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风中古卷》(24)
如斯目光一闪而逝,将军剑下之人,已迅捷无匹地反击。他紧贴锋利的剑刃旋身而前,反手擒拿,瞬间压制了严泸半身,另一只扼住他持剑的手腕,生生折回了剑锋,转瞬之间,将军已反在凌雾隐挟持之下,自己手中握着的宝剑,割着自己的咽喉,帐中众人根本来不及救援。
“啊......啊啊!”严泸顿时面如土色,方才因暴怒而凸起的双眼此刻更是突出,溢满了恐惧。
“贱人!不、不可妄动!”“放放,放开将军!”“这是死罪!”“你、你不怕死么!”......一众参军士卒乱挥着手中刀剑叫喊。
错杂一片的惊慌呼叫中,凌雾隐稳稳挟持住怀中之人,眸光已恢复了凝定。“严将军......”他低低说了一句,好似一声叹息,严泸闻得,脸色一白如纸,继而整个身子被扼着扭转,按跪在地上。
帐中十数名官兵,只看见凌雾隐峻拔的背影遮住了将军,手臂一掣---暗红色的浓液泼上了帅位后高悬的“严”字将旗,腥气四溢满帐。
死寂骤然降临,不算十分宽大的帐中,连一声呼吸也不闻。凌雾隐慢慢站直,一具泥块般的躯体堆在他脚下。他转过身,右手持将军剑,血染半袖,左手抓着一颗头颅上面的乱发,将它高高地提起,示与面前众人。
“严泸为将怯战,我今斩之。”他昂起头,字字清晰言道,“大敌当前,诸位袍泽,可愿一战!”
“你......太大胆了......”良久的寂静后,一名年岁稍长的参军颤抖着开口,“你怎么敢杀将军......以下凌上,你这是......叛、叛国!”
凌雾隐微微眯了眯眼睛,手中的人头沥血,滴滴敲打着地面:“弃关逃战,究竟是谁叛国?”
“将军没错!”那参军怪声叫道,“夏军骑兵,连中州劲旅都不是对手!我军守城或可活命,出去,便是全军覆没!”
“玉刃隘口雄踞险山,尚且失守,区区孤城前后无依,又岂能守住?”凌雾隐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动,字字句句平静,“若守不住时,尔等又待如何?......弃械开城,整军投敌?”
帐中军官皆是一震,就像是被一箭射破了心门。这个“最终”的出路,其实他们谁人不曾作一假想,这半日来看着严将军那飘忽的眼色,或深或浅,忍辱蒙垢,纵使面对自己也难以直言,但心知肚明,最后大概也不过是这样变节屈膝,一片灰暗污浊的下场。
那年长的参军被凌雾隐问得哽住,半晌憋得呛咳起来,咳了两声,索性一挥胳膊,甩开脸面吼道:“那又如何?我们能有什么办......”
他话未说完,腰下血花飞溅,凌雾隐一剑挑穿了他的小腹,人只来得及深吸一口气,便躺倒下去再不闻声。
这一次,众人高声惊叫起来,方才一直被死寂压制的震撼与惊怖一时释放,帐中一派混乱。
“恶贼!你想仗恃凶蛮,逼我们去送死吗!”一个校尉跳了出来,对着凌雾隐剑锋狂挥,却远远的不敢上前,急得四下叫道:“大伙一起上啊!一起上啊!”
