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
古树
1.
正午的天空透着股暗淡的蓝色,好像生锈一样给人种陈腐的气息,我抽鼻子已经成了习惯,不得不说,这还是环境的错,而环境之所以衰变成这样,是“护林员”的错。
“我说,你们不烦啊?”我言语时睁不开眼,似乎有个很薄很薄的重铁片压在我的眼皮上,尤其是在我发呆走神的时候,受的影响总是会成好几倍。
这是种流行病,虽然我觉得,其实让人睁眼的时间缩短在某些意义上可以算做好事。
这种病会流行起来,又是“护林员”的错。
身边那两个一身黑衣的大个子没理会我,仍是雕塑般的伫立原地,倒也多亏他们给我们挡着阳光,不然我怕是会和街边的消防栓一样被融化。
“你们不热吗?”
那两人还是没有动静,我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雕塑。
在我的手指距离左边那家伙的眼睛只剩下半厘米的时候,他颤了颤。
“陈小姐,别老管别人了,理事会已经给了你最大限度的通融,好不容易能随便转转,不得利用利用?”
“不不不,”我重新坐了起来,在这么舒服的长椅上,从躺倒中挣扎是很困难的,“我没啥要做的事,你以为我在思考啥科学问题不成,倒也没,我是看你汗渍又大了几圈。”
他又板起脸,这次却像一个被凋蚀了多年的朽木。
“为什么‘护林员’死守着那棵树不放啊?”我看向他们,只闻得一个浑厚的男声背着我顿顿传来,仿佛高温还加重了声音传播的负担。
“不知道,小姐还指望保安解决国际争端不成?”其中一个说,另一个插嘴道:“陈小姐,如果你想到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我说,两手开始骚动起来,拨弄起我的头发,“嘶,你说自己不懂的。”
那位壮汉转过身正色道:“陈小姐有什么想法?”
我猛然挺起身子,自己却是不必他们矮多少,这种难得的盛气凌人估计只能趁着现在好好享受了。
“我要见木头。”我说,眼睛已经开始四处打转,环顾起周围有没有伪装成读报纸的老人的便衣,这种装扮还流行吗?
“你有什么想法了,对吗?!”他很激动地说,舌头都飞出了嘴唇,又或许只是为了抖落热气降降温。
“我要见那块木头。”我重复道。
他们不知何时招呼起了四周的所有人,好像这是一场密谋已久的盛宴,但我才是被招待的人,不是么?只要我是客人,决定权就一直在我手上,他们不过是掀开幕布的工作人员,而幕布之后的戏码尚未有人得见。
一辆磁悬浮的新能源汽车飞来,这座高科技都市的每条街道都是磁发生轨道,而那辆车刹那间将极其蓬勃的热浪席卷开来,只见平行而开的车门里装配着一面镜子,却不是普通的镜子,那是面兼具热感应和热排放功能的仪器,车内的温度好比填了二十吨柴火的热炉。
两个保安随我一同落座,我始终好好护住内衣口袋。车内“镜子”隔出了六个独立的空间,连呼吸声都被扼杀在每个人封闭的小窝,大功率空调带给我们少有的凉爽和惬意。
“直接去大平原基地吗?”智能司机说。
“去‘护林员’的防卫站点。”我说完便能感受到那两个人讶异的目光,去敌对方的阵营,这在他们看来是不可理喻的愚蠢。
“帮我接通伍德上尉。”我说,那就是我说的“木头”了,“我们要开场轻松的战略会议。”
2.
镜子里的映像透出一些憔悴,我明显注意到伍德的脸颊在被一阵阵热风扫过,他工作的地方是世界上最阴晴不定的热与凉爽的中转站,那里是大平原基地,“伐木工”派的围绕古树“盖亚”建立的据点。
不知道现在的一般民众好友多少记得那群被关在张许东的研究所的烂泥了,他们现在大抵互相离得很远,人和人之间保持着遥远的距离,生怕对方的呼吸会扬起炎热的气流灌入他们畏畏缩缩的巢穴。
说真的,真的没人记得了吗?
