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此身非我有
张广天 著 人常常会忘掉很多字,很多公式,很多地名,很多史迹,甚至很多人名也想不起来了。学校里学来的东西,但凡不用,就记不起来了。而有些东西,是挥之不去的。比如,到了端午节要悬挂艾叶,说了不吉利的话要斥呸或者再说一句反话,眼皮跳了于是心惊肉跳,吃桃子不慎吞下桃核恐怕肚里长出一棵桃树,女孩子到了例假时候禁忌生冷冰雨,看见有人家办葬礼要绕道而行……这些可以归入生活常识,但其实与我们在学校里学的常识课内容又格格不入。这些往往是祖辈的老年人告诉你的,它们在之后的漫长生活中时常会流露出来,或者情急之时,或者轻松休闲的片刻里。你曾经也没有刻意地要记住它们,后来在文明世界里几乎也竭力想忘掉它们,然而它们总是那么牢固地生根在心里,成为一种不算知识的认知。
侗族人有歌班,小孩子被送到歌师那里学习唱歌。那些歌的内容涉及到史诗、地名、英雄人物、各路神灵以及日常规范。很多氏族、部落、方国的人民,在远古的时候,大抵都在宗教和祭祀活动中获得人生的经验和矩则。另外,还有重要的事情是军事。夏商以来,在一个叫“序”的场地,教贵族子弟学习御射,其间也有礼法和仪式的学问。至于生产,是没有学校教的,因为都是农奴的劳作,都是养戎祀大事的基础而已。即便后来孔子给平民上课了,说“有教无类”,也是教这些农奴的孩子如何晋升,如何获得为“肉食者”谋的机会。直到西学东渐,人们才注意到生产的知识。因此,所谓科学,在先人看起来,不过是农奴的知识,就是弄吃弄喝的门道。
中国是一个祖先崇拜的国家,靠祖先沟通上帝,祭祀祖先的目的是委托祖先去敬拜上帝、获得天意。百姓祭祖,大夫祭灵,天子祭天,逐级上达,层层分明。弄吃弄喝的养弄文化的,弄文化的养弄诸神的,弄诸神的养大君圣上。只有大君圣上才知神天意志。这个通天的意志,在全社会是明确的,也就是说,即使你弄吃弄喝,你也清楚弄吃弄喝的目的。所以,生产作为经验在劳作实践中获得,而应天呼地的本领要在各级不同祭祀活动中受启。这样的知识观和教育观,造就了不论朝廷官学还是平民私学,都永远以戎祀为根本。戎即武,祀即文。(在日本,后来被称为“菊与刀”的精神。)同一种知识观,只是等级的差别,内容的深浅。在平头百姓眼里,武就是拳脚刀枪,文就是家道礼数。如果这样的根基并未动摇,那么,可想而知,后来引进的西学的教育是难以成功的。其实,在西方,这个问题也同样存在。尤其是欧洲,人们很难从灵魂深处相信,劳作的知识可以取代万古多神的知识,他们在潜意识中甚至可惜千百代以来为神献祭的努力白白浪费掉,那样的交互有过应证,也得到过好处,成为根深蒂固的文化和性格的联络。至于美国,工人农民在那里希望彻底逾越从贵族王权到诸神众灵的担保,直接跟上帝沟通,结果,劳作者的经验,那叫做科学的知识,反而慢慢肥大起来,居然成了隔绝的屏障。
用泥土来献祭,还是用泥土生养的稼禾牲畜来献祭,是根本不同的。泥土是无法用来献祭的,但泥土可以提醒稼禾牲畜这些祭品仅仅是祭品而不是神灵,绝不可能是上帝。但当祭品和献祭活动膨胀到以中介取代至高神天之时,用泥土的精神来敲打一下,也未尝不可。革命就是这样的,它解放奴隶,让奴隶的经验成为科学知识,并使科学大张旗鼓地挑战教会和等级制度,戳穿那些代理者以上帝自居的骗局,让人类在一个相对清明的条件下直接聆听天国的声音。祖先神,风火雷电神,科学,都是人造的,而人是上帝造的。上帝应许劳作去奉养祭祀以探及天理的精深,上帝也应许劳作作为力量和监督去控制祭祀的腐败。但劳作终归是劳作,祭祀终究是祭祀。劳作的经验即使冠以科学的美名,也绝不可能取代祭祀的知识。田土可以生养庄稼,田土也可以埋没庄稼,但田土不是庄稼。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在这里说到了“天命”和“矩”。什么是天命呢?天命就是上帝的意志,上帝的命令。什么是矩呢?矩就是规矩,法则,范轨。这个世界上,是有规矩要守的。只是这规矩不是人定的规矩,也不是人假托上帝之名定下的规矩,而是来自神天的规矩,所谓天矩。“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人老了,脱离社会了,不受社会的羁绊,反而从心便不逾矩了。心,就是圣灵充满的神天意志。人不随波顺世势了,必然从心依天意了。那么,当然也就不会逾越天矩了。
