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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风中古卷》(23)

2021-08-13 13:59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眼前,一片黑暗。这绝不是死,却也不像是活,一双肮脏的手紧紧蒙住了他的眼,方向,上下,黑白,高贵与卑微,所来与所去,一切皆为混沌。

       素文纯极力地挣扎,挣脱开那双手,以至重重的摔了个跟头,却立即又被另一双手蒙住。顽固的手一双接着一双,不知从何处伸来,粗硬,黏腻,令人恶心,纠缠不休。他总也看不见所处世界,总也看不见,恨不得用指甲去抓,用牙齿去咬断这些黑手之时,却听见头顶上漂浮的笑声。

       一个慵懒的哑笑,须臾又是一个,笑的人越来越多,干笑,冷笑,醉笑,疯笑,虚假的赔笑,失态的蠢笑,继而又夹杂了狂浪与贪婪,伴着邪淫的话语,靡艳的音乐。他忍无可忍,奋起全身的力气扯开了蒙眼的手,却被更多的手臂缠缚捆绑,掩住鼻口---

       只见嫣红的裙角一荡,黑雾满天。

       起死回生的一个呼吸,将气管都摩擦出剧痛的声响。他睁开眼睛,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上身斜起,紧紧抓住了胸口衣料。再多一刻不醒来,只怕就会在“梦魇”里窒息而死。

       静静地舒缓了许久,气力才终于回到了肢体。他站起身,双目凝直,幽瞳似乎变得更深更黑,挂了霜般的嘴唇紧紧闭合,就这样站了不知多久。突然转身走向蒲团边铺着的纸墨,提笔飞速写了起来。

       握笔的手禁不住有些微颤。素文纯狂涂了两三张纸,一把甩开墨笔,瞠目愣怔片刻,嘴角边,忽笑了一笑。

       正此时,寇倚风捧着刚采摘的浆果,矮身钻进帐篷里来。“公子?”她看着素文纯脸色,觉得有些不对。近日来公子常遭凶恶的梦魇侵袭,每次都有不同的病征,且一次比一次来得严重。好在他似乎已经能够自行醒来,但被这样的痛苦纠缠,终究实在太让人担心。

       倚风放下盛着浆果的篓子,凑近文纯身边察看。素文纯听到她叫,须臾才醒神过来,苍白的脸色只是一凛,拂袖起身,径直走出帐篷去了。

       “离开此地。”出去前,只抛下这样一句话。

       寇倚风凝了凝眉,也只得听令,嘱咐公子莫要走远,便自开始收拾,准备拆账。拾掇起散乱的纸笔时,她瞥见文纯所写的东西,却是怔了一怔。

       墨犹未干的字迹,笔划是从前少见的狂乱,似乎压抑着怒火,一股无法形容、无可措置的巨大怒火。

       大罪百恶

       秽物万焚

       楚国土碎

       清江屠城

       这样的十六个字癫狂飞舞,力透纸背,历历清晰地写在手稿之上。

       寇倚风深深地吃了一惊。

       她知道,文纯公子手稿上出现的每一个字,都可说是重如山岳。《风魔语》中所写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应验。

       即便不会自然发生为现实,公子也会把它变成现实。

       此刻纸上残酷的预言,令寇倚风心头震颤,不寒而栗。她虽然并不喜欢楚国,甚至十分憎恶那些卑污愚蠢,贪婪无比的楚国贵族,但让这个国家彻底毁灭,方今富甲天下、人口众多的都城清江里遭到屠杀,这样可怕的事情,却又怎能忍心。

       她的心中顿时笼罩了万分的惶恐,她不知公子究竟是怎么了。公子曾说,袭扰他的梦魇是秘术士所为,是要对他不利,但如今的情形,莫非这秘术不仅伤人性命,还会扰乱人的心智性情?还是说......它杀伤人命的方法,就是击毁一个人的性情?

       寇倚风不敢再多想,一时心急如焚,只想立即去守护在素文纯身边,叫他万勿出现任何差池。

       她咬了咬牙,紧紧皱着眉头,打火将写着可怕预言的手稿烧为灰烬,起身奔出帐篷。


       璃石岭南麓,日已西斜,砂砾缝中稀落孤单的草梗在风中颤抖,影如血色。

       玉刃关的关城仿佛一座孤岛伫立在荒芜的平沙中。夏国人就在对面不足四里处扎营休息,背靠着夹山而立的隘口瓮城---连个时辰前那里还是楚国人守国的要塞,现在已经沦陷为敌军的进攻堡垒。

