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倾回顾：

背腹受敌

仅仅四五个小时的路，两人走了整整两天一夜。

“你去摘几个蘑菇过来，对，就是那堆白红相间的，把它们和之前用剩的那些水草一起混匀，磨碎。”

格瑙屈膝坐下，看着雷娅用火焰烧红的刀刃碾碎那些“草药”，里面流出的汁液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她将这些加热过的浆糊敷到后颈与手臂上，每一次涂抹都让她紧锁眉头，嘴里发出长长的“嘶”声。

她披上斗篷，望向格瑙。

“这些药物可以防止伤口化脓，降低体温，你要不要也上一些？”

格瑙拼命摇头，他也是磕磕碰碰，全身免不了大小伤口，但他宁愿留疤也不想碰这些瘆人的，宛如呕吐物一样的偏方。

雷娅长吁一口气，抱着头躺在地上。她现在看东西还有重影，晕眩和疼痛仍如海浪般一股一股地卷入大脑，不过，命算是捡回来了。

徬晚已至，森林里还没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但四周像是笼罩在一层朦胧粘稠的雾里。两人面对着篝火，相对无语。

“我们，失败了啊。”

男孩冷不丁的一句话传到雷娅耳中，她微微抬起头，火焰在两人的脸庞上跃动。

“从结果上来看，确实。”她试图寻找一个舒服的位置躺好，“不过那凶手没打算赶尽杀绝，咱们也活着跑回来了。就是不知道请求贝城的兵力援助，到最后会不会影响我们应得的赏金，唉……”

“雷娅姐，”男孩突然抬起头，“你实在太轻敌，太放松了，所以我们这次才会一败涂地。”

“啊？”雷娅有些错愕，这不像是从一向低眉顺眼的格瑙嘴中说出的话，她半支撑起身子，只见男孩也回望着自己。他脸上的阴影与惧色仍未消散，但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中出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执拗。

“你想想，要是我们来之前能叫几个帮手，花时间了解一下周边环境，多带一点补给和药水，或许这场仗打的都不会这么艰难，若不是那个女人自行选择离开，我们说不定已经……已经……”

格瑙低下头，眼中的情绪慢慢被失落和忧伤取代。

“我不想看到你因为冒失而受伤，雷娅姐。上次在塔克矿洞，你拼了命才救我出来，每次看到你流血我心头都会特别难受，就像伤在我自己身上一样，真的。”

在时日渐长的旅程之中，格瑙慢慢意识到：他于雷娅来说确实可有可无，自己体格瘦小，无一技之长，甚至很可能成为她的累赘。雷娅本人也许不在乎这些，但格瑙心里清楚，在险境来临之时，她是绝不会丢下自己不管的，即便这往往意味着承受痛苦。这份义气与责任感让他感到自责，也让他对弱小的自己感到失望。

说出这些话需要勇气。格瑙低下头，聆听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他在等待着雷娅带着几分不满的咳嗽，或是不爽的目光，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头上。

男孩惊讶地仰头，雷娅正笑呵呵地望着他。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

温暖的手指从格瑙的头顶挪开，转而握住一旁倚靠在树底下的暗鸦，格瑙连忙站起来：“不是要再休息一下吗？现在就动身？”

“对啊，你不是希望我多做准备，万全之后再动手吗？”雷娅将刀背回背上，酒红色的眼睛正熠熠生辉，看着令人心惊，“那我们就连夜赶会贝城，召集人手，这次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家伙给揪出来！”

贝加锡城，西门。

古老的贝城总共建有七座城门，其中五座在东面与北面，那里毗邻大河，通道坦荡，往往是商贾游者聚集之地；城西则是广大市民的居住区和贫民窟，条件相对较差，建筑老旧，加上城外有着辽阔的原始森林，这里城门和城墙的规格也就不如东方了，驻兵的数量也相对较少。

雷娅格瑙到达西门的时候是深夜两点，远远的，他们就听见了浪潮般的喧哗声。

“奇怪了，这个时间点，守卫应该都没几个了吧，怎么乱的和锅粥一样？”雷娅皱着眉头，只见前方的城墙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远远望去，到处都是披挂择日教会火红色盔甲的士兵，他们高举着火把，来回走动，叽叽喳喳地不知在嚷些什么。

“对啊，我们走的那天早上门口一个守卫都没有，怎么现在这么热闹了，难道城里又出大事了？”格瑙伸长脖子，很是好奇。

“不管了，先进去再说。”

