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代生命的最后一天(中)
“喔,这样啊。”听完御魂的结论,我如是说。
我的身体本该在几个小时前消失在大地上,现在则可以多活上一天。
多活一天的代价就是得不到救赎。不过也没关系。我这种人若配得到救赎,救赎二字就太廉价了。
要死,就正儿八经的死吧。
彩羽陪着另外两个孩子上学去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我则陪着我走在周一无人的公园里。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俩站在人工湖边看着水里的倒影。明明是同一个人,差别真的好大。
我一年没接过模特工作,一年来日复一日的穿着同一套:布着黑渍的白色运动鞋,洗的掉色的蓝色牛仔裤。衬衫外潦草的套着一个深色夹克,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发丝翘起,发梢分叉。
她则是一身洁白的连衣裙,踏着低高跟。柔顺的长发披在身后,稍稍反着光。面颊饱满白嫩。
简直就是丑小鸭和白天鹅站在一块
“那个。”我把手放进裤兜,又拿出来。“你可记得当年给美冬写信?”
“暗恋那事?”
“对。”
“跟个傻瓜一样。”
“是啊,跟个傻瓜一样。”其实就是傻瓜。我心里默念。现在也是。也许美冬一直知道,信里那个人指得就是她吧…
片刻无言。
说到底,我还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问题。
人们都喜欢说,把每一天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要让生活的每一刻都充实有意义。
可当我真的只剩一天时间,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大脑里出现的第一个意像就是找个舒服的地方,躺着晒太阳。
我这20年看起来也做了不少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做。一路砍砍杀杀,拍照拍照。最后得出来了什么?
就好像把杂七杂八一堆材料放到榨汁机里,结果刀片旋转起来的时候,塑料罐却变的空空如也,连个乐色都不剩。
熙熙攘攘二十载,只落得个吵闹。
“我很抱歉。”她把手搭在我肩上。“我真的很为此伤心。对不起。也许我们能找到办法…”
我笑笑,转身抱住了她。
我没想到自己的身躯会这么柔软。我感受着我自己的温热从她的身上传递过来。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
这颗心脏会一直跳下去。而我的这颗却马上要停摆了。
“能去三日月庄吗。”我松开她。“想在那待一会。”
“当然了。那可是你的家。”
“嗯,走吧。”将死之人,多少还是想回家看看。
到了三日月庄门口,请假在家的环彩羽迎了出来。
看着这个粉色头发的小小身影,我咽了下口水,内心微妙。
当时她的照片出现在新闻头条上,其下大书特书她刚死了妹妹,又横遭车祸,怎么怎么的惨。整的好像撰写文章的人多有同情心似的。
周围的同事也是叹息:“唉,多好的孩子,看着怪老实的…”
然后过个几天,人们就把环彩羽的存在忘的一干二净。
所以这个女孩现在好短短的站在我面前,还和“我”谈起了恋爱…
这个世界可真疯狂。
看到彩羽,旁边的另一个我眼都亮了。
“八千代小姐!”彩羽的喊声甜甜的。
她们握住对方的手,互相微笑着。那是无意识的笑容,由衷的笑容。
幸福的笑容。
我闭上眼睛,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意外的发现了一个烟盒和一个打火机。它们居然也跟过来了。打开烟盒里面还有三根
人生的最后三根烟。
“那个,八千…”彩羽走过来,却对如何称呼我犯了难。那樱花色的眼睛水汪汪清澈见底,满是发自内心的善意。
没必要让一个善良的孩子面对一个快死的人。
我掏出一根烟,点燃,放嘴里吸了一口,走向马路旁的僻静角落。
“你们先进去吧,”我挥了挥手里的烟。“我待会就来。放心吧,我很好。”
彩羽还想说什么,但八千代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似乎在告诉她让那个可怜人自己待一会。
她搂着彩羽进了别墅。
看着八千代搂着彩羽的样子。看着我的手搂着另一个女孩。
唉…
我对彩羽那孩子很有好感。但我搞不懂我们俩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情愫。还是说,那个七海八千代,因为经历的不同,本质上已经成了一个和我拥有同一DNA的完全不同的人了…
想到这我看了看眼前的别墅。
三日月庄…
是的,这儿无疑是三日月庄。但不是我的。我的家,我的世界,已经抛弃了我。而我在这,又是一个麻烦的重复。
我能想象着自己进去后,她们围着我转,绞尽脑汁给我想办法。可我不想把自己不多的时间花在慌慌张张延长寿命上。
我望着眼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房子,突然觉得没有进去的必要,只要在外面看看就行了。
有什么划过我的脑海。
是不是还有一个人不知道…
我怎么连这都忘记了。我真是迟钝的可怕。
我吸完最后一口,把烟扔到地上踩灭,朝万万岁的方向走去。
万万岁的排气扇发出呼呼的声音,梳着栗色侧马尾的少女声音嘹亮的招呼着客人。
看到我进来,少女一如既往的道:“呀八千代师傅…”
话没说完,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师傅你怎么了,是一夜没睡吗?”
