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笙 第五幕 柳絮雪（二）
“嗯？蒋春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仇黎和庄学民他们呢？”
沈笠从厕所出来，便见到蒋春文站在木质围栏旁，用一种戏虐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见状，他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那么……我们伟大的科学家，你有什么看法么？”
“看法？什么看法？话说你不应该坐在包间里面么？”
“只是单纯的想要出来透透气罢了，里面有些闷，云堤城的鬼天气让这里的空气十分潮湿，尤其是在这样木质的建筑里。”她走到沈笠身边，发梢掠过沈笠的肩膀，“你的那两个朋友可以留在云堤城，这是我能过为你保证的；但是同时沈笠，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那是什么？”
“在云堤城的灾难被解决之前，我不希望你再离开了；这座城市需要你沈笠，你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可是……爆炸案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果不是么，没有实验室的科研者就像是古代将军没有利剑一样。”
“关于爆炸案的事情，我和孔献仪已经在竭尽全力调查了。沈笠你要明白，科研是单纯的，但是人不一样，身为人类的我们每天都要面对这个世界带给我们错综复杂的冲突，要在这其中明哲保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点道理我还是清楚的，虽然我一直在避免和这个世界有什么过多的接触。”
“可你现在做的还不错不是么？”
“哈哈哈，我不想接触社会不代表我不会接触社会的方法啊。”
沈笠弯腰摸着后脑勺傻兮兮的笑。
“嗯哼，这么说倒是也没错；你们三个真是好朋友呢，傻起来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蒋春文重新靠在栏杆上，雨水从腐烂的横梁交汇处滴落，透明的水珠在塑料盆栽上翻滚，远远望去竟然有一种美感。
“第二件事情，是关于你和诺可的；我想要和你再次强调一下，无论你再怎么对她，她充其量不过是个实验品罢了，这一点我希望你能过明白。之所以她现在是你的女儿，是因为我们必须保护源的存在。”
“我明白……”沈笠顿了顿，用一种踌躇的目光回答了蒋春文的话语。
“你知道吗沈笠，我本来是不打算和你说这些的，但是刚刚在餐桌上，我竟然有一点恍惚——你懂的，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连拥有一点个人生活都已经成为了一种奢望，有些时候我其实挺羡慕那些有美满家庭的人，沈笠……我……我觉得我有罪。”
“春文你到底在说什么，从机场开始你给我的感觉就一直很奇怪。”
“只是有一瞬间，我感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变，那个叫做W-02……诺可的女孩就真的像是你的女儿，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你下飞机的时候，她躲在你身后的样子吗？”
“这倒是没有……不过她本人对于这个身份也貌似没有什么不满，这一点我是没有想到的；可能她并没有收到过有关父母与家庭相关的伦理教育。”
“所以说，我们要认清现实，如果说因为个人原因导致大方向的失败，那就是不可取的，如果你的那两个朋友真的如他们所说，能够协助你制止‘源’造成的混乱局面，那我倒是也可以破例让他们留在云堤城，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那样，这座城市欢迎任何能够为她做贡献的人。”蒋春文摆了摆手，示意沈笠回餐桌，“你要记住，诺可——她只是一个实验对象，她总有一天会离你而去，把情感寄托在必将失去之人身上是无意义的。”
“可是春文，其实……”
沈笠想要说出自己在聚能生命一号发生的事情，诺可使用那股奇迹的力量将飞机带入了台风眼，从而避免了灾难的发生；但是不知为什么，他预感到如果自己说出口，自己就会永远失去什么，于是那句话也只是卡在喉咙硬生生被吞了回去。
“其实什么？”
“其实……其实……其实不用诺可，不利用‘源’，也是有阻止降水的办法。”
“那是你们科学家的事情，我看中的只是结果。”
“看吧，这就是我为什么感觉你变得很奇怪的原因。”
“什么？”
“罢了……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午餐将尽，杯盘狼藉，比起刚刚下飞机的时候，天空终于明亮了些许，望着那快速划过的云层，沈笠开始胡思乱想：这个世界其实是个电脑游戏，之所以云堤城的天空会如此的阴暗是因为某个笨蛋玩家不小心将亮度调的太低，在一个细心程序员的指导下，才有了现在的光线。