两人沿着城外的那条烂泥巴路走去，在离大门还有约莫百来米的时候，雷娅突然抓住格瑙的衣领子，一把将他拽到了路边的一棵树下。

她的力道太大，差点把格瑙勒的背过气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一根手指已竖在他的嘴边。

“嘘，别出声。”

怎么回事啊？格瑙见她神情古怪，面带惊愕，内心的疑惑更加强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突然一下躲起来？”

雷娅没有看他，而是小声嘀咕：“真怪，我好像看见了我的画像。”

你的画像为什么会出现在城门……格瑙正准备开口，一个恐怖的想法瞬时闪过他的脑袋：是啊，什么样的人才会被画成像挂在城门上？在他大声惊叫之前，雷娅再度做出“嘘”的指示，示意他噤声，然后自己微微将身体探出了树干外。

她的脸色由白转青，脸颊滑下一粒汗珠。

“该死，那是通缉令，我们两个被全城悬赏了。”

“通缉？！”格瑙的心脏差点承受不住，“他们为什么要通缉我们？我们什么事都没做啊，凭什么……”

“嘘！声音小点！你想被他们听到吗？”雷娅连忙捂住他的嘴，但格瑙像是失去神智一般的手舞足蹈起来：“我们要去找那些士兵，他们一定是弄错了！我们来这还不到一个星期，人都没见上几个，怎么就莫名其妙的成了通缉犯，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丫的冷静点。”雷娅一个脑瓜蹦打在他额头上，痛的他立马闭嘴，然后她再度探出身子观察。

这些士兵和往日所见不大一样，他们的装备更加精良，脚踏黑色钢靴，手提硬木重弩，腰间的钢剑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这些大多是教会的护卫军，也有贝城常备的军队，从他们脸上的严肃凶恶的表情来看，这是一项必须处理，不可懈怠的任务。

“雷娅，我们要不要去……和他们交涉一下？”格瑙声音发颤。

“绝对不行，”雷娅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城门，“我以前在东方流浪时，亲眼目睹过这样的事情，有些赏金猎人或神棍得罪了当地的名门望族，那帮权贵就会去勾结驻军，先把人抓起来，不由分说拷打一顿，揭掉你三层皮后再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到时候你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这些士兵身上杀气极重，要是贸然前往，恐怕就是自投罗网，有去无回了。”

听了这席话，格瑙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黑暗像水一般上涨，淹没他的身体。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哪知道啊，我比你还迷惑呢。”雷娅咬了咬牙，她的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一条方向都理不出来。

难道，这一切都与那个女人相关？

现在的情形容不得多想，有一小队士兵正高举着火把，朝她们所在的位置走来。雷娅一把抓住格瑙的手臂：“快，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格瑙一惊。

“我以前经常在贝加锡城附近活动，知道几条通往城里的密道，”雷娅低声说，“如果我们想搞清这些事情的由来，就必须进城里去，先到涩苹果酒馆和洛绮会面吧。”

所谓的密道，实际上就是城外一处废弃已久的下水管道，由于年久失修，外面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苔，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等两人合力将那锈迹斑斑的铁栏网搬开后，一股污秽之气铺面而来，熏得人眼泪鼻涕齐刷刷地往下流。

雷娅将一个透着淡黄色荧光的小瓶子交到格瑙手中：“这是用萤火虫提炼元素造的光源瓶，下水道里面沼气毒瘴弥漫，带火把进去可能会引发爆炸，待会你就跟在我身后，千万不要掉队。”

男孩已经被这臭气熏的头昏眼花，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得连连点头。

两人一头扎进了这起码有数百年历史的黑窟窿里。贝城的公共设施相当发达，地底下的疏水系统就像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四通八达，错综复杂，和迷宫没区别。顶着恶臭的浊气和头上不断滴落的污水，两人在“地下迷宫”里左绕右绕，借着微弱的光芒辨认前方的道路。

雷娅的路感很好，但在面对这黑漆漆，臭烘烘的地底，内心也难免有些发怵，格瑙就更不用提了。两人在路上发现了不少尸体，有些已经化为白骨，其中有蝙蝠，老鼠，牲畜，但更多的是人类。

