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力地在浪潮中挣扎，只是希望自己不留遗憾。

风在哭泣。

太阳城的海风，哭泣的声音，与平时阳光开朗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咆哮的狂雷声是声嘶力竭的呼喊， 拼凑起来的乌云是海风的枕头。至于清洗了整个太阳城的暴雨……

那是风的绝望。

那是无法实现愿望的绝望。

这份绝望拉断了沿街的梧桐，撕碎了灌木丛中的百日红，掀起了冲天的巨浪。

十岁的我站在海边，朝着海风呼唤着。

即便我不明白他的绝望，即便这看起来不自量力。

但这是我现在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只是因为：

我能听得懂风的语言。

-太阳之城，月亮之城-

1

十岁那年的暑假，考虑到爷爷奶奶的养老，我们一家离开了生活多年的青城，搬到了海边的太阳城。

太阳城里，随处可见太阳的影子。

无论是天空中的大太阳，还是下午穿过树荫、落在地上的“小太阳”，都是太阳送给这座海滨小城恩赐。

太阳西下，夜色温柔。有时候，明月会盘桓在夜空中。月亮上班的时候，她会将自己摘取的，金灿灿的阳光拿出来。等阳光清洗到洁白后，才会把这些温柔的白光撒在太阳城的土地上。

而没有月亮的夜晚，城中央的太阳鸟雕塑就会接上月亮的班，默默守护着太阳城的人们。

所以，太阳城的人从不惧怕黑夜，只要太阳鸟还守护着这篇大地，明天的太阳依然会升起。

这些是我和太阳城的海风见面一个星期后，他讲给我的故事。

太阳城的海风很喜欢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有从旅人那里听到的，有从一枚蒲公英种子那里听到的，也有从旅行的风那里听到的；当然也有发生在太阳城里的。

他在讲听来的故事时，声调总是很高，还会露出好看的笑。

只是，海风在讲关于太阳城的故事时，总会心不在焉地踢踢地上的小石子、揪揪流浪猫的耳朵。

他说，他不喜欢与太阳城有关的所有故事。

但他还是会把这些故事耐心地讲给我听，讲给刚从外地搬来的孩子听，即便其他的孩子根本听不到海风的声音。

真是奇怪的风，和故乡那位温柔的春风完全不一样。

2

刚来太阳城的时候，我并不是那么喜欢海风。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海风的味道太独特了。

海风每次出现的时候，他身上总要换一次味道。有时候是煎饼和大葱味儿，有时候则是浓烈的鱼腥味。

那时候我一直都在想，风怎么会有鱼腥味和大葱味呢？明明故乡的春风就没有这些味道。

当然，如果只是味道奇怪也没什么。我不喜欢海风，更重要的原因是：太阳城的海风太热情了。

记得我们一家刚出太阳城的新火车站时，我正好看到，海风以夸张的姿势，冲向了普通的游客，给了那位陌生的游客一个大大的拥抱。

当他拥抱着游客的同时，他还顺便吹歪了陌生叔叔的烟，碰倒了孩子的冰淇淋，掀掉了前面姐姐的草帽。

海风抱过了所有游客后，他转过头来，先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妈妈的发梢。

风的语言，不仅仅是能听得到，也是能看得到的。

我看着海风的动作，估计下一秒，他就要对我们下手了。

果然，海风抚摸完妈妈的发梢后，便张开双臂，冲着我们跑来。

海风得手了，他抱住了家里的四个大人。而我向不远的站前广场跑去，才避开了海风的拥抱袭击。

“大儿子，你跑什么呢？”爸爸在不远的身后问到。

而我只顾着甩开后面的海风。

“太阳城的风挺舒服的，刮脸上一点都不疼。”妈妈称赞到。

但我还是怀念故乡温柔的春风，丝毫不认同妈妈对海风的赞美。

人是跑不过风的，周旋了几圈之后，我也被海风给抱住了。

海风在我的身边环绕着，浓烈的海腥味冲进鼻腔，并在鼻腔中炸开。这股气味穿过气管，沉进肺里，融入了血液中，尝试着让我去接纳这陌生的味道。

我推开了这团抱住我的风。

见到我抵抗的样子，风松开了他的怀抱，在我面前悬停着。我就趁这个机会，我跑回了家人那里。

只是当我回头望去，却看到海风停在站前的广场。他愣愣地看着我，忘记了给新来的旅客大大的拥抱。

海风那时候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从那一瞬间开始，他就知道我能读懂风的语言呢？

3

刚来太阳城的第一个星期，海风总是在缠着我，可能他真的希望在我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但海风越是缠着我，我也就越生气。尽管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海风表达友善的方式。但这种方式对刚来太阳城的我来说，多少有些粗暴，毕竟突然被陌生而巨大的风抱住，心底还是会感到害怕。

来太阳城的第三天，我从家里跑出来玩。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走在人行道上，一旁的梧桐长得很高，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斑驳的光。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静静观摩起北方见不到的叶子。正当我抬头看着梧桐树鲜活的绿色时，海风突然从正前方冲过来把我包裹住。

他可能是刚从海边赶过来的，身上还有那么一两粒沙子没冲干净，其中一粒就被海风无意中吹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小时候很害怕沙子迷眼睛，一来是真的很不舒服；二来，我那时候以为，沙子进了眼睛后，就会钻进眼球后面，然后被挤进大脑，直到沙子把大脑填满。

在沙子眯眼睛的瞬间，我紧紧闭住了眼睛，两滴眼泪就探出了脑袋，像滑滑梯一样，顺着脸滑了下去。

等眼睛终于能睁开的时候，我一边哭，一边往家的方向跑。

下午奶奶在家，她一开门就见到我一边哭一边冲向卧室。

而我冲向卧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上了卧室的门和窗户，打开空调，趴在床上接着哭。

