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缘起】叶雨落径抄

恍若一刹那便已入冬了。
穹上的流云冷日隔着漫漫冲霄寒气,匿在了灰蒙厚沉的迷濛下。没有黑或白的分明的界限,却是被浓稠的瑟意哀情融化交织,浊浊地席卷天地。
那日的光耀被这静静悄悄冷意收敛,余下微末的晓光,摇曳如狂风残烛,下一瞬似乎便会消隐,再遇不到痕迹。
或是朔风寒气催逼,啁啾的鸟兽蛰居隐伏而归寂,偶有灵禽啸空,穿金碎石的铿锵倒是身内涌上暖意。
夏日里绿溽浩盛的绒草业已覆上枯索的的冷黄,细看末端还留有几许丝缕般的绿意,却不饱满丰盈,怎样也无法有生的意趣,而只是浮华将尽,广厦倾绝之际,徒然挣扎的虚妄。
草木枯荣本是常事,但今次不同,那些天心绪低落,便看什么都是衰景哀情,更有不如如何的郁郁淤积在内,难以吐露,厚积不发。
凭窗而望,天地都混沌交织,灰瑟空渺的溶融一体,窥不明晰天地何方,方寸尺度,只觉于刹那间被神祗置于荒芜辽阔的平原,六合八荒就只余我一人,踽然独行,看着世间沧海变换,却无悲无喜。
甚乎于,我会以为这是圣人无垢心迹,而在恸然自怜里挤出些微矫作的傲意,以为远疏人世,便与常人不同,而得证到不得了的道理。
直至一场雨,将我从这虚渺空幻,愚妄痴狂的关于天道法伦的无谓狂想中拉扯出来,甩在坚实的人间的土壤,体味最本真的酸辛。
其实雨亦如往常,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只是在凄清中淋淋沥沥,恍若就下了许久。
在冷肃荒凉中,那些细碎缠绵的雨丝相拥着坠下,碎成朵朵白莲,玉成亭立。水汽渐起,氤氲作雾,或为云龙,或为瑞兽,又在须臾后被击散消溃,重归空落落,白茫茫一片,袅娜裙摆升入云天。
若是被感召,我取过一把伞,急匆匆奔进雨幕下。
诸位可有过如此心绪?
恰似在一万片落叶中,你没有缘由,亦没有犹豫,单是依凭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天作心念欢喜着其间一片。
是它叶根更润透,或是叶脉更细腻耶?
不,它同其他落叶并无不同的,你只觉得应当是它。
便如此刻冷雨密密,就透肤入体,落在深处,顿开的畅然里心神弛放,而于物欲人世的急行中蓦然顿住,宁神静气看景色万千,而感魂灵的洗涤超脱,遗世独立。或有清泉潺潺,通明澄净。或有灵乐动耳,悠悠轻轻。那些躁乱的搏动的浊物秽滓便暂时洗去,得以有片刻的清明纯净。
妄图洗净所有郁气是痴念不假,到底会回到原处,如蚁般不知所谓地劳碌,身心复浊。
但有了这俄顷的至灵至净,倒也无有所憾。
单是繁密绵细的雨丝或也还不够,蜀地低湿,多有潮气,并非如何罕见的绝景。
却偏偏生出一条小径,斗折蛇行,遁入湿意浓浓的林中深处。灰白的水泥地被浸得通透,染成深邃的铁青,泛出温柔的光润的姿色。凹凸起伏的路面积存着千百方水洼,晶晶地闪光,若也是千百方小池苍翠,注满水的柔情蜜意。风过波起,粼粼碎碎的涟漪晕开,若佳人莲步轻移,又是俏皮,又是绮丽。
我似乎能窥见那隐秘的水的灵物自那些雨中飘飞而起,如雾若纱,轻曼柔和地笼在身旁,恰似轻灵之霓裳羽衣,欲飞天而去,羽化登仙,而赐生彩光。
落雨幽径,就被苍茫与润泽含在唇舌中浸透,如芝如兰,香远益清。