老人完成了劳作而渐离社会,小孩没有长成也在社会之外。人生不为世情束缚的两端,实际上最为靠近本心天意。在亚洲的传统中,纯粹的审美只存在于老人和孩子之中,人生的两端被极为看重。而人生中间那段辛苦,只作为支撑两端的底座,长久地默不作声。苏东坡对此喟叹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于是,哪怕所谓“现代化”的公学已经普及到村落山寨,人们依然从心底拒斥这样的教育,常常下意识地屏蔽掉与劳作苦痛有关的各类信息,竭力去寻求人生两端的幸福体验。这样的体验对他们来说,意味着自由。可见,自由在东方有完全不同的含义。它的前提必须脱离社会,摆脱劳作;它的方式必须享乐悠哉,闲云野鹤;它的价值在于顺性从心,尘尽光生。那么,持这类追求的人们肯定难以理解社会化的劳动神圣,肯定更愿意相信“劳动神圣”是写给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囚徒和古希腊庄园中奴隶的口号。劳动是什么?是苦役,是体罚。劳动为了什么?劳动为了不再劳动。既如此,“劳动创造人”的观念还会有多少人真信呢?大部分人至多曲解为“非人的劳动养活不劳动的人”,而“人民群众创造绚烂的文化”,为什么创造而不直接享用“绚烂”呢?如果命运无法摆脱劳动,那么就忍着吧!显然,这“忍着”的劳作以及与劳作相关的经验,多么可恶,多么沉重啊!所以,他们愿意记住那些跟老人在一起的时光,也难忘那些老人说过的话。这并不来自于理性,也与感受无关,而直接关乎意象思维。这点我在上一本书《手珠记》中详尽地写过了。
孔子从“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说起,并未说之前的孩童时期怎样。孩童是个什么状态呢?孩童也是“从心所欲”的状态。他们受天命的驱使,初心未泯,听得见这个世界以外的声响,看得见这个世界以外的景象。他们在父辈和祖辈之间,总是更愿意选择与后者相处,因为前者往往违拗他们的天命初心,将他们从天矩中拉出来,硬塞进人道世俗的规范中去。孩童是多么幸福地来到这个世界,又多么痛苦地不情愿进入这个世界之门啊!整个童年,在门外徘徊着,张望着,被人从祖父母怀里抱走,渐行渐远,恋恋不舍,直至那扇大门隔绝了祖孙。嬉戏是那么美好,玩乐是何等的重要!将此等心理贯彻到史学中,不难想象,定会有人号呼:“倘若西洋的坚船利炮没有闯入这里的水域,那么世界的大门还远远没有打开!”
西方之术入世为快,东土之学出世为乐。
教育直接关联到知识观。汉以后逐渐普及的儒学教育,因为始终与辅助治国的权术过于紧密地捆绑在一起,终究长时间地没有俘获民心。它更多地沦为政策与律令之外的软性义理,成为世俗生活中不得不遵从的社会规则。事情直到出现了王阳明,才有了改变。这位学者提倡“知行合一”,其初衷是强调入世的知识应该与自性的本能行为对应,应该将义理消化为自觉情愿的动机,也即人生两端的快乐如何接应人生中段的痛苦。但后世的人很快就庸俗化了他的“良知”说和“知行”观,将他的学问误解为道学和实用主义。倒是他日本的弟子三轮执斋看明了本质,说:“其本体之灵明,永放光辉,其灵明不涉及人意,自然发现,照明善恶,谓之良知,乃天神之光明也。”阳明之说,发乎孔孟仁爱,穿插于永嘉事功和程朱理学,承接并弥合了绝对与相对之间的深壑,凿开入世与出世的自由通道,使得那扇隔绝祖孙的大门轰然坍塌,儒学至此与始初贯通。按基督教的说法,愿圣灵充满我心,便见“天神之光明”。在天之神,在人之心,皆为上帝。其间人子作保,以人身证道,亦为上帝。
(摘自《妹方》绪言第一节“老人和孩子” 张广天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