奶奶在卧室外敲了好一会儿的门，问我被谁家小孩欺负了。我一直没有回应，所以敲门声过了一会儿也没有了。

哭的时候，我听到了敲玻璃的声音。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转头看了究竟。原来是卧室的窗户正在被风敲打着。

风的力量很大，几乎要把玻璃敲碎。

我下了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拉上了窗帘。

又哭了一会儿，等敲玻璃的声音没有了，我才拉开窗帘的一道缝。

缝里的云自在地在天空中飘着，缝里的树笔直地在后院里站着。至于躲在树荫中避风的喜鹊，见到海风离开，便张开翅膀，扑啦啦地朝着白云飞走了。

我这才放心拉开了窗帘，外面的光线涌了进来，淡黄的墙壁一下子被窗外的天空染上了浅浅的蓝色。

这时，我低下头，看到窗外的窗台上放着一枚贝壳。

我捡起这枚贝壳，放在手中细细端详。这枚贝壳通体洁白，海水在这枚贝壳表面上画着纵向的花纹。贝壳摸起来比较干燥，不知道放了多久。

与海风第二次的见面，我们闹得很不愉快。为了避开海风，之后几天我都没有出门，但我都准时在下午某刻听到敲窗子的声音。

每次声音消失之后，窗台上就会留下小礼物。像是圆滑的石头，透明的玻璃。有一天，我还收到了一只被晒干的海星。

当海风在第四天敲完窗户，放下礼物，准备离开的时候……

我打开了窗。

孩子的忘性是很大的，刚来太阳城的不快，其实早就被忘一干二净了。

所以我打开了窗，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乡的海风。他谨慎地拿起了窗台上的礼物，放在我的手心里。

今天海风带来了一枚小小的海螺，他说，在海螺里能听到海的声音。

我望着手心上还没有拇指大的海螺有一些出神。这么小的海螺，该怎么听到海的声音？

看到我并没理解他的意思，海风就告诉我：他想请我去海边看看。

海边？

我对海的印象不多，只是通过观看电视阅读书本，在脑子里想象海的样子。描述海的用词都很奇怪，最常见的，就是无边无际——为什么要这样形容，岸不就是海的边界吗？

所以，我一直都很想看看无边无际是什么样子的。

我告诉海风，我要和妈妈商量一下，应该会周末过去。

海风松了一口气，他反复向我确认了好几次，才放下心去太阳城的新火车站那里迎客。

那天晚上妈妈又很晚回家。她一到家，就换上围裙，去厨房做菜去了。

走到厨房门口，我似乎听到她的一声叹息，但那叹息声马上就被热油炒菜的声音盖了过去。

我拉开了厨房的门。

“妈妈，我们周末去看海好不好？”

“看海，好啊，周六下午我陪你去。”

她只顾着低着头炒菜，话只是下意识地回答。但我知道她是很守信的，也就没再多问。

4

盼望着，盼望着，周六来了。

那天我起了一个大早，吃完饭，我问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马上，马上。”妈妈这时正在拖地。

上午，我趴在沙发上，看着电影频道每周六播的动画电影。一轮电影结束后，我问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马上……喂您好，我是昨天……好的，谢谢您。”妈妈正好打完了一通电话，然后过了一会儿才放下。

午饭吃完后，妈妈会睡一会儿午觉，而小孩子是很有精神的，我也一样。睡不着午觉的时候，只能在各个房间里窜来窜去。

妈妈卧室的房间打开之后，她已经换好了衣服。接着，她拿起钥匙，牵起我的手，我们就出发了。

公交站离家门口不远，车来了，她给了我一枚一块硬币和一枚五毛硬币，让我投进零钱箱。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城市的建筑也在车窗中换着姿势——先是背靠背，然后排排坐。当最后一栋建筑不见的时候，侧窗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顺着窗户，能看到泻湖。几只海鸥在泻湖湖岸休息了一会儿，张开翅膀朝着东边觅食去了。

经过泻湖没多久，我和妈妈下了车，正好看到海风冲向我们。看得出来，他依然想给我们一个拥抱，但他及时停住了自己的步子，然后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旅客们的头。

海风跟在我们身旁，悄声告诉我往哪走。我们就照着海风的指示，穿过了一个宽阔的广场。

广场后面是金黄的沙滩，而沙滩的后面的，就是海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海。

脚边的海水清澈透明，而稍微远一些，海面就开始变成碧绿色了。要是再远一点，也就是远到了天空的地方，海又摇身一变，成为了蔚蓝色。

我这才知道，原来海也是有尽头的，海的尽头，正是地平线后面，更广无边际的天空。

海风是一位合格的向导。他不仅带着我们来到海边，还会给我们介绍太阳城的海滨美景。

尽管他的听众只有我一个人。

正值旅游旺季，海风除了给旅客做导游以外，也会承担一点救生员的工作。就在刚才，有一个孩子被海浪推到了离岸边很远的地方。在救生员入水之前，海风就把这个孩子一点点地推回了岸边。

海风说，晚上他也会负责救生的任务，不过晚上说是救生，其实更像是引导。夜深的时候，海风会守在沙滩边。因为夏天的每个晚上，海边总会冒出几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朝着大海里面走。这时海风就会拼命地把他们往远处推，推着推着，那几个喝醉酒的人就清醒了很多，看了一会儿夜晚黑漆漆的大海之后，就晃晃悠悠离开了。

