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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向】过年

2022-06-10 19:21 作者:鲸鱼尾骨  | 我要投稿

冬天就快要过去了。斗转星移,时光飞逝,仔细一算,距离自己来到西藏也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雷伊收拾好资料,锁好办公室的门走出来。门前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轻轻把它摘下,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扰了谁的清梦。这时候,他才发现虽然天才刚刚黑下去,但是因为是大年夜的缘故,街上人已渐稀。雷伊也急着回家,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夜空——几日的风裹着云把星星擦得纤尘不染,静静的洒落在无垠的黑夜里。

他突然心头一动,无端地想到。那一颗颗星星都会是谁呢?

会有哥哥或者卡修斯吗?他这样想着,一年前春节时的一切也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哥哥、冬日的暖光,还有那个孩子的笑颜话语…

一阵北风吹来,他向上拉了拉围巾,把穷途末路的寒气挡在外面,也掩盖住自己与那天上的故人的私语。

哥,你知道吗?你刚走后的那段时间,我过得很不好。

1.

其实至今雷伊自己都无法准确描述当时的心境。

一年多以前,哥哥雷锘因病突然去世。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雷伊所任职的学校合并,他跌跌撞撞地度过工作的磨合期之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紧接着就被告知将会被调离岗位。而就在被告知岗位调动,工资降低的那一天,雷伊刚刚因病住进了医院。


等雷伊终于走出住院部时,被雪水浸透的黄叶软塌塌地贴满了台阶。过路人迈出的每一步都会没入朽叶,一点痕迹也不见。他抬眼见护栏外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挂上灯笼,这才恍然意识到,春节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到了。

是与家人团聚的时节啊。雷伊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回身走向楼后的树林,隔绝了节日的喧嚣。

说是树林,实则不过是个小得可怜的花园,尽头零零星星栽了几株松柏罢了。尤其是在冬天,这里就越发显得荒芜,无人愿意为此驻足。正因为如此,从可以出门之后雷伊就常常游离于此,出神的看着松柏和掩映其中的荒冢,眼见着从日暮到天黑,他想着渴望而不可及的未来,想着哥哥,甚至那一天,他突然想到了死亡。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这确实是一个不一被人察觉的好地方,没有监控,应该也没人会注意到有人会在这里拿一把小刀割开自己的手腕……

直到突然被人叫住,雷伊如梦初醒般一愣神,手微微一颤,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小刀悄无声息地掉进腐叶里。他这才发现自己在想多么荒诞不经的事情。

等雷伊循着声音走进了才发现叫他的人是个约莫十岁的小孩子,他羸弱的身体蜷缩在一个轮椅上,隔着侧门的玻璃,礼貌地冲着他微笑。

“抱歉打扰您啦,”他一只手撑着门锁,另一只手伸指向门外地上的一角,“我有一张纸掉到外面了,可以帮忙捡一下吗?”说着他又用手指拨弄起门锁,门锁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小孩子咧咧嘴,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雷伊依言捡起。“是……这张吗?高一语文的内容?”试卷上姓名那一栏填的是卡修斯。雷伊仔细打量着那孩子。是他的哥哥的卷子吧,他想。

“是的!真是麻烦你啦。”一只插着留置针的苍白的手臂从门里探出来。“在这里待得有点久啦,只好自己预习一下了。”

说着卡修斯抬头看向雷伊,习以为常地解释道:“嗯,我可能看起来比同龄人小那么一点点,不过等病好了就没事啦。”

“这样……”

“哈哈其实也没事的……”

大概是很久没和别人聊天了,从这句话开始卡修斯突然就打开了话匣子,从对自己的病情的抱怨一路聊到自己从前的同学。等雷伊抬头时才发现已经日薄西山,走廊另一头隐隐约约传来路过的家属的脚步声,卡修斯大概也说累了,道别后闷头转动轮椅的轮子打算离开,却被雷伊突然叫住。

“对了,如果你以后有不会的题目,可以联系我。我是名语文老师。”

想了想雷伊又补充道。“以前。”

卡修斯一愣,旋即报之以感激的微笑。奇怪的是,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回了一下头,再转过身来就换上了一副不爽的表情,嘴角硬生生往下撇。

雷伊一抬头才发现有一位女士一路小跑过来,看起来像是卡修斯的母亲。她匆匆忙忙拉住卡修斯的轮椅,笑盈盈地说着些什么,可卡修斯却开始像石塑般沉默。距离有点远了,雷伊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而她却突然看了一眼门外的雷伊,不知为何露出了一个有些歉意的微笑。

卡修斯是和他的母亲吵架了吧?彼时的雷伊一头雾水,只当是卡修斯和他母亲有点小矛盾就草草略过。等到再回首,雷伊却是百感交集。

“哥哥,我没想到在你走后,我会再次看着一个生命一步步走向那个时间,无可挽回。而我起初甚至依旧毫无察觉。”

2.