周遭的人们却对他的话无所反应,有的人愣怔,有的人浑身颤抖,各自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校尉犹未喊罢,凌雾隐跃身上前,横刃划了他颈项;角落里另一名军官见状悄悄地想要退走,才逃两步,已被凌雾隐掷出的飞剑刺穿后心,整个人钉死在木栅之上。
“我知道,诸位并非无节无耻之人。凌雾隐千里驰来,愿与诸君共死,恳请诸君,并力一战!”犹然平静的话语,此刻增添了一两分凛冽,在场的人闻之震骇,重新寂静下来。
令人震撼的不只是话语。玉刃关严泸麾下,入帐参事的校尉军官共有七名,大体分作两派,与将军的关系亲疏迥异。方才转瞬之间,凌雾隐已将死忠追随严泸的三名心腹校官尽皆格杀,余下的四人,却都是平日立场与将军不甚相合,常受压制无奈低头。自这名年轻的陌生军官进帐,不过短短时辰,区区数句对答,他竟已将关城军中的派系格局分辨清楚,雷厉风行斩草除根,这样过人的精明与强悍,实在令这些辗转营盘半生的老兵备受惊骇。
众人一时惊呆,面对凌雾隐透人心的催逼与诘问,全不知如何应对。然而此刻,帐外拥挤的七千士兵已经喧哗起来,许多人开始向帅帐冲撞。方才骤起突变,将军喋血的消息经由惊慌失措的卫兵向外传了出去,片刻之后一军皆闻。不明就里的士卒,们本就深处惶恐,又闻剧变,惊慌更甚,很多人大喊大叫,行伍之间互相推挤打骂,编队秩序眼见即将崩溃。
帐中剩余四名掌权的校尉见此,有人急忙下令拦住冲帐的兵卒,又有人喊着不要哗变,不要自相杀伐,还有人只顾着责问谁将帐中事外传,一时号令颠倒矛盾,乱成一团。
“随我出帐,镇抚士卒!”一声斩钉截铁的喝令如金之振,众人一愣,却见那凌校尉拔起尸体上的剑,已然纵步挺身,当先出了帐门。
凌雾隐出帐五步,围挤到门口的乱卒悚然一惊,退了一退。他踏上帐前的上马石,居高而立,手中宝剑奋力一振,对着数千士卒提起了严泸的人头:“将军已死!听我号令!”
众卒眼见了血淋淋的人头,确信严泸已经被杀,震惊一瞬,顿时更加哗乱。危城孤军,主将虽非贤者,却已是他们心中最后的依仗,人人仰观其意,如今连他都已丧命,小卒尚有何指望?喧哗尖叫中纷纷想起哭声,哀号颓丧溃不成军。
此时,帐中四名校尉奔了出来,令旗高举,剑锋挥舞,又命军中号兵吹响号角,极力指挥略定属下的军卒,行动总算协调统一。一番奋力之后,攘攘惊恐的军队终于渐趋冷静,兵卒们留在编队位置上掩面哭泣,或焦急企望,不再冲撞乱走。四校尉都回到了队伍之中,举手安抚着身后的卒伍,小心地略略后退,却不敢再靠近凌雾隐身边。
凌雾隐独自挺立于高处,待众军稍定,高举人头令众人看清,而后一把掼在了地上。“楚军兄弟们!”他愤然大喊了一句,声震全场,数千哀兵为之一静。
“玉刃关沦陷,我们已经无险可守!夏国人,历来不纵逃敌,不养生虏,少时卷军来袭,我等必死于此城中!只因怯战,丢关丧士,自致死地,众位低头且看一身战衣,羞是不羞!”他剑指众军,横眉一问,惶惶士卒一时无语,唯有淌泪,更是沉闷了下去。
“军中有言,不知为谁而战。此话可笑!”凌雾隐继续言道,“众位看一看身后,难道不是父母家乡?前方战死的,难道不是袍泽手足?!我看见隘口下的敌人,在烧守关将士的尸骨!如今龟缩城中也不过是死,振军出战也不过是死;一为俯首敌寇,屠刀下死,一为纵横沙场,与敌共死!既是必死,众兄弟!刀枪在握,何不复手足之仇!”
无数军人静静听着,仰面而望,目中颤动着惶惑不安的光。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这样同他们说话,久到他们折腰埋头,忘记了掌中所握的是刀枪,久到他们蝇营狗苟,忘记了彼此是兄弟男儿。
突然哐啷一响,一柄长戈倒在地上,距离帅帐最近的一名卫兵俯身跪倒,不可遏抑地嚎啕起来。
这哭声震人心扉,发泄着多少肮脏自持。“姜迁岳!你干什么!”一个手把令旗的校尉皱紧了眉头,向着那嚎哭之人呵斥一声。
名叫姜迁岳的人俯跪得近乎蜷缩,双手掩口,却侧目向着北面、玉刃关隘口的方向,泪水如泉泗溢,早湿了地面。“我干啥求这个孬种的差事,一辈子不用上隘口的差事!我兄弟......死在那儿了,一个人死在那儿了!”他嚎哭着喊道,声音嘶哑,不禁连连用头撞向土地,抓住被自己撇下的长戈,指甲在杆上抠出带血的痕迹。
那校尉也一时语塞,众军俱皆悲戚。姜迁岳职任守护帅帐的亲卫,平日城中驻军轮换去把守隘口,他却可以长留将军身边,总是缩在城里。这份差事全军人人羡慕,然而此刻,他的痛悔与耻辱,每一个人也都感同切肤。
“生既为人,有家有国;生既为人,有节有义;生既为人,有智有魂。”凌雾隐放低了声音,念念清晰地说道,“死有可喜,生有可悲。”
在近处的四名校尉都将这话听在耳里,一时左右相觑,再看满城哀兵,目中不禁现出悲绝之色。“事已至此,苟活无益。”忽然,他们齐齐地跪了下来,向着凌雾隐拱手,高声说道:“情愿奉君为将,拼死一战!”
