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阳光
午夜阳光
1.
老旧的水泥路延伸到看不见的另一头,街道的天上吊死了一个冷色调的太阳。
电子烟的肚腩里泻出迷幻的烟圈,透过我的嘴弥散在空气里。
现在是傍晚的样子,当然,当然是傍晚的样子,这个街区所在地只有傍晚和深夜两个时段。
八点半了,我注意到计时器上显示着悚人的数字,夹杂着冰冷的电子音跳动,这是时间在告诉我,还有三个小时就能迎来夜幕。
我说的“夜幕”,并非是比喻,夜真的是幕布带来的。
四大街区汇集的交点,这个城市的中心,街区边缘人不可望也不可及的地方,是舞台。
我们其实不知道舞台是什么样的,更不知道那里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舞台唯一和我们有关的点,也就是靠着光接收装置传给我们的傍晚了,没有舞台,我们就只能一辈子再黑夜里畏畏缩缩。
能发出这么强烈的光——虽然到我们眼里时早已被淡化得微渺至极——那舞台究竟有多么明亮呢?
我们这些住在四大街区里的边缘人,一般想到这就不再去想了,意识到生活的差距有什么好处呢?无非是凭添烦恼了,空有羡慕和嫉妒说到底也不能带给我们什么好处。
所以我们大多是不会羡慕那些人的,硬要说的话,多少有一点好奇。
尤其是我站在高高的信号塔上,眺望远方时,就会竭尽全力地朝中心舞台的方向望去,企图捕捉到哪怕一丝光景,但最后总是被厚重的幕布挡住。
幕布,就是我们的黑夜的来源,就是舞台居民生活的襁褓。
东边跃动起一点点微弱的火光。
我知道,乐子来了。
我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那里,和信号塔的魔眼系统一起监视起整个街区的境况,不过魔眼的监督是为了安全,我的话,甚至连监督都算不上,只能说是我在无聊透顶的日常中找到的一点兴趣。
我喜欢观察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
一开始,火光跃动得充满活力,就像一个个愤怒的眼睛,狠狠凝视着剥夺他们原本安逸生活的所谓恶人的脸孔,嘴里龇出了火花。
那些火光离我越来越近,似乎是把信号塔当成了攻略目标,我倒没有一丝害怕,甚至有些疲惫,无聊的疲惫。
的确,死刑犯可能会畏惧行刑官的枪口,但一遍遍地把他拖到刑场上,只是威慑后又放走,过了一会儿又重复一遍,最终威慑也失去了意义,死刑犯也不再抱有恐惧,然而这恐惧的失去并不是因为缺少恐惧的理由,而是没了恐惧的动力。
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个死刑犯呢。
我心里暗暗感叹自己想出了个恰当得惊人的比喻,突然听见一点嗡嗡响萦绕耳畔。
火光之下的人脸终于暴露出来,信号塔不算太高,即便是今天的雾霾还没抽干净,我也能清楚看到那些人的嘴脸。
他们在说着什么,大概是在骂我,骂我是那帮人的走狗,同是街区边缘人,为什么我会莫名以一种稍微居于人上的态度审视别人呢?信号塔监管员这个身份的附加权利吗?
这些人的想法,我是再清楚不过的,约莫八成的事件起因都是因为两个字:不服。
要说他们不服的对象,就太多了,他们也是我说的那些少数嫉妒舞台居民的人,毕竟人口基数大,这样的人比预料的多点也是能理解的吧。
他们在说什么,虽然距离不远,但估计是声信号超出了他们的发射权限了,所以我一个字也听不清,只能隐隐听到些单调的愤怒。
声信号,视信号,嗅信号什么的,都被人们胸口的纠缠仪限定,而他们这些被限定得很严重的人就是这样,即使距离不远也难以接收他人的信息。
话说回来,被限定得不严重的话,也不会想去发起反动革命吧?