雷伊现在回想起来,起初卡修斯的身体状况就已经每况愈下。尽管如此,前两天卡修斯却一直坚持和雷伊约好在住院部一楼一侧见面,而不是找一个更方便的地方——明明他所住的血液科在三楼。更奇怪的是,每次他和雷伊聊得好好的,只要一看到自己的妈妈来了,卡修斯就迅速地板起脸来,就算是雷伊问他话他也充耳不闻,等到母亲无可奈何地再次离开才罢休。

他常静静地坐在门里的轮椅上,独自一人。门外是一个小型的停车场,满满当当的汽车把阳光挤得支离破碎,散落在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

雷伊给他讲的东西并不多,与其说是讲课,更像是卡修斯枯燥的生活里的一点慰籍罢了。


雷伊的病并不严重——早期发现的良性肿瘤,只是做了手术后还是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再有两三天雷伊就可以出院了,而卡修斯的出院日期却还是遥遥无期。

雷伊也曾试探着问卡修斯他得的是什么病,但每次问道这个问题,刚刚还眉飞色舞地问东问西的卡修斯就会突然沉默,而后笑着搪塞过去。“没事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啦。”他这样说。

不过那次,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雷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如果,我说是如果。”卡修斯咬着嘴唇,思索着如何描述自己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离开了,然后很久——或者再也不会回来,你会怎么样对待自己接下来的日子?”

这次轮到雷伊默然。他低下头看着课本,以求逃避卡修斯的视线。“我……”他可以编一个让人安心的回答,但那一瞬间他什么也想不到。“抱歉,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过两天我会给你答复的。”


但那天雷伊艰难地绕过门口横七竖八的汽车时,却发现卡修斯没有来。他左顾右盼半天却还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可能是今天卡修斯要输的液比较多,雷伊只得这样安慰自己。却全然不知楼上发生了什么。

3.

对于卡修斯来说,儿时的回忆起始于父母隔着房门的争吵,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扔到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一段回忆分明终止于母亲拉着自己的手,摔门而去,从此和父亲两地分居,如今却又开始重复。

从前是因为金钱,而现在通过父亲迅速淹没母亲“小点声”的恳求的话语中他明白,是因为骨髓移植。

卡修斯小心翼翼地探听着一墙之隔的安全通道里的争吵——在不能回家的日子里,那个他本该称之为父亲的人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吵架,或者说是家暴的的场所。而自己,无能为力。

他叹了一口气,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重重躺倒床上。却不料,刺耳的摩擦声骤然撕裂了病房的宁静——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他一抬头就看见父亲拽着母亲的头发骂骂咧咧的进来。“对!我就从没觉得他是我儿子!”卡修斯的父亲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指不定是哪来的野种!”

母亲的眼神黯淡无光,头发被那个人拽住,猛地拖过来。“你们怎么不都去死呢!吃我的喝我的你又干了什么?”男人嘴角抽搐着摆弄出一个可怖的微笑,紧盯着卡修斯——他烦死了这个病怏怏的儿子和死活拖着不肯离婚以为这样就能拖住他的妻子。夫妻二人常年分居,他早就有了新欢。今天他急着去赴约,却因为一个他已经放弃的孩子迫不得已来到这里。


男人越想越气,抬起一只手恶狠狠地把房门摔过去,另一边拉起妻子的头发就把头往墙上摁。

这时他的手却突然被人抓住。

“我是隔壁病房的病人的家属。”金发的青年一脸严肃。“您打扰到病人休息了,如果再闹我就要报警……”“就是一点家事。”男人迅速打断雷伊的话,收敛起脸上狰狞的表情。“不好意思耽误了您的家人的休息。”

