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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女人

2021-04-06 12:50 作者:十年大雾  | 我要投稿

河流蜿蜒着从村庄流过。沿着那处山缺口,再经过村头那颗茂盛的老榕树,七转八折的拐进村庄,河水清澈。

这条河流并不大,无法带给村庄繁荣,可村子里的人还是离不了它,农田灌溉,洗衣。谁叫村子里就只有两口老井呢,村里的青壮纷纷离了家,也没人愿意多打几口井。

先说说村子,村里大大小小有十来户人家,大多是老人小孩,妇女当然也占了部分。这个村子落魄,贫穷,安静。没有愿意嫁到这个穷地方,这个地方的女人也似乎总被别地方瞧不上,离这最近的村庄都有十几公里路,到县城更是远,三十几里路,山路。

如果它还能被称为一个村的话……

再有几十年,这个村子该彻底消失了吧,毕竟它已经没了活力与生气。

她是个矮小个,还没有一扁担高,圆脸,细眼儿,脸上有几颗麻子,安静内敛,最开始人们总见到她在河边洗衣服。

她被村子里好事的妇人说成是寡妇。二十岁那年,她嫁给了村上的一个男人,男人比他大四岁,两人相处得很好,怎么就成了寡妇呢?

事情要从结婚一年后说起。这里的结婚,就只是摆了几桌子菜,杀几只鸡几只鸭好酒好菜招待了村里的人,只求做一个见证。你说登记?不登记,最近的县城离着这好几十里地呢,盖个章不得要钱?进城不还得买点东西?

在一个清晨,男人随着村里的另一口青壮出了远门。不计是广州还是福州,村里的人也不知晓这些地方,只知道很远,比到县城还要远上好几十倍,仿佛在天边。

男人走的那天,带走家里所有的钱财,衣物也全整理收拾好,他犹豫一下,那只他睡惯了的枕头没带走,她对女人说:“等我安稳了,就接你出去,你等我。”

女人抿着嘴,圆脸绷得紧紧的,脸上那几颗麻子更加凸显,她其实生的挺讨人喜的,假如能打扮一下的话。她清晨三点多钟就起来了,就着煤油灯,她想再给她男人煮上临行前一顿饭,她自作主张杀了一只鸡,正下蛋的老母鸡。

男人走了,给她留下两亩田地,一只老母鸡,住的老房子,以及那只睡惯了的枕头。

她相信男人说的话,男人平日里总舍不得让她吃苦,搜罗不知从哪听来的土笑话逗她笑,那是很好很好的,这么一个人怎么会骗人呢?

从此,村子里的人总能看见那个矮小个女人吃力从老井边打水,扁担上面的绳索太长了些,她男人用正合适,她挑着啊,桶一晃荡就蹭着了地,洒落半桶水。

她清晨扛着锄头上山翻地除草,她在田间晃荡,看着自家作物长势总不如别家,暗自着急苦恼。但别人一同她说话,又连忙堆起笑回应。

她一个人生火煮饭宵夜,夜里,她抱着她男人的枕头,沉沉的睡去。

“哎!你男人不会回来了,从新找个男人吧。”一次黄昏打水的时候,村里的闲汉打趣她。

她脸色变得难看,红一阵白一阵,周围的老少爷们又露出心照不宣的哄笑。她发疯的一般,急红了眼,举起扁担就要朝那人砸去,周围的人连忙劝住。那闲汉也被吓到,等反应过来又不知为何生气,还不住口,瞪大眼又直愣着脖子叫道:“你这人好小家气!玩笑都开不得,你男人是不会回来了嘛!”

这话连一旁的人都听不下去,纷纷皱眉,女人却是躲在一边蹲着,低低哭起来。

是啊,离家有小半年,怎么能一点音讯没有呢?村上就几十号人,很快都知道了这件事,开始茶余饭后议论,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

二.

不久后,男人寄了一份信,夹带几张钱,女人自然不识字,但眼睛里亮晶晶的,像那条河水一样清澈。

她请村上的一个早些年读过私塾的老人念给她听。

“亲爱的燕,最近家里可好,我现在福州,请你放心……”老人带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念,女人蹲在一旁偏着耳朵听,嘴角挂着笑意。信上男人说,他找到一份工作,跟车卸货上货的,说已经存下不少钱,只再等两个月就回来接女人过去。

亲爱的燕?他真不怕肉麻哩!女人想,羞红着脸。

“你要出去享福了呦。”老人感慨对着她笑道,她只是傻傻笑着,然后开始憧憬。

这事又传开了,人们看她的眼神又变了。

“小燕,你男人呢,什么时候回来接你?”人们好奇。

“不知道哩,他说就这两个月。”女人摇着头,眼睛却笑得弯了,柳叶儿般似的。

“你还收什么谷子?人这马上就要去城里了。”

稻田里,女人倘着汗水正低头忙碌,听到这话又摇头,也不知别人看见没:“他说那边什么东西东西贵,到时候把这个带过去,能省不少钱。”

人们又笑,说这哪里带得走,说女人太笨。

谷子收完,又过上两个月,女人已经满二十二岁,她嫁给男人也有两年了。

米缸里存了已经有二十来个鸡蛋,都是那只老母鸡这两个月下的,没卖,也没吃。已经入冬,农闲时候,天气冷起来,那条小河的水流也小了许多。

家家开始熏腊肉香肠,烟火缭绕。隔壁家刚杀了两条大肥猪,女人手里攥着两张钱,向着隔壁邻居要买两条肉,想熏些腊肉备着。邻居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不说就这两个月?”

