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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外篇下 【清】葉燮.撰

2023-01-23 14:16 作者:舞胎僊館門外灑掃僕  | 我要投稿

〇一

三百篇如三皇五帝,雖法制多有未備,然所以為君而治天下之道,無能外此者矣。漢魏詩如三王,已有質文治具,煥然耳目,然猶未能窮盡事物之變。自此以後,作者代興,極其所至,如漢祖唐宗,功業炳燿,其名王,其實則霸。雖後人之才,或遜于前人,然漢唐之天下,使以三王之治治之,不但不得王,並且失霸。故後代之詩,為王則不傳,為霸則傳。漢祖唐宗之規模,而以齊桓晉文之才與術用之,業成而儼然王矣。知此,方可登作者之壇,紹前哲、垂後世。若徒竊漢唐之規模,而無桓文之才術,欲自雄于世,此宋襄之一戰而敗,身死名滅,為天下笑也。


〇二

漢魏之詩,如畫家之落墨于太虛中,初見形象。一幅絹素,度其長短闊狹,先定規模,而遠近濃淡,層次脫卸,俱未分明。六朝之詩,始知烘染設色,微分濃淡,而遠近層次,尚在形似意想間,猶未顯然分明也。盛唐之詩,濃淡遠近層次,方一一分明,能事大備。宋詩則能事益精,諸法變化,非濃淡、遠近、層次所得而該,刻畫掉換,無所不極。


又嘗謂漢魏詩不可論工拙,其工處乃在拙,其拙處乃見工,當以觀商周尊彝之法觀之。六朝之詩,工居十六七,拙居十三四,工處見長,拙處見短。唐詩諸大家、名家,始可言工;若拙者則竟全拙,不堪寓目。宋詩在工拙之外,其工處固有意求工,拙處亦有意為拙;若以工拙上下之,宋人不受也。此古今詩工拙之分劑也。


又漢魏詩,如初架屋,棟梁柱礎,門戶已具;而窗欞楹檻等項,猶未能一一全備,但樹棟宇之形製而已。六朝詩始有窗欞楹檻、屏蔽開闔。唐詩則于屋中設帳幃、床榻、器用諸物,而加丹堊雕刻之工。宋詩則製度益精,室中陳設,種種玩好,無所不蓄。大抵屋宇初建,雖未備物,而規模弘敞,大則宮殿,小亦廳堂也。遞次而降,雖無製不全,無物不具,然規模或如曲房奧室,極足賞心,而冠冕闊大,遜于廣廈矣。夫豈前後人之必相遠哉!運會世變使然,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天也。


〇三

六朝詩家,惟陶潛、謝靈運、謝朓三人最傑出,可以鼎立。三家之詩不相謀:陶潛澹遠,靈運警秀,眺高華。各闢境界、開生面,其名句無人能道。左思、鮑照次之。思與照亦各自開生面,餘子不能望其肩項。最下者潘安、沈約,幾無一首一語可取,詩如其人之品也。齊梁駢麗之習,人人自矜其長,然以數人之作,相混一處,不復辨其為誰,千首一律,不知長在何處!其時膾炙之句,如『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疎』,『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等語,本色無奇,亦何足豔稱也!


〇四

謝靈運高自位置,而推曹植之才,獨得八斗,殊不可解。植詩獨《美女篇》,可為漢魏壓卷;《箜篌引》次之,餘者語意俱平,無警絕處。《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雋永,音節韻度,皆有天然姿態,層層搖曳而出,使人不可髣髴端倪,固是空千古絕作。後人惟杜甫《新婚別》可以伯仲,此外誰能學步?靈運以八斗歸之,或在是歟!若靈運名篇,較植他作,固已優矣;而自遜處一斗,何也?


