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纯之物
本文为以现实历史为原型的架空历史作品,如有雷同,纯属瞎扯。
本文部分灵感来源于H·P·洛夫克拉夫特所著小说《廷达罗斯的猎犬》
一、
当一九七九年七月的太阳落入地平线之下时,约瑟夫·卡尔·塔尔曼正坐在奥拉宁堡市郊一间窄小黯淡的酒馆窗边,他的面前摆放着两个杯子,一只是空的,另一只也是空的。而他本人则端坐在酒桌之后,双手交握搁在桌面上,被千百只香烟所蕴含的尼古丁染黄的胡须一丝不苟地横亘在高耸瘦削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之间,让那双藏身于厚重镜片和层层皱纹后的蓝眼睛显得锐利似剑。
“不好意思,先生。”他拍了拍裹在身上的黑色大衣,沉声开口,声带传动空气,蕴藏的怒意引得空杯微微战栗,“一天结束后的片刻小酌是我这个老头子唯一的乐趣,而如果不能准时躺回家里的床上,则势必会让这份乐趣减半。所以如果您有什么想问的,就请赶紧吧”
就像许多有尊严的老先生一样,约瑟夫·卡尔·塔尔曼的晚年生活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尽管上周社区医生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为的是他那块已经兢兢业业了七十九年的肝脏不至于在全身细胞临退休的关头不光彩地第一个倒下。是的,他可以戒酒,但塔尔曼认为比起简单地放弃一个习惯,彻底地支配它才更能够体现一个男人的意志力:周一一杯,周天七杯,阶梯象征着前进和攀升,不管是人类的进步还是起床后头痛的程度。要是规矩乱了套,世界末日将临头。但如果有谁根据此刻杯子的数量得出今天是周二的论断,则会立刻被墙上的日历证伪,因为第二杯是别人请他的。
三分钟前的塔尔曼毫不迟疑地接受了此时正坐在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的好意——天地此鉴,他从没发过那种重誓。要是某天世界的毁灭需要一个老头子临时多喝一杯才能消解,而那个老头子却没为这样郑重的时刻留出可钻的漏洞,就实在太遗憾了。
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相貌平平,唯一让他和周围人略显不同的是他怀抱着一个看起来颇沉重的公文包。塔尔曼瞟过两眼后得出结论:就一个隶属于军队的秘密工作者而言,他把自己藏得很好。但此时这人的眼神中有一抹藏不住的紧张,让他恭敬地直起了脖子:“塔尔曼先生,我们并不是非要打扰您的退休生活不可。但为了勃兰登堡州乃至柏林的区域安全,我们必须掌握您和您的同事在四十年前那次工作期间的具体记录,即使是一份口头描述也对我们很重要。”
在说话时,年轻人诚恳地压低了声音。而塔尔曼不禁面露不耐,类似的话几乎把他的耳朵磨出茧子。他已经交出了所有保存在自己手头的文件,也完整配合过政府的问询查证工作,而现在他们竟然跑来要求老头子讲个第一人称奇幻冒险故事。再之后呢?拍成电影拿去卖吗?
老人微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他知道面前此人是为何而来——就在上周,位于奥拉宁堡旧城区的一间二战时期的坍塌工厂内出土了一块放射性材料,德国政府一度怀疑那个著名的小胡子男人在德国的每块地板砖底下都埋了油纸包的核弹头……
天杀的捡破烂的!那只是半克浓缩铀而已!属于它和制造它的人的历史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疯子制造的古董核武器曾出现在这片土地之上!相比于那个真正阴魂不散的真相,一枚温和守序的大号炸弹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约瑟夫·卡尔·塔尔曼,1900年出生于德国法兰克福。作为资深教师的父母将两样东西馈赠给了他们亲爱的儿子:一是良好的家教和广博的学识,二是帮助他躲开了一战这台移动绞肉机的遗传性重度近视。1925年之前塔尔曼就读于慕尼黑大学学习物理并最终取得博士学位,此时与波尔、爱因斯坦乃至小他一岁的校友海森堡相比,塔尔曼只能算是众多德国学术精英中不太起眼的一员。
一切的转变发生在1933年,希特勒在民众的欢呼声中登上了国家元首的主席台。在第三帝国这个充满着仇恨的怪物将血腥气吹遍整个德意志时,以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为首的众多科学家纷纷离德往美,而塔尔曼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却选择了不动如钟。人啊,永远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塔尔曼除外,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一切救赎的机会。
与因对祖国的热爱而留下来的海森堡不同,塔尔曼留德的原因要简单直接的多——身为日耳曼民族,一定程度的民族优越倾向和第三帝国初期经济的改善让他很是看好元首的执政,并甘愿为其效力。
“1940年啊,在当时的我们看来当然是个好时候。”塔尔曼面部的皮肤在颅骨上绷紧,看不出任何神色。他摩挲着手里的酒杯,与前两个不同,它还是满的,“我们的装甲部队向西一直推进到敦刻尔克,伦敦则在空军的轰炸下抬不起头……老天,我当然不是来给你上历史课的。你要知道,德国境内根本没有像样的核原料来源,所以直到当我们拿下了莫尔旺铀矿的那天,海森堡主持的核武器研发才真正有了取得突破的可能。”
