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弹指成雪》(11)
[六]天启四公子
正月二十一,惊蛰。
白远京站在燕子园楼头,眺望细雪纷飞中的天启城。
天刚蒙蒙亮,钦天监博士预言的最后一场雪如期而至。白远京披着紫羔皮的大氅,略蓄了些胡须,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可眉间那股淡淡的愁云始终逐之不散。大半年来的精心筹备,耗尽心血才经营出这样一个局面,速朽计划会在今日全面展开。许多年后回想,这或许会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可三更的时候就惊醒了,再也睡不着。炉火再旺都赶不走心里陡然升起的一股凉意,四肢百骸像是浸在冰水里。索性披了衣服走到露台上。
燕子园中,仆从们提着灯笼四处巡查。那一点点晕黄的烛火,在夜幕中摇摇晃晃。
园外的空场上架起了六人合抱的篝火,柴薪燃烧的噼啪声在静夜里透着一股凄凉。篝火边是一颗又一颗耷拉下去的干瘪人头,上千的难民背靠背挤在一起取暖。地上太寒,不能不弄些枯草垫着砖石,抱住膝盖防止自己冻僵。这些难民几乎是一夜之间涌入了天启城。聚集在诸如信诺园,燕子园等大户人家的宅子外面,等待舍粥。
北陆四年,见惯了水草丰美的景致,白远京都有些忘记,东陆已经连年灾荒,水旱不绝。今年的大雪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季,不少地方去年歉收,年头上又遭了雪灾,官府课税却日益沉重,日子早支撑不下去了。天启周围是帝都盆地,风雪都被山脉阻挡在身后,是东陆数得着的沃土。现在难民都涌入了天启,其余诸藩国的情况可想而知,若不是贪官敛财,对百姓敲骨吸髓,纵然天灾不断,也绝不至弄到如此田地。人祸才是最大的灾难。那些攀附在帝都的躯体上吸取民脂民膏的水蛭们,下令守城的羽林天军严禁难民入城,违者格杀。这样的数九寒天,将整整几万贫病交加的百姓扔在城外,稍有良心的人都做不出来。不知哪个城守看不下去,冒着杀头的风险率先下令开城,其余各门争相仿效,一时间帝都的大街上遍地饿殍。京官们质问职司守城的羽林天军与缇卫所,居然无人理睬。恼羞成怒的官员们联名上疏,又被辰月控制的少府寺将雪片般的奏折统统压下。辰月专国,以暴力碾碎一切阻挡的力量,但在对待百姓的问题上,至少比那些贪婪的官员们多些仁慈。
外墙的守卫忽然掷出了一只火把,黑压压一群灾民涌向那点火光。白远京仔细看,才发觉地上散落着一块破布,守卫在掷出火把的时候,扔下去了一个装满肉饼子的包袱。那群蓬头垢面的饥民就像恶鼠分食般为了几个肉饼大打出手。人群很快的聚集又分散。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抢到了半个饼,兴高采烈地跑开。他还没来得及把食物吃掉,就被一只大手揪住了头发,饿得两眼发绿的男人将饼一把夺过来送到嘴里,顺脚将小孩蹬翻在地。孩子痛饿交加,在火光中静坐着,忽然发出凄厉的哀嚎。那声音不像人发出的,像只失去了父母的小野兽。
白远京怒吼:“来人!”
“在,”巡查的健仆提着灯笼在楼下静候。
“告诉所有人,不准再私自向园外递送衣服食物!一经发现,逐出燕子园。”
“是!”仆人干脆地回答。
“怎么这么大火气?”暖阁的门被人推开,曲临江带着刀走了出来。
“那些人。”白远京指着园外空场上满满当当的饥民,说不出话。
“同情他们了?”
白远京手指饥民,脸色阴晴不定,狠狠一掌拍在木栏上。
“速朽计划一旦展开,北陆就是下一个天启。”曲临江望着饥民。
“对孩子动手算什么本事?”白远京一挑眉:“什么时候天下大同过?哪里没有饥荒灾难?人世本就是炼狱,物竞天择!你不争,我不争,我们就会坐在那里,坐在他们中间。”
“你争的是什么?”
白远京一愣:“你说呢?”