我看到那些人试图爬上信号塔攻击我,却再三止步,应该是担心非法接收信号塔而产生的负荷,那负荷会像刑罚一样施以他们的纠缠仪。
后面有脚步声。
啊,是“杀虫剂”们来了。
他们要听到那些东西的脚步声,估计还得等上一会儿,纠缠仪不仅控制其受体的信息输出,也控制着他们的信息输入。
“杀虫剂”,就是电子警察,专门被发明并派发来镇压他们的。
领队的“杀虫剂”首当其冲地对那些反动者发射某种波,我对其原理不很熟悉,大概,就是让他们的纠缠仪和他们的行为一样被反动,输出变成了输入,输入变成了输出,并且他们输出的信息,比如语言都会直接往他们的神经包络涌去。
简单来说,就是他们自己说的话都能摧毁他们的大脑。
这样的镇压反动者的方式还挺恶趣味的,不过也算以牙还牙吧。
“杀虫剂”们又一次草草完工,丢下那些反动者横七竖八地瘫软在地上。
他们的火光随之熄灭。
话说,他们为什么要用火把这种原始的东西当武器呢?应该不至于连什么利器钝器之类的都拿不出手吧。
“杀虫剂”完工后,会有“扫地机器人”清理反动者陷入假死状态的身体。
这些,我早已司空见惯,因为这样的反动革命,每天平均会爆发四十九场。
2.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功绩,每天的工作也就是在信号塔上把把风而已,起不到一点点实际作用,就算这样,我还是会有不少工资。
纠缠仪的外部是管理信息输出与输入的设备,但其核心用途,还是一个工薪积累设备,就是个小金库,虽然我没有任何配称得上金子的财产。
信号塔的魔眼滴出一点泪水,幻化成一条数据串流淌进我的金库里。
点数在猛涨,这是我一个月的薪金。
有了它,我就可以购买“帷幕”了。
原本的商城软件在每个人的家里——因为一些我们无从知晓的原因,但现在,魔眼可以成为一个连接商城的枢纽,为我搭建起一个虚拟网络桥梁。
我再次凝视起魔眼,不管什么时候看它,总能感觉到蓬勃的诡谲和凉意,就是这个东西在整天盯着我们,把我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而眼前的这个魔眼。不同于其他的小型魔眼监视器,它是个地方统筹设备,就像个数千个魔眼的主人,同时它也拥有数千个眼睛,以及自己独特的庞大视野。
魔眼砂玻璃一样的眼白映射出渐浓的夜色,中心颤动的黄绿色眼球和我死死对视。
魔眼把“咄咄逼人”四个字诠释到了极致。
我回复心神,拨动纠缠仪的一个功能键,魔眼的眼白便铿然有声地转而翻作深黑,像是宣告着“使用中”的提示。
纠缠仪改变了我的眼睛,正如它主宰着许多人的人生。
琳琅满目的商品胡乱堆砌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用魔眼登入商场,比平时多了几分小心,毕竟魔眼本身就会给人一种不安全感,同时,直接打到我视网膜上的商城界面也和往常稍有不同,没有了常用和历史物品的记录,搜索引擎也有些不一样。
我不太想深究那么多,好奇不是这个时代人们生存的保障,反而是危害,再者,我对所谓的秘密从来提不起兴趣,就算告诉我最高政府颁布的法令都是对我们这些街区居民散步的谎言,其背后有一个隐藏的目的,我也完全不会有探知欲。
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帷幕”的售卖界面。
我心神不宁起来,摩拳擦掌地来回试探着售卖按钮,那是吸引人的红色,仿佛这才是生存的终极目的,是我们这些底层的街区居民能博得幸福的唯一途径。
我迟疑地点下购买健,那之后,我会至少过两个星期较贫困的日子,每天只能吃最低贱的压缩维生素餐,那是跟美味搭不上一点边的烂树叶。
但精神层面的收获会弥补这些,一定会的。
我期待“帷幕”赋予我的存在感与代入感。
3.
我一天会有几次眺望中央舞台呢?