〇五

陶潛胸次浩然,吐棄人間一切,故其詩俱不從人間得。詩家之方外,別有三昧也。遊方以內者,不可學,學之猶章甫而適越也。唐人學之者,如儲光羲、如韋應物,韋既不如陶,儲雖在韋前,又不如韋。總之,俱不能有陶之胸次故也。


〇六

六朝諸名家,各有一長,俱非全璧。鮑照、庾信之詩,杜甫以『清新』『俊逸』歸之,似能出乎類者;究之拘方以內,畫於習氣,而不能變通。然漸闢唐人之戶牖,而啟其手眼,不可謂庾不為之先也。


〇七

沈約云:『好詩圓轉如彈丸。』斯言雖未盡然,然亦有所得處。約能言之,及觀其詩,竟無一首能踐斯言者,何也?約詩惟『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二語稍佳,餘俱無可取。又約《郊居賦》初無長處,而自矜其『雌霓連蜷』數語,謂王筠曰:『知音者稀,真賞殆絕,僕所相邀,在此數語。』數語有何意味,而自矜若此!約之才思,於此可推。乃為音韻之宗,以四聲八病、疊韻雙聲等法約束千秋風雅,亦何為也!


〇八

李白天才自然,出類拔萃;然千古與杜甫齊名,則猶有間。蓋白之得此者,非以才得之,乃以氣得之也。從來節義、勳業、文章,皆得於天而足於己,然其間亦豈能無分劑!雖所得或未至十分,苟有氣以鼓之,如弓之括力至引滿,自可無堅不摧,此在彀率之外者也。如白《清平調》三首,亦平平宮艷體耳;然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無論懦夫於此,戰慄趦趄萬狀;秦舞陽壯士,不能不色變於秦皇殿上,則氣未有不先餒者,寧暇見其才乎!觀白揮灑萬乘之前,無異長安市上醉眠時,此何如氣也!大之即舜禹之巍巍不與;立勳業可以鷹揚牧野;盡節義能為逢、比碎首。立言而為文章,韓愈所言『光焰萬丈』,此正言文章之氣也。氣之所用不同,用於一事則一事立極,推之萬事,無不可以立極。 故白得與甫齊名者,非才為之,而氣為之也。歷觀千古詩人,有大名者,舍白之外,孰能有是氣者乎!


〇九

盛唐大家,稱高、岑、王、孟。高岑相似,而高為稍優,孟則大不如王矣。高七古為勝,時見沉雄,時見沖澹,不一色,其沉雄直不減杜甫。岑七古間有傑句,苦無全篇,且起結意調,往往相同,不見手筆。高岑五七律相似,遂為後人應酬活套作俑。如高七律一首中,疊用巫峽啼猿、衡陽歸雁、青楓江、白帝城;岑一首中疊用雲隨馬、雨洗兵、花迎蓋、柳拂旌,四語一意。高岑五律,如此尤多。後人行笈中攜《廣輿記》一部,遂可吟詠徧九州,實高岑啟之也。總之以月白、風清、鳥啼、花落等字,裝上地頭一名目,則一首詩成,可以活板印就也。


王維五律最出色,七古最無味,孟浩然諸體,似乎澹遠,然無縹緲幽深思致,如畫家寫意,墨氣都無。蘇軾謂『浩然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誠為知言。後人胸無才思,易於衝口而出,孟開其端也。總而論之,高七古,王五律,可無遺議矣。


〇十

王世貞曰:『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斯言以蔽李杜,而軒輊自見矣。以此推之,世有閱至終卷皆難入,纔讀一篇即厭者,其過惟均。究之難入者可加工,而即厭者終難藥也。


〇十一

白居易詩,傳為『老嫗可曉』。余謂此言亦未盡然。今觀其集,矢口而出者固多,蘇軾謂其『局於淺切,又不能變風操,故讀之易厭』。夫白之易厭,更甚於李,然有作意處,寄托深遠。如《重賦》、《不致仕》、《傷友》、《傷宅》等篇,言淺而深,意微而顯,此風人之能事也。至五言排律,屬對精緊,使事嚴切,章法變化中條理井然,讀之使人惟恐其竟,杜甫後不多得者。人每易視白,則失之矣。元稹作意勝於白,不及白舂容暇豫。白俚俗處而雅亦在其中,終非庸近可擬。二人同時得盛名,必有其實,俱未可輕議也。


