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与死亡》-第一部分-第5节
他那持久的神秘感
我恭敬地呼唤他。
我没有用自己的声音。我用的是我的思想。我的呼唤安静而谨慎，像是低声的祈求，我本不想这么说，但它确实太像祈祷了。
他没有回应。我寻找着一个信号，一个回应的暗示。什么都没有。我注意到他的双手又不由自主地紧抓着王座的扶手，但那只是又一次疼痛的痉挛。我对他的关心令我虚弱的双手也更加用力地抓住支撑我站立的手杖。看到他受苦，我很难受。尽管他经历过更深重的痛苦，可他现在所经历的痛楚也堪称剧烈，而且从未间断。他已经忍受这种折磨好几年了。痛苦啃噬着他，他忍受了下来。他不会放弃，也不会打破自己的专注。有太多的处于危急关头的事情，也有太多工作要做。他利用了这种持续的不适，将之用于保持自己的注意力。我想，这就是他听不见我的声音的原因。他的精神太集中了。非物质界的力量压迫着他。虽然房间里很安静，但亚空间在他耳中呼啸。
然而，我必须打破他的专注。虽然极不情愿，但这就是我来找他的原因。我们得谈谈。我们不能再躲避我们一直在推迟的谈话。
但他似乎并未察觉。他对我温柔的灵能低语毫无反应。他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里。他仍旧保持着他几个月以来的样子：一动不动，沉默不语，无视外物，完全沉浸在他那重要的、看不见的劳苦工作中。为此，我必须冒着让他不高兴的风险继续下去。
+我的悠久之王……+（My King-of-Ages）
我做他掌印者的时间已经很久，久到我已经知道他清楚自己是什么模样。他是如此厌憎自己现在这个外表；一个金光闪闪的帝王，端坐在黄金的宝座上。他如今的样子正像他曾激烈反对的那种人，这令他格外厌烦。我知道他一直精心设计自己呈现在人前的外表。千万年来，他曾戴上各式各样的的面具，以配适他当时在进行的任务。他的意志，他最伟大的天赋，使他能在这些事情上保有极大的灵活性。他曾以男人、女人，或者两者都不是的身份现身；也曾扮演孩子和老人、农夫和国王、魔术师和疯子。塔罗牌的变幻莫测尽数在他身上呈现，因为人类之主同时也是伪装之主。他将这些角色扮演的得心应手。需要谦逊的时候，他就表现出谦逊，当温柔是最好的工具时，他就表现出温柔。狡诈、和蔼、可靠、威风凛凛、体贴入微。当恐惧是唯一的手段时，他便展现出残酷。为了继承对地球的统治，他还能做出恭顺的姿态。只要有需求，他可以随时变成任何类型的人。没人知道他的真实面孔，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名。
就连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那些名字也是他带过的面具，就像他的那些面孔一样。而在这终焉之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可能就像其他人一样，我所看到的那些也是他故意让我看到的部分。尽管这房间里挤满了人，但我想，或许我是唯一一个看到金色的王者坐在黄金王座上的人，是唯一一个能看到他的手指在颤抖的人。
即使是现在，这个想法也让我忍俊不禁。尽管我们已经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他还是有事情瞒着我。都说我是个有智慧的人，但我知道有两件事是确定的。第一件事是，世上总有可学习的东西。这是他持久的神秘感教给我的。
第二件事是，在接下来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他将最终给予我见识并理解一切的机会，一切我还没学到的东西，创造的全部和最终的真理。
而我将因此而死。但我不会拒绝这个机会。谁会拒绝？谁能拒绝？
我等待着。我又试了一次。
+对我说话吧。睁开你的眼睛，我的统帅大人【1】，我的悠久之王，我的老朋友。请给我启示。醒来吧，苏醒吧，对我说话吧。我们必须得谈谈。+