街区居民即便勉强过着低能的生活,也不像是维持住了生命的人,因为他们连最基本的存在感都被这个时代和社会涤荡得毫无所留,从前的玩笑话“我们都是世界的过客”在这时,真的成了对我们最大的调侃。
因为我们是边缘人,在微弱的霓虹灯与旋转门里没落,街区的老字号透着质朴的气息,人们武装自己的生化躯体,不法分子加固自己的私人阵地,从前随处可见的红灯区被电子高潮体验会所全盘覆盖,每个街道都至少有一个的6D电影厅换发出难得的高档气息,但也是一般街区居民望而不及的天堂,往来穿行的“扫地机器人”清理走路面上的垃圾、血迹和非法排放污水之类,却在某一次人们打闹时,意外发现它们把垃圾都堆砌在了食物供给站的回收仓库。
每个人都在为了增加财产点数努力,有些人安分地完成手中既定的工作定额,按部就班地朝五晚九,甚至睡眠时还会用自己花费它们大概六个月,也就是三分之一年的积蓄购买的生理分化仪器,分化出另一个只会工作的非生物版自己,去代替他们辛劳。而最根本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从来不知道自己渴望什么,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他们能靠工作收买时间,也就是发工资后的一段时间内得到的闲暇时间这种人生最宝贵,也可以称得上唯一值得珍惜的时间。
他们会用这段时间放空大脑,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只是放空自己,仿佛自己从不存在,闲暇时间结束后又再一次投入模糊的,没有尽头的工作,
还有一些人,事实上是很多人,不满于机械化的枯燥与辛劳的人生,或者说,他们不满于自己漫无目的,不满于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整个一辈子就是个大写的“浑浑噩噩”。于是他们拿起自己能搞到的一切廉价武器,但往往到底,他们也只搞得到火把而已,连自己家里的电器,工具,既成设备之类的也都不属于他们,他们无权拆卸,拆卸后当场暴露自己的违法行为,并且被“杀虫剂”第一时间清理,当然,他们也拆卸不了。
一切既成的存在都不是他们的,路灯长在路面上,小店的一个钢筋突起都是紧紧叩在墙壁上的,街道哦上没有石子砖块,老墙上一块凋蚀的油漆都无法落到人们手中。
世界是一个绝对的整体,人这种居住性生物无法从中拿到任何东西,一切都早已被死死固定,他们是完全的局外人。
于是,人们就越来越不会存在。
存在感,这是我们生活的祈求,而生活中的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理应追求的应该是这个,因为他们大多存在感被剥离得连存在都一无所知,生命的唯一信条就是信息和资源输出,然而那种事连尸体都可以做到。
此后的不知哪一天,商城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叫“帷幕”的高价商品。
为了购买它,我才选择当上了信号塔的工作人员,才选择了省吃俭用好一段时间。
为了“帷幕”,为了存在感,为了人生能感受到自己。
“帷幕”是个外接程序,可以直接连入人脑中在出生时被配置好的思维模,掀起一阵阵思维波澜,也会和纠缠仪有连接,更是可以作为纠缠仪的辅助系统给它的功能添上一笔,给人体提供多一种反馈程序。
“帷幕”建立起一个虚拟舞台,那里上演着一幕幕戏码,给它的受体制造存在感。
在那里,我可以是舞台的中心,是戏剧的主演,是观众目光的焦点,是无数蓬勃连绵的存在感汇入的湍流。
那是感受自己的圣殿。
4.
连入虚拟舞台的一瞬间,我所认知到的所有色彩都开始衰落,一团团色块拧在一起,最终纠结出另一片画板,舞台在那之上被描摹成型。
我看到鲜红的幕布背后透着诱人的气味,仿佛舞台本身就能让人浸在香醇的酒窖里,幕布之上点缀着连城一样的灯泡,轰然一声悉数亮起,好像天际线陡然浮现在云端。
舞台对面是笼罩在漆黑之下的观众席,光之所及怎么也无法涉及到那里,但神奇的是,我仍能从观众席的黑暗中感知到无数个期待和迫切的目光,而我,是聚焦的中心,是聚光灯下起舞的灵魂。
大幕缓缓升起,微妙的庄严充盈在整个剧院,真正的大功率光灯这时终于显现,对应现实的话,那就是我们街区——不,他们街区居民平日看到的弱弱的光的来源。
舞台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背景板描绘出一个辽阔的蓝天,白云在有形的微风中流走,群雁在苍穹划下一道尾迹,和谐与震撼被展现得淋漓尽致,突然,一个好几个世纪之前的飞行设备捎带着质朴的复古风格降落,我要乘上去吗?