工作闲暇之余，他还会从海中央那里摘取一朵朵洁白的浪花，轻轻地放在离沙滩很近的海面上。

浪花是不能上岸的，因为浪花在碰到陆地时，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太阳烤化掉。

我站在沙滩边，从海面上掬起其中几朵，洁白的浪花在我的手心中飘着，小小的，轻飘飘的。还没飘多久，浪花就从指缝中溜回海里了。

海风把脱手的浪花再推到我的脚边，结果他用的力气有点大，推上来的海水直接把小腿没过了。见状，海风马上又把多出来的海水拉回了海里。

冰冰凉凉的海水，带着柔软的海沙，从脚面上像滑滑梯似的，骨碌碌地溜进了海里。

这时，海风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力气，又一次把海水和浪花推了上来，反反复复，从未停息。

那天，我捡着贝壳，踩着沙坑，堆着沙丘，和海风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5

海风会说许多种语言。

每年夏天来太阳城看海的，除了外来的游客，还有不同地方的风。那些来旅游的风会钻进人类的交通工具里，然后流浪四方。

在我看来，风的语言是相通的，但海风就是不明白外来的风说的东西。为了招待这些来旅游的风，他学会了多地方言，有时候还能来几句外语。

我是在一个周日知道海风还有这个习惯的。那天，我妈带着我去看未来要读的新小学。那所小学刷着粉墙，三层高。最特别的是，有一面墙长满了爬山虎。那面墙在爬山虎的覆盖下，粉色的墙面反而成为了茂密绿色中含苞待放的花蕾。

我们看完学校就往家走了。走着走着，一股泡菜的香气将我围绕住。转头一看，是太阳城的海风，他正在练习刚学会的韩语。

只是，海风还没练习几句话，就站定在那里，并朝着西边望去。

顺着海风望着的方向，我看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外地车辆。等最后一名乘客上了车后，那车便朝着西边开走了。

太阳城，风平浪静了约有一分钟。

“妈，我想在外面转转，过会儿回去。”我放不下心，就转过头，向妈妈撒娇。

“你带钥匙了吗？”

“没……”

“那就别乱跑，跟我回家。”

“那我可以在院子里玩会儿吗，你布置的任务我明天一定会做完的。”

“不准玩太晚，四点必须回家。”

“好！”

我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是因为我妈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她才不会管我我有没有在小区里玩。

回到家后，我匆忙拿起家里的钥匙，飞快地往新学校跑去。

新学校那面长满了爬山虎的墙上，爬山虎轻轻摇动着——原来是海风倚在墙上，望着天空发呆。

“海风，海风？”

我呼唤了两声后，爬山虎的叶子被风掀了起来，漏出了浅绿色的另一面。

当那面墙全部归回翠绿色的时候，海风已经浮在我的右手边了。

我们沉默着朝西面走了一小段路。

今天天气很热，这段路上，我一直躲在阴影中。海风则挡在我的右边，虽然他想带来一点清凉，不过今天太阳很热，所以海风也变得热烘烘的。

“海风。”我问到，“你怎么了？”

海风摇了摇头顶上的梧桐树，正值夏天，没有一片梧桐的叶子被晃下来。

此时，又一辆外地的车开走了。海风看着那辆开走的车，没有摘叶子的动作。

“海风，你舍不得他们吗？”我轻轻地问他。

头顶上的梧桐树剧烈地晃动，从树叶中漏在地上的阳光，在地面上跳起了摇摆的舞步。

过了好久，这场骚动才慢慢停了下来。

当漏过树叶的阳光平静地躺在地上，海风讲起了另一个故事。

鸟儿有候鸟有留鸟，风儿则有候风与留风。

侯风一年四季都在奔波，他们会给不同的城市装点上不同季节的装饰。在完成了这座城市季节的装饰之后，就会离开这里，来年再回来拜访一次。

而留风，顾名思义，一年四季都守在这座城市里，与这座城市共生息。

据说，有的留风就是在城市里出生；有的留风曾经是候风，因为不喜欢长途奔波的日子才变成了留风；也有的留风，曾经是其他城市的留风，因为那座城市慢慢地成为了空城，城里没有了需要风的人们，这位留风才决定去更需要风的城市。

海风是和太阳城一同出生的留风，他从未离开过这片大海。当太阳下班、月亮休班、太阳鸟值班的时候，海风就会在太阳城内巡视，成为了守护太阳城的第四人。

在他们的守护下，渐渐地，太阳城变成了一个很适合居住的地方。很多外地的游客慕名而来，有人来看三天的海，有人决定在这里久居，其中大多是爷爷奶奶辈的人。

海风在招待客人的过程中，认识了许多从外地来旅游的风。他从其他风那里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永不融化的雪山，还有比海水还咸的湖，还有从未见过一滴雨水的荒漠。

而随着太阳城的知名度逐步扩大，海风也见到了肤色和太阳城居民们完全不同的人，也认识了来自另一片土地上的风。

这时海风才知道，在海的另一面还有其他的大陆，那里住着不同的国家的人，也吹着不同味道的风。

说着，海风围着我转了一圈，停在了火车站的方向。

海风问我从哪里来。

我回答他，我从青城来。

一提到故乡青城，我就打开了话匣子。我讲到从青城来太阳城要坐30个小时的火车，我讲到青城的山一到夏天就会铺满浓浓的深绿色。我还讲到，海洋一样无边无际的草原把青城围了起来；七月初的青草，在洒满阳光的大地上闪闪发光。

我一边讲着，一边慢慢往前走，当我讲完了青城的故事，海风已经被我甩在身后了。

我等着海风跟上来，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一座连风都不愿意待的城市，还有什么生机可言呢？