是的，他当然做过国王，做过好多次。王者身份是他经常需要使用的一面。统一星球的那些岁月里，他常常要扮演成军阀的模样，因为处于恐惧和困惑中的人们总会对权威做出响应。而在重新征服银河的过程中，他又不得不披上金甲，以战士之王（warrior-king）的形象昂首阔步于群星之间，因为这个形象是他年轻的儿子们最易理解的版本。他必须要看起来像他们，还得更加光辉灿烂，这样才能获取他们的忠诚、敬仰和奉献。这是一场战争，所以他必须有好战的样子。如果不这么做，那他们也不会听命于他，服从他的命令了。他们会起疑心。他必须保证这些子嗣在银河的另一头也能服从他的命令，甚至在他离开他们之后始终坚定不渝。于是，他打出了那张牌：帝皇。这是他自己尤其恶心厌恶的一个版本，可他们却欣然笑纳。他们看到了他们想看的东西。随后，他的儿子们便一头扎进物质世界的战争中去，他们是如此的坚强果决，令他觉得将这桩事业甩给他们也能照样完成。
毕竟他必须回来。时间不等人。他将自己孩子留下来终结银河间物质界的战争，自己则回到地下的这个座位上，因为非物质领域的战争必须同步进行。只有一边的胜利根本不是胜利。
乌兰诺之后，他如释重负，终于能把这身伪装卸下来了。他把战甲、头盔和那把举世无双的宝剑都搁到一边，满心相信他再也不会用上战争之王（war-king）的这一面了。他已经将物质界的战争交到了才干出众之人的手中。
那是他自己选定的继承者。
他的儿子们……
我想，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我的儿子，因为我参与创造和塑造了他们。他目前在精神领域中忍受的折磨与他内心的悲伤苦痛相比不值一提。毕竟，他也只是个人类。我也能感受到这样的苦痛。我们一早就知道，他的儿子们不知那天就会死，可能不止一个儿子会死在伟大事业（Great Work）之中。实现他对明天的宏伟布局不可能没有附带的损失。他在墙上为我绘制出他的计划，我便明白了其中有何等宏大的眼界。为此，他还在其中添加了预案和替代。倘若一个儿子倒下了，就会有另一个来替代他的位置。即使死伤不可避免，我们还是认为他们将开创一个致力于实现他宏伟目标的伟大王朝，并在其中存在数百年，甚至上千年。从一开始，当他的手指还浸在颜料中时，他就知道他不可能独自完成这项事业。因此，我们创造了他的儿子。我们相信，等那些必要的战争一结束，这些子嗣就将和他们的父亲共享长久的和平，并与他共同迈向明天。
至少，这些子嗣将从战时残酷的精神状态中解脱出来。
然而诸神不愿让他成功。他们是四伪神（the False Four），自从他开启大业以来，就一刻不停地阻挠他的计划。他们知道，一旦让他成功，就意味着他们的终结。他们害怕他对未来的愿景成真，就出手阻碍他的事业，为此不惜破坏世界的法则。我们早已知晓过挫败。很多次，我们不得不重新修订计划，另行设计出一条路线来绕过面前的阻碍。如果没有一定的灵活性，一项横跨三年的计划是维持不住的。
我们经历过挫败，但我们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的计划被破坏了。我不确定计划还能不能挽救一下，让它重回正轨。他的意图光明正大，我的亦然，可诸神却是行事鬼祟。他们将颜料泼洒，在墙上印满了他们的手印，覆盖了他留下了的记号，将之改写、扭曲、玷污。以那些粗鄙野蛮、毫无技巧可言的指印，他们在墙面上画出了他们自己的交感魔法，与他的截然相反。男人手中的矛已经断折。羚羊受了惊吓，跑出了一箭的射程，消失在了昨天还不曾存在的灌木丛里。
+对我说话吧。给我启示。睁开你的眼睛，我的大人。+
在意识到在精神领域的战争中无法战胜他之后，诸神便转而去物质领域里对抗他。我们所精心搭建的世界正在被锤打成碎片。
而他的儿子们正在死去。
+醒来吧，苏醒吧，和我说话。我们必须得谈谈了。+
为了赢得现在，为了重塑明天，他必须杀死他更多的子嗣。
【1】“Imperator”，是最初于罗马共和国时期设置的临时军事称号。当在需要作战时，由古罗马元老院授权某人统军，待行动结束，回到罗马参加凯旋式时方可由士兵高呼“Imperator”，意为凯旋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