数千士卒见此,一层层地屈膝下跪,无数长戈齐向帅帐前的高处俯首,千万彷徨祈望的眼睛,终于注目在同一个方向。
凌雾隐的眼中,不禁涌上了一层泪幕。他咬紧牙关,泪水未出眼眶,瞬间干凝,五指一抓,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胸甲战衣。
俊健的上身赤裸在风中,那条盘身纹刺、栩栩如生的锦豹展露在众人眼前,苍白的天光下映出隐隐光泽。这精美而威武的纹身令人惊艳,数千人仰首而观,只见那年轻的军人高举自己的左臂,一剑刺破,鲜血长长滴流到地上,他举臂不移,昂首喊道:
“我今执令,与兄弟共战。不后众人而进,不先众人而退;不后众人而死,不先众人而存——以血为誓,星辰可鉴!楚人们!你们守卫的是这世上最大、最富有的邦国,你们都是从那里来,你们知道!敌寇以至,将夺我土,这一次我们不守,我们进攻!向着夏国人,进攻!”
随着他的呐喊,成千上万的男人举声应和。他们不再哭泣,不再惊叫和抱怨,此刻只剩下一个声音,楚人的“杀”,向着小城上空的阴云,扬首咆哮!
时辰将及日落,压迫玉刃关一整天的阴云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露出裂隙,残日泼洒出最后的光焰,平沙瓦砾,一片醉颜。总数不及一万的楚军,以仅有的四百骑兵为先导,涌出关城,结成最最简单直率的方阵,面朝着北方。一个极是年轻的男子居于队伍的帅位,跨一匹曾经长途奔跑,征尘满鞍的黄马,立在军阵最前突的位置。他没有以自己的姓氏做旗,身边的大旗是一整幅的粗布,上面用血涂抹了大大的一个“楚”字,飘舞风中,血气也一同飞扬。
一声号角,战鼓沉沉而起。步卒的长戈如千钧倾倒的山林,一排排或光亮或锈蚀的锋刃,直指向前方,渴望着敌人的头颅和心脏。
北面璃石岭下,黑色衣甲的敌人纷纷上马。他们是天下悍旅,人人骑跨产自中澜州的混种良马,酒足饭饱后休息充分,掌中的长刀巨矛金光闪耀。原本,他们只打算分一部分人前去南面围城,一便与楚人的败将谈判,一边射杀胆敢探出头来的楚兵。剩下的大半人马则可以坐在营帐养精蓄锐,继续嘲笑他们没有脊梁骨的对手。而此时,他们的主将改变了主意。两万骑兵全部出战---面对那群冲出城池,打算以步卒与夏国铁骑在平原战场相杀的楚人,那么就使出全副的战力,保证只有兴奋地喊杀,不再夹杂一丝轻笑。
狼的呼嚎自北传来,夏军杀声如山洪而下,宽展到几乎不见尽头的冲锋面横扫而前。两军急速地接近,关、城之间纵深不过四里的距离,转眼只剩一半。
敌军马快,大概八十步后就会接触。一定要尽量前冲,前冲——凌雾隐这样想着,纵马扬刀,高声地唱起歌来。
重鼓如雷,号角悲鸣。千万楚人一齐张口,踏着楚国人尽皆知、那首节奏雄浑的战歌,忘记了一切向前冲去:
楚有士,烈王之阵。
东山之金,为戈为盾。
赳赳兮唯战!
楚有士,武烈飞扬。
万里之邦,帝域之阳。
赳赳兮唯战!
楚有士,谁其可畏。
生而必进,死而不退。
赳赳兮唯战!
歌声与杀声交汇作一片,铁蹄刀斧震彻山原。天边的火焰绽出金光,溅出血色,染红了狂卷大地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