〇十二

李賀鬼才,其造語入險,正如蒼頡造字,可使鬼夜哭。王世貞曰:『長吉師心,故爾作怪,有出人意表;然奇過則凡,老過則稚,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余嘗謂世貞評詩,有極切當者,非同時諸家可比。『奇過則凡』一語,尤為學李賀者下一痛砭也。


〇十三

論者謂『晚唐之詩,其音衰颯』。然衰颯之論,晚唐不辭,若以衰颯為貶,晚唐不受也。夫天有四時, 四時有春秋,春氣滋生,秋氣肅殺。滋生則敷榮,肅殺則衰颯,氣之候不同,非氣有優劣也。使氣有優劣,春與秋亦有優劣乎?故衰颯以為氣,秋氣也;衰颯以為聲,商聲也。俱天地之出於自然者,不可以為貶也。又盛唐之詩,春花也,桃李之穠華,牡丹芍藥之妍豔,其品華美貴重,略無寒瘦儉薄之態,固足美也。晚唐之詩,秋花也,江上之芙蓉,籬邊之叢菊,極幽豔晚香之韻,可不為美乎?夫一字之褒貶以定其評,固當詳其本末;奈何不察而以辭加人,又從而為之貶乎!則執盛與晚之見者,即其論以剖明之,當亦無煩辭說之紛紛也已。


〇十四

開宋詩一代之面目者,始於梅堯臣、蘇舜欽二人。自漢魏至晚唐,詩雖遞變,皆遞留不盡之意。即晚唐猶存餘地,讀罷掩卷,猶令人屬思久之。自梅蘇變盡『崑體』,獨創生新,必辭盡於言,言盡於意,發揮鋪寫,曲折層累以赴之,竭盡乃止。才人伎倆,騰踔六合之內,縱其所如,無不可者,然含蓄渟泓之意,亦少衰矣。歐陽修極服膺二子之詩,然歐詩頗異於是。以二子視歐陽,其有『狂』與『狷』之分乎!


〇十五

古今詩集,多者或數千首,少者或千首,或數百首。若一集中首首俱佳,並無優劣,其詩必不傳。又除律詩外,若五七言古風長篇,句句俱佳,並無優劣,其詩亦必不傳。即如杜集中,其率意之作,傷於俚俗率直者頗有。開卷數首中,如《為南曹小司寇》作『惟南將獻壽,佳氣日氤氳』等句,豈非累作乎!又如《丹青引》,真絕作矣,其中『學書須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豈非累句乎!譬之於水,一泓澄然,無纖翳微塵,瑩凈徹底,清則清矣,此不過澗沚潭沼之積耳!非易竭,即易腐敗,不可久也。若大海之水,長風鼓浪,揚泥沙而舞怪物,靈蠢畢彙,終古如斯,此海之大也。百川欲不朝宗,得乎?


〇十六

詩文集務多者,必不佳。古人不朽可傳之作,正不在多,蘇李數篇,自可千古。後人漸以多為貴,元白《長慶集》實始濫觴。其中頹唐俚俗,十居六七,若去其六七,所存二三,皆卓然名作也。宋人富於詩者,莫過於楊萬里、周必大。此兩人作,幾無一首一句可采。陸游集佳處固多,而率意無味者更倍。由此以觀,亦安用多也!王世貞亦務多者,覓其佳處,昔人云『排沙簡金,尚有寶可見』。至李維楨、文翔鳳諸集,動百卷外,益『彼哉』不足言矣!