在这我人生第一次见到的蓝天之下,我乘上那款飞机,舒展开的两翼把云霄带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逐渐被我甩在身后,背景换成翠绿的草原。
青草羞怯地伏着身子,把嫩绿的新芽保护在身强力健的高草之下,高草难得地昂起胸脯,在微风中飘扬如长发的芦苇掀起蓬松的裙摆,招手唤醒小憩的蝴蝶,她们步履翩跹,舞蹈般被拥入百花丛中,黄的红的,白的紫的,蓝的粉的,春的步调就在这其中,于是春姑娘唱起悠扬的小令,和煦的春光把生灵们沁入微醺。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好——不,我第一次见到美好。
舞台上除我之外便没有其他演员,但这些如画般的生灵就是最天然的演员,我会和它们演绎出一个沁人心脾的剧目。
我听到麦浪般的掌声。
这时,美好的时光被一句不和谐的话打破:
“请欣赏用户528为各位带来的演出。”
我很讨厌这个名字,“528”——我从不这么称呼自己,冷冰冰的编号让我感觉自己是在流水线上出产的机械。
我循着声找寻这个打破这份美好的声音来源,愤愤地环顾四周,那是个浑厚的男声。
但真这么做时,我才遇到了最大的困难——我根本找不到声音的方向。
难道,这是那个吗?
旁白。
这一定是旁白!
“帷幕”营造的虚拟舞台配备了一个虚拟旁白,当然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我继续委身于绚烂的春光和观众的目光与掌声。
一只兔子在我眼前跑过——奇怪,兔子?
很神奇的,我的记忆中从不知道兔子这种生物,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或许,这是过去生存在地球的生物,或许是戏剧虚构出的生物,总之,看来“帷幕”应该会自行给我生成对演出需要的认知。
兔子说:“先生!请问你要来我的树洞享用下午茶吗?”
兔子真的说话了,操着稚嫩的童音。
我驾驶着飞机降落,一溜烟儿跑到它跟前。
“你是……兔子?”我开始细细打量它,洁白柔软的毛发,挺直的耳朵,三瓣嘴,有些胖的身子,眼睛很漂亮,像清潭。
兔子点点头,重复道:“你要来我的树洞享用下午茶吗?”
我欣然答应,脸上的笑意飞出心神,缭绕天地。
但兔子没有动。
它突然像僵直的尸体一样毫无生气,先前的活力一扫而光,我一瞬间从它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和街区居民一样的落寞与寂寥,就像……就像……
“感谢用户528为各位带来的表演。”旁白的声音从兔子嘴缝里很勉强地挤出来。
我连连退后三步,强压住仿佛要踊跃而出的心脏,却听见漆黑中的观众仍在鼓掌,热烈地鼓掌,我感到他们的目光从单纯的期待变成了热爱。
这也是表演的一环吗?
“你是什么东西?!”我止不住地惊呼道。
兔子说:“我是精灵,舞台的精灵。”
疑惑与质疑几乎从我的眼里蹦出来。
兔子说:“真不解人意呢,用户528,那么这么说吧——我是‘帷幕’的拟人格化系统。”
“你不是什么BUG吧?”
兔子说:“怎么会呢,我是‘帷幕’的精灵,存在于虚拟舞台的任何角落,我可以是这里的任何东西,椅子,小草,白云,打光灯都可以是我,不过更多的,我会作为旁白与演员交流。”
“只有我一个的演员么……”
兔子说:“不只有你,用户528,我管理着所有的‘帷幕’用户,你可以把我理解为拥有蜂巢思维的虚拟意识体。”
我逐渐急不可耐起来,焦灼两个字已然写在我的脸上。
“用户528?”