“本以为是为了格桑梅朵。可后来……觉得你更像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一股邪火猛地冲上胸腔,白远京狠狠望着曲临江,一言不发。
“好几晚没有睡着了,怕天罗的人来害你。”曲临江拍拍刀鞘:“在沐风楼,高健差点把你踢死,你都没有用授岳。可是为了救原映雪,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甘心被授岳里那些鬼魂吞吃你的灵魂,变成武器的奴隶。”曲临江看着这个被自己奉为兄长的男人暴怒,顿了顿还是坚持说下去:“其实这句话,我早就想问。”
“你认为我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白远京怒极而笑,按着额头沉默不语,用脚扫开露台上的积雪。脚下完全空出一块干净的砖石地,白远京才放下了手,他的脸色居然变得平静如水:“一切都进展顺利,为什么到了计划即将展开的关口,咱们反而要起争执?”
“也许我们要的东西,并不相同。”曲临江低头。
白远京感觉脑袋被重重地踢了一下,果然没有那么顺利就能办成的事情:“那又如何?”
“不如何。能救格桑梅朵,我认了。”
“临江,你究竟想说什么。既然开了头,别只说一半。”白远京眼睛眯缝起来。
“你知道的,我说不过你。”
“临江,小醉那样心有七窍的人你都能收服,柳欢也说顶佩服你。大事小事上你都不糊涂。难道跟我,咱们兄弟之间,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要能救格桑梅朵,我都认了。”曲临江硬起来:“你有你的野心,我也有我的打算。谁都不碍着谁,都是这么活的,你究竟想让我说什么。”
白远京欲言又止。上元节那天,在沐风楼听柳欢说魏长亭来了天启,白远京就知道刺杀行动生了变故。抢在乔装成颜五的苏秀行射出那致命的一箭前,白远京赶到了文庙。他冒着丧命的危险与魂印器‘授岳’完成了融合,救下原映雪。可在救助辰月教长的时候,白远京发觉了两件令他惊奇的事情。可这两件事,他都没有证据。没有铁证就只能是留在心里的猜疑。白远京一念及此,口气和缓下来。
“这么多年的兄弟,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现在速朽计划尚未解开,我们这样争吵真是莫名其妙。”
“好,既然说了兄弟两个字,你记住海眼泉囚牢里发生的一切。我的命是你救的,就给你了。说起来好像很俗,但是没有如果。”
曲临江熬了几夜,两只眼睛红得怕人,白远京看在眼里,也不是毫无感觉:“说这些做什么。忙完了今日,你在燕子园好好歇几天。”他走到暖阁里拿了茶几上那只青花瓷碗,递给曲临江:“喝口茶提提神。瀚州雪岭上的老山参,原映雪送我补身子的。”
曲临江还是不看他,接过茶碗一口饮尽,语气却缓和不少:“你为他搭条命,就送这么一只参,真是划得来得很。”
白远京率先笑了:“不在贵贱。原映雪什么时候送过礼?”
“这么看,上元节这步棋是走对了。”
“未见得。寂部教长上面还有古伦俄,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请原映雪转交。能不能说服辰月教宗,很快就可以见分晓。”
马蹄声敲碎了燕子园外的凄清。
一骑青骢马衔枚急进,在人群里穿花蝴蝶一样地避行,不伤饥民们分毫,转眼来到了园门前。缇卫打扮的武士背负着一只信筒,对阻拦的仆人撩开外袍。腰带上悬挂着一枚烫金的令牌,上书“南镇抚司”四字。这是辰月教宗古伦俄的专差,仆人们不敢阻拦,武士一拉马缰,策骑闯入园内,直达暖阁之下。
远去的马蹄声中,曲临江拿着火漆密函回到暖阁内。
白远京打开信封,信纸上只写了一个字:“诺。”眉间的愁云,顿时舒展开来。
“临江,送给四公子的礼物都备齐了吗?”
“昨天已经备齐。”曲临江仍有疑问:“可四公子禀性各异,天启的公卿想见他们,都要看机缘。咱们要同时请动这四个人,恐怕不易。”
“是啊,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白远京从容地收好信封:“整个天启,也只有一个人能办到。”
“谁?”