我想是的,人们只知道自己被裹挟在一团无边无际的酷热中,自从全球树木开始直线减少,树木起到的蒸腾作用、降低风速、减少热干风的危害等有助于降温的功能的缺失,再加上人类这几十年工业的爆炸发展对大气的污染,现在的城市就像热炉一样,尤其是一线和超大型城市,不穿防护服暴露在户外的话,不过二十分钟就会被人间蒸发——我是说真的蒸发。
虽然有点夸张,但我想不出任何除此之外能概括这代人生存境遇的说法了,他们就像轮子里的仓鼠,一刻不停的跑啊跑,而轮子就那么转着,可他们不知何时就会筋疲力尽,但轮子仍会在他们不懈的奔跑余力的作用下转上那么一会儿,而那时的速度对于浑身疲惫的仓鼠而言足以把他们带飞,做一个讽刺的离心运动然后滚得远远的。
我是想不通,现在城市气温都这样了,为什么那帮“护林员”派的老顽固还老想着保护那棵叫盖亚的古树,而且,不觉得这名字很荒谬吗?整个亚洲只剩下了盖亚这一棵树,而他们却护起了什么“林”,就因为盖亚这棵树稍微有点神奇,在它的年轮记录了人类的历史么?还是因为它五千岁了?
那棵树是无法培育出种子的,除非移植欧洲仅剩的三棵树,要么这里只能是一片荒芜的沙漠,毕竟非洲的那些也无法在这里的气候下生长。
本来我们是有望解救人类于这种水火——不,只有火——中的,但偏偏张许东因为那么蠢的疏漏葬送了人类的大好前程——生物脂,这么高的发明就这么浪费在了他的手上。
我在听说张许东,也就是我的老师研究出了这样一种不失为神奇的发明后,心中的雀跃难以掩饰。他曾说,自己研究的生物脂技术可以从树脂中提取合成人工生物膜体的原料,而这种原料恰恰是较为稀有的,但提取到一定量之后就可以大规模人工仿造,在此之前,人类都只能去那块焕发自然生机的亚洲第一大森林里进行提取工程,但命运捉弄人的是,那座大森林就是后来的大平原,就是盖亚寄宿的那个荒芜的沙漠。
不过原料的提取终归是成功了,至少是阶段性的,用它们制成的人工生物膜体也顺利应用到了第一批用户身上。张许东的人工生物膜体可以直接让人类获得像强化义体一样的能力,拥有极强的适应力,无论严寒和酷热都可以应对,并且可以替换树木的存在意义,光合作用甚至可以通过人工生物膜体的生物脂皮肤完成,使人类成为移动的绿色活体,是人类和树木这两个地球自始至终最珍爱的孩子的结合。
这曾是伟大的戏目,是人类征服自然并创新全新的自然定义的壮举,但张许东为什么会造成那样的错误呢?因为初步试验中的一个计算疏漏?
想到这,我又因热温暴胆寒起来,这甚至成了一种乘凉的方法了,不过是心底打颤的悚然一凉,因为我到现在还记得热温暴烧死了多少人,这种类似沙尘暴的自然灾害主要由于异常聚热物质引起,近几十年越发的频繁和可怕,引起得也越来越容易,因为不管怎么说,现代城市的随便一栋大厦都有可能在不断的日晒中在某一天成为那个召唤死神的异常聚热物,但即使这样,谁能想到,最可怕的聚热物质竟然就是张许东造就的第一批人工生物膜体新人类呢?
那就是人类的一种进化,但同时也是招致死亡的冥府大门之钥,因为生物脂异常强大的聚热能力,空前骇人的毁灭性热温暴在霎时间把一座中型城市变成了人间炼狱,熊熊的火焰燃烧在每一栋摩天大楼的头顶和周身,无数人凄厉的叫喊响彻了一天一夜,乘坐救援直升机的救援人员在每一秒都能看到火焰里跳动挣扎的疯狂人影,他们像得了失心疯的恶犬,在恶犬都无法忍受的地狱之火里扬尽最后一丝生命的温度。那之后有八百个救援人员整日整夜地梦见他们没能就出的死者,梦见他们疯狂舞动挣扎的身影,其中五百多个人因此把自己浸在汽油中自燃。
即使如此,第一批人工生物膜体的用户还活了下来,身体的进化对这样的他们不知是福是祸,他们的身体因过热而溃烂,最终纠结融汇成一滩烂泥,同时又保留着意识,失去了智慧的意识,只能感知的意识,只能感知到被揉烂在一起的躯体构成类似熔融态的生物脂。
张许东也是他们的一员。
这起研究的最初目的,即对抗日益严重的温度飙升,这样本应被他们征服的目标反而成了毁灭他们的力量。
那些人至今还活着,我们当中的研究院甚至有很多人认为他们获得了和提取生物脂最重要的原料的树木一样的寿命,那将是绵延千年的痛苦、孤独和无助,将是伴随着岁月日渐消亡的死亡噩梦。
他们现在就被保存我的老师,张许东的原研究所里,被紧紧锁着,在最大功率的降温设备的爱抚下度过几乎无尽的余生。
3.
