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
(一)
深夜的风从渺远的黑暗中吹来,吹到脸上像天鹅绒一样柔软轻细。孕育着晚风的黑暗像水一般宁静的包裹着苍穹。今夜没有蝉鸣,微风也无力吹动盛夏时节饱满的树叶,只有我的脚步声。在黑暗的宁静中孤独的一声声响起。
我打开家门,父母已经入睡。我蹑手蹑脚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长出一口气。
这是高考之后散伙饭的晚上,我喝了很多酒,我的酒量一直可以,再被清凉的夜风吹拂了一路,我只感觉到清醒,在清醒中,是如千钧巨石压在心上的压抑,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大家似乎一直都在朝着高考努力,考完高考,大家身上的担子都被卸了下来,散伙饭上大家觥筹交错,明亮的灯光照耀着琥珀色的酒液,一张张洋溢着轻松的脸被酒液倒映着。
我总觉得,这场饭局上似乎少了些什么。其实是这场饭局上确实是少了些什么:她不在了。大家都很默契的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她,似乎她无关于大家的欢乐,似乎她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我曾经无数次幻想着今天的她会有多美,可是她终究是没有了今天。
她的眼睛很美很美,清澈的像抚仙湖的湖水一样,不妖不艳,清丽明亮。
她死在一个畜生手里。那头畜生是个惯偷,他蠢得像头驴。
他进过五次监狱,那天是他第五次出狱之后的第十天,因为什么也不会,于是他重操旧业,在那个初冬的凌晨,决定偷一辆电瓶车。如果没有那头畜生,那天只不过会是我和她生命里无比平凡的一天,但那天她遇到了那头畜生,遭遇了不堪的一切。
那是我一辈子迈不过去的坎。
我没有办法接受她就这么消失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留下几张她的照片,她就在我的回忆里慢慢褪色,慢慢模糊。
也许她真的不属于大家明亮回忆的一部分,但是对于我来说她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但我在一年前的一个初冬的夜里永远失去了她,我至今记得她走后第二天我听到消息后的感觉,人们总说,当一个人刚刚感觉到极度痛苦的时候,他不会呼号、不会哀鸣,他只会感觉到麻木,麻木之后,刺骨的痛觉才会一阵阵袭来。我昏昏沉沉的度过了那天,但在之后的每一天里,我都沉浸在失去她的痛苦之中,做题时想她,吃饭时想她,酒后微醺时也不自觉地想起她,痛苦和压抑从那以后成为了我人生的底色,我恨自己没能珍惜和她共处的时光,恨那头畜生,也恨自己。
我无数次想过,如果给我一个机会回到过去,我一定回到那个初冬的凌晨,来到她家楼下,然后阻止这一切。
平心而论,我的眼泪不多,其实伤心和痛苦有很多种,有一种伤心,是眼泪在心中汩汩流出,肝肠寸断却面若平湖。
我打开台灯,抽出一张白纸,拿起笔,想写点什么。
(二)
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起一首李贺的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她时,她的头发被风吹起,似水的眼眸让我心神荡漾。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诗还没写完,困倦就猛然袭来,昏昏沉沉中,我趴在了桌子上,闭上了双眼。
再醒来时已是清晨,没有风,暖气发出的热气格外温暖。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在我家早就卖掉的老房子里。
“不对”,我猛地坐起,揉了揉额头:“我为什么会躺在床上,昨天晚上我分明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看了看床头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一套校服,校服旁是小米手环,我按亮了手环,屏幕上的日期赫然:2017年,12月,10日
就是她去世的那天。
我做梦都想不到,我竟然真的能等到这个机会。
一阵阵因为过分激动而引起的、不自觉的震颤像电流般穿过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当时的情绪是震惊、欣喜、满足还是疑惑,我只知道,我终于回到了我后来几百个晦暗的日日夜夜里梦想着回去的那天,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救她,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
来不及多想,我赶紧爬起床,简单的洗漱之后顾不得吃早饭,收拾好书包穿好校服,在走出家门前的一刻,又折回房间,从衣柜深处熟练的抽出一把半尺长的折刀,这把折刀在搬家的时候被我弄丢了,我不知道它未来到底身处何处,但至少现在,它安安静静的被我攥在手里。