女人心不在焉,强笑说:“没准有事耽搁吧,过年前准能回来,他说话一直算数。”

男人说话向来算数,这是真的。

结婚那晚,他对女人说:“以后家里钱你来管,不管是首饰还是吃货,想要就买,只叫我晓得就好。我准不会骗你,你也不要骗我,你是我女人,小事听你的,大事听我的。”

这话女人一直记在心里,男人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所以男人离别前,她将家里所有钱都给男人,男人想留下些,她不乐意,说在外花销大,担心不够。

寒冬腊月之后,天气回暖。热热闹闹的年,冷冷清清的年。

村子里人谈论,说她男人怕是赚上大钱,不愿回来了。

又是三月的春,六月的夏,九月十月秋风吹过一片金黄,掀起层层稻浪。

男人离家已经一年半,女人脸色憔悴麻木许多,仿佛断了念想,沉默在稻田忙着。

“燕子!你男人回来啦!你快去看看吧,他……他……”妇人远远站在山梁上喊叫,后面的话打着结怎么也说不出来。

燕子愣在田里。惊喜,委屈,抱怨,心酸,一年来积累的情绪这一刻爆发出来,她喜极而泣。还不忘将手中稻子摆好,然后往家里奔去,急切,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个人。

男人回到家里,没有想象中的衣锦还乡,身上破破烂烂的,还少了右手,瘸了一只腿,落下个残疾。

那天上货的时候,出了意外,累得高高的货物猛然间倒塌,几十上百斤的东西砸下来,男人刚好站在下面。

那个私人老板黑着脸,他损坏不少货物。但他心肠不坏,他只是损了货,男人却整个人都已经残废。所以他包了男人住院一年的钱,还塞给三千元的安置费。九十年代,三千元,不少,但一个人就值三千元?

屋内已经挤了不少人,七大姑八大姨,看似关心询问男人情况,男人坐在木椅上只是笑着应付,目光却时时望向门外,像是渴望什么,又有些羞愧害怕。

当女人奔回家中时,她眼中的惊喜,委屈,抱怨,心酸全部消失,屋内嘈杂声忽地消失,都望着她,她呆住。屋里挤不少人,女人眸子里微光颤抖,又黯淡。

她突然转身离开,回到田野中,埋头收拾着没有收割完的谷子。

一群人面面相觑,叹息着离开,仿佛在遗憾。

三.

天暗沉了,女人吃力背着沉重的湿漉漉的稻谷回家,样子狼狈,眼睛红肿。男人生起火,隐隐能嗅出饭菜焦糊的气息。

一切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女人在田里地里干活,回到家要挑水,要洗衣服,要去山上捡柴。男人呢?他只在家里做饭,只能在家做饭。

他走路腿是瘸的,村里有调皮捣蛋的小孩总跟在他后面学他走路,他没法出远门,多走两步就疼得满头是汗,也没办法做些其他事。

有人信誓旦旦说:“瞧吧,不出一阵子,那女的总要离开的,摊上这么一个残废,随便找个男人不比他强?还不天天吵架?还想着出去过好日子哩?”

然后人们私底下打赌,这女人能坚持多久。有人说三个月,有人说一年,都不看好。她才多少岁?有二十出头吧?年轻着呢。

任凭人们怎么说,夫妻两人的日子总继续过着,男人虽然较以往沉默许多,但总爱说些俏皮话逗她笑,女人也总把他打扮的干干净净的。只是女人真的有些累了,原本还是微胖的脸颊瘦削下去,憔悴许多。

有时候地里没了活,女人就扶着他,在田坎上散步,在小河边的大石头上歇息,男人指着庄稼不知道说些什么,惹得女人又笑了。两人走路时候也是怪异得很,男人几乎大半个身子靠在女人矮小瘦弱的身上,远远的一望,就像两个人共用着三只腿。

某阵子,村边上通了条公路,有货车拖拉机轰鸣声没日没夜回响在村庄上空,携带一片难闻的尾气味道。村子仿佛活了过来。

公路上刚铺上沥青,还散着令人闷燥的怪异气息。男人闲不住,他每天喜欢总往公路上去,数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女人自然陪着,一呆就是半晌。这奇怪行为在村里人仿佛是中了邪。

