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两场钢琴音乐会引发的碎碎念,兼谈电影和游戏中的“失聪”
这周借着“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的东风,在学校的音乐学院里听了两场钢琴音乐会,一场是曾在世界各地演奏过的施坦威艺术家谢老师的钢琴独奏,还有一场是音乐学院两个学生各自一曲独奏以及一曲合奏。
在音乐方面我是一个纯粹的外行,五线谱是什么都不知道,上了大学之后才第一次见到大型三角钢琴,所以我不可能也不配谈他们弹得怎么样,无论是好是坏,在我一个外行这里都很厉害。
我想要谈的,是演奏者弹奏时的身体细节,以及我认为这些细节反映出来的对待艺术的态度。当然我也不会弹钢琴,可能对于弹钢琴的姿势存在误解,大家就当我一派胡言,看个乐子。
叠完甲了,开始。
在这两场音乐会的对比中,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知名的演奏家和普通学生在重音的处理上存在很大的差距,由此带来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第一场音乐会的演奏者谢老师作为已经出名的钢琴演奏家,听他的音乐会给我带来的感受是,他从舞台上抹除了自己。谢老师在弹钢琴的时候很少有大幅度的动作,整个人没有洋溢着那种激情在那里摇头晃脑,而是以一种温文尔雅的方式对待演奏。虽然乐曲存在激烈之处,需要用力压琴键来发出重音,但是谢老师的处理方式非常谨慎。他一直以端坐的姿势,遇到重音时收回左腿,以左腿脚前掌发力引导身体重心略微前移,把整个身体的力量压到手指上击打琴键发出重音。重音结束之后,他又重新回到端坐的姿势,两个脚掌平放在地上,支撑身体并维持平衡。借助腿部的移动,谢老师把上身和手部的移动幅度大幅降低,给人一种平衡优雅的美感。正是由于把演奏者自身的身体运动幅度降到最低,谢老师尽力避免了身体运动成为一种表演,防止这种身体表演对音乐的喧宾夺主。因而我说,谢老师的演奏像是从舞台上抹除了自己,仅仅让音乐从钢琴中流淌出来,把观众关注的重点引导向音乐本身而非演奏者自身。

第二场音乐会的演奏者则是两个学生,他们在处理重音的时候也表现出了用下肢移动身体重心从而发力的倾向,但是他们只学到了形,没学到神,仍然是重心先动,下肢后动,是用下肢做一个平衡而非做一个受力点。两位同学中有一位甚至演奏到后半才开始考虑下肢的运动,之前都是纯用手的力气和上身的大幅前倾来压琴键。这样的做法使得他们的钢琴演奏表演性拉满,演奏者随着音乐旋律不断调整上身坐姿,前倾后仰,左摇右晃,看似是受到音乐感染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但大概也有一种和钢琴,和座椅,和自己的身体斗智斗勇的疲乏在里面。观众看着他们的表演,惊叹于他们在音乐中沉浸的姿态,反而对音乐本身缺乏了感知的敏感性
那我们该如何评价这两种演奏呢?我认为,所谓的知名钢琴演奏家和普通学生的差距不仅仅在调子准不准上,而在于对待艺术的态度上。对于我们外行来说,能弹钢琴的人都挺厉害的,反正音乐挺好听,我管他准不准,虽然我们不知道音乐的那一套理论,但是我们能看得出来他们的态度。谢老师的钢琴演奏之所以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是因为在他那里,舞台上最重要的是音乐,其次是钢琴,在其实是演奏者他自己。他作为一个向缪斯女神朝拜的人,对于音乐怀有最大的敬意,尽力克制自己一切可能会喧宾夺主的行为。不仅如此,他把钢琴看作高于自己的存在,不是通过弹奏来命令钢琴发声,而是自己恳求钢琴能够赏脸,配合自己发声。在舞台上,最耀眼的从来都不是演奏家那一个人,而是音乐本身,因而在谢老师的音乐会上,我虽然看着他弹奏,却仍然没有丧失对于音乐的敏感,他的乐章能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一幅朦胧的画卷,这才是艺术家想要达到的最终目标。而那两位学生的演奏则刚好相反,在他们那里是演奏家自己大于音乐大于钢琴。他们表现的是自己对于音乐炽热的爱,以及自己对于音乐的理解,他们的音乐在到达听众之前首先感染了自己,于是他们不再简单是一个弹奏的人,他们配合自己身体、手的运动让自己成为了一个表演的人。由于这种喧宾夺主的表演,音乐本身只能屈居第二,而钢琴则简单成为演奏的工具,被演奏者支配和控制,在命令下发出音符。