〇十七

作詩文有意逞博,便非佳處。猶主人勉強徧處請生客,客雖滿坐,主人無自在受用處。多讀古人書,多見古人,猶主人啟戶,客自到門,自然賓主水乳,究不知誰主誰賓。此是真讀書人,真作手。若有意逞博,搦管時翻書抽帙,搜求新事、新字句,以此炫長,此貧兒稱貸營生,終非己物,徒見蹴踖耳。


〇十八

應酬詩有時亦不得不作。雖是客料生活,然須見是我去應酬他,不是人人可將去應酬他者。如此,便於客中見主,不失自家體段,自然有性有情,非幕下客及捉刀人所得代為也。每見時人,一部集中,應酬居什九有餘,他作居什一不足。以題張集,以詩張題,而我喪我久矣。不知是其人之詩乎?抑他人之詩乎?若懲噎而廢食,盡去應酬詩不作,而卒不可去也。須知題是應酬,詩自我作,思過半矣。


〇十九

遊覽詩切不可作應酬山水語。如一幅畫圖,名手各各自有筆法,不可錯雜;又名山五岳,亦各各自有性情氣象,不可移換。作詩者以此二種心法,默契神會,又須步步不可忘我是遊山人,然後山水之性情氣象、種種狀貌、變態影響,皆從我目所見、耳所聽、足所履而出,是之謂遊覽。且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遠奇險,天地亦不能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歷之,而山水之妙始洩。如此方無愧於遊覽,方無愧乎遊覽之詩。


〇二十

何景明與李夢陽書,縱論歷代之詩而上下是非之。其規夢陽也,則曰:『近詩以盛唐為尚。宋人似蒼老而實踈鹵;元人似秀俊而實淺俗。今僕詩不免元習,而空同近作,間入於宋。』夫尊初、盛唐而嚴斥宋元者,何李之壇坫也,自當無一字一句入宋元界分上;乃景明之言如此,豈陽斥之而陰竊之,陽尊之而陰離之邪?且李不讀唐以後書,何得有宋詩入其目中而似之邪?將未嘗寓目,自為遙契脗合,則此心此理之同,其又可盡非邪?既已似宋,則自知之明且不有,何妄進退前人邪?其故不可解也。竊以為李之斥唐以後之作者,非能深入其人之心,而洞伐其髓也;亦僅髣髴皮毛形似之間,但欲高自位置,以立門戶,壓倒唐以後作者。而不知已飲食之,而役隸於其家矣!李與何彼唱予和,互相標榜,而其言如此,亦見誠之不可揜也。由是言之,則凡好為高論大言,故作欺人之語,而終不可以自欺也夫!


〇二十一

從來論詩者,大約伸唐而絀宋。有謂『唐人以詩為詩,主性情,於三百篇為近;宋人以文為詩,主議論,於三百篇為遠』。何言之謬也!唐人詩有議論者,杜甫是也,杜五言古,議論尤多。長篇如《赴奉先縣詠懷》、《北征》及《八哀》等作,何首無議論!而以議論歸宋人,何歟?彼先不知何者是議論,何者為非議論,而妄分時代邪!且三百篇中,二雅為議論者,正自不少。彼先不知三百篇,安能知後人之詩也!如言宋人以文為詩,則李白樂府長短句,何嘗非文!杜甫前、後《出塞》及《潼關吏》等篇,其中豈無似文之句!為此言者,不但未見宋詩,並未見唐詩。村學究道聽耳食,竊一言以詫新奇,此等之論是也。


〇二十二

五古,漢魏無轉韻者,至晉以後漸多。唐時五古長篇,大都轉韻矣;惟杜甫五古,終集無轉韻者。畢竟以不轉韻者為得。韓愈亦然。如杜《北征》等篇,若一轉韻,首尾便覺索然無味。且轉韻便似另為一首,而氣不屬矣。五言樂府,或數句一轉韻,或四句一轉韻,此又不可泥。樂府被管絃,自有音節,於轉韻見宛轉相生層次之妙。若寫懷、投贈之作,自宜一韻,方見首尾聯屬。宋人五古,不轉韻者多,為得之。