后来,那次的灾难被人们称为“第一次环境冲击”,虽然我不觉得那和环境有多大关系,纯粹是又一个自取灭亡的黑色幽默。
可或许正是这样的机遇,使得我获得了发明生物肌的启示,这也是我被“伐木工”派保护的原因,不过与其说保护,还是管制来的更准确。
我的生物肌技术在张许东的生物脂的研究基础上诞生,并且改善了生物脂的问题,成为了自然生态优化的最大力量,也就是说,我的发明成了人类在酷热中生存下去的保障。
可这也不能顺利地如我所愿,生物肌能发明成功的前提是,得到张许东研究资料中缺失的一部分,那部分对生物脂和生物肌都极其重要和珍贵,或许是这样,那份资料没有实体媒介保存,只存在于张许东的脑子里,而现在的他俨然失去了人类的思维,所以要得到那份资料就只能从盖亚下手,这棵神奇的、用特殊的树纹年轮记录了人类历史的古树作为第一次环境冲击波及的受体,记录了张许东研究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只能从盖亚的年轮总窥探生物脂的秘密,而这也面临着一个大难题,也就是盖亚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受到了两方势力的争执,一个是主张保护盖亚这个人类历史长河中纪念碑的“护林员”派,一个是主张砍伐它用作研究的“伐木工”派。
我实在是不懂为什么一帮人会那么看重自己的历史,再者,历史没被记录就不存在了吗?还是说因为六十年前那起思想复兴运动的灾难……
正当我这么想时,镜子里的映像开始如涟漪般泛起微波,大概是热排放功能运行的表现。
“陈颜女士,”伍德说,“关于应对‘护林员’的方法,您有什么头绪了吗?”
我踮起脚,眼神来回摆弄,好在这种心神不宁的症状很快就被平息,当我看向伍德时,有如哈哈镜一样的他倒是把我逗笑了。
“陈颜?”
“在,”我说,刻意表现出一副对时事胜券在握的样子,“我们去和谈。”
伍德脸上的每个皱纹都在控诉着质疑,“和谈我们已经试过好几次了,抛开被拒绝的可能性不谈,这样真的会有效果吗?”
“你这么想是因为你是个专攻空对地导弹的军人,思考时要把自己当成外交官。”
我扳弄起手指,渴望焦急溢出屏幕给伍德一些压力,他总归是地位在我之下的,现在“伐木工”的人都是如此。
“有什么好主意?”
“之前的和谈失败是因为没有足够有说服力的筹码。”
“筹码的话,要知道,我们处于盖亚争夺战的劣势,‘护林员’在离盖亚最近的地方建立了防卫站点,所以现在是他们居于上游,我们要逆流而上的话,需要更大的动力,我觉得比起准备筹码去和谈,强攻是可行的。”
“首先,你不能保证不会伤到盖亚,更不能保证他们会对盖亚有所伤害来威胁我们。”
“怎么会呢?他们是保护盖亚的。”
“在你接任大平原基地之前的一次和谈,他们出于威慑需要就割下了盖亚的一小部分树干,对他们来说,历史其实很庞大的一条长河,损失一点浪花不足为忧,但我们不一样,他们随便割下的一朵浪花都可能是我们的目标资料。”
伍德明显焦躁起来了,他这样的汉子最守不住理智,还怎么守人类的未来呢?
“就算这样,陈颜女士,你有什么筹码?”
我笑笑,拿出藏在内衣口袋已久的液罐,“这是我从张许东研究所里的人类泥上剜下来的一点生物脂,再稍加修饰,够让他们觉得这是解决生物肌发明问题的另一条出路。”
伍德的眼睛像映出阳光的水潭,透过屏幕抖落出零星的晴朗,水潭我是很久没见了,因为城市暴露在外的水源一律被蒸发殆尽,而阳光也是我们最讨厌的东西之一,每天的余晖在日落后都难以洒尽。
“但我需要你的另一种配合。”我说道。
4.