“因为家事使用这样的暴力?”雷伊冷冷地说,无动于衷地把两只手抄进口袋里。

“嗤,兄弟。”男人似乎是给逗乐了,他不紧不慢地带上眼镜。“我没有使用暴力。就是点家庭纠纷,我下次会小点声的。”他笑了笑,作势要关上门。“您说您从这里也是浪费时间。实在不行,您去找护士商量商量?反正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雷伊伸出一只手按住门框。“没关系,我倒是有时间可以浪费,就是不知道您是不是还有点急事。”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停车场的方向。

在刚刚上楼之前雷伊就发现救护车专用停车位上停了一辆外地牌照的车,挡风玻璃后还放了一束玫瑰花。绕了一圈,走上楼梯时就听到卡修斯门前两人的争吵声。在推开门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但他已经无法采取太多的措施——之前他怕出了什么意外,只是开了手机录音就往楼上飞奔。

好在如雷伊所料。男人一听见这话当即变了脸色,啐了一口唾沫拎起外套就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大声说。“一个个都狼心狗肺,别让我以后管你们死活!”

卡修斯的母亲突然蹭站起来,却被卡修斯拉住。“妈,算了,现在您放弃或者不放弃这一点又有什么意义?”他低着头拽紧母亲的衣摆,平静坦然地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对他的母亲来说却都仿佛晴天霹雳。“我早就知道了。我都放弃了。”

"你说什么?"卡修斯的母亲猛扑过去按住床沿,牙齿咯咯作响,发出如野兽嘶吼般的声音。卡修斯的父亲打骂她的时候她没哭,带着卡修斯四处求医的时候她没哭,而现在她拿床沿死撑着身体,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这时候护士也赶到了,看到这房间里的景象被吓了一跳,赶紧拥着卡修斯的母亲离开病房冷静一下。

雷伊提前来到了病房外,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上凉飕飕的冷汗。隔着百叶窗他隐隐约约看到卡修斯煞白着脸,瑟缩着脑袋一声不吭。一时间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返回自己的房间。

走廊尽头是一扇大开着的窗户,毫无保留地把那一串红灯笼展示出来。可纵使栅栏外的人们如何张灯结彩,老天爷依旧毫不领情地板着脸,北风卷过无人光顾的花圃,叫嚣着寒冬的存在。

4.

灯已经熄了,窗外繁星如豆,安静地洒落在无垠的黑夜里。雷伊来到窗前,静静地看着天空。经过今天一天,他感到非常疲惫,但却睡意全无。

手机铃声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接起来一看,果然是卡修斯。

一接电话的时候卡修斯还故作镇定地寒暄了几句,说着说着却又差点漏出哭腔。

“雷伊,你说我该怎么去和她道歉啊?”他的声音有点抖。“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到底是个孩子。雷伊无奈地摇摇头。“卡修斯,我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之前是故意整天对你母亲板着脸的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卡修斯才挤出来一个“是”字。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了让她这么伤心吗?”

“不是的!”卡修斯急切地说。他的声音很低,语速却快得吓人。“对不起妈妈已经睡着了,我只能小点声打电话了。”说完这句,他又吞吞吐吐起来。“我,我只是希望她能……更讨厌我一点,这样我哪天真的活不了了,她可能,也不会太难过……”

雷伊一愣。“什么意思?”血液科里很多人的病都是不治之症,但他一直都在祈祷这个大部分里不包括卡修斯,哪怕他真的看起来就很虚弱。

“我,我的确不知道我是什么病,母亲不愿告诉我,我就从未问过医生……”卡修斯低下头,嘴角勾勒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们都在努力,但谁也不能打包票。不过我也知道,现在我的病除了骨髓移植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妈妈现在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我爸爸其实也是因为我——他是我近亲里唯一还没有配型的人。骨髓库里没有合适的配型,妈妈也和我是半相合……对了,你应该不知道半相合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雷伊攥紧了电话。“你继续说吧。”

卡修斯犹豫了一下,他按着电话,撑起身子看着侧卧在一旁的母亲,轻声说。“所以啊,我当时就想,只要我惹她生气,她就会慢慢讨厌我,我走的时候,她就不会难过但是……”

“抱歉,其实我要说一件的事情——上午我去的时候私自把你父母争吵的过程录下来了,如果发生了最糟糕的预想,那这可能也可以充当证据——之后你可以监督我删掉这段音频。”

雷伊听到卡修斯没有异议,语气也慢慢放松下来。“谢谢你的理解。不过我想说的不只是这件事。而是,如果是你,可不可以用更有效的方法保护你爱的人?而且,只要还能努力活着,就……”雷伊停顿了一瞬。“不要想死了之后的事情吧,过好每一天比什么都重要。”