可街道两侧的路灯并没有关闭的迹象，仿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黑色路灯仍旧焕发着诡橘的光芒，虽说云堤城的街道确实十分阴暗，可也不至于到需要使用公共照明的地步。走在路上的人们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迹象，只是行色匆匆的奔走着，穿梭于茫茫的大雨之中。
“沈笠，你别发呆了，窗外面什么都没有。”
“哦，不好意思，最近脑子有点不太好使。”
庄学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二人旋即下楼至收银台处，蒋春文在开发票，仇黎和诺可则在逗水缸里面的金鱼玩。
“那么——我们接下来的计划是？”
“我得回去工作了，确认你们都安全后，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下去，三位能够正常在云堤城行动，如果有人刁难你们尽管找我就好。”
“谢谢你蒋春文市长。”庄学民做鞠躬礼道谢。
“这是我应该的，但是相应的，我也需要回报，三位都是实力顶尖的科研者，我希望你们能够尽全力阻止‘源’的继续混乱。”蒋春文说罢，坐上汽车，“很抱歉不能陪你们继续逛逛这座城市了，不过我相信沈笠会代替我完成这个任务的。”
黑色轿车消失在雨幕中，诺可上前抓住沈笠的手，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庄学民却比她抢先搭话。
“喂我说，‘源’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你现在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完成这项工作么？你什么时候变成工作狂了？”
“之前有几个静师大的学生帮我……好吧，其实确实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做。”沈笠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对于这件事情也无能为力，因为城市管理委员会的关系，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戴着镣铐跳舞。“听你的口气，学民你好像不太提得起兴趣啊。”
“我不是提不起兴趣，三个好朋友能够再在一起工作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有一点——一个气象学博士、一个工程学博士、一个天体物理学博士，我们三个人的研究方向虽说都和物理沾边，但是……相互之间的鸿沟也不能无视。”
“不过目前来说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就现在的情况而言，云堤城是最安全的地方。”
“说是这么说，但是……这和平日发表学术报告不一样，学术报告会有品行不端的人造假——而这可是关乎城市安危的问题，更何况有蒋春文这样的高官参与，事情就复杂了。”
“喂！我说庄学民，你在说什么胡话呢？”不知为何，仇黎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好几个调，“这种事情可是会断送你前程的，刚刚蒋春文市长不是说了么，我也会帮忙，关于‘源’的知识，我想以我们两个人的学习能力应该很快就能和沈笠保持一致。而且那个蒋春文，我觉得她不是坏人。”
“我只是举个例子，例子……不过你好像不太喜欢罢了。”
“岂止不太喜欢，那简直就是愤怒！”
“唉我说你这家伙，怎么一提到蒋春文你就这么来劲儿，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我……我我我——”
“博士，你们能不能别再吵架了吗，诺可的脑袋疼疼。”关键时刻，诺可居然跑出来当团队润滑剂，“仇黎叔今天才到云堤城，眼下最重要的不是给他找个住的地方么？”
“哼——人家小女孩都比你有脑子。”
没有理会仇黎的冷嘲热讽，庄学民拿出手机，试图搜索附近的酒店。
“沈笠，你家还有空的床位么？”
“我……我住的是静师大给我配发的教师公寓，说是公寓但是个小别墅哦，床位的话……我一个诺可一个就没有空的了，如果是沙发的话……”
“那算了，昨天的风暴之后我对沙发有生理恐惧，我找找酒店吧——你家在出云区么？”
“不，在莲花区的莲花路，附近就是莲花池公园，那边有个酒店不错……好几次路过的时候都能够在那里看到许多旅游大巴。你们在那里住下来也好，我们三个方便联系。”
“行，那我就先预定一个晚上……搞定！”
“这么快么？不去前台刷身份证什么的……之类的手续么？”沈笠对于庄学民在手机上敲打键盘的速度表示惊讶。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我的老古董；话说你手机上面就没有下载过什么购物或者娱乐的程序么？都过去这么久了沈笠，你这个人咋还是这么无聊？”