“别不是想着碰上个不开眼的司机好讹钱吧。”有声音这样开了个头,便这样传开,接着便被人肯定这个说法,找不出第二个缘由。于是莫名其妙,村里有人看向夫妻两人目光带着鄙夷。

出乎人们意料,几辆挖机开进了村子,在男人女人满脸喜气洋洋指挥中,那两亩田被开垦成了鱼塘。

男人用着家中剩余的三千多元,置办了所有事。开垦鱼田,办理执照,买鱼苗,买鱼塘增氧机,办得红红火火,方圆几十里内,这是第一家鱼塘。没了田地,女人便闲了下来,两人天天照料鱼塘,围着鱼塘转。

人们被这大胆的行动镇住,就一乡里人,还学着人做生意?还一个残废!凭什么?

几乎是所有人都怀着恶意想,没人愿意见别家比自家过的舒服。他们笑着脸,他们冷着眼,他们回头,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再狠狠蹭上几脚。

可等到几个月后啊,当男人招呼着城里来收购的人热火朝天打捞成鱼,开始丰收的时候,人们又眼红了。

夫妻两的苦日子似乎已经到头,又是半年,鱼塘面积又扩大一倍,女人肚子也大起来,两人脸上频繁多出笑意,满是甜蜜。

女人是矮小个,还没有一扁担高,圆脸,细眼儿,脸上有几颗麻子,安静内敛。男人手没了一只,腿瘸了一只。

人们羡慕,人们嫉妒,却也只能羡慕,只能嫉妒。

四.

生活是残酷的,无情的,它总在人们充满希望的时候给人重重一击,打得人再也爬不起来。

夏日深夜,下起大雨,天地间一片轰隆隆,雷鸣电闪,仿佛有人在天上打鼓敲锣。偶尔有狰狞的银蛇肆虐在天空,一声炸雷透过耳膜直击灵魂深处,村子里狗在狂吠。

“你去哪?”柔软床榻上,女人披着件衣服半坐着,肚子大上许多,临盆将近。

男人关上窗户,麻利穿起衣服:“去鱼塘看看,担心水涨起来,跑了鱼。”

“快点回来,我等你。”

“别等,你先睡着,不碍事。”男人俯身轻轻抱住女人,又说了两句安心话,然后关上灯,打开手电筒便瘸腿头顶斗篷闯进风雨中。

女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男人怎么还不回来?

她起身,窗户外正好能见着鱼塘,但离得有点远,看着仅有方丈大小。鱼塘边有一处灯光,不是男人还能是谁?她安下心,远远望着,心底却越发怪异。那道光芒直愣愣向着女人照射,一动不动,可手电的灯怎能一成不变?

猛然间,女人冲进夜色中,冲进风雨中。

鱼塘边上,散落着不知名的花,不知名的草,被风雨压得低低的,抬不起头来。手电筒正躺在草丛中,人呢?女人开始慌乱,浑身早被风雨湿透,她大声呼喊,又被铺天盖地的雷鸣掩盖。正在此刻,那一刹那,天地间仿佛被击碎出裂纹,白光晃过大地,一切都格外清晰。

女人瞳孔微缩,鱼塘中间,赫然趴着一个人影,浑身浸泡在水中,身上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衣服。

一阵盖过雷鸣声的凄厉哭喊声响彻在夜空,惊醒临近几处人家。

雨天路滑,男人头磕碰在了一处尖锐石头上,顺势跌入鱼塘,没有一丝挣扎,死神带走了他,连同女人的希望一起。

当一个熟悉的人变得比自己过的好,我们嫉妒,埋怨上天不公;当别人落入苦难沼泽,我们讥讽,高高在上,以此为乐。

男人葬礼上,众人注视着女人挺着将要临盆的大肚子,哭得撕心裂肺,心底起了怜悯。

就这样,她成了村民口中的寡妇,鱼塘的收益还在,她成了村民口中的阔寡妇。

葬礼后半月,她生下孩子,是个男孩,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总不安分。

她才多少岁?二十四!正直大好年华,一人拥着如此多家产,不少人打起小心思,想给她重新找个好人家。或是旁敲侧击,或是玩笑,或是明说,女人抱着手中婴儿低着头不回话,人们只当她害羞不好意思。可她抬起头望向这些人时,眼神中有倔强,傲慢,鄙夷,众人住口,讷讷不敢再提。

一年,两年,五年,二十年,孩子进城上了大学。女人颜色已经不再,她又大着胆子承包几片鱼塘,请了工人,富有许多,成了县城内有名的鱼塘主。她干练,极有主意,为人极好,可她仍旧独自守在那处破落的老房子内,几十年如一日。

下雨的夜里,女人常被惊醒,然后摸索着打开灯,像是在等着谁回来。

你要问夫妻两哪来的这么深情谊?为什么凡是都要讲个情谊?你来我往便成了情谊,这是交换出来的情谊。可总有人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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