汽车顺着每栋楼宇被划归出的行驶墙上的一道磁发生轨道滑行,飞檐走壁般在城市里穿梭,轻轨像细密冗杂的包络把这里的人们笼罩在顾不得的昨日与明天的交接里。
我在人工山地栈台那里便望见了远远的一道地平线,那是高出城市海拔很多的斜坡的脸型,跨过它,便来到了大平原的入口,磁发生轨道在这里就断开了,我们于是乘着越野车横跨平原前逐渐平缓的坡道,我们不必担心周围有“护林员”的袭击,毕竟它们不会傻到冒着引发直接冲突的危险拉枪杆。
“伐木工”的大平原基地坐落在夕阳的下颚,真就如“长河落日圆”般,被勾勒出古朽的悲凉。
伍德已经照我的安排把这次和谈的通讯发送给了“护林员”,他们待会儿就会为我们难得地敞开大门,同时检测入门物体所携带的一切机械武器和化学武器,驻守的士兵一脸石像般的肃穆和古板。他们的防卫站的外墙搭配着金属感被一扫而去的铆钉,与科技设备格格不入的“护林员”组织要素掺杂在各个地方。
进入时,我注意到守卫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挺奇怪的,因为我觉得士兵们都是强行被拉入伙的,真正抱有两派目的性的只有组织高层领导。
“陈颜,是吗?”守卫说着,打手势让楼台上的另一个人调试检测设备,随机一道晶蓝色的弧线扫过我的身体,最终停留在我的虹膜前,稍事凝视后便离去。
“请进吧。”他是呲着牙说的。
“护林员”的防卫站就像古典的城墙,洋葱似的一层层包裹住盖亚,不论是外层的城墙还是中层的监督场都透着浓烈的敌意和谨慎,仿佛这里的每一丝呼吸都会被来回推敲。
抬头望去监督场上层的砂玻璃,我看见一个人影矗立窗前,和暗色的室内共同描绘出古朴的萧条。我大概猜到那个是谁了,硬要说的话,他给人的感觉比盖亚更像一棵古树。
“桑切斯博士,”我说,这句话顺着声导体攀爬而上,声信号在精密的1与0间传到他的耳中,隔绝到这种地步真的有必要吗?我确实听说桑切斯博士染上了近几十年流行的新型热病,对一切外物都保持着过分的警戒。
他本人就在监督场与最里面的一层防护网之间的架桥上,那是一个独立的房间,像枝丫上的鸟巢,高压合金墙壁让他仿佛被裹挟在一个异样的笼子里。
在屋里我也只能和他保持三米的距离,这时我才第一次细细打量起他,他躺在病床上,憔悴不足以形容他的神态。这个人人称道的桑切斯博士真就里里外外透着浓厚的历史气息,好像史书里走来的老人,又像一片沧浪之中的礁石岛屿,如严风侵略的灯塔般紧涩而傲然。
“我看到了你关于‘人类泥’的新研究。”他说,语调间夹杂着厚重的呼吸和一丝丝不明显的质疑。
我有些害怕他发觉了我造假的部分,于是试探性地说:“这是解决问题的新出路,不是吗?我们可以合作,你们护你们的林,我们也不必伐木,还能帮人类走向适应地球新困境的进化殿堂。”
桑切斯是:“张许东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他也算成功了,某种意义上。”我说。
就像以前在各种科学峰会上见到的那样,我不觉得有多少人能从这位老人家的眼神里读到什么,他总是抱有一股长者的独有神秘感。
“你知道吗?我们不是为了历史就任由人类走向死亡的恐怖分子,”桑切斯咳嗽两声,显然被热病折磨已久,同时伴随着老人特有的语重心长说道:“你要知道,人类是一种天生会自取灭亡的生物,究其原因是我们不完备的智慧,还总是马后炮,就像电梯效应,做事顾不得全局,到最后我们才一次次搞得自取灭亡。
“拯救人类当然是有必要的,任何时候都是如此,但当我们知道拯救只是一时之为,就得考虑后事了,人类总得留下些什么。”
“像是历史?”
“是证明,”他说,“我们需要一个纪念碑来提示自己曾存在过,我们一定需要,你知道吗?我们其实不知道自己存在过,尽管心理学和哲学领域的人都有很多关于这点的花哨反驳,但说到底,我们是个活在当下的种族,对于任何在线性时间中发展的智慧都是如此,过去和未来从不存在,有的,就只是现在……”
“桑切斯博士,”我说,“我不是来讨论这些的,现在有一个优化的方案,你不会不采取吧?”
他站起身来,窗外阑珊的光打在他背上时也被凋蚀成了惨淡的灰白。
“我只支持对人类有益的行为。”
我心底苦笑,“护林员”阻碍生物肌的发明也是对人类有益的吗?
他向我走来,缓缓伸出右手,那是友好合作的象征,是我们将要签署的合约,是这次会晤的落幕。
但会晤才刚刚开始。
一声轰鸣从屋外传来,我们一齐望去,只见连绵如云的空对地导弹横跨平原,坠落在防卫站的周边,爆炸导致四周的地形被破坏,山崩地裂在一霎之间,外墙已经塌陷进渐渐滑落的裂隙,“护林员”拧成一道人体防线驻守成一圈城墙,又见无数道微辐射武器划出洋洋洒洒的弧线飞向进军的飞艇,他们甚至搬出来生物武器,那是用生物脂遗留物制成的形如肉包的东西,通电后从中心猛然喷射出胶状物质,无数“护林员”被凝结作牢固的连城,混合着砂石泥土覆盖住敌方所有的主要攻击目标。
桑切斯对此似乎并没有多大震惊,只是跪在地上为死者祈祷,伴随着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语言,顿挫的呐喊声逐渐过去,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描摹出悲伤的轮廓。
“走吧,博士,这才是会晤。”我说。
5.