“我想想看啊——除了一个聊天工具、一个看电影和电视剧的、一个看新闻的、一个看冷笑话的……好像就没有别的了，还有，我没网购的习惯。”
“冷笑话？你居然还会看冷笑话？”
“别看我这样，我偶尔还是有点幽默感的。”沈笠摆了摆手，拿出黑色的折叠伞准备离开饭店，庄学民却抓住了他的手。
“我不信，除非你现在来说一个我听听。”
“我想想看啊……有一群伟大的科学家死后在天堂里玩藏猫猫，轮到爱因斯坦抓人，他数到100睁开眼睛，看到所有人都藏起来了，只有牛顿还站在那里。爱因斯坦走过去说：‘牛顿，我抓住你了。’牛顿说：‘不，你没有抓到牛顿。’然后爱因斯坦说：‘你不是牛顿你是谁？’紧接着牛顿又说：‘你看我脚下是什么？’爱因斯坦低头看到牛顿站在一块长宽都是一米的正方形的地板砖上不解。最后牛顿说：‘我脚下这是一平方米的方块，我站在上面就是牛顿/平方米，所以你抓住的不是牛顿，你抓住的是帕斯卡。’这个怎么样？”
“呃……听起来确实挺冷……”
庄学民装模作样的打了一个哆嗦，一旁的仇黎却忍不住傻笑，只有对于物理学知识完全不了解的诺可站在原地看着三个大男人发愣。
“哈哈哈——咳咳——那么，我们来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行程吧。”仇黎故作镇定，“有酒店住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我不能每天都住酒店吧。”
“如果你担心钱的方面，你放心好了，我庄学民一点点酒店钱还是付得起的。”
“不不不，除了住宿费之外，那就是我现在可以说算是个无业游民了，老让你花钱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哈？你之前在实验室的时候天天来吃我榨菜咋就没不好意思？”
“你——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再一次的，仇黎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是难以共情的，但是他却一点也不生气，朋友之间相互开玩笑再正常不过了，“好吧……一个博士在如今这个时代没有工作这简直太不像话了，总而言之先保证温饱和有房子住吧，这几天看看云堤城这地方有什么职位我可以去应聘一下。”
“工作的话，教师如何？”二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沈笠，“之前学民你不也说过么，这貌似是咱们走出实验室最适合的职业了，静海师范大学我好歹还是认识一些人的，我去那边试试看。”
“教师是么？传道授业解惑倒也算是个好主意，我那可能一辈子都用不到的教资终于也算是有点用了。”
“沈笠你帮我也谋一个呗。”庄学民提出要求，“如果可以的话……你知道我当所谓的演说家已经太久了，我想重新体验一下象牙塔的生活，看看自己的水平还在不在。”
“交给我好了……那么……分头行动？”
“当然了，这样办事效率高一些，我和仇黎先去派出所办身份证，然后买完东西就去莲花区和你汇合；你的话，就和你女儿一起去那个什么大学看看这事情能不能成。”
“静海师范大学。”沈笠提醒。
“对对对，静海师范大学，瞧我这记性。”
4月27日 云堤城 出云区 云堤城市政大楼附近
蒋春文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放下包，拿起桌上的药瓶往嘴里倒了一把，而后拿起一旁的凉白开一饮而尽；就在她准备伸个懒腰放松一下的时候，却感觉身后有一阵奇异的目光，不过对于这种气息，蒋春文早就熟悉不过了，所以即便不用回头，她也能够确认对方的身份。
“信业区区长把你们办公室的电话打爆了，他找不到你，所以找到我这里来了。”
“那么……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几个日本的渔民跑到了咱们的导弹浮标靶附近，被一艘昆明级驱逐舰拦了下来，他们现在停靠在信业区的上雨港，那个区长急坏了，海浪太大他们被困住了，而且云堤城也没有什么军事设施，没办法对那艘驱逐舰长期维护——不过，这对你来说都是小事对吧。”
“奇怪，你作为城市管理委员会的委员长，按理说这事情不归你管啊何自明。”
蒋春文回过身，只见一个身高一米八、梳着精干短发、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男性斜靠在墙边，蒋春文进来时之所以没有看见他是因为他站在了门后，处于视野的死角；一般人绝对会被他这种怪癖的性格吓一跳，不过蒋春文却早就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也见怪不怪。
何自明，城市管理委员会的委员长，上次蒋春文和他见面的时候是在与沈笠一起开有关城市未来的会议上，城市管理委员会的办公地点在信业区，云堤城市政府在出云区，这两个地方中间隔了一个莲花区，所以双方很少来往，即便是有工作交集，也大多是通过电话联系。
“一把手失踪了，找二把手难道不是最能提高办事效率的么？”