“是这样啊……”沉默了一会儿,卡修斯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啊,为什么我都这么不听话了,她还是老样子——我之前总以为,她会想我爸爸一样厌恶我的。可是现实却不是那样的,我也想不明白。”

雷伊突然又想到了雷锘——从小自己就没见过父母亲。长兄如父,是雷锘看着自己长大,从未抱怨。

雷伊轻轻闭上眼睛,笑着说:“可能是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吧。之后去试着和妈妈仔细聊聊吧,她会理解你的。”

“对了,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能猜出来那辆车是你父亲的吗?”雷伊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因为如果不是匆忙地停下车又急着走的话,没人会看不到那是个救护车专用停车位。”

“当然,我来的时候停车位上的字被挡住了,但是我记得很清楚。”

“因为,我的哥哥几个月之前就是在这栋楼里因为急性白血病去世的。他走的,太匆忙了……”雷伊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冷风沿着缝隙冲进来,呛得他流出来眼泪。“对不起,我可能只能告诉你作为家属的感受。哪怕有一线希望,我都不可能放弃我的亲人。无论他什么样,对我什么态度。因为我永远只有他这一个哥哥,他走了,就再也没有了。”

“如果真的时间有限的话,如果能够尽里留下美好的回忆,达成自己的心愿。至少再回顾的时候。快乐会多于遗憾吧……”

雷伊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他像是对卡修斯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毕竟,如果上天已经做出选择。我们能选择的,就只有态度了。”

“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以前,你就还没有输。”

卡修斯直愣愣地听着那边的声音,信息量有点大,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听见雷伊说。“抱歉我的安慰可能过于浅薄,但是希望还是你能过好接下来的每一天……”

毕竟,明天的光会照到更远的地方。

5.

把话说开之后的事情似乎就好办了许多。

接下来的几天的清早,雷伊还半梦半醒时就会接到卡修斯的打电话,一接起来就能听到卡修斯兴致勃勃地计划今天又能做些什么。雷伊不能去找卡修斯的时候,卡修斯就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找他聊个不停。

两个人谈起卡修斯之前的梦想,还有卡修斯背着母亲悄悄写的诗句。诗句里有天南海北的景色,有他幻想中之后的人生。他会不知疲倦般缠着雷伊要求雷伊讲述他去过的地方,还有他将来的打算。雷伊这几个月都是浑浑噩噩地过去的,哪有什么计划。从前他想去西藏支教,但现在生活的琐事穷追不舍,他哪有心情去追逐那遥不可及的理想。

耐不住卡修斯的纠缠,雷伊不得已开始写自己的计划表。卡修斯看起来比他还热心。雷伊从一边写着,他就倚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雷伊的计划表,不时还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

但这些卡修斯从来不敢与母亲分享。

“她总会觉得对不起我。”卡修斯悄悄解释道,似乎有点失落。说到这里他又赶紧补充到。“你也绝——对——不要告诉她啊。”他突然高声说出一个“绝”字,又生怕吵到了别人,只得愤愤地小声把声音拉长。“如果要妈妈知道的话,那她会哭的。说好了,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啊。”


不过好在如今大部分事情卡修斯都会尝试和妈妈聊一聊了。下午雷伊打完针去找卡修斯的时候,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就能听到两个人的笑声——卡修斯的母亲很喜欢说卡修斯小时候的糗事,有时候甚至会招呼上雷伊一起来听。一来二去,卡修斯也不愿意了,非要母亲拿来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他和雷伊拉上帘子,把自己的妈妈隔在外边,而两个人在里边一张张翻看讨论母亲的“黑历史”。妈妈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等两个人笑够了,就悄悄拉开窗帘,露出被卡修斯戏称为“死亡凝视”的表情作势要把照片抢走。


那天卡修斯的妈妈不在,卡修斯突然来了兴致,非要拉着雷伊把妈妈所有的老照片排一遍。

卡修斯把母亲的老照片一张张铺开——小时候瞪着大眼睛一脸好奇的;青年时出国留学意气风发的;工作后穿着西装精明能干的;还有和闺蜜站在山顶上,任凭风把鬓发吹乱;还有夜深时在酒吧和朋友一杯接一杯地喝,放恣地大笑……