所以每座有风居住的城市，都会想办法留住风，至少希望留风能为这座城市维持体面的生机。

有的城市建立起一座座迷宫一样的高楼，将外来的风困在其中；有的城市营造出包容的样子，为风提供最舒适的工作环境。

太阳城留住海风的办法其实不难：

让海来帮忙。

“海？海是怎么留住风的呢？”我不解地问。

海风想了好一会儿，应该在想该怎么跟我这个十岁的孩子解释。

海总会有办法，去控制风的流向。

海风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建起了一面无形的墙。白天的时候，海风可以在天空中任意漂浮。只是在接近那面墙的时候，海风就会被海拉回海面，再也无法前进一步。这时，海风就只能折返回海岸。

而到了晚上，海风只能贴地飞行。如果这时候冲向大海，大海就会把海风扔到天空中，然后被那面看不见的墙推回海岸。

还有一次，海风想尝试着从西边离开太阳城，但就当他飘到太阳鸟雕塑的时候，感觉自己被拽住了。

他回过头，朝着东边一看，看到了在街道的尽头，那一望无际的大海，栓住了自己的脚。

海风已经尝试了几十年，却从没有摆脱海的控制。

直到，他遇到一位曾经的留风。

那是海风有一次接待从南方过来玩耍的旅游风时，海风听旅游风说：他曾经是他们那个都市的留风。

旅游风还对海风讲了很多外面的事情，比如每个城市都会在留风活动的范围内，留下一个离开这座城市的小小出口。

出口的形式多种多样，也许是个洞，也许是一辆车。

那出口也可能是一张纸，纸上面写满了读不懂的晦涩文字，只要正确解开文字上的密码，就可以打开离开这座城市的门。

据说那两年，有很多南方的留风穿过了那个叫“出口”的地方，离开了故乡，飞向了更远的天地。

说到这里，海风的心情明显好转了许多，因为我看他玩起了商店门口挂着的风铃。

“那，太阳城的出口在哪儿呢？”我试探地问他。

海风想了想，他贴近了我的耳朵，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夏天的清晨，太阳初升之前，太阳城就已经从朦胧的睡意中初醒。

运货的大车和去海边看日出的小车，用不大的声音，为这座城市制造了黎明前的喧嚣。

路旁花坛里的植物——百日红啊，石楠花啊，狗尾草啊......也被小小的喧闹声吵起来，在海风经过的地方窃窃私语。

海风也就在这时候，从私语中听说了月亮城的消息。

百日红说，月亮城与太阳城相伴而生。

狗尾草说，月亮城在太阳城地下，是一座没有白天的城市。

石楠花说，月亮城是太阳城的明天，那里灯火通明，许多外来的风在那里愉快嬉戏。

既然外来的风也可以去月亮城，太阳城与月亮城相连，或许可以从月亮城中，寻找离开这座城市的办法。

但是花花草草话还没说完，就默契地安静了下来。

它们在回避关于月亮城的任何问题，整个太阳城的人、事、物都在有意回避月亮城的问题。

当海风讲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之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公园。公园里并没有多少人，一个带着滑板的孩子，刚从树荫里钻到广场上，就因为太晒，灰溜溜地逃回树荫里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海风这么执着外面的世界呢——明明留在自己的故乡里就很好啊。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海风，也告诉他：如果自己可以选择，我希望能留在青城。

但海风说，他想成为在天地间游荡着的候风，去看看别人说给他的世界。

说着，他摘下来一枚梧桐树的树叶，交到了我的手里。

“可以请你帮我吗？

“你听得懂风的语言，也能听得懂人的语言。

“你能听得懂风的私语，所以，说不定会有风告诉你答案……”

我望着海风，双手的食指拘谨地搓来搓去。

见我在纠结着怎么回应时候，海风将我环绕住了。

他轻轻地抬起了我的双手，然后，一阵奇妙的力将我往空中牵起。下一秒，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接着，海风用我从未见过的巨大力量，背着我飞了起来。

我们飞过了几只麻雀，超过了几只鸽子，还险些撞到了一个塑料袋和一棵树的树冠。

而当我的双手因为惊慌失措而乱动的时候，海风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别害怕，你看。”

海风在我耳边低语，于是我睁开双眼，看到了不一样的太阳城。

原本重我好几倍的轿车沿着灰色的长绳运动，现在这些轿车只有玩具模型的大小。

城市的那些高楼都变成了各种正方形、长方形的台子。有的台子上飘着五颜六色的碎布片，有的台子上竟然涌出来一小块绿色。

俯视完城市的风景之后，我抬起头，看到在城市的另一头，一片灰蓝色的飘带落在了那里，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一个边界。

原来世界不仅可以是那些庞大的水泥块，也可以是各种水泥的小图形；原来那些在马路上跑得很快的小汽车，也可以变得像手中玩具一样可爱。

如果海风看到春城，会和此刻的我是一样的心情吗？

海风最后把我送到了我们小区的后院，阳光把院子抹上了一层太阳的颜色。晾晒的被子是金的，院墙上的爬山虎是金绿色的，而水泥地面是金灰色的。

为了不被别人看到，海风抱着我，慢慢放在了晾晒的被子后面。然后，海风掀起了挂在绳上的被子，轻快地离开了。

当被子终于停下飘动，我的内心也终于平静下来。

或许，帮海风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忙，也不是不行？

6

说起来，这个暑假我不需要做作业。

因为我是转学生，这边的老师不会检查以前学校的暑假作业。

当然我妈还是给我布置了学习任务。只是她忙着四处找工作，一直没有时间检查。

所以我也就有了很多时间，和海风一起去找月亮城。

决定了和海风一同去寻找月亮城后，我找出了爸爸新买的太阳城的地图，拿出了蜡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每找过一个地方，我就在上面打上小小的红叉。

我们去了热闹的韩餐厅，米酒和泡菜的香气勾起了胃里的馋虫，只是在食客们大快朵颐的时候，没有提到月亮城。

我们还去了离家不远的购物中心，以海风庞大的身躯是无法进入狭窄的建筑物中。所以海风让我进去看。我在购物中心的一楼找到了四楼，没有看到一点月亮城的消息，只好排了一会儿队，买了一个冰淇淋出来，还被海风咬去了一大口。