老人呷了口杯中酒浆,回顾这段沉重的历史让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但海森堡那家伙的计算出了错——他一定是故意的,他为德意志服务而不是法西斯,不会眼睁睁看着种族主义者拿他的发明去搞大屠杀——总之,按照他的计算,我们至少需要七百公斤的高浓缩铀才能造出自己的核弹,而按照当时全国的生产效率,起码需要和公斤数等同的春秋才能凑够这么多核燃料。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海森堡的实验,但那个刚愎自用的元首只相信他亲自任命的大师。帝国的核研究依然在继续,但大部分人力和资源都转移去了其它项目,毕竟只要能让英国佬投降,是用常规武器还是核弹头都毫无差别。
“核武器研发项目的内部也在进行调整,我们开始研究如何改进气体离心法,或者干脆找到一种更高效的铀浓缩技术。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受命离开柏林的研究所来到这里,奥拉宁堡。”
弗朗茨·莱因哈特研究所曾矗立于奥拉宁堡东北方一片经过初步建设的工业区内,毗邻一座生产硝酸铵的化肥工厂。按照规划,此地将在未来几年内建设成为生产及研发内容涵盖农业、军用、医药等诸多方面的综合性化工中心。但就像极少有人知道为何一片平平无奇的化工基地能得到来自柏林的直接规划指挥和军管区级别的安保力量,也鲜有人能够得知这座研究所所肩负的真正使命。
时节正值隆冬,约瑟夫·塔尔曼跟随着运送物资补给的车队来到了他未来工作和居住的地方。老实说,他不太喜欢这里,不论是负责护送的军官那过于殷勤的态度还是这座刚刚启用的建筑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冰冷气息都让他感到不适,也或许是车队路过萨克森豪森集中营时那刺耳的枪声和惨叫让人不由得心悸?塔尔曼抽了抽鼻子,似乎还能闻到那股冰冷的血腥味。
“死人在说话。”他想道,“估计是在骂娘。”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基里安?”塔尔曼小声说着话,试图缓解这份压抑, “希望他们已经把你的窝准备好了,还有你的狗粮。”
作为一条德国牧羊犬,基里安在车中老老实实地坐着,对于主人的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呜呜声以示回应。
“是啊,我也不喜欢这里……”
塔尔曼心不在焉地回答,忍不住打量起车窗外的景色。莱茵河平原在隆冬显示出衰败的灰白色,远处光秃秃的林线覆盖着刚下的新雪。自出城市以来,这条道路上层层设卡,集中营是个绝佳的掩护,无论多么严密的防卫都可以解释为防止那几万名可怜囚犯们进行暴动,尽管在通过集中营后路卡不减反增,也不会有人怀疑这条道路的终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副驾驶侧的车门被拽开,随着冷气的灌入,负责押送物资的上尉坐了进来,不住地拍打着肩头的细雪,他回头冲塔尔曼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塔尔曼博士,我保证这是最后一道关卡了。您的证件没有问题,过了这道门,您就可以下车开始工作了。”
上尉的承诺是有效的,不到五分钟后,约瑟夫·塔尔曼和他的狗已经站在了研究所围墙内还算宽阔的操场上,车队放下他开往卸货区。这里的不少地方还堆放着未处理的建筑材料,众多漆黑制服的SS军人在周围走动,呼吸着串串白雾,让这里比起科研单位更像是一座军营。而在再稍远的围墙一边,那里的情景让塔尔曼不禁皱起眉头。
几百个皮包骨头的囚犯挥舞着各式的工具或背扛一袋袋沙土在一片划定的土地上拼命地干活,身上的囚服在入秋时都显得单薄,裸露的皮肤上遍布着血块和淤青,更别提还有看押他们的士兵无时无刻的咒骂和殴打。苏联人、法国人、波兰人,或许还有几个英国人?大部分是战俘,也有莫名其妙遭到逮捕的平民,在这里,他们毫无差别地享受着奴隶的待遇。
塔尔曼确定了一直以来闻到的血腥味不是幻觉,他别过脸去,不在想这些。正当他奇怪这里是不是没有为他的到来准备迎接的时候,一串堪称狂野的大笑声由远及近地向他狂奔而来。
一个身形高大,胡子拉碴的青年人狂笑着向他跑来,身穿配给研究员的灰色大衣,逃也似的不住回头张望,皮手套上沾满了压实的雪。而在他身后,一个涨红了脸的老先生正奋力揪着自己的后脖领子,一边努力追赶一边发出愤怒的呐喊:
“尤尔根!你个天打雷劈的混蛋!克里斯蒂安!我命令你开枪!快开枪啊!”
对“克里斯蒂安”这个名字有格外反应的人是一位身穿党卫军上校制服的男人,他跑在最后头,显然是歇斯底里的大笑严重拖慢了他的腿脚,看起来并没有掏枪射击的打算。
年轻人一路跑到塔尔曼的面前,以一个堪称惊险的动作在雪地上停住身形抬手敬礼并扯下手套拉起他的手胡乱挥了两下,一弯腰敏捷地躲过从背后飞来的雪球,在塔尔曼茫然无措间已经开始飞快地自我介绍起来。
“您就是约瑟夫·塔尔曼博士吧!真高兴见到您,我是沃尔特·舍费尔博士的助理尤尔根·贝克豪尔,您叫我尤尔根就成!哦,请问这位是?”
“它是基里安,我的狗。”塔尔曼有些局促地回答说。片刻犹豫过后,他还是把头转向围墙边的工地处,“那些人是在干什么?”