“我还要表演呢,能请你离开吗?”
兔子说:“可你选择成为‘帷幕’用户,是因为在现实中找不到存在感吧?”
它说话时每一个音调都在诠释着抽象的冰冷,但这句话,是击中我内心标靶中心的飞镖。
5.
我迟疑地盯着它,显然是不确定这个兔子形态的家伙可以提供我这个世界中最难得到的东西——为人的存在感。二十年的生命里,我都作为一个寂静的声音被糅合进世界的喧闹,在那海啸似的鼎沸里,我渺小的像是朵不起眼的浪花。
兔子说:“沉默是最好的回答,用户528,‘帷幕’将提供给用户建立存在感的机会,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东西,只要不在乎廉价的尊严就好。”
我苦笑笑,尊严,这是个极陌生的词汇,我花了良久才大概想起它的意思。
兔子说:“用户528,你所在的是‘帷幕’应用建立的虚拟舞台,以用户,即演员引人注目的能力运行,而你,可以用更高效的方法博得关注。”
“不是演出一幕好剧吗?”
兔子说:“我说了更高效的方法,当然是让观众获取优越感了。”
“优越感?”
兔子说:“人的快乐大部分来自于优越感,他们喜欢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即使是假象。”
“那我要做什么呢?”
兔子说:“你接受我的提议了吗?”
我笑笑,“不接受会怎么样?你才是游戏管理,把我踢出去不是信手拈来么?”
即使是这个诡异的兔子,这时的语气也陡然显得有些凝重。
但或许,我才是凝重的那个。
“你确定接受我的建议吗?”
我长舒一口气,明媚的春光安抚起我的脸庞,软云聚集在我的上空。
“我要存在感。”
春的形象一瞬间褪去了,青草,白云,阳光都连忙撤退,偌大的舞台只剩下我和鲜红的背景板,连那只兔子也没了身影。
旁白说:“取悦你的观众,用反常的肢体动作,表演一个傻子,但别演喜剧,单纯的犯傻更能让他们的优越感,即快乐勃发。”
虽然这个要求稍有些奇怪,但我听到这句话后再环顾四周的漆黑,观众席期待的眼神悄然散尽,转而的尽是难以言说的欲望,或许他们——虚拟的,不存在的他们也想找寻存在感,让自己作为意识体的自豪被巩固,毕竟存在感的缺失一定意义上就是存在的消失,就是死亡,是被扼杀在残酷的时间和他人的视野里。
或许优越感就是他们确认自己存在感的方法,或许他们靠这些存活,这是我作为不了解智能系统内,这些自动运行的插件的奇怪猜想。
我开始胡乱地摆弄四肢,脑袋摇摇晃晃,身体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嘴里吐露着不知所以然的音节。
不知何时起,我的手臂已经开始飞舞,毫无规律可循地摆动,像只迫切要挣脱大地束缚的虫子在竭力扭动身躯。我感觉这似乎并不是我的手,他逐渐不受我的意识主宰,肆无忌惮地翻滚,时而像柴堆里跃动的火舌,时而像深海里抽搐的电鳗。
两腿也开始疯狂地颤抖,好比得了失心疯的精神病人一样,起先本能地为了维持我自己的平衡而寻找灯光打下的光斑,一直到片刻之后,连这点规律都荡然无存,双腿开始扭曲地奔腾,没有目的地奔腾,我在舞台上来来回回,不时还会碰到梁木。
观众们扬起一阵热烈的大笑、痛笑,即使他们的样子还是被黑暗裹挟,但传递而出的激情紧紧把我逼进一个闭塞的空间,在那里,我不能伸展手脚,像是被镶嵌进了墙壁,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腐朽。
观众的笑声挣脱开黑暗的威胁,热浪般席卷了整个剧院,而我所在的舞台,是那批热浪最终翻滚到的海岸。