我们还去了一家游戏厅，可能因为今天是工作日，游戏厅中没有多少人。我在游戏厅里看到了一扇锁上的门，门上面画着月亮，便大胆猜测：这扇门后面就是月亮城。

结果出门转一圈才发现，那扇门的另一边，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巷子。所以那只是一扇普通的门，既不是前往童话世界的魔法衣柜，也不是穿墙才能到达的站台。

天色已晚，海风送我回了家。

吃完饭后，我拿着地图躺在床上，拿起了红笔，在上面打上了一个新的红叉。

一连半个月，我和海风完全没打听到月亮城的消息。每次望着增加的标记，我都会想，我们真的能找到月亮城吗？

我抱着那张地图，进入了梦乡。

7

我梦见自己和海风来到了月亮城，那里的灯光五彩斑斓的，居民们在月亮下聊着不知道谁家的闲话。

我和海风来到了一扇巨大的门前，有趣的是，门上面直接挂着“出口”两个大字，看来这里就是我和海风要找的地方。

那扇门有十几层高楼那样高，我并没有推动它的力气。但海风只是轻轻一推，那扇门就有了一个能让海风穿过去的缝隙——尽管这个缝隙可以让两个我并排过去。

海风出了这扇门，离开之前，他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地看着我。

不，他不仅仅看的是我，他看的还是这座月亮城，甚至是......

雨下了起来，一开始只是一点点的小雨滴，到后来，雨水越来越大，稀里哗啦的声音吵得整个月亮城不得安宁。

雨滴渐渐汇聚得像黄豆那么大，豆大的雨点一点点浇灭了月亮城的灯火，融化了月亮城的地面，连海风都消失在月亮城的雨幕中。

雨水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眼前的世界被雨水洗成了一片黑色。

雨水的声音交织着，雨滴在防盗窗上发出清脆声响，雨落在树叶上有点沉闷。更多的，还是雨水落在水泥地上，哗啦哗啦的，吵得人睡不着觉。

再有就是刮风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什么巨大动物的低吼……确切地说，是什么巨大生物的叹息。

我在风雨声中醒来，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

下雨了，这是我来到太阳城之后的第一个雨天。

起床之前，我在床上躺了有五六分钟，听着雨声，听着隔壁卧室的奶奶发出轻轻的鼾声。

我掀开被子，慢悠悠地刷了牙洗了脸，拖沓地走到了餐厅。在和谐的雨水声中，橡胶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总显得格格不入。

餐桌上有张妈妈写的字条，她说她要出去一趟。

早餐很简单，白粥，馒头，昨晚吃剩的炒菠菜。我拿起了馒头，刚咬一口，外面就响起了雷鸣，一时间盖过了稀稀落落的雨水。

好像是风在哭？

我匆忙把剩下的几口馒头塞进嘴里，刷完碗后，回卧室从存钱罐里翻出了两枚五毛的硬币，换上雨衣。

趁着奶奶还没有睡醒，我轻声锁好家里的大门，坐上了去海边的公交车。

海边，是我能想到唯一一个能找到海风的地方。

我坐在车上，望着下雨的太阳城。整个城市仿佛漂浮在海浪之上，两旁的行道树在风中随之而摇摆，其中一根梧桐的粗壮枝干，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颠簸，而掉在了人行道上。

一枚被撕碎的百日红花瓣贴在了车窗的右下角，那枚花瓣抓了好一会儿车窗，终于在公交车开到了海边车站后，被海边的大风吹走，消失了。

海边的雨反而没有城里那么大，零星的雨滴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但海边的风很大，我刚下公交车，还没等站稳，就差点被风给吹到了地上。

我顶着海风一步步地挪到了海边。

今天的海风是暴戾的，他在云中翻滚，反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他把头埋进了云层当中，闪电、狂雷，都是海风无力的哭喊。恐怕再靠近一点，就会被他卷进风暴的乱流。

“海风，海风！”我在呼唤他。

海风依然在哭泣着，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呼唤。只见他抱紧了云层，天空变得更暗了，仿佛从此以后将见不到太阳。

“海风！海风！”我依然在呼唤他，尽管嗓子喊到破音，尽管雨水灌进了嗓子，但我依然在呼唤他。

海风从天空中摘下了一朵云，抱在了怀里，刚刚厚重的云似乎有了一点舒展。

一阵小小的风吹进了耳朵中。

“可以陪我一会儿吗？”海风请求到。

我答应了他。

于是，我坐在海边的长椅上，看着一簇簇的浪花冲向了岸边，又被海水带了回去；天空不断地变化，灰白的云层交替流过，偶尔还有隐约雷鸣响起。

终于，海面上的云层洗去了灰色，天空亮了起来，乌黑的云被海风推到了西边。

当最后的零星雨滴融入了大地，海风依然抱着刚刚那朵云，但他不像刚才那样狂躁了。

“我没事了，只是刚刚有些难受。”

海风他尝试着用之前开朗的语调，但轻轻的抽动声没能瞒过我的耳朵。

他说，自从听说了外面的故事，每年的夏天，他都会来海边大哭几场，把情绪发泄干净就好了。

海风此刻孤零零的，他好像在有意和我保持着距离。

我望着他，向他张开了双臂，就像刚来太阳城那天，他张开了双臂迎接我一样。

或许会帮到海风一点小小的忙？

海风见我向他伸出了双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沿着海面，来到了我的怀里。

“谢谢你。”海风贴着我的耳朵说。

第二场雨紧接着下了起来，但这场雨温和了很多，一如春日的绵绵细雨。

8

那场匆忙的大雨结束后，我和海风还会相约寻找月亮城的踪迹，同时，海风也会带着我在太阳城里找些好玩的地方。

比如太阳城里有一条街，街道两旁种满了梧桐树。层层叠叠的树叶恣意地生长着，挡住了这条街的天空。

比如太阳城的北边也有山，尽管不像青城的青山那样连绵不绝，远远望去就是一个比太阳城所有建筑都高很多的土包，而且露出的大片都是黄色的砖石。但从山脚下往上生长的绿色纹路，也成为了两眼的装饰。