“哦,那是我们将来的一处仓库,用来放些杂物。如你所见,还只是一堆脚手架呢。”尤尔根发出一串愉快的大笑,蹲下来和牧羊犬亲切握手,“真的,要不是舍费尔博士一定要费时间为那群俘虏争取御寒衣物,仓库没准早就建成了。啧啧,你说是吧,乖狗狗?”
怒气冲冲的舍费尔走来,将一颗硕大的雪球砸在助理的后脑勺上。老人毫不理会讪笑着的尤尔根,他上下打量塔尔曼片刻,抬起右手。
“元首万岁!塔尔曼博士,我代表莱因哈特研究所欢迎您的到来。”
“我作为研究所的副长到了任上,所长兼首席科学家沃尔特·舍费尔博士、他的研究助理尤尔根·贝克豪尔还有克里斯蒂安·科勒上校迎接了我。我们四个就是整个研究所的头目了。”塔尔曼出神地看着漆黑的窗外,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舍费尔是爱因斯坦那一辈的老学者,但和我一样不是党员,他也是我们中唯一的教徒。尤尔根则是个讨人喜欢的混蛋,他在当时的成就称得上年少有为,但也深信希特勒的那一套。科勒上校是位优秀的军人,他勇猛,目光锐利,对朋友坦诚,但你要是不巧在他手下当战俘那可就不好受了。
“我、舍费尔、尤尔根,再加上下属的五十六名科学家,就是整个所里的研究主力了,就这么多。科勒上校和他手下的五百名士兵负责整个区域的安全,他本人则兼任我们与柏林的联络官。说实话,尽管我在名义上是研究所的二把手,但要说除了舍费尔外还有谁说话最管用,那还是科勒。”
“舍费尔向我保证,一等到研究所步入正轨,上面就会想办法补足我们的人力缺口。但他的承诺没有兑现过,从始至终整座机构就只有这么点科研人员在岗,我们的研究因而推进的十分缓慢。但所幸,研究使用的原材料和设备从来没有短缺过,每天都有成批的优质矿土被伪装成硝酸铵运进粗加工厂房;且因为我们靠近萨克森豪森,还有用不完的苦力来为我们代劳那些危险的作业。”
说到这里,老人的目光突然警惕起来:“我可从没有要侮辱或瞧不起那些人的意思,当时的情况就是这个样,仅此而已。”
“我们的工作一直持续到1943年。这三年里,我们唯一且最大的成果是尤尔根提出的一套复合提纯方案,简单来说是将化学扩散法与离心法以一种高效的方式结合起来,我和舍费尔设计并完善了它。你要知道,40年代没有那样强大的激光器,没法像现在一样从反应釜中变魔术般生产出铀235,但我们的实验机在初步完成后依然在极小范围内将提纯效率提高到了当时主流反应器的五倍以上!”
说到这里,塔尔曼不禁有些激动地胡乱挥舞起手臂来,最后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即将打烊的酒馆中没有第三个顾客,酒保擦拭玻璃杯的吱嘎清晰可闻,灯光昏黄,漆黑的玻璃倒映出塔尔曼沉默的面容。
“不存在了。”
终于,老人在寂静中以一声叹息开口,仿佛驱散了一个烟雾般盘旋在这狭隘空间上方的幽灵——被刻意忘却的幽灵。“我们没能在更大的范围内成功再现反应,无论如何改进机器和原料配比,总有一道不可捉摸的障壁挡在我们面前。总部对核计划越来越失望,投入资源越来越吝啬,最终设计专用战略轰炸机的‘银鸟’计划也被撤销,可以说,德国的核武器研究自此名存实亡了。我们的研究所在九月份被解散,人手被分配到了其它项目。他们甚至连人员保密都懒得多费工夫,几台原型机被随便封存在原地。直到44年,盟军的轰炸终于光顾了那里,把整座研究所和旁边的厂房彻底炸成了废墟。而参与研究所工作的人——当然除了那些战俘——一部分被战后的审判送上了刑场,活下来的大多数则去了美国。科勒死在了战争中,沃尔特在家中早早辞世,尤尔根活着走出了监狱,但辐射带来的肿瘤最终要了他的命。只有我,在你能够找到的人中,只有我活到了现在。”
“回去告诉你的上司吧,叫他们不用担心有一颗正在老化的核弹正准备把柏林炸上天。你瞧,虽然老家伙已经活的够久了,但可不担心他没法好好过完剩下的年月呢。”
二、
3/28/1943 晴
我们成功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惊喜,老天,我真没想到这台只是被简单扩大了几倍的新机器能够在第一次试车中就取得如此大的成果!虽然一次短暂的停电打乱了我们的阵脚,但我们很快处理了这个小小的意外。激光总是奏效的!只要频率适合,它就能像割草机一样将六氟化铀分子成片成片地分解开来,各种同位素就像是坐上了分拣传送带一样被区分,最终留下我们需要的——铀235!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只过了短短六个小时,留在我们的铅盒中的纯净产物几乎比我们过往两年间所生产的总量还要多!舍费尔博士恨不得脱掉防护手套去亲手触摸它们;尤尔根拥抱并亲吻在场的每个人的脸颊;科勒——我真遗憾他不是亲手打造了这一切的人中的一员——信誓旦旦地保证柏林会对我们的成果满意,他已经在为我们挑选授勋时的衣服了。甚至对于为我们工作的战俘们,他们也在晚操后分得了一些剩下的白面包,科勒搂着尤尔根站在他们面前,喷着满嘴酒气放肆地感谢他们为伟大德国的征服所做出的贡献——这两个变态。
在今天的最后,我们——所有实验人员——一起为这盒提纯物称了重,净重42毫克。是的,不那么起眼的数字,如果打开铅盒,你几乎看不到它。但这对于我们和德意志来说意义非凡!乐观些吧!把提纯流程和仪器精密度改良到我们能达到的极限!这才配得上它们所生产的圣物!如果全德意志能有一百座应用我们的技术的浓缩厂,不到两年我们就能拥有两千公斤的武器级高浓缩铀储备!我们会用它来做什么呢?只要往寥无人烟的西伯利亚投下一枚炸弹,苏联和英国都将发现他们除了投降别无选择。日耳曼民族将得到足够的生存空间,而我们的发现将会把我们的世界打造成真正的乌托邦,想想吧!廉价到几乎免费的能量、再没有填满天空和河流的工业污染、触手可达的广阔宇宙……
我想沃尔特珍藏的威士忌正在扰乱我的头脑,当然还有我的肝脏。哦,肝脏,哦,那被宙斯之鹰啄食肝脏的普罗米修斯,他已在海格力斯的帮助下重获自由。祝他健康,伙计们,祝我们健康。
4/1/1943 阴
我该说些什么呢?