作为观众来讲,演奏者不必要的表演成分让观众的视觉高度紧张。我们都知道人脑同一时间处理信息的能力是有限的,当视觉获取并感知到越多的信息时,听觉能感知到的信息就越少,因而音乐会中“音乐”的部分就被削减了。其实不单单局限于我个人这次听音乐会的感受,这种视觉对听觉的挤占在文艺评论界早就有人关注到了,并且称之为“失聪”现象。
为了说明“失聪”,我们举一个动漫电影例子。在上世纪的宫崎骏经典动漫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部是《龙猫》。《龙猫》的故事非常简单,放到现在的影视界来说甚至可以用一集25分钟的番演完,但是宫崎骏用了一部电影的时长讲述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并且没有让观众感到剧情的拖沓无聊,我认为其中的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音乐的运用。无论是全片洋溢着的淡雅而又生动的背景音,还是自然界的风声、雨声、虫鸣声,我们在观看时,不仅视觉在活跃,听觉也在高度活跃。久石让的曲子不仅作为背景音烘托氛围,有时更走上台前叙事抒情,音乐和剧本、作画处于同等的地位,不仅仅是一个幕后的衬托。而在如今日本最著名的动画导演新海诚那里,我们已经难以感受到这种氛围了,一谈起新海诚影片的音乐,我们首先想起的是那个唱歌的乐队RADWIMPS,而不是背景音的作曲家(虽然也是那个乐队负责的)。新海诚的电影很有意思,新海诚最早和天门的合作十分看重背景音在叙事抒情中的作用,《秒速五厘米》就是典型的宫崎骏风格,故事很简单,但是音乐十分出色,音乐在帮忙讲好这个模糊的故事。在《言叶之庭》中,新海诚虽然不和天门合作了,但是他还葆有那种宫崎骏遗风,背景音不比故事和作画差,也部分承担起了讲故事的责任。而到了著名的灾难三部曲《你的名字》、《天气之子》、《铃芽之旅》,就完全是一派商业电影的作风了,叙事努力追求丰满,世界观努力做得复杂,同时配合大量优质作画讲好故事,既然已经讲清楚这个故事了,那么背景音就无疑被忽视了。这种现象在这三部作品中一部比一部严重,当然这也怪不得新海诚,毕竟他是做商业动画电影的,在现代社会中,人们就是更倾向从视觉而非听觉获取信息,为了商业成功,他不得不这么做。
新海诚的转变(如果严肃一点可以说成对宫崎骏艺术理念的背叛)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现代社会的“失聪”。莱辛曾在《拉奥孔》里面谈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他说绘画所处理的是物体(在空间中的)并列(静态),而动作(即在时间中持续的事物)是诗所特有的题材。作为视觉印象的雕刻和绘画中的事物是相邻关系,而作为听觉印象的诗所处理的事物是先后关系。在现代社会,为了最大效率获取更多信息,相邻关系毫无疑问是最符合的,视觉可以同时处理画面上的各种信息,而听觉则不行,它只能按照先后顺序一个一个来,而且可能会听了下一个忘了上一个。因此,在高效率的现代社会,“失聪”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我认为,即使动漫电影开始向视觉的支配力投降,主动失聪,galgame作为一种独特的游戏艺术形式,还在“负隅顽抗”,尽全力对抗失聪。对于一个galgame来说,音乐和作画、剧本确确实实是站到同一位置上的,不存在谁比谁地位高的情况。在galgame中,音乐的叙事抒情作用被高度强调,作为这个游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占据重要地位,静音玩galgame无疑是一种折磨。《生命的备件》的长曲《あなたが、生きて》,《rewrite》的《散花》,《樱花萌放》的《轮回》,《素晴日》的《夜的向日葵》《小小的旋律》等等,曲子不仅在营造氛围,某种程度上也在帮助叙事抒情。
不光galgame如此,放眼整个游戏界,许多游戏都开始重视音乐的重要性,把经费向这方面转移,最极端的例子就是《Memento Mori》,用很少的文本勾勒一个大致的人物框架,然后用每个角色独有的歌曲让人物经历和情感丰富起来。
对抗“失聪”,或许能够在游戏这里看到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