我一手攥着冰凉的黑色金属刀柄,一手熟稔地展开折刀,这把被我自己亲切的叫做“大黑鱼”的折刀的刀刃幽幽的泛起寒光,像是初冬时节即将刺破黑暗的晨光一样。
“啪”,我收好折刀,把它揣进了裤兜里,然后背起书包穿鞋下楼。
初冬的冷冽的空气中带着焚烧秸秆的味道,我吸了两口,定了定神。现在,我要去办那件一直想办的事情,我要改变过去。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逻辑,是梦还是其他,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为这一天,为这一次机会,我想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路上街灯还亮着,还没什么人。我拦下一辆出租车,说出那个在心里默背了很久的地名,司机见我铁青着脸,也没说什么。
八九百米的路程,没用几分钟就到了。
我塞给司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拎着书包下了车,还摸了摸裤袋里的折刀,然后向她家的单元楼走去——我在后来的新闻里见过她家单元楼的照片,一辈子都不会忘。
赶到她家楼下,她恰好撞上那头畜生。
她和记忆里的样子一样,即使是两年之后的我,看到她还是会紧张。她问我怎么来了,我没顾得上回答。
因为我看到那个人了,他也看到了我。
那头畜生和我想象里相差不大,瘦小猥琐,有些驼背,他一手扶着电动车,一手攥着一个螺丝刀,正上下打量着我。
“***的,你看啥呢?”他恶狠狠的对我说道。
我从裤袋里掏出大黑鱼,猛地一下展开了它,明晃晃的刀刃吓得他一愣。
“我***的,你看啥呢?刚报警了,你看着办。”我也恶狠狠的回了一句,握着折刀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我强忍住将折刀刺进他胸膛的冲动。
那头畜生看到我手中锋利的折刀和愤怒的眼神,再加上我比他高了接近一头和报警的威慑,他刚才凶戾的神色明显变得慌张起来。
他慌张的看向四周,然后骂骂咧咧的朝地上吐了口吐沫。
总之,他走了,没再继续。
我鼓起勇气,对她说,“上学去,我顺路。”
我们并肩走向学校,转过街角,她怯生生的扯了扯我的袖子,糯糯地说:“刚刚那个人好凶啊。”
收起折刀,我顺势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别怕,我比他凶。”
不知为何,气氛有些暧昧,或者说,尴尬。她把头低下,我装作要挠挠头,僵硬的把手收回,又摸了摸大黑鱼。
一路上,各自沉默。
之后,我度过了很奇妙的一天,我重新回到了高中的时候,跟大家一起交作业,上课,课间操的时候站在后排划水。一切的一切过于真实,我有触觉,有听觉有嗅觉,该有的五感一样不差,根本不像做梦,就像人生重来了一遍,分外美好。
中午下课,她陪着她闺蜜去一楼花姐开的小卖部买零食,在经过隔壁教室的时候,一群混小子拿着黑板擦,在互相丢着玩。结果其中一个人用力过猛,黑板擦一下甩在窗户上,玻璃碎成几片。
那时,她们两个正巧走过窗户,一块掉落的玻璃碎片划过她的颈部,鲜血喷射,吓傻了所有人。
当我听闻动静赶到的时候,她躺在地上,血迹在地上晕开了一片,校服被染的鲜红,她的眼睛圆睁着但已经有些失神,只剩下神经在微微的抽搐了。
她捂着脖子,躺在那里,一旁的闺蜜被吓傻了,捂着眼睛,手足无措。
这个场面,我永生难忘。接下来,我变得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再听不到什么声音,也没了什么记忆。
我只知道我后来自己回了家,然后一声不吭,瘫倒在床上,过了好一会,突然放声大哭,声嘶力竭。
(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竟睡了过去,在梦里,十几年的一幕一幕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一帧一帧的画面有的我很熟悉,有的却早就忘记了,我就像是在记忆的浪潮里穿梭一样,飞驰而过。
再次醒来的时候脸上还有泪痕,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两年之后,白纸还在桌子上,上面写着半首《苦昼短》。
我叹了口气,果然是梦。
但是拉开抽屉,我看见本来被弄丢的大黑鱼赫然躺在一个显眼的位置。
这,不是梦?
我赶紧给高中时坐我后桌的兄弟打了个微信电话。
他也没喝多,接下电话,抢先问:“咋的了家驹,是想联机玩钢铁雄心还是没喝够想再出来喝点啊?”
我嗯嗯啊啊的应付过去,然后问他:“你记不记得咱们班有一个女生,就是那个你说我喜欢她然后我不承认那个,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不是出意外了吗?”
“意外?”
“对啊,她不是被玻璃给划了吗?后来那几个人都被开除了,学校还赔了不少钱。”
等会儿,好像不太对,她不是被偷车的畜生杀了吗?我的大脑飞速转着。
这不是梦!我确实是回去了!