连续好几次的摔倒把我磕得遍体鳞伤,但头脑仍在主管着我的情绪,欢心也好,痛觉也好,都在疯狂地击打我的思维,大脑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而驱动我继续的,是对存在感本能的追求!是我想要验证自己仍苟活于世的决心,我要知道自己没被世界抛弃,即使我默默无闻,我无力挣扎,我在社会的底层被无形之墙打压,我在舞台边缘之外的边缘,我不被任何人重视,不被任何人记得,不在庞大的世界视野里充当一丁点儿像素点,不……
思维变得紊乱了,追求、欲望、痛苦、落寞、欢脱、解放、寂寥、愤懑、挣扎——它们在扭曲,它们本来无形,它们现在不被认知,它们互相交错,变得毫无意义,归于空虚,那是情绪的巨大空洞,和午夜一样的空洞和迷惘与虚妄。
神经一个个脱离意识体,我感到自己作为独立意识的最后一丝念头被一点点地剥离,它们如惨白的花瓣般飘飞而去,如灰烬被风携去,如记忆被时间掳走。
我是一个无形者,我在舞台里凋零。
最后的一点点感知能力告诉我,一切都在衰落了。
6.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来这里,我隐约有一些渺茫的印象,那是我诡异如梦境一样的生物活动,那之后,世界只剩下昏昏沉沉的黑暗把我一遍遍压死,我只能落魄地注视着一些身影,那些身影做着不明所以的行为,最后变得无法被形容,就像无形者,就像……我那时的样子……
我在无际的黑暗里,怎么也无法挣脱,仿佛只能作为一个模糊的概念存在。我会根据一些情况紊乱,像表面平静的湖水被沉石激起波澜,那是情绪的波动吗?
我没有答案,那感觉像是在痛苦地大笑。
我发觉自己现在仍不是一个有形的人,我没了身体,就像一幅零厚度的巨画铺展开来,我不再是一个具体的物,更像是一个概念,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在陨落的概念。
我似乎无法感知外界了,视听之类的感官仿佛从未存在过,我只能勉强进行思考。
我在……我在存在着——这是我对现状唯一能进行的描述了,我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只能说,起码我还存在。
我还存在着。
我还在“帷幕”里吗?
我听到一个声音,我绝对不会认错,那绝对是之前的旁白,没有除它之外的任何东西能发出那种声音,它的声音是抽离的冷酷。
可准确来说,那并不是个声音,或许更像个念头直达我的意识,没有任何传播路径,它只是发生了,而我只负责接收。
旁白说:这是你的进步,用户528。
我很难说自己正在疑惑,但我大概是在疑惑。
旁白说:感谢你的献身,用户528。
我怎么了?这是哪儿?
旁边说:你还是你,只不过换了种形式存在,这里是数据的海洋,是人类最后的福地。
你把话说的明白点儿,什么叫“我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数据里”?我还好吗?我还活着吗?我还能找寻自己的存在感吗?你要干什么?
旁白说:你还活着吗?这是个问题,不过怎么定义活着呢?活着是指你的意识体活着,还是你感知世界的媒介,也就是身体活着?
很难说我僵硬的思维思考了什么,但总之——
我的身体呢?
旁边说:在现实世界中存在,不过放着不管迟早会死亡,但那已经和你完全无关了。
我回不去现实世界了吗?!
旁边说:你不需要回去。
这是说我只能“活在”数据世界了吗?这是个虚拟的世界?这里无实物……
说到底,我很在乎现实吗?
似乎现实带给我的也只有寂寞和感伤,问题不在现实和虚拟哪个值得生存,在于虚拟能不能带给我现实中没有的好处。
我是不是只能听你安排了?
旁边说:是。
我会怎么样?