而今晚，海风要带我去一条巷子，巷子里是热闹的夜市。

这个夜市是晚上海风闲逛时偶然发现的，夜市刚开没两天，每个晚上都会聚集很多游客，所以海风想带我一起去那里转转。

当然，他用的理由还是要和我一起去找月亮城。

那晚我们来到了夜市所在的巷子，这条小巷两旁都是店家的摊位。小巷不长，不宽，商家的招牌高挂在头顶，看起来有点拥挤游客更是把整条巷子塞得满满的。无处落脚的海风只好在小巷上空挤进来，看看这里的新鲜玩意。

步行街里，关东煮、小龙虾的味道揉在一起；他乡的、本地的游客们都在这里汇集。

有趣的是，这里的旅游风也不少。参观夜市的旅游风个子都比较娇小，最小的，不过手掌大。但这样的小风，竟然也能推得动和他体型差不多大的风车呢。

游客的赞赏声，店老板的吆喝声，还有小小的风声搜混在了一起，只有集中精神才能分辨出别人在说什么。

“给我来这个和这个...”

“这也没啥玩意儿啊...”

“快点，我数三个数：一...”

“下回再也不想来太阳城了，好麻烦...”

这句话的声音里，夹杂着飘忽不定的气流声——这是风的说话方式。

我顺着说话的方向寻找去，看到两阵从外地来的旅游风，正背对着我漂浮在关东煮的摊位上。他们一边聊着太阳城的所见所闻，一边吸吮着各种食物的香气，顺便还把香气推到了更远的地方。

为了不吓到他们，我蹑手蹑脚地向他们靠近，模仿着风的声音对旅游风说话：

“呼……你们……是怎么来太阳城的……呼……”

结果，两个海风在听到了我的话之后，反而转过身，看到了半蹲的我。

我就这么暴露了。

“人类的孩子？人类的孩子在和我们说话？”刚刚抱怨的那阵风抬高了自己的音量。

“怎么不可能小飒，孩子和风说话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去过那么多地方，以前不也见过比这还怪的事吗。”这阵风则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管抱怨的风叫小飒——原来风也是有名字的吗。

“可是小岚，听说人类的孩子都很顽皮的，他和我们说话肯定没什么好事。”那阵叫小飒的风说话总是很不客气。

“不不不，不好意思……那个，我想去月亮城看看。”我贴近了两阵风，用更低的声音与他们交谈：“两位应该去过很多地方，肯定知道月亮城在哪吧。”

“月亮城？人类的孩子居然打听月亮城在哪？可真是新鲜。”名叫小飒的风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但这个兴趣只持续了一秒，“不是我们不想跟你说，实际上我们顺着月亮城进太阳城之前，有两阵凶巴巴的疾风告诉我们，不准在太阳城里提起月亮城的事。”

接着，那阵叫小岚的风做了一些补充：“那个是月亮城的卫风吧，我记得他们说的是：不许和太阳城里的留风有接触，也不许把月亮城的事情告诉太阳城的留风。”

说完，小岚转向了我。

“不过他们可没有说，不许把月亮城的位置告诉人类。”

“你要告诉这个人类月亮城在哪吗！”

“有什么不行，这个人类也说了很想去。”

“可是那两道风真的太可怕了……”

“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是我们说了什么。”

之后，小岚咳嗽两声后，慢悠悠地说：

“人类的孩子，相逢也是缘分，所以我会把月亮城的一些事情告诉你，但记住，我只会说一次。

“月亮城的入口，就在太阳鸟雕塑的基座上。”

听到小岚轻松地告诉了我月亮城的位置，小飒也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月亮城还不如太阳城好玩，就那么个破地方，什么店都没有，还打算封城。”

“封城？”听到这两个字，我心里闪过不详的预感。

“月亮城原本每个月都会发一部风际列车，专门运送来旅游的风。”小岚接着小飒的话说了下去，“只是月亮城的风都不愿意留在那里，所以月亮城也没了多少生气。

“为了让月亮城至少有个表面上的生气，今晚最后一班列车发车后，月亮城的车站就会关闭，把没来得及离开的风都变成留风。”

我被他们说的话震惊到了。今晚，最后一班列车将离开月亮城。

当我还想接着问的时候，两阵旅游风已经离开了夜市，看来他们去赶月亮城的最后一班列车了。

我抬起头，头顶的海风正在看着一家糖水店——他对这种南方来的食物总是有先天的好奇心。

“海风！”

我站在人群中呼唤他，人们都沉浸在夜市热闹的氛围中。有两个人回头看了我一眼，马上又转头回去。

或许这两个人其中一个就叫海风吧。

海风低下头，便牵起了我高举的右手。

飓风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吹起，挂起了地面上的灰尘，身边的游客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这时，风使了一个巧劲把我拉了起来，我顺势坐上了他的手臂。

一阵骚动后，我和海风从小巷狭小的天空中窜了出去。

我们越飞越高，身下是夜晚的太阳城。

路灯的灯光划出一条河，河流中的灯光不断流动，那些灯光不断汇入支流，回到了自己休息的地方。

“我们去哪？”海风问我。

“去太阳鸟！”