       夏军将关隘大门前后洞开,浩浩荡荡从中穿过,而后沿着璃石岭南坡脚下两面展开队伍,又坦坦荡荡将后军辎重携带的牛羊精肉,鲜蔬果菜抬过来,炊兵分营分伍埋锅,取山泉水,以晋北优米造饭,马料是黑豆与菽子调配而成。

       到此时方看出,原来夏军这一支直下玉刃关的队伍,总数竟达两万人左右,全部都是骑兵。

       很显然,他们并非长久扎营 ,只是在做午后的休息。人马皆吃饱喝足,然后,只消从山岭一线横扫而下,铁蹄足以踏平他们面前的一切。

       大吃大喝的士兵群中偶然传出一些笑声。这些从来不知胆怯为何物的夏国男人,早就知道楚人容易击溃,但没想到他们会孬种成这个样子。孬到大部的主力兵马明知敌人叩关,竟然装聋作哑,龟缩在后方不敢出战。这样的对手恨不起来也厌不起来,只有笑笑了。

       沉寂的关城中,楚国“玉刃关将军”严泸的帅帐处在团团守卫中央,比平日防护得严密十倍。除了四城城墙弓矢向外、高度戒备的军士之外,城中驻扎的九千士兵有七千都一层层地聚集在帅帐的周围,面色焦黄煞白,垂头驼背,惊惶而沉闷的气息,似乎加重了小城上空的阴云。

       严泸忧愁地独坐,眉头紧锁,几支将军令箭横斜地散落手边。正午时分,他看到了狼烟,其实在那之前就听到了夏人叩关的消息。但他没有做出反应,反而下令闭死城门,任由自己的使命所在的关隘被悍敌吞吃。

       因为他太害怕了。

       夏王之威,触之必死。敌方如此有备而来,自己就算全员出动增援隘口,恐也不能抵抗那凶猛的进攻,结果只不过是让更多的人——甚至自己这个将军一起,死掉。

       更何况,玉刃关一部,只是一支无主孤军。既不得王上与朝臣的重视,更不被西边的镇国公势力所接纳,纵使力战,又为的何人?自己已经够吃亏了。严泸早就自己的处境思考好几年了,这乱世之中,君父家国都是些虚谈;对自己最好的出路,也许是在这荒僻之地佣兵自立,想想办法谋些实利便罢。可谁想到他会在这么倒霉,还没谋到什么实利,这万年鸟不拉屎的关隘,竟被夏王选中。

       不能出城,无论如何不能出城。夏军骑兵平原野战如同虎狼,自己只要走出这座小城,马上就会被踏成肉泥。就躲在这里,说什么也不能出城。

       手下的几个校尉、参军都静悄悄地待立在帐中,谁也没有话说;尽管难受得五脏六腑都像绞在了一块儿,终究也只能这样罢。实际上,他们已经习惯缩在这座城里了。许多年来,他们,和玉刃关上万的兵卒,都是缩在这里吃粮度日。这样的日子没什么好,但也没什么不好,也许......也许很不好,但总比饿死、累死、甚至战死要好......的吧?

       直至今日,死亡的阴霾已降临到这里,笼罩了整座关城。北边隘口上的一千人已经死了。但这一刻,在这城里还能活着。九千人挤在一起,艰难地喘着气,还在活着。

       ......活着。

       严泸将军张口想要说什么,嗓子却一时干了。“咳......拿水来!”他吩咐了一句,听起来脾气很差。

       一个士兵急急奔进帐来,手中却并没捧着水。“将军大人!”他神色慌张地跪下禀报,“城外......城外来了个人!”

       “什么?”严泸紧皱眉头,浑身骨节一僵。“什么人!夏人么!”

       “不、不......是楚人!”小兵结巴地回答,神色就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是军中的官爷!他一个人来,在南边角门上,说......说求见将军大人!”

       这个消息却令帐中的将校参军一时骚动起来。国中又军官此时来见,莫非是有什么消息,带来一线生机?此刻关城之外尽是虎狼之地,此人竟敢独来,却是什么了不得的来头?

       “放他进来!”严泸思忖片时下了令,继而严厉嘱咐道:“只开角门,放进来即刻闭门!”

       士兵领命而去,将校彼此相望,心中无限忐忑。过了不多的时候,只见两名兵卒回来,引着一位校尉服色的军官,一阵风般直入帐来。

       “龙首镇车骑校尉凌雾隐,参见玉刃关将军!”那年轻的军官清晰说道,随之端正的一个军礼。

       “龙首镇?”严泸一惊,眼珠急速地转动,上下打量面前的年轻人。只见他满面风尘是急赶了远路而来,却不掩俊健挺拔,嗓音微微沙哑,像是心思焦虑,但神色淡然镇静,倒似个非凡的人物。“校尉你是......镇国公麾下高就?”严将军试探着问了一句,略有惊喜,又满腹狐疑,“莫非镇国公......有意援救于我?!”