伍德他们会战败的,我深知这点,因此有了自己的准备。
一把旧时代的军刀横跨在我和桑切斯博士的腰间,吐出白森森的舌头对他垂涎欲滴,那把刀在两秒内就可以突破人体十多厘米的深处,届时鲜血像绽开的花一样飞溅而出,抽出军刀便看见它湿漉漉的,倒没有多少红色,只是人体分泌的大量生物激素。
但我不会这么做,以后也不会,桑切斯博士是很强大的人,至少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十二个“护林员”挡住我们的去路,电枪直指我的脖颈,但我的脖颈和桑切斯的肌肤紧贴着,这也是他们用电枪的坏处,为了怕在这里开火点燃盖亚的周身吗?其实在这里就隐约能看见地面的凹凸不平,那是盖亚这棵巨树蔓延的根部生长在地下,像人类的脉搏,像叶子的叶脉。
盖亚的周身是沉重的空气,真的是沉重的,单是在这里站立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和疲惫。
“护林员”们说着没营养的话,“放了博士”之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情况下的人们都喜欢用这种说辞,明知道挟制人质者的筹码就是他不会放手。
他们在一步步逼近,我本能地退后,但在我意识到这解决不了问题后便迂回着和他们打转,那些人的眼神始终紧紧凝视着他,不肯放过我的任何一个小动作,但当我用桑切斯背后的手伸进我的口袋里摸索那个散射器时,他们只是提高了警惕和我继续周旋。
我觉得他们虽然知道我是他们的敌人,伐木工是他们的敌人,而桑切斯博士是他们要救的人,即使如此,他们更知道,我的生物肌技术是拯救人类的唯一方法,所以现在谁也不敢危及我的生命,这就是我最大的底牌。
我感到桑切斯的手过分的瘦弱,摧枯拉朽的老树枝估计都比他的胳膊健壮。
然而桑切斯却突然挣扎起来,致使我误启动了散射器的一丝拨弦,里面的一点东西滴在我的左手背,突然一阵刺痛爬满了全身,好在我没暴露在脸上,不然他们一定会趁此射击,然而那份痛楚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只是很短的刹那,影响却是潜移默化的,我感到自己的感官已经开始异变。
桑切斯倏然大喊道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下意识地启动散射器,就像散射阳光一样,棱镜状的仪器喷射出我最压箱底的武器,他们的视线最先被那东西反射出的强烈阳光俘获,随后身体被它钳制,整个人都犹如失去神经细胞控制般疯狂颤抖,随即肉体壮大了整整一圈,连其本人的惨叫都最终被扼杀在体内。
那就是生物脂。
那就是被生物脂合化的人类。
盖亚附近应该是不会发生热温暴的,但出于不定性因素的考虑,我还是赶快离开现场为妙,桑切斯博士还呢喃着什么,直到我们站在盖亚面前也是一副失意的样子。
“博士,你应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说着,把他放下。
我们已经置身于盖亚巨大的树荫下了,这里是难得的清凉,自然的清凉,不同于大功率空调的人工降温,这里显出自然的惬意与恬然。
桑切斯博士没回话,只是痴痴地看向盖亚庞大的身躯。
他落寞地走向盖亚的树干,那里还有上一次我们爆发冲突时留下的痕迹。他停在盖亚脚边,注视它的每一缕外衣,抚过坚硬的表皮,却见他的泪水从脸上滑落。
我是不能理解这种情绪的,大概就是自己一直保护的东西突然落入无边的险境吧。
“陈小姐,”他说,“我没能力反抗你,但你要记得,你也没能力反抗归途的方向。”
“我们会走向哪儿呢?自我毁灭?”
“比那更严重,我们会凋零。”
他说着,忽然不再动弹,我上前制止,却发现他已经面色铁青,如盖亚的树木,脑袋昏昏沉沉,但还活着。
是热病发作了?