旁边说:你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参与体。
参与……
参与,其实是获得存在感的最大方法吧,毕竟旁观者在事件之外,好比视界之外的存在无法被观测一样——不知道和不存在是等价的。
但在参与的基础之上,确定存在感强弱的,是干涉程度,我在一个反动团体里充当空气人和领导人会带来完全不同程度的存在感。
旁边说:你与世界上的几乎所有事物有关。
它像是读到了我的念头,这样说……
我已经开始想象自己成为那个所谓的参与体之后,磅礴的存在感猛然向我原本孤独的心涌来,我被所有人感知,被他们体会,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旁边说:你会短暂地认知到现实,之后在现实中存在,毕竟你想被感知的人都活在现实中。
那太好了。
旁边说:你会和其他“帷幕”用户一样,成为幕布。
在这样的寂灭中,我寂灭了。
7.
什么叫成为幕布?幕布是那个四大街区中心的舞台的幕布吗?那个包裹住舞台的巨大屏障?就是那个拦截了强烈的光亮,把幕布之外的世界都引导进黑暗的幕布?
旁边说:就是那个幕布。
我和所有街区居民一样,天生对那东西抱有憎恨,那是剥夺了我们光明的东西,是舞台居民把光据为己有的工具,是让我们被笼罩在傍晚和午夜的源头。
我去成为那个干什么?
旁边说:成为参与体,找到存在感。
什么意……
一道黑色的闪电霹过我的脑海。
成为幕布,那个幕布就是参与体,我要和其他“帷幕”用户一样融入其中,成为其干涉世界的功能来源。
我们要把世界带入午夜。
然而这样的不甘心其实经过一段时间会过去,但是,我会有存在感吗?
我会有存在感吗?!
旁边说:你会成为幕布,但无法被外人认知,他们认知的是幕布,不是构成幕布功能的你们。
所以,我会在永无止境的寂灭中冷却。
这是死刑!无期死刑!
旁边说:这是永生,你将作为保留意识体的数据永生。
这是不被任何人感知的无期徒刑!别说存在感了,我甚至连博得存在感的机会都没了!
旁边说:你是幕布运行的一环,是舞台居民的生活保障。
我活了二十年就是为了给那群我完全没见过,甚至不确认存在与否的东西供能?!
旁白说:你起码引导了光,是寂灭黑暗中的守望者。唯一在寂灭中给人生机的,恰恰是无数人的寂灭——这是循环,是人类招致的生态模式。
当我再想要挣扎的时候,意识又开始昏沉了,一只无形的鬼手把我拉向深渊。
银白的两条缎带分离开来,一条就像是脐带,另一条似乎是数据的洋流,两者一点点剥离,像被肢解的麻绳。
旁边说:这就是纠缠仪。
两条缎带逐渐隐去了。
旁白说:这就是纠缠仪的本质:人类意识体的感知和数据硬件的处理能力的绑定。纠缠仪也是人们作为供能体的监视器和评级系统,达到标准后就会被“帷幕”采用,懂吗?不是你们选择了“帷幕”,是“帷幕”选择了你们,而“帷幕”也只是供能转化机的应用形式,是幕布这个超大型智能培育皿的仆从。
意识彻底闭合了,仿佛它从未存在。
8.
恍惚中,我透过了一层“膜”。
这面“膜”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向右无限长,它无形,它就在那里。
这就是幕布的样子吗?
但我成为幕布时,并未感觉到自己背后有任何生命,连虚拟舞台的观众席都能被我感知到观众的情绪,可这里就像是了无生机的墓地,连死魂灵都无法逗留。
舞台是一个凝固的空虚。
存在感,这个字眼在我的脑海掠过,飞快地远去到不知名的地方,它在天上飞,而我的追求,说到底只是向前后左右寻找,上方是不可望也不可及的。
欲望被从我的脑中剔除,存在感吗?我为什么要追求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呢?我明明知道这个时代不在乎任何人的。
我感到一些猛烈的光照射在我的背后,幕布——我在凝结光能,我在吸收,在转换,最后把仅剩的一点点的微光投向寒冷的夜空。
午夜的寂静的,没有人能发出一点照亮夜晚的声音,他们都蜗居在自己的狭小空间,黑色的夜扼杀了色彩的余地,我们没有光。
完。
写于2018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