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利亚名著剧场——《王耀正传》(原作《阿Q正传》)

主人公:
阿Q——王耀(中/国)
赵家:
赵太爷——阿美(美/国)
赵太爷之子赵秀才——亚瑟(英/国)
赵秀才之媳——法叔(法/国)
赵司晨,赵白眼——奥/地/利,匈/牙/利
钱家(本田家):
假洋鬼子——小菊(日/本)
赵家佣人:
吴妈——湾湾(台/湾)
邹七嫂——澳/门
闲人们:
王癞胡——露西亚(俄/罗/斯)
小D——香/港
地保——普爷(普/鲁/士)
第二章 优胜记略
王耀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王耀,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王耀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王耀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王耀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王耀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王耀真能做!”这时王耀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 还是讥笑,然而王耀很喜欢。
王耀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阿美本田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王耀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王耀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 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王耀“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 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王耀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王耀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 王耀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王耀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哙,亮起来了。”
王耀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王耀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王耀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王耀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王耀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王耀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王耀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王耀,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王耀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王耀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王耀也心 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⒆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王耀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一推人蹲在地面上,王耀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王耀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王耀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王耀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王耀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然而王耀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阿美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普爷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阿美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阿美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王耀,或者以为因为他是阿美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王耀,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阿美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王耀说是阿美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庙 里的太牢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王耀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露西亚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露西亚,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露西亚,王耀却删去了一个西字,然而非常渺视他。王耀的意思,以为西方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王耀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露西亚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王耀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露西亚,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王耀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露西亚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露西亚的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露西亚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王耀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露西亚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王耀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王耀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露西亚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王耀歪着头说。
露西亚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王耀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王耀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露西亚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
王耀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王耀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本田太爷的大儿子——本田菊。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王耀不肯信,偏称他“小菊”,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王耀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小菊”近来了。
“秃儿。驴……”王耀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王耀所谓哭丧棒——大踏步走了过来。王耀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王耀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王耀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王耀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王耀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王耀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王耀更得意,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露西亚,也忘却了小菊,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王耀!”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王耀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 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王耀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 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王耀!”
王耀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王耀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王耀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小菊之类——的正 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王耀便 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王耀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王耀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王耀在阿美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美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 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亚瑟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王耀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王耀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烟旱。
湾湾,是阿美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王耀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湾湾……这小孤孀……”王耀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王耀想。
王耀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湾湾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王耀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湾湾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王耀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亚瑟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王耀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亚瑟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王耀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 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王耀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阿美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美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澳/门,真正本家的匈/牙/利,奥/地/利。
少奶奶正拖着湾湾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澳/门也从旁说。
湾湾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王耀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奥/地/利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阿美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地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王耀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亚瑟的竹杠。然而普爷进来了。
“王耀,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王耀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普爷加倍酒钱四百文,王耀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美府上去赔罪。
二、美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王耀负担。
三、王耀从此不准踏进美府的门槛。
四、湾湾此后倘有不测,惟王耀是问。
五、王耀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王耀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湾湾的鞋底。
......
......
......
第九章 大团圆
美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王耀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王耀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槍;然而王耀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逾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王耀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槍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王耀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王耀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多一字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王耀,王耀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王耀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小菊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 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王耀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王耀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王耀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小菊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王耀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王耀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王耀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王耀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王耀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王耀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王耀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王耀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王耀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王耀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阿美反而不能睡:阿美和把总呕了气了。阿美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阿美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的!”阿美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罢!”于是阿美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王耀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多一字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王耀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王耀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王耀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王耀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王耀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 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湾湾。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王耀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 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王耀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王耀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湾湾,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王耀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 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王耀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多一字,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啕了。其次是美府,非特亚瑟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啕了。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王耀坏,被槍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槍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槍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