“那个,能找个地方单独说说吗?”
“嗯好,你稍等一下。”她用围裙擦擦手,大眼睛担忧的看着我。
这孩子平时大大咧咧的,实际敏感的很。
“师傅,你到那个树荫下等一会。”
“好。”
我站在树荫下,看着树叶旁飞舞的小飞虫,竟生出了莫名的认同感。毕竟此刻我的生命比它们长不了多少。我们在某一方面成了同类。
“八千代师傅。”鹤乃的声音响起。轻轻柔柔的。她平日说话都跟唱歌一样,但只要我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她就会软下去,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妹妹。
对一个听话的孩子过于严苛,某种意义上是对她的辜负。
我抱住了她,脸埋到了她的肩上。
“八千代…”鹤乃似乎被我吓了一跳。但她还是站在原地任由我抱着,肌肉放松,没有挣开的意思。
“鹤乃,一直以来,真的很抱歉…”我尽量让自己不哭。不然就成了寻求认同的虚伪。“我只是,很害怕。”
“师傅…”
“一路上发生了很多…那些根本不能用挫折或者伤痛来形容。那些都是人命,活生生的人命。过上了厮杀的生活并不能让我把生死看淡。那只让我意识到生命是多么脆弱。”
“师傅。”她摇了摇头。“当一个事情你尽力阻止的时候依然发生了。那就代表着它是注定无法避免的。”
“但是谁又愿意承认一件事是注定的呢?”我的声音浸透了悲苦。“而承认了,就只能放弃了。就像在一个满是玻璃杯的仓库里行走。稍稍一碰,就全碎了。我没有保持平衡的能力,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鹤乃,这都是源于我的懦弱啊。”
“懦弱又怎样?”鹤乃说着,平静的看着我。“一个人凭什么不可以懦弱呢?”
“鹤乃…”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逃避,懦弱,胆怯。这些都是完完全全正常的情感啊。是的它很负面,但是一个人一辈子怎么可能不发烧呢?难道就任由着身体里的有害细菌把自己侵蚀殆尽?就因为发烧的样子很无力很萎靡?一个没有恐惧过的人是不可信的。彩羽算是个铁人了吧,她还不是因为害怕而被困在doppel里几个月?师傅,一个人害怕是因为她无能为力没有办法!为什么没有办法?因为该想到的都想到了,该穷尽的都穷尽了。你为了保护我们,用尽了你的全力。八千代,你一直都在保护着我们。有你在,大家都很安心。”
“可是,我还是没有保护好你们。我的预期,还是大大的超过了我的能力。”
“那要到什么程度才算能力够?”鹤乃反问。“一直强求着自己保持最好的状态,把自己的能量在不必要的地方生生耗尽?那才是真正的逃避,救不了任何人,毁掉自己倒很有效率。”
“毁掉自己…”
“我在谣里呆的那段时间,说出来不怕丢人,我那个时候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想休息过。后来我被救出来的时候,你和彩羽哭着抱着我,要我不要再勉强自己。要学着依靠大家。八千代师傅,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走到一起的。既然要当超人,各干个的不行吗?”
我哑口无言,感觉自己要低微到尘土里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只是错了,没想到错的那么厉害,那么愚蠢。
我看着她的双眼,我仿佛在其间看到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
“鹤乃,我为你骄傲。”我想说出这句话,但觉得未免太自上而下了。于是改口道:“我真的很高兴,能成为你的朋友。”
鹤乃捂着肚子弯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这回轮到我吓了一跳。
“不是哈哈哈哈。”她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八千代你终究还是属于很可爱的那一类人啊哈哈哈哈!”