       凌雾隐举目直视着严泸,摇了摇头:“并非镇国公差遣。卑职此番,是私来军前。”

       严泸一愣:“......什么?你......就只你一个人私来么!岂有此理!”他心中好似被浇了冰水,没头没脑地怒骂起来。

       凌雾隐却似没听到他的呵斥,只继续以自己的语调,平静言道:“卑职自南来,在城外望见玉刃关下,已尽是敌寇。”他眉间笼罩着黯色,眼眸深处,却是一凛,“夏军已至,将军为何弃关不战?!”

       这一句问话声调虽低却直刺人心,严泸打了个冷战,顿时横眉立目,大怒道:“本将驾前,你胆敢无礼!”

       帐中校尉兵士也都耸动,凌雾隐凝立未移,半垂下了眼帘,凝眉叹道:“卑职料及夏人将攻玉刃,因而背军违命,私离职守,昼夜兼程赶来,指望能预警于将军,奈何仍是来迟。今要塞已失,无可挽回,又有何怨怼将军及众同袍呢。如今情势虽恶,但我守军部尚且在此;幸而敌军亦未离关而去。为今之计,我等必须即刻整军出战,反扑夏人,不惜代价,决不可放此股敌军南下!”

       严泸愣愣地听完他这一番话,呆了须臾,突然,怒火更盛,就像有谁要挖他的心,取他的肠一般得暴喊道:“混蛋!混蛋!”

       “贼子,你要我军出城作战?”他怒指着凌雾隐,一手连连捶桌,声音颤抖,“你让我去送死?”

       凌雾隐也有些急了,仰首恳切进言:“严将军!此股夏军是夏王的奇兵,精锐之极。夏王攻楚之攻略,正是以大部兵马假意陈列我军防线之正面,而另以少数强悍奇兵偷袭玉刃关,由此突入我国中腹地,其目标,只怕是直取王城!而今王师聚于北疆一线,清江里空虚,一旦陷落,王上为敌军所挟持,整个楚国,便将落入夏王囊中!届时我等皆成亡国之奴,家乡妇孺,听凭宰割,将于敌寇刀下求生,将军思之,于心何忍。方今正当危急存亡关头,我等军中男儿,不在此时力战拒敌、保护家国,复有何意?”

       “混蛋!混蛋!住嘴!”严泸哪里去听他的战局分析,只是一味呵斥,一扬手,刷地掣出腰间将军剑来。冷冷锋刃。冽冽神光,上等的利器未尝对敌,却指定了同袍校尉的头顶。

       凌雾隐合了嘴唇,静了一瞬。片刻,手下寒光一闪,也将自己佩剑抽了出来。

       严泸更是一惊,挥着剑喊叫几声,两旁的军官,士卒见将军拔剑便已都紧张起来,此刻听令,纷纷出剑、持戈,许多利刃将凌雾隐团团围起。

       “拿下!”严将军一声暴喝,数名校尉便挺剑而上。却谁知凌雾隐一支剑,不过转瞬周旋,精妙的腕法竟挑飞了众多来袭的锋刃,破开包围,直直地向严泸攻去。他与将军之间有十步距离,一刺而前,剑锋便已顶上将军喉头,在场之人顿时僵住,喘息起伏,谁也不敢妄动。

       凌校尉的目中隐着寒光,严泸望着他,颈边冰凉,整个人都好像被冻住。这般僵持了片刻,凌雾隐却一垂目,忽然收回剑锋,一扬手,将佩剑反向投出了背后,笔直飞出帐门之外,刺在将军栓马柱上。

       “将军大人,卑职冒犯,有罪。”他弃械肃立,深深地皱眉,仍是沉静恳言道,“还请将军,下令出战!”

       呆愣了好长一段时候,严泸的眼中忽而泛起恨色。猛挥剑逼上凌雾隐颈侧,他咬牙道:“左右,杀,此,狂,徒!”

       将军身侧最贴近的两名参军清楚听到了这格杀之令,却谁也没有动作。这一瞬间,他们看见了那个名叫凌雾隐的军人眼中绽出的光焰,便竟震惊失神,握剑的手全然僵住。

       那是一种锐不可当的杀意,纯粹,执着,非人所及。严泸虽有将军之尊,却从不曾让他们感受过如此的威严压制。他们当中的一人许多年前曾有跟随部队入都受赏的经历,在清江里王宫的南平台下远远拜见过楚王。他十分确定,即便是当年王驾的荣耀恢弘,也未如此刻,令他心胆俱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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