我连忙挂了电话,再抽出另一张白纸,拿起笔写上了同样的话。
我又在从前的家里的床上醒来,还是那个初冬的早晨,我还是穿好校服揣好大黑鱼背好书包穿鞋打车直奔她家。
这次我早了几分钟,赶在她撞见偷车的畜生之前把畜生吓走,然后把折刀收好放回裤袋里,走到上一次回来时看到的在街角卖豆浆的大叔的摊位前买了两杯豆浆,用塑料袋套好之后拎着袋子,在街角等着她。
没过多久,她走出了单元门,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大大方方的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问:“没吃早饭吧?”
见她点了点头,我递给她一杯豆浆。
然后我鼓足了勇气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反抗,她的手软软的。
学校不远,到了学校对面的时候还有很久才上课。
上次,她因为陪闺蜜买零食被隔壁班的玻璃划破了脖颈,那么这一次,我就要阻止她在那个时候经过隔壁班的窗外。
我让她先走,然后转身走进学校对面的超市,决定先买好零食,等到中午的时候递给她。
刚刚推开超市的门,身后的马路上一阵由远及近的汽车发动机呼啸声让我不寒而栗。
我转头一看,她柔弱的身躯像是纸片一样被掀起,然后重重地滚落在地,静静地躺着。
那辆疾驰的汽车没有停下,继续咆哮着向远处驶去,撞向远处过马路的人群……
我不顾一切地向她冲去,在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按住她的颈动脉,却感受不到一丝动静。
我失魂落魄的在她身边坐了好久,直到她被赶来的120急救人员抬进了救护车。
后来,我没去上学,打车去了一家医院,我知道一般情况下,被救护车接走的病人都会被送到这里——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路上很堵车,到了医院已经是午后,电梯终于上升到了ICU病房的楼层,我心里一沉——没看见她父母的面孔。
ICU病房门口满是病人家属,看年纪大多都在四十上下,应该都是学校门前被撞伤的同学的家长。护士站里没有护士,我想找人打听打听她的情况也没什么办法,于是索性和他们一起在病房门口等着。
病房门口的人们大多数都沉默着,焦急而茫然地或用手抓着头发,或低声啜泣着。也有人在窃窃私语,我不想错过任何一点信息,便向其中一伙在角落窃窃私语的人们挪去。
“你家孩子咋样了?”一个身材较矮,留着长头发的阿姨问另一个高一些,画着淡妆的阿姨。
“估计还好,刚才护士出来通知说情况稳定,应该今天就能出ICU了,你家孩子咋样啊?”
“我家孩子情况也稳定了,但是你说啊,这都高二了,本身被车撞了孩子就得吓够呛,然后还得住院恢复,多耽误事儿啊”,矮个子家长说。
“是啊,这命保住了,指不定还有可能有后遗症呢,孩子遭大罪了”,还没说完,高个子家长的眼眶就变得通红,语气也有些哽咽。
第三个家长赶紧开导,“哎,最起码孩子命保住了,哪像那个最先被撞的小姑娘,当场就没了,人家想遭这罪都没地方遭……”
听到这里,我像是挨了一记重锤一样,感觉眼前有些发黑,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我踉踉跄跄的走出医院,不顾冰冷的气温,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冰冷的空气并没有让我清醒起来,反而,我越来越困倦,终于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过去的画面又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一幕幕闪过,我看到初中时第一批入团的我带着团徽,腼腆的站在在合影的人群的一角,我看到我在会展中心体育场为球队呼喊,为一场胜利热泪盈眶,看到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耳机里放着音乐,在恍惚间,在这条时间的河流里,我似乎看到了过去的每一个自己……
(四)
再醒来时,仍然是那个深夜。
我拿起手机,想给高中时坐我后桌的兄弟打个电话。
打开微信,点进通讯录,找到他的时候我一愣:他的头像还是高二那年的头像。
可是,可是,可是,他应该早就换了另一张头像。
我打给他一个微信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没人接。
一丝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悄然盘旋着。
我往下翻了翻通讯录,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酝酿了很久,发出去一条消息。
“任姐任姐,你还记得高二那年,咱班同学都谁走了吗?”