“你亲自将礼物送到沐风楼。告诉柳欢,今夜我在燕子园设宴款待天启四公子,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少。办完这件事,她再不欠我什么。”
曲临江走了以后,白远京合上通向露台的房门,解衣睡下。
这会是漫长的一天。
鸡刚打过一道鸣,信诺园的大门就被小醉敲开了。
顾襄披衣出迎,手还捂在嘴上打哈欠,就被小醉一把拽住腕子,生拉硬拽地走到顾西园屋前。小醉是踢门进的屋子,罗帐里一阵窸窣,她在外面喊:“平临君,快快醒来。”
好半天罗帐中才钻出一个绝色美人的脑袋:“公子昨个一直在宴请宾客,下半夜刚刚睡下。再急的事,小醉姑娘能不能下午再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的。平临君,今儿不是我请你,是燕子园里的那位白大爷请你。你要不起来,我这就走了。”说完抬腿就走。
顾襄守着规矩候在门外,见小醉的样子知道她在佯装,好一阵劝。
“三儿,替我更衣。”一把懒洋洋地声音,顾西园好歹醒来了:“小醉,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先去前堂吃些点心,我随后就来。”
“欢姐交待,就在你卧房里把事情讲清楚,东西带到。”小醉答得不卑不亢。
屋子里静了片刻,顾西园说:“行了,你进来吧。”
小醉闯回去,南淮贵公子穿着一件贴身的长衣,正拿热毛巾擦脸。看架势,昨天夜里没少喝酒。
“这位姑娘,你请先出去。”小醉傲然望着绝色的侍妾。
论身份,小醉再有柳欢撑腰,也只是沐风楼里一个下人。这么吆喝顾西园宠信的女人。不和她翻脸才怪。偏偏三儿好脾气,只笑笑,理了理发髻,就提着袖子走到了屋外的大雪里。
“顾襄,赶紧送送。”平临君发话了。
“诶。”早有下人为三姑娘披好裘袍,递上手炉。顾襄在后面伺候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了内院。
顾西园宛州豪富,卧室虽然装饰得简单净雅,陈设却样样都价值千金。地下铺的火龙热力四射,小醉刚关上门,便觉得里外是两个世界。一股暖意包围了身子,脸上红得发烫。她刚转过身来,就看到顾西园斜欠着身子,摘了瓣蜜橘放在嘴里咀嚼,两只慵懒的眼睛望着她,似笑非笑。
平临君倜傥儒雅,是天启闻名的翩翩公子。被他这样看着,想起自己鲁莽的举动,小醉脸更红了,低骂一句:“坏胚子!比我们家蛐蛐儿一半也比不上。”
曲临江什么时候成了小醉家的,顾西园并不知道。可他之前与柳欢就极有交情,加上白远京这层关系,对小醉亲切得很。不仅不以为忤,还引以为趣,举起橘子问这可爱的姑娘:“你吃不吃。”
“吃,吃,吃死你啦,吃货。”小醉忆起急匆匆来的原因,也不想孤男寡女在这卧室里呆太长时间,从怀里取出一只锦袋摆在桌上:“这是白爷的礼物,请你夜里去燕子园赴宴。欢姐也有话交待,让平临君去不去的给个准信。如果我小醉请不动你,欢姐亲自来。”
“这么大阵仗?”顾西园耍够了,笑吟吟地起身拿了锦袋,打开袋口一瞧,脸色陡然变得凝重如铁。
“啥东西啊这是?我瞧瞧。”柳欢有吩咐,小醉不敢拆开来看。见顾西园前后判若两人,明白袋子里的玄机不小,生出许多兴趣来,凑过去瞧,却被顾西园一手封紧了袋口。
“这么小气。”小醉嘟起嘴来。
顾西园见多识广,哪里管她这套,沉吟片刻,说:“转告阿欢和远京,燕子园我一定去。”
小醉知道问不出结果,门外又有簌簌的脚步声,得了回信,抢过那只橘子走了。
顾襄闪身进来,低头不语。
“白远京动手了。”顾西园将锦袋扔在桌上:“自己看吧。”
顾襄启开锦袋,露出一把柄上雕龙的黄铜钥匙。他不明就里:“这是?”
“白远京和我说过,他在天启附近有五处藏金的秘窖。这些秘窖里的金铢,粗略估计有上千之数。而开启地窖的是一把龙头钥匙。”
“这把钥匙就是?”
“看看龙纹里的细字。”
顾襄带上河络造的镜片一看,从龙纹中找出米粒大小的五行小字:“这是……白河峡谷的五处庄子。”
“我一直奇怪,白远京与曲临江孤身赴会,是从哪里弄来的那笔巨资盘下白河峡谷的地契。原来他们的金子就埋在白河峡谷地下,由军户们看管着。”
“白大爷将全部身家都交到主人手里,是想要一个承诺吧。”
“做生意像下棋,一步失,步步失。把生意做到干系天下的程度,这盘棋能下成和局,我们也算不输当赢了。”
“说得这样苦。”顾襄恭敬着讲:“顾襄倒是觉得,主人心里未必不快。”
“你又知道?”顾西园长眉一剔。
顾襄笑而不语,一步步退出了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