平心而论,在大多数照片里,卡修斯的妈妈真如卡修斯说的那样清静温婉,如水般温和却不软弱。

卡修斯看着雷伊把照片一张张翻过,喃喃自语般诉说。“你知道吗?其实啊,我最开始是希望他们可以离婚。反正你也看到了吧,爸爸早就不爱她了。”

如果能让母亲反感自己,如果能让她放弃求着父亲做配型,如果她能有从前作为职场女强人的派头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个家。她会不会,更好过一点。

“但后来我又想啊,离婚或者不离婚,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是一个成年人,是我的母亲啊。如果作为亲人的我都不相信她的判断了,那她怎么可能会,更幸福……”卡修斯看着照片,似乎有些释然。“你看啊,她以前什么都没有,没有我,没有高薪的工作,没有这段感情。但那时她过得很好。我相信她以后的日子也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我们以后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的。”雷伊坐在病床的一旁,轻轻拂过一张卡修斯和母亲的合照。看得出来,从前他们两个人很喜欢照相。与此相反的是,雷锘和自己留下来的合照屈指可数。

不过他还记得有一张是雷锘拉着自己看鬼片的时候照的。雷伊不怕天不怕地,却从小怕鬼怕得要死。起初雷锘还不清楚这一点,一天半夜睡不着就拉着雷伊看了部恐怖片。雷锘看完了才察觉雷伊半天没说话。雷锘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弟弟特怕鬼。他满怀内疚地打算向雷伊道个歉。结果刚打开灯就看见小雷伊在沙发上团成一个球,绷着脸一脸严肃,仿佛下一秒就要慷慨就义——他被这电影吓得半死,却又不想很没脸面的哭出声。过了一会儿,小雷伊好容易调整好情绪,抬头却看见哥哥在一旁忍俊不禁,恼羞成怒跳起来去拽雷锘的长头发。雷锘笑得东倒西歪,一只手防着雷伊把头发薅下来,一只手打开手机摄像试图证明雷伊的表情有多有趣,自己有多无辜。

结果调了半天还是把两个人照得模模糊糊,雷锘后来也没删——毕竟那是父母去世前他们两人最后的快乐时光。

在父母离世后,雷锘仿佛一夜长大。而在太久太久以后,雷伊才知道那并不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6.

“对了,雷伊你明天就要出院了是吗?”等卡修斯叫他的时候雷伊才发现自己已经呆愣了很久。他略略点头算是肯定。

“那真是太好啦!”卡修斯欢呼了一声。“那我们今天看个电影庆祝一下怎么样?我随便搜了一个,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啊?”雷伊和电影海报上的女鬼相顾无言,一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卡修斯的母亲回来时奇怪地发现病房里鸦雀无声。她不明所以,悄无声息地拉开帘子。谁想到与此同时雷伊突然大叫一声,惊魂未定地跳到墙边后这才发现来者是卡修斯的母亲而不是想象中突然出现的女鬼。卡修斯没被电影吓到反而被雷伊下了一跳,手忙脚乱间点到了新年音乐专题推荐的《好运来》。卡修斯的母亲刚要俯身收拾着杂乱无章的照片,顺手拉开另一侧的窗帘,灿烂的暖光扑面而来,瞬间消解了所剩无几的恐怖气氛。卡修斯原本还想和雷伊好好道个歉,不料一开口就笑出了声。“对不起哈哈哈哈哈……”

“没事没事,我现在也没那么怕鬼了。”雷伊温柔地笑着,学着雷锘从前的样子揉揉卡修斯的鬈发。

“哈哈哈哈那就好啊,见鬼的破事都留在去年啦,明年好运就一定要来了。还有雷伊,别忘了实现你的计划啊,我还等着你把西藏的风景寄给我呢!”卡修斯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阳光在房间里氤氲着暖洋洋的温度,带着明丽的色彩。


出院后雷伊也来过几次,不过更多的时候隔着百叶窗他从门外远远地看着。很多时间里,卡修斯和母亲互相依偎着坐在床上,低声絮语,母亲的右手轻轻贴近卡修斯垂在一侧的左臂,奢望着能帮他缓解一点日渐猖獗的病痛。

很多事情已经无法重来。比如移植时机,比如卡修斯年轻的生命。

卡修斯越来越嗜睡——至少在梦里痛感会被削弱很多。等护士过来拔掉输液器他才会似醒非醒地睁开眼睛,方才发现已是日暮西山。

卡修斯偶尔还会给雷伊打电话,没聊几句,他的声音就慢慢低了下去。“雷伊,可以给我唱首歌吗?小虫子又在咬人了。”

“可是我唱歌不好听......”