“这服饰，应该是当年白耀帝国逃出来的难民，”雷娅瞅着倚在墙角的那具骷髅，“或许是不被接纳吧，他们选择了和我们走一样的路，但最后却被困死在这下水道里。”

格瑙刚想接话，脚底就响起骨骼碎裂的嘎吱声，清脆得令人寒毛倒竖。

兜兜转转地在地下晃悠了一两个小时，下水道的空间变得更加宽敞，墙面像翻新了一样，走几步还能看见昏黄的灯笼，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市中心的下方，离自己的目的地不远了。

雷娅领着格瑙走到一处扶梯前，反复确认了周围没有巡查的哨兵或拾破烂的人后，才指了指他们的上方。

“这里通往涩苹果酒馆附近的一处井盖，等会我会在上面确认一下外面的情况，如果安全，我们就赶快去酒馆里与洛绮汇合，懂了吗？”

格瑙点头如捣蒜，雷娅看着他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默默叹气。这孩子哪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她一边想着，一边踩上了铁架梯。

井盖份量不重，雷娅轻轻抬起一道缝，正准备观察外面的情况，井盖却“咣”的响了起来，如同擂在鼓面上的重锤，震得她脑袋嗡嗡响。这是铁靴踩踏在上面的声音，紧接着有更多只脚从她的头顶踩过。

这声音听起来像一支小队，雷娅心想，这个疯狂的城市为了抓住他们，已经到了排遣军队到处巡查的地步了吗？

待到士兵们的脚步声远去，一阵遥远又清晰的吵嚷声传入雷娅的耳朵，其中有刀剑的摩擦声，马打响鼻的声音，粗野的谩骂与清澈的女声——是洛绮，她正在和另一个男人争辩着什么，另一个声音雷娅觉得似曾相识，听了几句后才想起，此人正是雇佣他们的择日教会卫队长托亚。

“我不想和你多费口舌，女人，你真的不知道暗鸦的下落？”

“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开酒吧的，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管赏金猎人的破事？”

“可根据周围居民的反应，你和她好像经常见面啊，”托亚的冷笑从头顶传来，“赏金这么丰厚的狩猎活动，她难道一点也没向你透露？又或是说她其实早已返回，还受到了你的庇护？”

“说了不知道，我和暗鸦只是见过几次面而已，连熟人都称不上，我为什么要帮着她从贝城逃脱？”

“女人，你最好别和我装糊涂，我们从一开始就盯上这个灰皮肤贱种了，她大概率是和教堂里的屠夫是一伙的，我们有证据表明她们曾经碰过面，但两人最后都不知所踪。抓住了她，我们也就能找到玷污择日教的杀人恶魔。你要是能提供有利的信息，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如果……”

“我不了解有关暗鸦和她同党的任何事情，也没兴趣，”洛绮冷冷地打断了他，“队长，夜这么深了，明天一早还得招待客人，我可以回去睡觉了吗？”

很长一段时间里，雷娅都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随后就是士兵们调转脚步离开的声响，但刚走了几步，她又听见托亚队长说道：

“你来自东方诸国，是吧？我去过那个地方：人渣，蠢货，野蛮人和低等生物的聚集地，”他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如果日后发现我你们之间有哪怕半点联系，女人，我就把你连同这个破店一同烧成灰烬。”

爬下扶梯后，雷娅把所见所闻复述了一遍，男孩哭丧着脸：“这可怎么办啊，雷娅姐，我们拼死拼活去找那个杀手，结果凶手没抓到，自己反倒变成同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太明白，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是想把我们往死里整，但这转变到底是由什么造成的呢？”

雷娅的头又痛了起来，不得不靠着墙歇息。无数个诡谲的画面从她脑中闪过，托亚队长狰狞的脸庞，满身伤痕的女人，她的眼睛如鬼火般闪烁不定，照亮了逼狭昏暗的洞口，在里面她看见了城市，看见了士兵，看见了雄伟古老的择日教堂，这一切的周围，都被刻画上了一个硕大的问号。

或许，要从问题的根源来入手。

“再休息一下吧，我们不去酒馆找洛绮了，她现在也处在危险之中，我们应该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格瑙以为她终于决定要逃出这座城市了，心中不由一阵暗喜，但这份喜悦很快就被与老板娘的分别冲散了：“所以……我们要走了吗，那份赏金虽然诱人，但毕竟还是小命要紧，现在走也许正合适……话说，我们要去哪里？”

“择日教堂。”雷娅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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