柏林方面的回应很快,但内容并不是我们所期望的那样。总指挥部似乎暂时无法相信我们成功地达到了如此大的跨越,在海森堡博士寄来的信件中,他提出的疑问多于对我们的祝贺。
就我个人来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们的进展来得太突然、太迅速,甚至就连我们自己都还在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更别提西柏林的H·F所最近还传出过虚报成果骗取经费的丑闻。
在柏林商讨该如何对待我们的报告的同时,我们会暂时封存那些过于激进的改进方案——尽管尤尔根对此颇为不满——研究所的工作重心将转向巩固我们现有的成果,比如说补全每个实验步骤的字面论证、调整仪器状态进行复现实验之类的。总之,一定要尽可能快地让我们的方案得到采信。时间不等人啊!
4/9/1943 阴
动作要快!
过去的几天内我们已经调试完了机器,准备好了一批质量最为上乘的矿石以准备下一次的浓缩试验。来视察研究成果的专员明天一早就到,这将是我们的研究进行下去的关键。
拧紧阀门,校准仪表,开始干吧!
4/10/1943 雨
我们搞砸了。
第二次实验没能像之前那样产出铀235。我们检查了每一根管道、每一个电子元件,但没能改变结果。
视察的专员临走时安慰舍费尔博士,说发到我们手头的钱至少都变成了仪器,这很好。
真该死,科勒能不能立刻禁止晚11点钟后的施工活动?难道他是从小听着大锤和铁锨的动静睡着的吗?
“早安,塔尔曼博士。”
听到这句话时,约瑟夫·卡尔·塔尔曼正以办公楼为目标穿过研究所的操场,板石地面积水的浅洼在雨靴踏下时发出黏腻的叽嘎声。雾水打湿了他的眼镜,但仅凭声音也足以分辨来者。
“当然你也是,基里安博士。”来人笑着蹲下,轻抚牧羊犬的后背,在收获了一串代表欢迎的吠叫之后站起身来,“嚯!瞧瞧我发现了什么?我们的塔尔曼博士在起床后没有修胡子就出了门?老天!是不是铀238也能加入链式反应啦?”
“我得承认我昨晚过得并不舒适,尤尔根。”塔尔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沉重的头颅,“另外早上好,你气色不错。”
“对了,舍费尔博士让我……不,塔尔曼博士,这不是尤尔根在说话。”白茫茫的镜片上那个黑乎乎的剪影突然蹲下一截,扯宽大衣显出矮胖的模样,用可笑的粗嗓说道:“我是你亲爱的所长沃尔特·舍费尔博士,现在我通知……哦不命令你在一小时后来我办公室,参与下星期午后甜点的采购会议,尤尔根也会到场,听明白了吗?上帝保佑。”
“……好吧,另外我为基里安申请一张门票,它对自己的伙食也有些意见。”
“申请批准。现在享受你的清晨散步时光吧——记得别迟到。上帝保佑。”
45分钟后,塔尔曼准时来到了舍费尔办公室的门前,嘴唇上方挂着刚刚修剪过的胡子,但仅能略微掩盖几天下来积累的疲惫。秘书帮他打开了门。
塔尔曼步入这间办公室,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正在一处停火线上漫步。代替了战场上的硝烟的是弥漫在天花板上的呛人烟雾;被按瘪了的烟头像弹壳一样四散在烟灰缸和桌面上;一叠叠文件和图纸则构筑起了交战双方的阵地,且正像已经历过一场恶战一般,散落得到处都是。
而分坐在小型会议桌两侧沙发上的人影,显然也就是这场惨烈战役的双方,此刻都默然无语。但不多时舍费尔拍了拍沙发的靠背:“过来,亲爱的塔尔曼,你的想法对我们总是大有裨益的。”
“是的,我们需要塔尔曼博士的意见。”会议桌另一边的尤尔根双手交叠撑住下巴,闷声闷气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或许他能够提出一个我们都能接受的方案。”
“不用管我,忙你们的就好。”这声音来自窗边,科勒正斜倚在打开的窗户旁抽着一支香烟,默默地盯着这边。于是塔尔曼知道这不会是一次单纯的学术讨论了。
他的目光扫过桌面上散落的文件,大致明白了这场战争是因何而起:尤尔根重新提起了他的那些激进实验方案,而且这次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用了相当大的功夫来证明自己想法的可行性;但塔尔曼知道自己的上司舍费尔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的阅历不允许他相信过于顺利的成功,比起一步登天,他情愿步步为营。
塔尔曼瞟过一眼窗边,科勒的眼神穿透吞吐的云雾,正落在他们中间。他站哪边呢?作为联络官,科勒对他们这些科学家的选择给予了最大限度的放任和尊重,但毫无疑问他是最迫切地需要成果的那一个,无论是现成的还是将来更好的。