〇二十三

七古終篇一韻,唐初絕少,盛唐間有之,杜則十有二三,韓則十居八九。逮於宋,七古不轉韻者益多。初唐四句一轉韻,轉必蟬聯雙承而下,此猶是古樂府體。何景明稱其『音韻可歌』,此言得之而實非。七古即景即物,正格也。盛唐七古,始能變化錯綜。蓋七古直敘則無生動波瀾,如平蕪一望;縱橫則錯亂無條貫,如一屋散錢;有意作起伏照應,仍失之板;無意信手出之,又苦無章法矣。此七古之難,難尤在轉韻也。若終篇一韻,全在筆力能舉之,藏直敘於縱橫中,既不患錯亂,又不覺其平蕪,似較轉韻差易。韓之才無所不可,而為此者,避虛而走實,任力而不任巧,實啟其易也。至如杜之《哀王孫》,終篇一韻,變化波瀾,層層掉換,竟似逐段換韻者。七古能事,至斯已極,非學者所易步趨耳。


〇二十四

《燕歌行》學『柏梁體』,七言句句叶韻不轉,此樂府體則可耳。後人作七古,亦間用此體,節促而意短,通篇竟似湊句,毫無意味,可勿傚也。二句一轉韻,亦覺局促。大約七古轉韻,多寡長短,須行所不得不行,轉所不得不轉,方是匠心經營處。若曰:柏梁體並非樂府,何不可效為之?柏梁體是眾手攢為之耳,出於一手,豈亦如各人之自寫一句乎?必以為古而效之,是以虞廷『喜』『起』之歌律今日詩也。


〇二十五

杜甫七言長篇,變化神妙,極慘淡經營之奇。就贈曹將軍《丹青引》一篇論之:起手『將軍魏武之子孫』四句,如天半奇峰,拔地陡起。他人於此下便欲接『丹青』等語,用轉韻矣。忽接『學書』二句,又接『老至』『浮雲』二句,卻不轉韻,誦之殊覺緩而無謂。然一起奇峰高插,使又連一峰,將來如何撒手?故即跌下陂陀,沙礫石确,使人褰裳委步,無可盤桓。故作畫蛇添足,拖沓迤運,是遙望中峰地步。接『開元引見』二句,方轉入曹將軍正面。他人於此下,又便寫御馬『玉花驄』矣。接『凌煙』『下筆』二句:蓋將軍丹青是主,先以學書作賓;轉韻畫馬是主,又先以畫功臣作賓。章法經營,極奇而整。此下似宜急轉韻入畫馬。又不轉韻,接『良相』『猛士』四句,賓中之賓,益覺無謂。不知其層次養局,故紆折其途,以漸升極高極峻處,令人目前忽劃然天開也。至此方入畫馬正面,一韻八句,連峯互映,萬笏凌霄,是中峰絕頂處。轉韻接『玉花』『御榻』四句,峯勢稍平,蛇嬗遊衍出之。忽接『弟子韓幹』四句。他人於此必轉韻,更將韓幹作排場。仍不轉韻,以韓幹作找足語。蓋此處不當更以賓作排場,重複掩主,便失體段。然後永歎將軍善畫,包羅收拾,以感慨係之篇終焉。章法如此,極森嚴,極整暇。余論作詩者,不必言法,而言此篇之法如是,何也?不知杜此等篇,得之於心,應之於手,有化工而無人力,如夫子從心不踰之矩,可得以教人否乎!使學者首首印此篇以操觚,則窒板拘牽,不成章矣。決非章句之儒,人功所能授受也。