我当然不会对他抱有任何的同情和悔意,但还是把他安置在盖亚的怀里。
我这时再仰望盖亚的容貌,却见庄严中还藏着一些灵动,像墓碑的墓志铭一样摧残的灵动。
我担心“伐木工”会落败,而这几乎是八成的,于是小心翼翼地解剖起盖亚的身子,盔甲一样的坚硬树皮中隐藏着少许的柔软,只要找到规律并从那些地方下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窥见内部的奥秘。
我是第一次切身地观察到盖亚的年轮,一圈一圈的,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仿佛从中无限蔓延开来,没有一个尽头,但这样的年轮却又是不同寻常的,它不单单是一个个普通的圆圈的集合,每圈线条的排列都是有规律的,可要怎么破译呢?我总之先备份后发送到“伐木工”的总部,另一边又细细思索起来,我所需的第一次环境冲击的密码只有在宏观的规律下成立,是介于环境中才能概括出的。
“基因……”我恍然地喃喃,可这不可能,古树会记录生物的基因吗?想来是没可能的,可眼前无数条规律的长路上,我只能在错综复杂的乱麻里扯出这么一条。
“生态基因……”桑切斯突然低声沉吟。
“那是什么?!”我摇晃着他的身子,只见他憔悴的面容里掺杂着难言的无奈与苦闷,
6.
“你说的基因是一条多肽链或功能RNA所需的全部核苷酸序列吗?那不可能,基因无法以这种形式储存在盖亚的记录系统中。”
“不……”桑切斯艰难地在嘴缝间挤出这几个字,“生态基因不是生物基因,它是生物种族面对生态的进化防线,是决定生物进化的系统之源,而张许东的生物脂涉……涉及了这个地球最古老的密码,并对它产生了重要的干涉……就像……就像强行加快一辆车的行驶速度……但同时经过一定路程所需的时间也会缩短,而‘时间缩短’就是干涉生态基因的副作用……”
他这么说起来带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可在时候要我怎么接受一个全新的概念?
然而我这时才恍然大悟,“生态基因就是盖亚记录的本质,并非历史,而是生态基因左右的生物进化历程……”
再看向盖亚暴露在外的那些年轮,其中的规律就像刚被破译的编码一样,又像是树的页码,对应着古早的生物形态,每一圈的线条归根结底都是由数不尽的点构成的,而从最中心沿直线划出一道半中轴,那条直线就是一个生物的进化历程,这很有可能就是盖亚记录历史的方式……
我确实看到一条经常波动较大的线条,用小型显微镜观察后也能看出形状也与其他的很不一样,而那线条就在近几条年轮的轨道上变得极为诡异。
如果,这就是张许东创造的生物脂导致的进化变异……
还是说不合时宜的加速吗?
桑切斯博士凑过来,眼中带泪地凝视起年轮,窥探着生物进化的密码。
他轻轻地吻,有些湿润的汁液从树梢滴落,青葱的近似伞状树叶铺陈华盖,我这时才好奇起来,这棵树到底是什么树种呢?乔木?是观叶树种吗?不,更像是观树形树种,如雪松吗?会不会结果?是核桃、山楂之类的干鲜果类,还是杜仲之类的药用类?
我想我是无从得知的,只是盖亚的高大和如历史般的伟岸能给人们一些猜想。
桑切斯博士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动静,查看后才发现他竟已经死去,是自己屏住呼吸憋死的。
我的左手背突然针扎般刺痛,很快又蔓延到了整个手臂,再是半个身子,最后是所有器官,我感到身体内部在被烈火蒸腾,心脏几乎要跳出来,肾脏似乎在逐渐解体,动脉……动脉和加厚的表皮融合在一起……
这是之前沾到我身上的生物脂的作用吗?原来被它合化是那么痛苦,桑切斯临死也给我留了些祸害。
时间不多了。
我艰难地匍匐到年轮边,用小型显微镜一点点地查看人类的那条进化线程,企图找到什么似的,但是,为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生物肌那种鬼东西,说到底,为什么那群人会相信我研发出了那种玩意儿?生物肌不过是我随口编出的谎言而已,因为那天我的午餐是人造鸡肉……
我来来回回地凝视着每一个汇成人类进化线程的点,试图寻找些什么,不多了,时间不多了,我能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我忽然感到这辈子第一次的舒适,过去三十几年的酷热和焦躁似乎被一扫而空,我仿佛拥有一身婴儿的体感,在盖亚的怀里飘啊飘的,再仰望高高的树梢,却见枝丫上发出闪烁的微光,像萤火虫,绿绿的,轻轻的,暖暖的……
这时,便听见无数道凄厉的呐喊从四面八方飞来,这是生物脂作用于盖亚的效果吗?我仿佛成了一棵磅礴的古树,感到四面八方萦绕的风,感到无数个声音和生机挣扎着赶来。