“我是很乐意在这种时候说上两句的,毕竟过去的两年里我一直都在干这个。”塔尔曼让狗在沙发旁坐好,随手拿起两张图纸抖掉上面的烟灰,一边看一边说,“唉,贝克豪尔,恐怕我也不能支持你的这些……过于大胆的计划。你可能不会关注工作以外的事情,但我可以告诉你,建造上一台原型机已经掏空了研究所的精力。就算科勒帮我们争取到了额外的经费,这里面的有些技术限制也是没法靠钱……”
“是的,是的,正因如此!”尤尔根激动地打断了他,“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立刻开始下一台原型机的筹备工作!限制我们的,不外乎是激光器和原材料,而这些方面的突破,我相信已经是近在咫尺的事了!我们需要更先进的沉积罐来为新的激光器提供稳定的工作环境、我们需要更高效的蒸馏室来适配纯度更高的原材料。现有的这台机器距离它想要证明的理论还差得远,它是为了安全而进行了极大妥协的产物。但现在我们已经有了经验,我们甚至……”
“妥协永远是有必要的。”沃尔特·舍费尔重重地敲了敲桌子,但这个动作让老人有些气喘。尤尔根停了下来,担心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舍费尔博士继续说道:“也许你是对的,尤尔根,或许我们确实已经摸到了正确的路子,但别忘了我们是在和什么东西打交道。对于它,我们几乎算得上一无所知。我们没办法解释为何两次完全相同的实验却得出了不同的结果,也许你能用激光器的不稳定或者原料的差异来搪塞过去,因为你把这次的失败视为应当排除的障碍而不是理应尊重的自然。唉,尤尔根,要我说几次才好,上帝和自然才是永远不会出错的东西。”
“我会着手对2号原型机进行改进。”塔尔曼适时插入进来,为这场争论划上一个干脆的句号,“我们将更加注意每一处细节,而每一处改动都会有相应的记录和前后对照。我们也可以再重复几次当初的实验,确定激光最适宜的照射频率,当然,这次我们不会被兴奋冲昏头脑了。”
“是的。”沃尔特·舍费尔将手放在胸前,声音低沉,“但愿成功。上帝保佑。”
4/20/1943记录于梅克森·海伦伯格医生
今天送来的病人很奇怪,当然非要说的话,SS军官专门带着集中营的囚犯来看医生这事就已经怪的离谱了。
这些病人都有轻重不一的肌肉拉伤、内出血、轻度骨裂和营养不良之类的常见病,这都没什么。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分布在他们皮肤上的那些类似烧伤的疤痕,老天爷,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伤痕:发黑的皮肤包裹着底下红肿的组织,变得一触即破,流淌出粘稠的组织液和血水;患处撕破的伤口也不会结痂愈合,仿佛机体已经遗忘了这块组织一样。但这样说也不算合适,因为伤口传出的痛觉仍然是切切实实的,且据患者自述,并不是类似烧伤后的刺痛,反而更像是外伤导致的锐痛。
这种症状暂时不能和任何一种已知的由内外因导致的疾病相联系起来,在经过血检之后也排除了是一种新型传染病的可能性,毕竟除了那些渗血不止的伤口以外,患者表现的还算健康——我是说在囚犯中来看。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患者都是被送去化肥厂做工的那批里的人,或许可以怀疑是某种危险化学品导致了这种奇怪的灼伤?但据患者口述,他们均是在看到一道“蓝色闪光”后才出现身体不适的。
五.
在第一次实验失败后,研究所内又陆续进行了三次不断改进的铀浓缩实验。在这四次失败的实验中,共计有20名集中营送来的犯人曾近距离接触过2号原型机,他们在距地表10到20米的地下车间中从事诸如原料搬运之类的重体力劳动。而与看管他们的士兵和操纵机器的技术工人不同,他们的身上没有任何能够抵御辐射伤害的装备。
最后一次实验的不久后塔尔曼发现了他们身体的异常,而等到医生将检验报告送到他的手上时,莫大的惊疑在他的脑海中升起。
塔尔曼很清楚自己的研究所的工作是什么:对于浓缩铀,他们是要获取它而不是点燃它。即使是在需要直接接触原料和产物的地下车间里,真正需要穿戴防护装备的场合也寥寥无几,他们在车间中安装的盖革计数器甚至无一曾有报警!但现在面对这些活生生的证明,他突然联想起这四次实验中那些不知所踪的铀235。对于它们的去处,塔尔曼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这个猜想是如此的疯狂,以至于他头脑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声嘶力竭地反对它,试图将它摧毁。但它仍以宣告般的姿态确立了自身的存在和将一直存在,并在那片逻辑崩坏的虚空中扎下根来。
“链式反应!”