“哼，你这解释倒也不算牵强。”
将吃完的药瓶丢到垃圾桶，蒋春文重新坐回落地窗前的椅子上，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这位男子。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前一阵还说身为公务员要以身作则，现在的形式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居然还有闲心去……”何自明看到了对方手中的那张发票，“……公款吃喝？”
何自明走到办公桌前，视线略过桌上的那张发票。
“这可是很严重的诽谤哦，我这可不是公款吃喝，我和沈笠博士商讨了城市的未来，严格意义上也属于公事。”
“没想到你这么保守的人也会这么认真的为城市着想。”
“你别在我这里阴阳怪气了，如果说对云堤城有贡献的人算我一个，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你。”
“是啊，按照你的说法，如果当时竞选的时候是我当市长，云堤城就不是一座桃花源了。”
“人民会选择出最适合这个职位的人，何自明；说吧，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费心跑这么远的一趟？”
“我有两件事情要汇报：第一件，委员会的督查组发现粮食局那帮饭桶在弄假账，他们以为趁着这段时间因为天气限制运输的关系，我们的注意力有限，悄悄把咱们立体农业生产的粮食卖出去就不会被发现，简直是太异想天开了，我怀疑他们用劣粮充好粮，昨天你们这儿不是所有人都闹肚子么，可能和这件事情有关。”何自明在房间内踱步，走到书架旁，看着上面的锦旗长长叹了一口气，“第二件事情，委员会对四月份云堤城的经济状况做了评估，因为贸易受阻，我们的经济指标已经开始下滑，政府债务比起以往多出了百分之一百三，必须要做出什么改变——是时候扶持其他省份的企业入驻云堤城来缓解经济压力了。”
“又是粮食局啊——该双开的双开，该撤职的撤职，这事情你来搞定，至于第二个问……”
“春文，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就算开了一个，另一个上来的也是云堤城的本地人，本地人的话很容易‘操作’一些东西，这次我们委员会发现了这些蛀虫，但是下一次呢？”何自明上前一步，双手放在木制办公桌上，额头前倾，因为灯光的缘故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双眼失去光泽的骷髅。
“我们云堤城的人都知道这座城市的建立不易，我相信那只是少部分人罢了。”
“对，你说的没错，我也相信这座城市最初的建设者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你想想看，云堤城建立已经几年了？人口更迭已经完成了一代甚至两代，思想观念已经发生了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云堤城已经和大陆的其他城市不分仲伯；把它当做新兴城市的观念已经过去了。”
“所以，你认为你比我更懂社会学么？”
“并不敢，我只是在考虑如何避免出现类似大陆的失业潮。”
“我们还没有引入大量人工智能，所以暂时还不需要担心这些。”
“我们许需要担心的是发展停滞，我承认云堤城在你的政策下成为了新一线城市之一，但是除了贸易和旅游业，我们的商品基本上都是自产自销，这是个怪圈，我们必须从这个圈子里面跳出去；之前聚能生命有个叫做徐振海的人找我聊过，他说他愿意……”
“你要是再敢提那个名字……”
“对不起，是我的错。”
何自明有些委屈，一米八个头的他在办公桌前站着低头，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爱。
“我开玩笑的哈哈，其实我也不是特别讨厌那家伙，只是单纯的合不来。我们公务员做事情要避免掺杂个人情绪，如果那个徐振海和他的聚能生命能够给云堤城带来好处，我肯定义不容辞，但是在几经考虑后，我还是认为这件事情太过于冒险。”
“种下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今天；蒋春文，全球化趋势势在必行，云堤城不能采取这种遗世独立的生存法则，否则会被淘汰。”
“笑话，合着谁能个把云堤城连根拔起吗？”
“我这不过是比喻罢了，你坐在办公室里面太久了，应该出去看看。”
“出去看看？”蒋春文突然把目光集中到何自明身上，眉毛不由自主的抖动，“好啊，那我走一趟吧，去看看那些粮食局的饭桶究竟在搞什么幺蛾子。”
话毕，她重新披上大衣，拿起小挎包准备出发。
“这才对嘛，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会何自明，你别急着走，你和我一块儿去。”
“嗯？为什么我也要去？”
“你来给我开车，我那司机拉肚子请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