“然后呢？”

“然后，我们去月亮城！”

听到目的地后的海风，加快了自己飞行的速度，直直地朝着太阳鸟飞去。

9

太阳鸟雕塑位于街道中央的小公园，雕塑包括两个部分：一个黑色刻字的底座，上面架着一个火红的，火焰一样的主体。但仔细一看，这个主体又像是一只展翅待发的鸟。

白天，太阳鸟雕塑被低矮的灌木丛围了起来，成为了周围最显眼的存在。

到了晚上，几束灯光照亮了雕塑的主体，橙色的聚光灯，组成太阳鸟的巢。太阳鸟蜷在自己的巢穴中，像母亲一样，守护着脚下的城市。

我和海风来到这个街道中央的小公园，我看到黑色的底座中央，开着一扇闪着蓝色光芒的大门。

“这里，就是月亮城的入口吗？”

听我这么说，海风也凑上前来，但他围着雕塑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我所说的入口。看来，海风是看不见这个入口。

海风略有沮丧地站在了我的身边。

“月亮城，月亮城在哪呢？”

“跟我来。”

我牵起了他的手，走进了这扇蓝色的大门。离开长长的走廊后，我们终于见到了月亮城。

我们站在月亮城的大门口，这里可以扫视整座月亮城。我看到了游戏厅和韩料饭店的招牌，看到了大型的购物中心，还有许多在建高楼，现在还是光秃秃的水泥方块。

这里和太阳城确实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或许这里确实就是未来的太阳城。

但走近月亮城，我们才发现这里和太阳城的不同之处。

月亮城的灯光冷冰冰的，韩料店倒了，游戏厅拆了。购物中心也没有什么人——整条大街上，除了在下棋爷爷的和跳广场舞的奶奶以外，好像见不到哥哥姐姐这一辈的人。

我和海风还路过了月亮城的夜市。只是这里的夜市装满了霓虹灯，楼顶和招牌上被硬生生地装上了仿古的屋檐。商家应该想营造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但这种屋檐装在水泥房子上就是很突兀。

这是一座没有了生气的城市。

我不禁打起了寒战，害怕地后退了一步，险些摔倒在地——还好这时海风扶住了我。

有海风在一旁，月亮城也变得不那么冰冷起来。

但月亮城的风是冰冷的。

两道疾风从我和身边呼啸而过，他们一个急刹接转身，冲向了身旁的海风。

海风察觉到来者不善，他腾空而起，在月亮城的高楼大厦中来回穿梭。虽然海风巨大的体型让他逃跑时总有不便，但海风也用了自己的力量，几次挣脱了疾风的控制。

他一边飞行，一边在寻找月亮城的火车站。

读懂海风的语言后，我马上转身，想找人询问月亮城的火车站在哪。

我看到了马路旁等着下象棋的爷爷，他身旁围着很多老人，但他对面却空无一人。

还没等我开口问火车站的位置，爷爷就招呼我过去陪他下象棋，而他身旁的老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看着我——他们想用眼神栓住我的双脚。

而不远处跳广场舞的奶奶们也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欢快的曲调从音箱中传出来，她们拿着手中的扇子，准备把手中的扇子递给我。

他们不断地向我靠近——月亮城，刚刚有这么多老人吗？

正当我马上被包围住的时候，头顶刮起了一阵剧烈的风。我刚抬头，海风就已经把我抱了起来。经历了短暂的失重之后，我就稳稳地坐在了风的身上。

“海风！你没事吧！”

海风并没急着回答我，他的速度愈发变快。只见他盘旋着飞过了一栋高楼，接着钻进了没有安好窗户的水泥方块里。身后的疾风紧追不舍，所以海风飞的比较高，我还差点被撞到了头。

当我们好不容易从水泥方块里窜出来后，眼前的视野突然变得宽广了起来。

此刻，飞翔在月亮城的夜空中。这时，万千颗流星从夜空中滑落，这些流星都落到了一辆列车上。那辆列车长近千米，通体蓝色。滑落的流星们都贴上了列车的外壳，成为了这辆列车上独一无二的标志——连流星都要争着从这座城市中离开吗？

来不及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我要抓紧告诉海风往哪走。

“在流星滑落的方向！”

听到我的提示之后，海风腾出一直手扶住了我，接着一个翻腾，甩开了那两阵尾随的疾风。

当海风即将靠近火车站，我才看见火车站的站台上，驻守着和海风一样体型的风。那阵守卫风见海风冲向站台，便依仗着自己的体型，想与海风正面碰撞。

海风向右侧一闪，与那阵来势汹汹的守卫风擦肩而过。

经历了这个小波折后，海风平稳地降落，把我放在了月台上。

简单的告别过后，海风抓住了最后的这班列车的尾巴。天空中的流星穿过海风的身体，一点点地贴到了列车外层的铁皮上。整辆列车现在看起来变成了蓝黄两色。当它飞离铁轨，驶入夜空之后，整辆列车都在夜空中闪着光芒，有一瞬那光芒甚至超过了月光。

我目送着这辆列车离开了月台，这时，我的衣服被猛烈的风吹起，回头一看，守卫风正冲向离开月亮城的列车。

他想最后一次拦住从太阳城离开的海风。

我急忙转过身，张开双臂，面对那阵巨大的守卫风。

那守卫风自然不把我看在眼里，他将我往旁边轻轻一拨，在风的推力下，我小小的身躯，从月台上，掉落了下去。

失重的那一瞬间，连恐惧都来不及。我只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跌落，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触碰到地面。

就在身体即将落地之前，自己的后背好像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这个东西传来了煎饼、大葱、以及大海的味道。