当在三天后,塔尔曼终于将这猜想所凝结的果实以干瘪的嗓音喊出喉咙时,细密的汗珠已在他的面孔上交错纵横。他的身边充斥着惊慌的叫喊声、杂乱的脚步踢踏声和机器运行的哒哒声;指挥大厅中刺眼的灯光忽明忽灭,不断有人在他眼前跑来跑去,撕下计算机吐出的纸带或只是单纯地捶打着那些已经停止运作的操纵台。大厅门外的走廊里,“变压器”“保险丝”“我他妈”这样的字眼此起彼伏。
“链式反应?不,不可能!”尤尔根·贝克豪尔高大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朝塔尔曼冲过来,他的大衣外缠绕着好几圈墨迹未干的纸带,连同惊魂未定的脸一起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分外滑稽,“我们的产量远远达不到临界质量,这里也没有足够强的中子源,不可能发生链式反应!这只是一场……电力紊乱造成的事故!”
这些话没能进入塔尔曼的脑海,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股空洞而无助的感觉突然攥住了他。他无法为自己所说的词语做出任何辩护,因为他的一切理智都在奋力抗拒着它。那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质量和能量、那些仅仅摧毁了皮肤和血液的辐射、那第一次实验明确的成功……他们以理论发力,以实验为石,投向面前那诡秘莫测的汪洋,石子在洋面时他们便以为得到了真理,殊不知往日平静的水面也能够孕育出能够摧山倒岳的惊涛。
“塔尔曼!塔尔曼!你这是在干什么?”突如其来的呼喊将塔尔曼快要溺水的思维拉回了现世。舍费尔博士快步向他走来,身后跟着科勒,两人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指挥大厅一个稍显清净的墙角。
“电话还连通的时候,地下车间报告过沉积罐异乎寻常的高温,而照最近的检测结果来看,它的温度至少已经达到了两千摄氏度,简直是个熔炉!”舍费尔博士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我们的车间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持续释放这么巨大的能量……好在它是用钨合金铸成的,我们还有一些时间。下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不好。”科勒扯了扯领口,压低了声音,“有几个瓦斯罐被火灾引爆了,电力供应彻底切断,但那该死的机器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我们下去的损管小组已经付出了很大代价,但没办法终止它。听我说,这里留给我,你们立刻带着其他人……”
“他们没办法关停它。”长久的沉默过后,舍费尔博士再次抬起了脸,他虚握着悬在胸前的十字架,环视现场其余三人,“没有别人能关停它。”
科勒的表情僵住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车间的供电已经切断了,科勒。”舍费尔平静地继续道,“不能像之前一样拉下几个控制杆就把整台机器停下了,我们得拧松些阀门,再切断些管道,也许还要用上大锤。不熟悉整台机器的人没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些。”
尤尔根·贝克豪尔从刚才起一直面若死灰地垂着双手,这时他抬起头,两眼通红:“我会为我的造物负责。”
塔尔曼无力地点点头:“至少,我要看看那是什么。”
一瞬间,科勒脸上的表情无比精彩:“舍费尔博士!你们这……老天!我接到的命令是要保护你们的安全!不是眼睁睁看着你们送死!你可以给我画一套图纸……”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科勒!不管现在在发生什么,我不能就这样放任它继续!”舍费尔几乎是在低吼,脱力感很快让他咳嗽了起来,“如果你真的想做些什么的话,带着其余所有人立刻离开这里,越快越好!看在上帝的份上!科勒!”
科勒先是怔住,随后转过身去,沉默片刻后把自己的军帽扯下来扔在地上,大步向大厅出口走去。
“这是看在您的份上!舍费尔博士!”
然而,当三十分钟后披挂整套铅防护服的三人终于来到浓烟滚滚的地下入口时,却发现一个手提挎包、穿戴防护服的身影已经在等待着他们了。
“科勒?你怎么还在这里?撤离的人呢?这又是什么?”辨认出面罩后的脸后,塔尔曼快步走上去,将头盔贴到对方的头盔上奋力喊道。
“我亲爱的塔尔曼博士!那些已经坐着车远远离开的人好得很!甚至就连那些战俘的处境都比现在的我们强上百倍!所以求您行行好别再担心他们了成吗!”头盔里科勒的表情是一样的声嘶力竭,只不过他的肺活量显然高出塔尔曼不少,“真该死!我说过我的任务是保证你们的安全!至于这个,这是两公斤的塑性炸药和几套有线引爆装置!祈祷我们最好用不上这玩意吧!”
说完还不及塔尔曼回答,他转过身,将死死咬住防护服臀部的基里安展示给狗主人。
“您忠诚的朋友一连跳了五次车!所以能否劳烦您告诉基里安博士一声,让它嘴下留情放过小的啦?”