“没事。”他有些勉强地咯咯笑着,似乎是把脸埋到了被子里,声音闷闷地。“以毒攻毒。”

卡修斯轻声起了个头,雷伊附和着唱着,没过一会儿就发现电话的那一端静悄悄的,只依稀听见卡修斯的呼吸声。

睡着了吗?雷伊正要挂断电话,却听到对面有一点噪音。有人轻手轻脚地拿起电话,似乎习以为常。随即他听到一个女声说——

“谢谢。”

是卡修斯的母亲。

“卡修斯睡着了,我给您挂了。”


再也没人提起骨髓移植这件事。那个男人却又在除夕那天回来了——他紧赶慢赶赶到情人那里等来的却是分手的通知。他本想借着情人父亲的名声一飞冲天,却不知自己的班班劣迹早已传遍亲朋好友。这次来他也不是良心发现,只是怕被万夫所指罢了。不这次卡修斯的母亲却不遂他的意。她堵在门口漠然地盯着那个狼狈的男人。卡修斯的父亲碍于面子不敢大吵大闹,只得畏畏缩缩地蹲在墙角。

母亲问卡修斯的想法:“你打算怎么办?”

卡修斯的眼睛亮了一瞬,却还是闭上眼睛想了想,有气无力地说:“你让他走吧。”

“卡修斯?小卡?”

“你走。”

卡修斯不愿再听门外两个人的争执,轻轻侧头看向窗外。空气很差,一片苍茫中暮霭被黑夜揉碎,而今天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

7.

年假刚过,雷伊就要出发去西藏了。走之前他又来见了卡修斯一面,还带来一个风铃挂在床头。

卡修斯的手背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紫色斑点,他勾起指尖轻轻拨弄风铃的金属下缘,悬铃央央,仿佛可以驱散所有的病痛。“真好啊。”

“当然。”雷伊微笑着。“小时候哥哥很忙,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做些小东西,然后把风铃挂在门口,风铃发出脆响的时候就是有人回来了,甚至后来哥哥走了,我有时候还是会觉得风铃在响。”

“那,后来呢?”

“后来还是会这样觉得他在啊,晚上看着星星就觉得像是他在看着我。但已经不会那么感伤了——不是遗忘,而是成为回忆中的助力。”

“他曾支撑过我,保护过我,带我走到更远的地方。而如今他不在了,那我接下来的路,也当然不会让他失望。”

“这样啊。”卡修斯有些轻松地笑笑。“那以后,妈妈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吧。画上漂漂亮亮地妆,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他自言自语般说道。雷伊默不作声地听着,那句本该说出口的谢谢却再一次如鲠在喉。卡修斯不知道,雷伊起初关心他相较于是作为老师的责任感,更多的是想要弥补与雷锘草草分别的遗憾。而时间久了,雷伊才发现似乎并不止于此。

哥哥走后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告诉自己。哥哥会希望他过得更好,会希望他永远坚强。

但自己永远不会听到哥哥亲口说这些话,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直到遇到卡修斯,雷伊再次无可挽回地看着一个生命一步步走向那个时刻。但在卡修斯最后的日子里,他和他身边的人都尽力了却遗憾,仿佛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相信明天会更好,哪怕我看不到”。

探望结束时雷伊匆匆离开,生怕让卡修斯看见他眼角的泪水。

转角却遇到一位这些天常见到的护士。她打了个招呼。“来看你弟弟啊。”

“啊,是啊。”


如果分别注定,那我们只能认认真真地送一程,再送一程,直到山穷水尽时,挥挥手,转身告别,走自己从前的道路。


雷伊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带有当地景色的明信片和信一并寄回,然后由母亲念给卡修斯听。直到初春的某一天,卡修斯也悄悄躲到了星星上,从此就只能由雷伊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浩淼的星空,一天天把故事讲给卡修斯和雷锘听。


又是一年除夕夜,夜色阑珊,星星渐渐明朗,那边大概也是这样的万家灯火吧,脚下的雪已结冰,小跑过去发出鞭炮般的脆响。明亮的烟花在天空中一闪而过,像是天上的灯笼无意垂落人间。雷伊匆匆推开公寓的们,与迎面而来的热气撞了个满怀。同事们早就架起了火锅,大笑着举杯相庆。“新年快乐!”


冬天就要过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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