过了一会,她回给我一个微信电话。
她死了,他也是。
新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让我痛苦万分。我似乎察觉到,事情正在变得越来越糟,殃及的人越来越多。可是,我真的不甘心,我要再赌一把。
我拿起笔,又抽出一张白纸。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我手里这只写过无数套考卷的碳素笔已经不剩多少笔墨,写出的字迹有些淡,也许只能再写一遍《苦昼短》,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暗示我,算上这次,我只剩下两次机会。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我甚至来不及去想这些,我要救她,哪怕是再见她一面也是好的。
这次回去,我努力保持清醒,终于醒的更早了。
揣好大黑鱼,背书包,下楼,一气呵成。
我先找了一家早早开门的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放进书包,然后赶走畜生,买好豆浆等着她。
过马路时,我死盯着道路的尽头,绿灯亮了,一辆车从远处一直加速着驶来。我指着那个方向,大喊了一句,大家小心。
这一嗓子救了很多人,大家及时避开了肇事车辆,没有人伤亡那个,只有那辆车撞在了绿化带上,车里赫然坐着一个满身酒气的人,他满脸是血,已经昏迷。
我没有管他,向远处看去,果然看见我高中时的后桌,也是我最好的兄弟,他被吓得够呛,坐在地上。我上前把他拉起来,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以后千万别在走廊里玩手机!”
他有一次晚自习之前在走廊里玩手机,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
“还有,明年世界杯小组赛韩国打德国买韩国赢!”
18年世界杯小组赛韩国爆冷三球掀翻了德国,买韩国赢能赚到一大笔钱。
但显然,他现在还听不懂,挠挠头,一脸懵逼的看着我。
我也顾不上解释了,毕竟这不是重点。我要她平平安安度过今天。
又到了上课的时间,一切重来了一遍。
老师提问我的所有问题,我倒背如流,大家对我刮目相看,连她也不时扭头,笑着看我一眼。
到了中午午休,我叫住她和她的闺蜜,从书包里拿出一堆零食,告诉她们零食买多了,替我吃点。
她笑得很开心,说:“这么好?那我请你喝饮料吧”,说着,又要拉着闺蜜去楼下的小卖铺。我赶忙跟上,摸了摸裤袋里的大黑鱼,又顺手拿了件校服外套。走到隔壁班的时候,他们还在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眼见他们又要失手把黑板擦扔到玻璃上的时候,我把校服团成团,扔到为首的人的脸上。这虽然避免了一场危机,但却差点引发一场斗殴,要不是他们班主任刚好路过,恐怕大黑鱼就要真的见血了。
不过还好,至少她们没出事。
之后,一切照旧,我还趁着午休和高一的学弟们踢了会球,高中毕业之后,很少有机会能和他们这么开心的踢球了。她和闺蜜就在球场边看着我,眼含笑意。
午休之后正常上课,我坐在座位上,一阵又一阵的发呆,还不时偷偷看看她。心想如果她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未来,我们会发生什么故事,我们可以报同一所大学,学同一个专业,考同一个老师的研究生.......
想到这,我不由得一阵傻笑。只是没等我沉浸太久,突然脑门“嘣”的一声,一颗粉笔头在我头上弹开,我回国神,看到讲台上的化学老师,表情严肃,
“她比我好看是不是?”
全班一阵哄堂大笑,我倒没什么所谓,只是她微微低头,感觉脸一直红到了脖子。
临到放学的时候下起了雪,夜空中鹅毛般的大学纷纷扬扬的落下,初冬时节很少有这么大片的雪花。
我收拾书包要送她回家,她叫住了我,说:“雪下的真好看,我想去体育场拍几张照片,你能陪我吗?”
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和她一起下楼去了体育场。
漫天的鹅毛大雪在体育场的灯光的照射下一片片落下,远处居民楼的灯光就像是繁星一般,我们在体育场薄薄的积雪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也聊了很多。满是雪花的天幕下,只有我和她。
最后,我把她送到了单元门口,在她临上楼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小心陌生人,让她过马路之前看车,让她睡前检查天然气,吃东西不要噎到......
就在我叮嘱她的时候,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没事吧?”
我一时语塞,本想说你千万保护好自己,不要死,但总觉得有些奇怪,没有开口。
“你不会,喜欢我吧?”她突然说道。
我心里猛地一紧,手心迅速出汗,嘴里语无伦次,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她没再追问,笑了笑,摘下她的头绳塞到我手里,转身上了楼。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走回了家,随便吃了点东西,倒头就睡,想回到现在。
(五)
再醒来时,眼睛被我房间里台灯发出的光线刺得有些疼。
我打开微信点进通讯录,赶紧翻到我后桌的头像,嗯,还好,是“现在”的头像,我笑了笑,看来这次回去,确实是改变了过去。
又翻到她的头像,和往常一样,是黑色的。
我整个人像一下子掉进冰窟窿里,笑意全无。
这不可能,我不信,我当时亲眼看见她上楼的。
我连忙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还是问:“咋的了家驹,是想联机玩钢铁雄心还是没喝够想再出来喝点啊?”