塔尔曼把基里安放在地上,他面对着在跟前转圈跳跃的爱犬,头一次萌生了退意。但很快就被他自己打消了。
“或许我们可以带它下去,车间里可能还有生还者。”舍费尔也将头盔贴了过来,喘着气说道,“下面的通风设备是外接的,现在还能运转。”
塔尔曼点了点头。几人带着狗走入浓烟之中,摸索着找到了通向下方的楼梯。和电梯一样因断电停止运转的还有照明系统,手电发出的光芒也被缭绕的浓烟所吞噬。塔尔曼感受着脚下台阶坚硬的触感,突然感觉自己仿佛正行走在一只乌龟的喉管中,而通道下方车间里隆隆的动静则自然是乌龟肠胃蠕动所致。之所以是乌龟,是因为他想到了那个由来已久的创世神话:世界被四头大象驮在背上,而大象们则站在一只奇大无比的乌龟的后背上被带着横渡虚空之海……就目前的境况来说,他觉得自己就是信了这套说辞也未尝不可。
抵达真正的入口处时,几人停了下来。透过洞开的钢铁大门,滚滚热浪在车间中咆哮着反复盘旋,火光噼啪伸展着爪牙,撕扯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沉积罐内那恐怖的热源还未来得及融化罐体,造成如此破坏的实际上是莫名紊乱的电网和几个瓦斯气罐,而现在,车间里已经没什么可烧的了。
“盖革计数器没有响,看来‘石棺’依然完好。”舍费尔将灯光和便携式改革计数器凑近面罩,向三人说道,并打了一个“前进”的手势。
车间纵深十米,分有两层。三人按预先安排的行动路线各自分开,而啥也不会的科勒则被差去寻找生还者和查看“石棺”的情况。正在接近融化的沉积罐正坐落在被称为“石棺”的房间中,“石棺”本身则是由大块石墨砌成,在浓缩进行时保持关闭。正是这些石墨将致命的辐射挡在了房间里。
塔尔曼躲开蔓延的火焰,穿行在一片混乱的管线走廊当中,时不时停下,摸起一个阀门扳下或将某条管线剪开。他感到自己动的飞快,连铅制防护服可观的重量都无法拉住他的双腿,仿佛有什么不可名状的可怖之物正紧紧跟随在他身后,但跟在身边的只有小跑着的基里安。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个念头,正试图浮现在他的脑海,而他正拒绝着它。
逃也似的,塔尔曼完成了自己的路线,来到“石棺”的石墨大门之前。透过厚重的烟幕,他看到提着挎包的科勒和身材稍矮的舍费尔正等在那里。
“尤尔根在哪里?”他把头盔跟舍费尔的碰在一起,喊道。
“还没到?”舍费尔喘息着喊道,“真奇怪,他不该这么慢的!”
正当科勒准备沿路去找时,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穿透烟雾传到他们的耳中。尤尔根的身影踉踉跄跄的跑到他们面前,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怀里抱着同样的一堆。
“老天爷啊!看看这个!”尤尔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全扔在地上。手电筒的灯光照过去,赫然是一堆在车间中安装的盖革计数器。
“我们不需要这么多。”舍费尔解释说,“一个就够了。”
“不”尤尔根直起腰,手电筒灯光照射下,他的脸色煞白。“它们没有响……”
“是的,没有辐射它们自然不会响。”
“不,它们没有响,是因为没电了。”
尤尔根将手里的计数器拿给三人看,三人拿过检查后一致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十分罕见的、能够将电池用光的盖革计数器。
舍费尔的手颤抖着,将自己带下来的盖革计数器放到3人耳边,只听嘈杂的滴答声隐约可闻。
三人看向脚下的一堆,突然在这地狱般的热浪中感到后背爬上一股寒意。
塔尔曼感到自己如坠冰窖,他不由得抬起头,因为那个念头终于追赶上了他,并借由他的口舌现于世间。
“我们制造的……是百分之90丰度的……武器级浓缩铀。”
“该死。”舍费尔低声,吐出两字。
一股强烈的光芒在几人身旁冉冉而起,塔尔曼说不清那光芒是什么颜色的,但它却拥有着一股切切实实的力道,其力道之大将几个身穿沉重铅衣的男人和一条狗抛飞,远远砸在一堆烧尽的焦炭当中。光芒大放之下,成块的石墨连同钢筋混凝土一起被碾为齑粉,不计其数的空气裹挟着粉尘和浓烟轰鸣着涌向那片光芒,而那由数吨钨合金整个铸成的沉积罐的剪影,则在光芒中渐渐化为虚无。
塔尔曼的面罩重重磕在一块烧焦的木头上,顿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脸上脱落了下来。他在双脚离地的时刻把基里安抱了起来,此时牧羊犬挣脱了他的怀抱,冲着什么凶狠地吠叫了起来。
塔尔曼睁开眼睛,看到的景象依然是一片朦胧的防护服面罩,立刻知道是什么发生在了他的头上。
“真该死!”他自言自语地喊道,“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如果对一个重度近视眼来说能有什么比穿戴着全套防护服的时候眼镜掉了还要糟糕的事情的话,请恕约瑟夫·塔尔曼不敢揣测。
直到他抬起头来,确实地看到了“它”
“它”是什么样子的?塔尔曼无法描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看清了“它”,“它”拥有着太多超越了人类可怜感官的精彩,展示着的无数细节让大脑所能储存的极限相形见绌,若滴水相见于壮阔汪洋。它有多大?它拥有着什么形状?它是什么颜色的?它是黑还是亮?它在歌唱着什么曲子?它在低吟着何等颂诗?它……
“上帝啊……”塔尔曼能听到舍费尔饱含敬畏的低沉嗓音,还有基里安凶狠的咆哮、尤尔根·贝克豪尔高声的尖叫和科勒疯狂的咒骂。这是他唯一能隐约记起的最后一处场景。
科勒将两公斤塑性炸药绑上雷管奋力掷出,在引线绷直的那一刹那按下了起爆钮。