〇二十六

蘇轍云:『大雅《綿》之八九章,事文不相屬,而脈絡自一,最得為文高致。』轍此言譏白居易長篇,拙於敘事,寸步不遺,不得詩人法。然此不獨切於白也;大凡七古必須事文不相屬,而脈絡自一。唐人合此者,亦未能概得,惟杜則無所不可。亦有事文相屬,而變化縱橫,略無痕迹,竟似不相屬者。非高、岑、王所能幾及也。


〇二十七

七言絕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齡。李俊爽,王含蓄,兩人辭、調、意俱不同,各有至處。李商隱七絕,寄托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王世貞曰:『七言絕句,盛唐主氣,氣完而意不盡;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氣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斯言為能持平。然盛唐主氣之說,謂李則可耳,他人不盡然也。宋人七絕,種族各別,然出奇入幽,不可端倪處,竟有軼駕唐人者。若必曰唐、曰供奉、曰龍標以律之,則失之矣。


〇二十八

杜七絕輪囷奇矯,不可名狀,在杜集中,另是一格,宋人大概學之。宋人七絕,大約學杜者什六七,學李商隱者什三四。


〇二十九

七言律詩,是第一棘手難入法門。融各體之法、各種之意,括而包之於八句。是八句者,詩家總持三昧之門也。乃初學者往往以之為入門,而不知其難。三家村中稱詩人,出其稿,必有律詩數十首。故近來詩之亡也,先亡乎律。律之亡也,在易視之而不知其難。難易不知,安知是與非乎?故於一部大集中,信手拈其七言八句一首觀之,便可以知其詩之存與亡矣。


〇三十

五言律句,裝上兩字即七言;七言律句,或截去頭上兩字,或抉去中間兩字,即五言,此近來詩人通行之妙法也。又七言一句,其辭意算來只得六字。六字不可以句也,不拘於上下中間嵌入一字,而句成矣。句成而詩成,居然膾炙人口矣!又凡詩中活套,如『剩有』『無那』『試看』『莫教』『空使』『還令』等救急字眼,不可屈指數,無處不可扯來,安頭找腳,無怪乎七言律詩,漫天徧地也!夫『剩有』『無那』等字眼,古人用之,未嘗不是玉尺金針;無如點金成鐵手用之,反不如牛溲馬勃之可奏效。噫,亦可歎已!


〇三十一

五言排律,近時作者動必數十韻,大約用之稱功頌德者居多。其稱頌處,必極冠冕闊大,多取之當事公卿、大人先生、高閥扁額上四字句,不拘上下中間,添足一字,便是五言彈丸佳句矣!排律如前半頌揚,後半自謙,杜集中亦有一二。今人守此法,而決不敢變。善於學杜者,其在斯乎?


〇三十二

學詩者,不可忽略古人,亦不可附會古人。忽略古人,麤心浮氣,僅獵古人皮毛。要知古人之意,有不在言者;古人之言,有藏於不見者;古人之字句,有側見者,有反見者。此可以忽略涉之者乎?不可附會古人,如古人用字句,亦有不可學者,亦有不妨自我為之者。不可學者,即三百篇中極奧僻字,與《尚書》、殷盤、周誥中字義,豈必盡可入後人之詩!古人或偶用一字,未必盡有精義,而吠聲之徒,遂有無窮訓詁以附會之,反非古人之心矣。不妨自我為之者,如漢魏詩之字句,未必盡出於漢魏,而唐及宋元,等而下之,又可知矣。今人偶用一字,必曰本之昔人。昔人又推而上之,必有作始之人,彼作始之人,復何所本乎?不過揆之理、事、情,切而可,通而無礙,斯用之矣。昔人可創之於前,我獨不可創於後乎?古之人有行之者,文則司馬遷,詩則韓愈是也。苟乖於理、事、情,是謂不通。不通則杜撰,杜撰,則斷然不可。苟不然者,自我作古,何不可之有!若腐儒區區之見,句束而字縛之,援引以附會古人,反失古人之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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