我直接问他:“你记不记得她,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么多年的默契让他一听就知道“她”是谁,他回答,有些犹豫:“她出意外了,你,不记得了吗?”
“那天好像是17年冬天第一场雪吧,半夜的时候她家进了小偷,那小偷进过五次监狱。”
我呼吸一时有些困难,有气无力的问,“后来呢?”
“那小偷就是蠢逼,偷到一半把人弄醒了,然后混乱中掐死了她,杀了他们全家,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把房子点了,不光烧了他们家,把整栋楼都点着了,死了几十口子人。”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听。
我坐在桌子前想了很久,碳素笔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墨水了,可是事情却越来越糟糕。
我想再赌一次,最后一次了,这次我要下重注,不成功便成仁。
她命由我,不由天。
笔墨越来越淡,我用力的在纸上写着《苦昼短》,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从眼角流出,滴在了纸上。
我最后一次回到了2017年冬天。
这次,我直接回到了半夜,我在床上醒来,摸了摸叠的整整齐齐、摆在床头桌上的校服裤子,大黑鱼和头绳还在里面。
看来我没走远,和上次回来接上了。
我赶忙起床,穿好衣服,带着头绳和大黑鱼。
我慌慌忙忙赶到她家楼下,从裤袋里掏出大黑鱼,展开刀刃,准备冲上楼。
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我,一只软软的手,插进我的裤带,慢慢撑开我紧握折刀的手。
我有些诧异,愣在原地,直到她的脸,紧贴着我的后背,小声说道:“原来,你也一直在穿越时空呀。”
一字一句,温柔的不像话,瞬间击中了我。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不是一个人,她在和我做同样的事情。
只不过在她的世界里,那个死去的人是我,她也在不断的回到过去,想要救我。比如,我有一次差点和隔壁班的同学打起来,那天晚上放学时我被他们堵在门口,混战中我被人捅死;后来我又死于车祸,她便和我一起过马路;我下楼去小卖部时踩在了一滩水上扭断了脊椎,她便准备和闺蜜先买好饮料,阻止我下楼......
但是她所做的努力全都是徒劳,事情同样变得越来越糟,为了救我,反而死掉的人越来越多。
“那这一次呢?”我问她。
“这一次你杀了人,两败俱伤”,她摇了摇头。
说罢,她把大黑鱼拿了出来,扔的老远。
大黑鱼“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我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三番五次的总是无法成功,因为一旦我成功了,在她的世界里就是我死,然后她又回来救我,我们就这样循环往复,一直徒劳的努力着。
一股绝望和无力涌上心头,我的情绪有些失控,不争气的掉下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她轻轻伸手,擦去我的眼泪。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们来到一栋离学校不远的烂尾楼下,然后上楼,她最后把我拉到一个天台上。
在这里,可以俯瞰半个城市。
“你知道吗?其实我最遗憾的事情和你一样,我后悔年少怯懦,有些话总是忍着不说,我花了那么多次,努力的去救你,却没有一次能鼓起勇气,告诉你,我喜欢你,好喜欢。”
说着,她低头,拿过她给我的头绳,系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们又聊了很久很久,聊我们各自的从前,和以后。
“其实,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没等我反应,她就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纸上同样写着李贺的《苦昼短》,字迹清丽娟秀,只差一个字就写完了。
“我要从现在回到过去,试着搞定这一切。”她淡淡笑了一下,对我说,随即补上全诗最后一个字。
“世界很大,生活更大,我们一定会再见”,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冬天凌晨的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云层照在大地,格外明亮,她的身形渐渐消散,变得模糊。
我看着她的残影和整个城市,仿佛闪着光一样,美好的无力言说。
瞬间,一股困倦和无力让我精神有些恍惚,我想张嘴说些什么,可是就是说不出来,越说不出来我就越着急,最后终于醒了过来。
再醒来时,是2020年11月15号。
我坐在电脑旁,写下来这些故事,或者说,是经历。
你说过世界很大,生活更大,我们还会再见。
可是我在像潮水一样奔涌而来的记忆的河流里努力探寻,终于也是没能找到你。
这个世界空空荡荡,只有你和我那些美好的片段,像璀璨的钻石一样划过晦暗的过去,在我脑海里闪闪发亮。
我会好好活着,你也是。毕竟你说过,世界很大,生活更大,我们一定会再见。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