无数宏大无比的声音淹没了塔尔曼的脑海,将他最后的意识冲刷殆尽。昏昏沉沉间塔尔曼感到自己仿佛穿行在一条深邃的可怖通道,最终彻底坠入一片充满恶意的黑色大海——事后他才知道是科勒脱掉了他和舍费尔的防护服并将两个人夹在胳膊底下,推搡着已经吓呆的尤尔根一路冲出了即将垮塌的地下。四个人和一条狗最终在第二天被发现昏迷在车间的地上出口,他们身后的地层整片向下塌陷十米有余,而几个人的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
六、
对于自此之后几十年来的记忆的准确性,塔尔曼一直抱有怀疑态度。无数个夜里他不断梦见那一幕幕深刻在他脑海中的场景,鲜明如初,从未有变。以至于在醒来后他会疑心自己从未真正醒来,而是仍沉浸于一场庞大而阴暗的幻梦。
弗朗茨·莱因哈特研究所依然存在。地下车间的毁灭被解释为电力紊乱引发的瓦斯爆炸和本地地层被高估的坚实性,研究所征用了加工厂的部分厂房建立了新的实验室,但整座研究所的各项工作已趋于停滞。柏林方面带走了原型机的图纸和他们的实验数据,但并没有在这个“失败方案”上花过太多心思,只是将其封存了起来。
从那一天后,沃尔特·舍费尔博士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在大部分时间将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不再过问研究所的管理,常常有人在路过时听到办公室中传出低沉的祷告。尤尔根·贝克豪尔变得阴郁,仿佛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活力已被剥夺殆尽,他常常光顾研究所的图书馆,所查阅的书籍却都是一些晦涩阴暗的古籍传说。克里斯蒂安·科勒则最让人难以置信,他在一夜间学会了圣徒式的微笑,和颜悦色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甚至开始为自己手下的犹太人囚犯争取更人性化的生活条件,每当纳闷的士兵询问时,他都会微笑着耸耸肩,表示他突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实际上并没有多么大。
舍费尔死在一个月后,一天早上路过办公室的职员发现了门缝下渗出的血泊,当闻讯赶来的众人合力撞开房门时,看到的是舍费尔博士被切成碎块的尸体,一只断手紧紧握着染血的十字架。残肢的切面平滑如镜,整座房间中没有任何侵入的痕迹,能够找到的生物组织则不超过三十公斤,剩余的部分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
目睹了这一切的尤尔根完全疯了。他冲出房间,在歇斯底里的嚎叫中跑过走廊、楼梯、大门和操场,直到科勒带人将他摁倒在地上,捆起来扔到了病房里才彻底地安静了下来。科勒依然保持着理智,他瞒报了舍费尔博士真正的死因,并拿走了他的十字架戴在身上。每天他都会去看望尤尔根,和沉默的疯子聊天,在言语和神情中常常表露出一种深切的同情与怜悯,而这种神情在他与塔尔曼的相处中也同样可见。
四个月后的一个夜晚,科勒奉命带队前往萨克森豪森集中营镇压囚犯暴动,在那里,他被一发7.62口径步枪弹打穿了头颅。当第二天黎明人们发现了仰躺在泥泞中的科勒时,在尸体的脸上看到的却是一幅解脱般释然的微笑。
战争结束于1945年的9月2日,当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爆炸的消息传到德国时,已经在西德一家精神病院里待了两年的尤尔根奇迹般突然清醒了过来。他在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美国有我要找的东西。”但前脚刚刚走出精神病院的他后脚就被押上了法庭,被控以虐待俘虏的罪名判处有期徒刑。但他只在监狱中服刑不到一年,就被美国的一所实验室相中,被从监狱里挖了出去。
挥之不去的梦魇也同样缠绕在塔尔曼的头顶,即使在酒精的麻痹下,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在身后追赶之物冰冷如墓穴般的鼻息,他确信正是它杀死了舍费尔,不久之后也将来到他的面前。直到一天深夜,他突然被牧羊犬的哀鸣声从噩梦中惊醒,他在极度的惊恐当中滚下床去,只见到一片虚空之中某种不可见之物正无声地撕扯着基里安的肢体。已经窒息的基里安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但深深刻入骨髓的恐惧牢牢地捆住了塔尔曼的手脚……不知几时之后,月光之下重归寂静,鲜血缓缓蔓延至他的脚下,尚且温热的触感告诉他:一切并非另一个梦境。
塔尔曼尝试联络过前往美国的贝克豪尔,但许久之后传来的信息却是此人已经死于癌症。但在多方探听之下他却听说了某些关于邪教式环保主义和犹太报复组织的猜测。塔尔曼放弃了进一步的调查,他知道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塔尔曼不再酗酒,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身中诅咒,或许那天从脸上滑落的眼镜间接地救了他的命?他无法确定这一点,但噩梦却从未真正放过他。他在奥拉宁堡核电站找到了新的工作,一直干到70岁退休。晚年自控且规律的生活和每周一次的酩酊大醉让他似乎远离了那超脱于人世的恐怖,他学会了与恐惧共存。
如果让约瑟夫·塔尔曼对他在1943年的那个夜晚的所见之物做出评价的话,那毫无疑问他会给出这样的结论:它是美的,美得惊心动魄,美得摄人心魂。
纯粹的美能够穿越时间,塔尔曼到最后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引来了“它”的光顾,有时他会感到稍稍的遗憾,因为他仍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看清了“它”的样貌,但他有一种预感:在他的时间终结之刻,他终将与之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