年轮上,人类的那条线程在缩短。
由外至内,属于人类的线条一点点消失,一点点被削除,朝着中心追赶,像在不倒流的时光里,成人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这是盖亚在收回人类的进化,她在收回人类这个种族……
我感到自己合化成了生物古树,我的根脉绵延万里,把地球拥簇在一个生命的子宫,我的枝叶穿过无尽的时间长河,飘摇成一叶之舟,顺流而下。
人类只有百分之二的基因组负责编码蛋白质,其余的基因负责做什么一直不被人们所知,而现在,答案明摆在每个人的生物回归中——那是他们回归的脐带。
人类接着抛弃了智慧,忘记了使用火和工具,人脑像一万多年前那样,比现代人的大脑体积多了一个网球大小, 人类大拇指的三小块肌肉也退化消失,再然后,人类匍匐在地,最后,人类归入海洋,最后的最后,人类无知无识,最后的最后的最后,人类早已不再是人类……
但我能望见地平线上升起的巨人,在烈日的怀抱中灿烂。
不,不是巨人,那是研究所的方向,那里关着以前因生物肌事故化成肉山的人们。
他们在生长。
挺拔的树干连云纵起,蓬勃枝叶染上了琼天,在辽远的晴空树立许多个伟岸的身影。
是树,和盖亚一样粗壮高大的古树,是树,是树。
那些被生物肌腐化的人反而成了这次大回归的幸存者,或许生物肌从来不只是从盖亚身上提取的材料那么简单,那更像是蒲公英飘飞而去的种子。他们不仅融合了生物肌,更融合了盖亚的养分,生物肌增强人体机能的秘密大抵就是这样:使用者得以汲取资源中的养分。从来都不是人类利用了盖亚什么,而是它借人类传播了后代,种下郁郁葱葱的林海。
然而那养分终究不为人类,那是树木又一春的微雨。
古木当春。
我几乎感知不到“我”了,但四周的风还萦绕不止,古树斑驳了历史的蹉跎,看着凋零的又一个种族兀自叹息,又期盼起明日的朝阳,似乎智慧又将从东方升起。
长河落日圆。
7.
绿叶青葱,果木丰盈,经风一吹,亚马逊河边就浮起一只只龙鱼,飞禽走兽扬起勃勃生机,这时茂密的草丛中听见一阵脆响,几个身上涂抹异彩的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环顾周围才知道没有危险,于是扯起嗓子呼唤同族,几十个人便在树上显形,呼喊着荡起藤条,来回穿梭。
这是盖亚留给地球最后的人类,是唯一还在的人类,他们是古老的古卡玛印第安人,在狩猎中享受生存与自由。
直到又一抹落日燃烧了天空,酋长卡卡玛带领着族人来到亚马逊少有的高地,这里仰头望去,辽阔的天际线被火烧云点缀,耀眼的红日撒下余晖,云端犹如火海,将卡卡玛他们的神明烙印在穹天。
卡卡玛乘上斗兽,那是他心爱的坐骑,他们走到夕阳下,卡卡玛的身影愈发的辉煌与庞大,被日影勾勒出为人的伟岸与生机。
卡卡玛知道,自己和自己的人民代表着一个种族的崛起,就像他和自己最爱的女人卓雅,两人诞下了六个新生儿,就是这样的生存让他们逐渐成为大陆上的猎手与明天受第一缕阳光滋养的孩子。
卡卡玛呼唤上卓雅,见她正在哺育最小的两个孩子,那彻拉斯和贝尼,他这时又打量起卓雅,那仿佛是母性的化身,她的腰梁比他宽,她的脊背比他广,她的乳房比他大。
他把卓雅和两个新生儿带上坐骑,准备去猎食了,每个新生儿都要在诞生后的七日见识生死,在才算开启了他们的世界,七日之后,就可在母亲的怀里歇息了,直到他们成长为可以保护家园的战士。
到了一个空旷的林地中心,卡卡玛才停下坐骑,警惕的眼神环顾四周,每一个树后都可能潜藏着凶残的猛兽。
卡卡玛很不明白,猛兽为什么都喜欢聚集到这里呢?明明在茂密的丛林中才是隐藏位置的绝佳战场,这里的空旷同时意味着暴露自己的风险。
要说这里唯一奇怪的,就只有建立在空地中央的一个巨大的盒子了,那里盒子浑身黝黑,比卡卡玛的身体还要黑,看上去非常古老了,还十分的坚硬,族人们曾经打碎了好几把木棍也凿不出盒子的一点裂口,之前有一次,族人们半夜里听到奇怪的叫喊,那叫喊浑厚又沉重,比他们见过的任何凶兽还可怕,卡卡玛去寻找怪声的来源,这才发现了大黑盒子,当时它嘴里吐出长长的舌头,舌头也是坚硬的,卷走了四周的好多树木,木材进到盒子的嘴里,又从另一个嘴里吐出来,那时已经变得光溜溜的、漂亮干净的木材,一丝树皮都没有了,卡卡玛初步认识这黑盒子也是种动物,但之后徘徊了良久都不见它有哪怕一丝动作,便认定它死了,于是窥探怪物的大嘴,只见里面紧凑不满了大大小小的圆圈,有个别几个还在打转,带动了其他几个跟着转啊转的。
那些猛兽最喜欢聚集到这里,大概,是动物同性相吸吧,虽然卡卡玛认识自己的种族也是动物。
树梢恍然飞来一个黑色的影子!