餐馆里的人开始招呼鹤乃,鹤乃把哈哈大笑塞回去,咯咯的对我道:“好啦好啦,我该回去了,八千代师傅。为了这点事失眠,你可真是不给彩羽省心啊。”
“啊…”经常睡不着倒是真的。
“好了我真得走啦!彩羽成立神盟时发誓要拯救所有人,可大家投奔她却不仅仅因为这个喔。再见啦!”
“嗯,再见。”
鹤乃一蹦一跳的回到餐馆,长长的辫子在阳光下跳着舞。
看来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我,多少有点长进啊。
可惜该说的话…我的世界的那个鹤乃,已经听不到了。
鹤乃回去后,我沿着马路牙子没头没脑的走了片刻。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我不强求把有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有意义,但也无法接受这般的无所事事。我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
美冬不在了。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她的家人对她的认知,还处于失踪二字。
为了保证家族的颜面,这个事自然是没有传出去的。天音月夜有天找我道:“七海小姐,梓学姐真的只是休学了吗?”我没忍心告诉她真相,只是说:“对…她状态不好。你可能一段时间见不了她了。”她没说什么,眼里满是不相信。也是,一个魔法少女很久不出现,十有八九是…
也不知道那孩子和她妹妹月咲怎么样了。应该还在结伴打魔兽吧…
当然了,因为刚刚提到的原因,美冬的号码还没有被销掉。
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还能不能打得通。
我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不断告诉自己就算打不通也没什么损失。要联系的话方式多着呢。而如果正好能打通…
好吧,我害怕的,就是打通。
但我的手最后还是摁下去了。
嘟…
嘟…
嘟…
不接也好。打不通也好。另一个我的声音又在耳边想起。是啊,不管是否活着,我和美冬都不会有结果…
嘟…
咔嗒!
“喂?”即使夹杂着电流音,我还是听出,接电话的就是她。我感觉自己要哭出来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见这个声音。
“喂喂?”见我不说话,对面多少有些疑惑。“是鸭酱吗?奇怪,明明是鸭酱的号码,却没有备注…”
“是我。”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不发颤。
“啊,鸭酱呀。哪阵风把你的电话吹过来啦!”她的声音像风铃般吹进我的耳朵里。我感觉即将提出的要求,像水泥般沉重,说不出口。
路旁有几个人停下来看着我。我发现自己举着手机,绷直身子立在路中央,像个牙签。
好吧…
“有时间吃个午饭吗。”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呛着水说话。“就我们两个人。想跟你聚一聚了。”
对面是一阵沉默。
啊,我果然还是不行啊…
“你忙的很吧…”我一副打圆场的口气,已经没法顾忌自己的声音慌不慌了。“来不了就算了。没事,也不是非吃不可…给你添麻烦了…”
“鸭酱?你怎么这么客气?”对面的声音写满疑惑。“我刚刚只是在考虑…我觉得没问题,主要是彩羽…真的可以吗?”
“她同意的,同意的!”我不假思索的说着,简直就像一个被老师点到的一瞬间,正好想到答案的学生。
“那过会见喽。还是那个小饭馆?”
“嗯…好!”
这副模样去见美冬实在太不地道。
可我不想给另一个我添麻烦。直接开门见山的告诉美冬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八千代得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能解释清楚,她又能否相信。而且这么一想似乎更不地道了。你把一个跟你之间毫无希望,甚至在某种意义上都没见过你的女生叫出来,只是为了告诉她你要死了?
没想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满脑子都是这些玩意。
…
我先一步到了餐馆。周一,人不多。就不进去占位了。我不希望自己的最后一次午餐还要抢着占位。
我想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没原因,就是想坐。
街上的人影稀稀落落的。微风吹来,一个皱成一团的小广告从我脚边飞过。
我皱皱眉头,捡起纸团,朝附近的垃圾桶扔了过去。啪,进球了,真准。
我心里久违的开心了一下,咯咯直笑。笑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好傻气。真希望没有人看到。
然后一个手搭在了我肩上。
“鸭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