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梦凝录 063 神魔无心（十三）

　　很多年后，拂徵才知道，在巫族，只有夫妻之间才会喝交杯酒。

　　而忘川河的水，也跟不能让人忘记任何事，句芒骗了后土，也骗了拂徵。

　　拂徵没想到，他与后土，由谎言开始，也由谎言结束。

　　虚空之境的万劫不复地，一切如同往日一般，拂徵在烈火中受煎熬，凝水在一旁承受着销魂钉的苦楚，青姬每日拿着酒菜过来。

　　但是终究还是有什么改变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拂徵每日只用后土留下的杯子喝酒，看着那把焦尾怔怔出神，他不再使用无所遁形，不吃青姬带来的饭菜，不理会凝水的问题，终日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受着烈火煎熬，银色的眼眸浑沌，毫无光亮。

　　凝水听见了拂徵的心跳，就像在下界时听到巫妖的心跳一样，砰砰，砰砰……这个心跳就像是在完成一个永远不会有终点的任务一样，跳得规律，但是却连一丝想要接着跳下去的求生欲都没有，凝水每当听到这样没有丝毫情感和激情的心跳，总是担心，会不会在下一个瞬间，那个心跳声便戛然而止。

　　后土消失了。

　　不是死了，是消失了。

　　她将自己的肉身和魂魄化作了轮回，她还存在于这天地间，轮回是她，却又不是她，她没有死，但是拂徵却感受不到她了。

　　后土那日和拂徵告别之后便径直回了北陆，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天地发愿自愿化作轮回，此后巫族的轮回使可以凭借公务自由行走于天上天下，而这世间的神魔巫妖在死后，魂魄也不会散去成为天地间的点点灵力，可以投胎转世。

　　这个举动惠及众生，不仅巫族，连妖族闻讯，也都朝着北陆的方向拜了一拜，昆仑墨裳听到后叹了一句：“后土高义，孤毕生难企及，虽是宿敌，却也敬她。”之后便下令妖界吃素三日，算是表达对她的感谢与敬重。就连平日里嘴毒不饶人的昆仑雪衣也没有多说，乖乖朝北陆拜了一拜，吃了三天草根子。

　　轮回虽然有了，但是投胎的依据，却是凭靠机缘——与轮回一同诞生的，还有一本名叫生死簿的册子，上面记载了每个人的生生世世该往何处，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投胎，那是天地自己形成的法则，没有人可以阻拦，也没有人可以改变。

　　于是北陆不再是巫族的天下，变成了亡魂栖息之所，而酆都强大的怨气终于也有了用处——亡灵若是不愿意投胎，可以自行利用怨气修炼，只要够强，便能够挣脱生死簿的束缚，但是结果也只不过是成为冥界的阴兵而已，并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北陆成了冥界，奢比尸自立为酆都大帝，发誓再不会为了巫族开战，巫族人可以自愿安居乐业，也可以自愿成为冥界的勾魂使者。

　　奢比尸特地让陆景英和袁绪去了轮回台，与陆景萱的魂魄告别，之后送她进入轮回，而那个杀了陆景萱的巫人只是被奢比尸罚了三百鞭子，之后仍旧跟在奢比尸身边作为他的近侍，代价却是永远不能有任何官职，这也算是处罚的一种。

　　有了轮回，巫妖两族都受益，巫族虽然可以自由行走于妖界，但是妖族也有了机会进入北陆，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亏，所以并没有多说。

　　当然，就算他们反对，也没有什么用。

　　至此，巫族的十二祖巫，终于只剩下了奢比尸，他的身份也不再是巫族的首领，而是冥界的酆都大帝，这意味着所有在北陆的巫人也好亡灵也好，都是他的子民，奢比尸要做的，不仅仅是像从前一样壮大巫族，更要壮大冥界，让轮回公平公正地运作，任何人都不可能有特权，也不会被针对——无论神魔巫妖，或是他们的亡灵。

　　拥有天上天下最强感应力的拂徵，在后土消失后的五十年中，一遍又一遍地使出他最擅长的无所遁形，但是却从来没有找到与她有关的一丝气息，哪怕是魂魄的碎片也没有，终于，拂徵放弃了。

　　自己喝了忘川河的水，会很快就忘了她的，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总是可以忘记的了。既然自己终将忘了她，又何必自找麻烦呢，现在就算找到了她的气息又能如何？他们也不会再见了。