卡卡玛挑起武器,那是一把顶部磨尖了的木棍,配上蔓薇蛇的毒液,一击即可杀死敌人。
卡卡玛首先护住了孩子们,丛林里的野兽基本不会袭击一个种族的母亲,除非它过于饥肠辘辘了。
卡卡玛让卓雅带着孩子退到前一次来这里造好的土堡,观望自己的战斗就好。
卡卡玛绷起了脸,在皱纹间挤出了杀意。
再看林子里,无风却有草动,卡卡玛抓紧了时机,刹那间投出一把尖锐的石头,只听得一阵低沉的嚎叫,就知道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黑豹!一只健硕的黑豹飞身跃起,卡卡玛拉开架势准备殊死一搏,凶猛的豹子划开一道飞箭似地将卡卡玛扑倒在地,与其紧紧撕咬,咬了手肘便咬卡卡玛脖颈上带着的牙齿项链,坚韧的绳子把卡卡玛扯得生痛——这豹子聪明,竟想勒死人么?
卡卡玛却也不是常人,另一只手肘也横在黑豹脖子前,右手爪狠狠扼住了它的胸口,那黑豹惶恐起来,它脖子底下的皮毛格外地薄——这人也聪明。
正当豹子吐出舌头疏散痛觉时,便惊觉卡卡玛右手腕突然转了个向,从黑豹的右脸颊开始生生要扯开它的脑袋,黑豹这时扭动起脖子,却被卡卡玛抓了空,左手也顺势封住豹子的獠牙。
卡卡玛趁着黑豹进攻的空隙,一把拿过武器反而把豹子压制身下,利刃连刺三下,一下——两下——三下——豹子不知何时由求生本能胀大了肚子,这时力气全部流进后退,两条前腿虽被刺得不成样子,后腿却带着生和杀的欲望奋力一蹬,卡卡玛的后臀和一只脚被震击,痛得仰起上身,黑豹趁势亮出獠牙撕扯住卡卡玛拿武器的手腕,獠牙刺入他的肌骨。
卡卡玛疼痛难忍,无奈撒手把武器丢在一旁,赤手空拳与豹子搏斗,他们纠缠许久,打杀之际,却料黑豹的獠牙锋利无比,卡卡玛求生和保护族群的欲望却更胜一筹,力量总是处于劣势时蓬勃增加,那是劣势中求生的本能的激发使然,而这种力量加之在人类身上,显然比缺少智慧的其他动物更能爆发威力。
卡卡玛不顾身上皮开肉绽,死死掐住黑豹的脖子,这次不再刺了,他直接用尽全身气力摁压豹子的脖子直到塌陷,一直摁一直摁,直到豹子疯狂地吐出一阵怒吼,轰轰地,血溅当场,脑袋和身体断开,滚到远处的高草丛里不见了影子。
卡卡玛起身,沐浴在热烈的血液当中,这时卓雅带着孩子过来,凝视着卡卡玛眼睛里胜利和生存的火种。
卡卡玛的族人们眼睛里都有火种,总是在他们胜利或感到生存的幸福时燃烧,卡卡玛总能在这时感到脑内的模糊,这种现象其他人也会有,但都没卡卡玛这么强烈,后来他们视这为神谕,虽然他们还不能解读。
卡卡玛觉得脑中有两个意志,两个认知,两个模糊的概念,但卡卡玛无法将它们提炼出来,难以去发现,只有寄希望于很久之后的后人了。
但其实很简单的,就是“工业”和“自然”,而绑定两者的,是“生存”。
工业和自然,一个是人类最伟大的侵略,一个是人类最凄厉的挽歌。
卡卡玛拾起黑豹的头颅,把它的鲜血涂抹在那彻拉斯和贝尼的脸蛋上,温柔地看着他们。
卓雅走上前来,捧起卡卡玛满溢光辉的眼睛。
两人在森林中缠绵起来,卡卡玛和卓雅融入自然的时候,像一个亘古积蕴生命的古树。
那彻拉斯和贝尼,两个孩子还有很多要学习的,今后时间仍然漫长。
完。
写于2018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