可分明还少了什么的。我自小径这头踱步到半途,看尽了空径无人,孤雨僻静的景致,先是满足,旋即又空落下来,好似在神游翱飞间撞到壁障之上,心底有缺,也就通透不过。
幽僻的空灵是极好的,看久了却也觉得倨傲,或可得一时之幸,终是与人过远。
但走过几步,路旁就恰巧栽有错落的几株银杏。
于是这简直是造物主于我的浩大恩赐了。
那些飞落飘旋的叶片,杏黄的,鹅黄的,嫩黄的,绿黄的,大大小小,零零落落,宛若一场没有初始亦无终末的无边宴集,纷扬洋洒着,被雨的的温润拥入怀中,便与大地交融,凝成恒然。
既有了叶落纷纷,凋零瞬散里便也有了并不多余的,恰好的生气流泻。本是冷哀的肃景,此刻便翻转过几缕烟火的人意温度,也就更觉得亲近。
好雨时节,洒在黄叶覆径,打出声声滴答,便成就了独属于我的心景。
宛若陡然被掷放于苍青天色下,正行路于梅雨时节某条被遗忘的巷道里,枯白的寒气被碧瓦飞甍,深玄苔石消融,化为浓浓的闲适暖意。
正撑了纸伞素白,有几丝温柔的雨漏下,落在面上,就有新的,鲜活的精气自脚底冒出,而 在这暂时的梦境里突发雅趣,像个幼齿稚童般蹦跳着,小心绕开被雨意洗得通透的黄叶,免得鞋底污泥沾染上去。
腾挪之中,小巷到了尽头,却是一处转角。我憧憬复惶急着,或许转过去就会有一个眉眼如画的清丽女孩,浅蓝短衣,月白棉裙,锃亮乌黑的方头小皮鞋,露出一截白色短袜,缀着花边,珍珠壳的发夹在雨中被洗得发亮。
她轻笑着同我致意,把新洗的头发挽到耳后,带着好闻的的气息俯下身子,在耳边轻轻说着什么,吴侬软语,呵气如兰。
红颜正待兮,何不快哉?
雨仍绵绵,叶已稀疏。我将要步出小巷,却突生犹疑,而不敢再进。回首再望,路的始端已没入雨幕,唯有黄叶仍是可喜地洁净,让我稍觉安心,就又想到女孩,恍恍的意象愈加明晰,甚至近到能细数玉面上轻细淡白的绒毛,羞涩地舒展开,虽渺渺浅浅近乎无见,但分明是带着腻人的甜香。
便再迈了一步。
像是从三十个小时的溺水般的窒息长眠里猛然惊醒,我若是撞破羊水的早产儿偏偏倒倒重新坠回人间。有金属的伞柄冰冷冷贴在掌心,抬首看过去,如画的伞面不见了,浅蓝的尼龙料子正被打得噼啪作响。四周熙熙攘攘多出来不少言语不尽的路人,他们急匆匆走着,就碾过落叶去,于是叶子们也染上浊色,遂消隐为尘泥。
远处白楼黑瓦的瓦屋小楼亦看不到了,只余下利剑般笔直的大厦,被冷雨洗到一半,锈迹污流就显得刺目。
雨还在下,心意已远疏而去,回身退行,如真巷道自然再寻不见,于翕忽里了无踪迹。
心绪不再,心景亦然。
许是去别处了。
只当是大梦初醒,而流离失落在现世喧闹里。
怅然,怃然,忧然,又奈何?
有过短短一截通玄的念头,怎么也是值得的,可不是寻常就能遇见的明悟,再作贪恋,就好似犯了嗔痴。
自顾自想到此处,也通达不少,就收了伞,淋着细雨回到屋里。推门进去,家里人埋怨一句犯傻,递上碗热腾腾姜汤,叫我快些喝了,去去湿气。
汤里放了不少红糖,吃得来甘甜,也把呛人的姜味压下去,只觉得暖润。
潇潇雨声响在窗外,打落几片飞叶,若有歌鸣。

后记:
此文初稿成于2013年的某个寒假,是高中时期矫揉造作的典范。今次再拿出来看,同在冬天,就又生出不少别的情绪,干脆改了改,去掉一些太空泛的浅唱低吟,加了几百字,就不自量力拿出来,也是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