是师傅待我如子的原因,师傅年过不惑,却还未有妻子,每日勤恳工作只为赡养家里老爷子,现在这男人竟然逼着老爷子抽福禄膏,这..这丧尽天良,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又窜出姐姐的身影,我看向池子里那两个还在吞云吐雾的男人,手指的指甲插进了手掌的肉里。


“饶了你家老爷子..那得看你的表现,听说整个八大胡同的池子,就您李师傅手艺卓绝,区区一个搓澡的,也能搓出这么多花样、这么大的名气,李师傅,我对您这可是慕名已久。”男人笑眯眯的调侃师傅。


“搓,现在就搓...中元..快,快给师傅备上粗白布。”师傅朝我叫道。


男人听到这里缓缓吸了一口烟,然后转过头来看向我,他两眉之间长着一撮杂毛,整个人的眼睛里是让人看不清楚的湖海,他将嘴里的烟喷在我的脸上,笑着伸出右手拍了拍我的大腿,然后顺着我的腿,将手放在我的屁股上。


“手感比你姐姐还好...”男人挑着眉毛定定的看着我,随后笑了,两眉间都是轻佻。


我看向男人,板凳上趴着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参天的毒蟒,浑身散着福禄膏的毒气,它用福禄膏的上瘾性蛊惑着人将这气体吸进去,然后等对方麻醉之后,一口将其吞进腹里。


我愣神的看着对方,身体就像是僵在原地一样。


“来一口?模样长的比你姐姐还像个小娘们,应该钻进青楼里当个小相公..”对方说着,右手还在我的腿上,头已经调过去看向师傅。


师傅手上缠着搓澡的白布条,额头是密密麻麻的汗渍,师傅给对方翻来覆去地搓呀、揉呀、敲呀、捶呀、擀呀、按呀…男人趴在长条板凳上,舒服的直往外吐气。


“规矩..哈哈哈..”男人念叨着笑了起来:“跟我来的洋鬼子带了两轮船的福禄膏过来,因为您李师傅的规矩,这两轮船的福禄膏差点转手卖给别人..多少人嗷嗷等着我这福禄膏呢,李师傅,你可知道多少人差点因为你记恨我。”


“您李师傅的父亲以后要是吸不上一口福禄膏,不知道会不会骂你一声不孝子。”男人说着又抽了两口大烟杆,随后舒舒服服的眯上眼睛,期间睁开了一次是看向我的:“你姐姐脱了衣服养你,你就是这样跟着你师傅报答你姐姐的..忍心看你姐姐以后抽不上一口这物华天宝的大烟杆?”


我满头里都是姐姐窘迫的捉着梳子,愣愣的看着我,手里的牛肉递给我,是姐姐在寒冬腊月里,将手里的馒头塞给我;突然姐姐眼角挂着眼泪,嘴里被塞着福禄膏,衣衫不整...


我脑子像被人塞进了一对沉重的石头,昏昏沉沉眼睛也像是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


等我渐渐回了神,我浑身上下都是血,地上掉着一把菜刀,一开始还没感觉疼,忽然肚子上是钻了心的疼,我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肚子上一条碗口那么长的口子正往外流血,趴在凳子上的男人已经背过气了,对方脖子上的口子不比我的浅。


师傅已经瘫在哪儿傻了一样的看着死了的男人,其余的看客也都静的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池子里的两个男人抽烟已经抽的醉了,闭上眼睛还在哼着小曲。


我捂着肚子往外头跑,刚跑出华清池,外头明晃晃的金光刺在我的眼睛上。


揉揉眼睛一看,满街都是参天的毒蟒,空气里头都是福禄膏的味道,最前头忽明忽现一个女人的背影,我认得那个背影,那是我姐姐,我朝着背影跑去...


毒蟒都不见了,福禄膏的味道也没有了,我推开家里那扇老门,房梁中间挂着一条白布,姐姐挂在白布上,身下的桌子下有被踹倒的凳子,桌面上放着一包牛肉和一包北京烤鸭。


我想哭但是流不出来眼泪,拧头朝着回来的路上看过去,地上是一串血痕。



注:

1.福禄膏:福寿膏,鸦片。

2.云板:每个澡堂子都在院内或房顶上悬挂一块铁制的“云板”,每逢清早或中午池子换清水时(俗名“换池子”或“换浴汤”),必由伙计很有节奏地敲打一次“云板”,用这种“丁当丁当”之声唤醒附近人们,意思是告诉大家现在换清水了,快来洗澡吧。

3.北派:北派以河北定兴、易县、涞水三县的人为主,搓澡讲究手把稳、劲头匀,功夫都在手劲儿上。搓完,身上不能青一块紫一块,要浑身通红。

4.民初的澡堂子没有针织毛巾,大都是用一快长条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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