　　后土说的对，他们两个人的相互思念，只是一种相互折磨，他本就是一个活得恣意潇洒的魔族，本不是会在意什么人什么事的魔族，为何不能回归本性，放下她呢？

　　就像之前放下权力金钱一样放下她啊。

　　但是……拂徵抚摸着自己的心口，这不停跳动的东西，又意味着什么？

　　——巫妖都是有心脏的，要是我们活着，心脏就会跳动，如果心脏不再跳动了，就证明我们死了。

　　胸膛里跳动的这个东西是心脏吧？它在跳动，意味着自己是活着的么？可是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从未如现在这般，像个行尸走肉呢？

　　后来，凝水才知道，当神魔有了心之后，便同下界的巫妖一样，有了致命的弱点。

　　拂徵在烈火之中，由铁链吊着，垂着眼眸，忽地开口，声音嘶哑，“北陆……下雪了吧？”

　　拂徵许久没有开口，因此青姬和凝水被他这突然的话语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青姬看了看下界，点点头，“北陆的冬天一向来得早，这时候，确实是冬天了。”

　　拂徵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又沙哑地开口，“想吃鱼。”

　　青姬表情奇怪地看着他，确定这人不是在开玩笑后，“那我明日做了，给你带过来。”只是冬天有些不好捕鱼，她还要费些工夫才是。

　　拂徵却摇摇头，“你做不来。”

　　青姬十分无语地看着拂徵，“只是做鱼而已，我们之前在下界行走时，我给你做过的。”

　　拂徵微微抬起头，两眼怔怔出神，似是看向远方，“北陆千桐城外的三途河，这个季节该是结冰了，在河面上凿个洞出来，之后捕鱼，再用火烤着撒上香料，配上巫族独有的白曲酿，最是好吃……你做不来。之后便靠着岩石遥望对岸松柏上的层层积雪，喝着酒，弹着琴，那日子，才是逍遥快活，无牵无挂。”

　　听到“千桐城”三个字青姬便明白，拂徵要的哪是一条鱼，分明是那个人，只是如今那女人倒是大仁大义地化作轮回，留下这酒疯子一个人在这里发疯成痴，也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是怎么爱他的？

　　虚空之境，梦魇的书房。

　　后土化轮回，奢比尸发誓此后不再为了巫族开战，某种意义上，掌握众生轮回的冥界成为了这世间最公正的所在——现在局势，在天平两端的，是虚空之境和妖界了。

　　所以梦魇才会让离焰和振鹭在送完巫妖之后，便立刻到书房来找他——相比起北陆，防御薄弱但灵气充沛的虚空之境似乎更加危险。

　　如今的巫妖已不是当年梦魇一人便能阻挡的巫妖了——有了之前那一战的教训，巫妖的前辈们会在死前把自己的功力传给下一代，虽然过程中会有损耗，但是这样一来，寿命有限的巫妖也可以和拥有无尽寿命的神魔一样，拥有上万年甚至百万年的法力。

　　昆仑兄弟，天生异种，从之前的几次短暂的保留实力的交锋中，梦魇并不能摸清昆仑墨裳的实力，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他的实力绝对凌驾于除帝江之外的所有祖巫之上，也凌驾于他手下的各方妖王，否则以虎之倨傲，狼之叛逆，袁绪之精明，断不会听命于他。而他除了法力高强外，能够在战时团结妖族，战胜来势汹汹齐心合力的巫族，亦能孤军深入直捣酆都，足见其谋勇。

　　有勇有谋有能，甚至连紫霄到了昆仑山之后都下落不明，这样一个对虚空之境虎视眈眈的对手，梦魇怎么敢小觑？

　　“你们两个说说，妖族之事，该如何防范吧？”

　　离焰与振鹭对视一眼，似乎都在等对方先说，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因此回应给梦魇的只有一片安静——他们事先都没料到后土会有这么一出，两人都忙着梦魇改革之事，哪有工夫想怎么应对妖族？毕竟一直以来虚空之境都是冷眼旁观，没有单独针对过巫族或是妖族，所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他们不说话，梦魇眉头一皱，“振鹭这些年做生意，与妖族有往来，你先说说吧。”

　　振鹭心中暗暗叫苦，但是既然点了他的名字，就不能不说，于是便支支吾吾地开口，“呃……这事吧，臣觉得……咱们……呃……”

　　梦魇挑眉看着他，“你口齿要是这般不伶俐，以后便别在本君面前说话了。”

　　振鹭顿时哭丧着脸，“君上，您这……后土这事出的太突然了，我们都没有准备啊，如今这么突然您就叫我们拿出一个应对妖族的办法，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来得及收集，实在是难为我们了。”

　　“你每日做生意，跟本君说你手上没消息？”梦魇的问话中略带威胁，振鹭连忙告饶，“君上啊君上，我做生意，只知道他们什么地方缺什么，什么地方有什么，哪里的货物便宜，哪里的货物价钱高些，我好从中牟利，但是你这问的军国大事，我没有确切消息，可怎么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