然后，我的身体被举到了月亮城的空中。

随着火车的鸣笛声刺破月亮城宁静的夜，我在空中朝着鸣笛声响的地方望去。那辆贴满星星的列车已完全看不见，不知道飞到哪里了。

当我再次平稳落在地面上，刚才的疾风、月亮城站台的守卫风，从我的身旁穿过。

我看到了他们钳住了海风的样子。

海风，最后还是没能离开月亮城，没能去往更远的地方。

他笑笑，在疾风和守卫风的钳制中艰难地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们回太阳城吧。”他温柔地说。

不知怎的，我的鼻尖忽然一酸，还剧烈地抽动了起来。海风好像还对我说了别的什么话，但他的声音都被我自己的哭声、道歉声掩盖住了。

因为太阳城离不开留风，所以守卫风和疾风没有拿我们怎么样。他们押着海风一步步走向了我们过来时候的大门。而我被另一道疾风推搡着，一边哭一边跟上了海风的步子。

最后，月亮城的守卫风将我们赶了出去。我和海风站在太阳城的雕塑底下，从我们身后传来了“吱呀”一声关门的声音……

10

从月亮城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我都记得不大真切。

我只依稀记得，海风是背着我回家的。那晚我的眼泪打湿了海风的后背，海风一边告诉我“没关系”一边把我送回了家。

我还记得，我到家的时候，妈妈责备我在外面玩疯了。我还没听进去多少批评，眼睛就闭上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妈妈告诉我，我睡了一整天。

再之后，我连发了三天的高烧。这三天，妈妈她依然会出去找工作，但晚上的时候，她会陪着我直到睡着。

白天无聊的时候，我会披上姥姥给我缝的小被子，然后靠在沙发上，来回切换着电视频道。

但周中的电视节目同样没什么意思。电影频道没有动画片，综合频道也没有动画城，少儿频道则放着我最不喜欢看的《小小新闻说》。

我调到了我市的新闻频道，新闻里说，我们太阳城之前使用的火车站，三天前停运了。

有两座车站停运了，这是我看到新闻后，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

似乎有点冷，我裹紧了小被子，瑟缩在沙发的一角。

而这个新闻，还是当做没看见吧。随后，我立马切换了频道。

敲窗声从客厅的阳台那边传来，我朝着窗外一看，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也起了很大的风，似乎随时要下雨。

玻璃的响声持续不断，我把被子蒙在脑袋上，继续按着电视遥控器，假装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有看见。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出门。

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写着自己之前学校布置下来的暑假作业。尽管谁都不会在意这份作业完成的如何，我还是把头埋进了作业里面。

别的声音，窗外的风景，我全都……

我不敢听，我不敢看。

但再怎么自欺欺人，敲窗子的声音还是会灌进耳朵里，因为这个声音在这个星期从没停止过。那只是普通的……普通的风声。

终于有一天，敲窗子的声音，没有了。

声音消失在开学前的一个星期，那天下午天气很好，天空的阴霾散去，阳光照进了我的卧室。

这么好的天气，如果能在外面玩耍，一定很开心。

说起来，今天怎么没有敲窗子的声音了……算了，先完成作业要紧。

我把头埋进了暑假作业里。

阳光照亮了暑假作业的一角，这时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窗上，渐渐的，这雨声越来越大，打破了下午的宁静。

但阳光依然照亮了暑假作业的一角。

我的视线从书本中转移到窗外，这时我才看到，太阳城下起了太阳雨。

那太阳雨下得歪歪斜斜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仔细一看，原来是海风正玩耍着太阳城的雨水。

海风……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他说过话了，他还在记恨着我吗？

窗外的海风见到了房间里的我，他将手中捧着的雨水泼洒在窗上。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泼，海风居然泼出来一道小小的彩虹。

无论我怎么躲避，我都能读懂风的语言。很明显，这是海风的邀请。

我急忙穿上鞋，从房间里跑了出去，身后奶奶还在喊我穿上雨衣，拿上雨伞，但我现在，只想和海风一起去看太阳城的太阳雨。

走出房间，来到街上，街道的风景有了一点小变化。街边的梧桐树能看到一两片黄叶子，花坛里的百日红落了，在雨水的澄洗下，太阳城的天空比刚来的时候更蓝了。

海风环绕在我的身边，先是摸摸头，再是蹭一蹭脸，仿佛月亮城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给东边的天空挂上了一道长长的彩虹，给我讲起这两天发生在太阳城中的故事。

他的语调里充满了兴奋，似乎要把他在太阳城中所有的快乐都分享给我听。

“谢谢你，还有，你现在好些了吗？”

故事讲着讲着，海风突然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尽管我完全没能听懂他的意思。

下雨的地面，总有些有积水。积水就像是被打碎的镜子一样，映照着这座城市的影子。

一滴雨水落在镜子上，打碎了城市的影子。

11

今天是新学期的第一天，我早早地被妈妈叫了起来。

她帮我把书包装好后，过会儿会送我去新学校，紧接着去找工作。

今天的早饭很简单，稀粥、馒头、咸菜，还有昨晚剩下的炖白菜。吃过早饭，刷了牙，我回到房间去拿起自己的小书包。

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蓝得通透，没有多少白云，看起来神清气爽的。

卧室的窗外贴了一枚黄色的梧桐叶子，我拉开窗子，将树叶捡了起来，夹在了那本不用交给老师的暑假作业里。

这是我的朋友，送给我的一份开学的礼物。

秋天到了。

一些用不上的小知识：

Q:海风身上有鱼腥味还可以理解，为什么海风身上会有煎饼大葱味？

A:因为有一天我出门看到海风在吃煎饼和大葱，那煎饼和大葱就在天上飘啊，飘着飘着就没了。

于是我问，风怎么会吃东西呢？他倒好，他他朝着西北方向，做出了一个喝什么东西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