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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晨风篇入围——38号《大风吹》

2023-02-19 12:38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大风吹

 

大风吹着谁,谁就倒霉,每个人都想当鬼——大风吹·草东没有派对

 

1.

 

这是来到风神国的第六名僧人了。

 

当他迈入风神国这百余年来未被大和人走过的山谷时,便被迷雾给扰乱了方向,等到斥候们从满是饿死者的山坡上把他找到的时候,他已经饿得不省人事,连托钵都丢弃了,只有一身破烂而黑如乌鸦的袈裟,一把背在背后,为山间雾气打湿的黑布里的,裹着的琵琶。

 

他就这么被拖到了大殿上,在风神的国度,是不欠缺财富的,因此皇宫虽然自山间开凿出来,但比起外界的所有造物都更诡谲精巧,甚至披满了从群山间开采来的黄金,传说在上古时代,君王们的祖先通过祈祷召唤来了群山间安睡的亘古住民,让他们为自己打造了这间宫殿。

 

从那时起,在这雾气腾腾的群山间便陡然出现了这座通天的、与身后的山融为一体的宫殿,用僧人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来说,那诡谲的山峰如一条巨蛇,而它身前的这宫殿则像是这巨蛇身上的金色鳞片,金光奕奕,各个部分之间互相咬合,里面一直传来乐曲和欢笑的声音。

 

“就好像走入了天人的国度一般。”僧人感慨道,他破烂的衣衫和琵琶与这豪华的宫殿实在是太过于不合,倘若是世俗之人,恐怕已经羞得从群山间一跃而下了。

 

但僧人只是泰然自若地走过通往那黄金宫殿的吊桥,即使狂风吹拂,吊桥发出骇人的嘎吱声,他也没有畏惧,就这么被侍卫们拥簇着走进了宫殿,面见了大殿上的君王。

 

风之国的君王都是能与风神交流的祭司,他们自称为风祝,而现任的君王,虽据说是一表人才,曾带人打退过不少次和人的入侵,还有九百九十个子嗣——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的君王更像是一团肥胖的蛤蟆,他懒散地瘫坐在黄金做成的王座上,百无聊赖地用太久不劳作而显得细长的手挠着冒出油脂的脸颊,身上虽然铺满了香粉和香水,却怎么也它身上掩盖不住汗水和排泄物混合起来的臭味,连他曾经秀美的长发如今也脱落得差不多,只有零散地挂着那么几根在头顶,已经和僧人的光头相差无几了。

 

他的子嗣们只有少数在他的侧近侍从着,一些人捧着酒杯,一些人拿着香薰,还有一些人只是在那儿站着,他们的嘴唇宽阔,瞳孔变得细长,不时吐出分叉了的舌头,在不知何种金属打造的冠冕下,是不怀好意的眼神。

 

“来者何人?”有一人朗声喝道,走上前来,他身着竹子做成的铠甲,提着用金箔覆盖的木刀,这是风之国的大将军。

 

“小人命莲,前来风之国宣扬佛法。”僧人披散的衣服好像当真是一朵莲花,而他光秃秃的头磕在地上的声音,好像一声清脆的木鱼声。

 

“我不是已经告诉大和朝廷,不准派遣僧人入我国传播邪说了么?”大将军提刀上前,眼睛瞪得要凸出来般。

 

“小人知晓本地是不兴佛法之处,但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管你说什么,速速给我滚回去!”

 

“等等...”国王抬起细长的,末端为圆形的手指打断了大将军的说话。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人,听说在这风之国,有着全天下最美丽的庭院,传闻那里是天人所居住之处,又有神风庇护,来者即使是死在那里也不足惜。”

 

一道惊雷在群山间炸响,大殿内迅速涌现出了各种声音,有人惊呼,有人欢笑,更多的人只是面无表情的,用蛙鸣一般的声音小声议论着。

 

“确有其事”国王好像突然感受到了有趣般,朝命莲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实不相瞒,小人从小与姐姐相依为命,因此练得一手琵琶技艺,在大和国也是数得上名号的琵琶法师了,我想见一见那个庭院,然后写成一首从未在世间奏鸣过的,歌咏那庭院的曲子...”

 

“呱呱”国王的喉咙里响起蛙鸣,但他没有离开那椅子,只是抬起黏糊糊的脚板,点了点已经没有脖子的肥大头颅。

 

“朕许诺你,但只能给你三天时间,算上明天,若是能作出这世间未有的曲子,朕也会饶你一命的。”

 

“谢殿下。”命莲将头父伏在地板上,他突然发现,这软绵绵的金砖地板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而似乎整个宫殿都在随着呼吸颤抖一般。

 

“那么,朕允许你明早去见庭院,但在那之前,朕许给你度过一晚的权力。”

 

2.

命莲被带到了群山内部的房间里,听带他过来的大将军说,这里距离庭院只有一墙之隔,但却没有任何窗户能看到庭院的景象,这让命莲内心有些失落,却又徒增了些许期待。

 

这是一间在岩洞里雕出来的房间,其装潢与外界的建筑风格完全不同,取材虽然原始,但带有许多诡异的花纹。命莲虽从未离开过自己身处的海岛,却仍然确信这些花纹极有可能是不出自人类工匠的手笔的。

 

一些漆器上画着蹲坐如蛙般的生物,但那只是这些生物的半身,而更多的部分则是人形与两栖类动物的集合体,还有一些甚至拖着蝾螈般的尾巴。

而与庭院相隔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图像,那上面画着的似乎正是庭院里的景象:一条大白蛇盘旋在山间的袅袅白云之中,它黄玉般的眼睛盯着中央山脉的平顶:那里便是传说中的庭院。

 

庭院里的场面似乎与佛经中天人们的生活十分相似,既有活色生香,男女一体的人在绿茵和密林里若影若现,展露着香艳的春色,又有泉水边怡然自得的人物与众多蛙类在一起席地而坐,头顶繁复的鲜花堆成的花冠,肌肤如白雪般纯洁白皙。还有一些人聚在一起,正在大快朵颐地上的美酒与果实。

 

他们的发色则更不似一般人了,许多人的发色都是井边青苔般的绿色,戴着与国王身后的侍从相似的衣物。

 

正待命莲要继续考察这画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还未等他应答,一位不速之客就进来了。

 

来者是一位命莲见过的最为妖艳的女性,她衣着朴素,只有一套连体的素色长袍,身材瘦长而婀娜,如一条蛇般左右扭动着,她也正如那扭动着的身材般,从地上摇摇摆摆地贴近过来。

 

其面庞和画中的人物颇为相似,只是阴柔得多,还未具备男女同体的那般神性,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已经初步具备,这是大概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所不应该有的。

 

“我根据父王的意思,是来服侍大人您的。”

 

“父王...想必您是风祝大人的公主吧,服侍小人什么的,小人只是僧人而已,请还是不要...”

 

那连体的长衣如蛇皮般从女人的身上脱落,而就在那烟般轻薄的长衣落地时,僧人命莲闭上了双眼。

 

“呵呵,倒还真是一位清高的僧人。”

 

“小的不敢,只是已经破戒一次,如若再犯下错误,恐怕只有以死谢罪了。”

 

“怎么?原来你不是雏儿啊,真是有趣的秃驴呢。”女人的声音在他的四周环绕,肉体与地面的摩擦声传入耳内,似乎她正在绕着命莲,以极低的姿态匍匐着。

 

命莲紧皱着眉头,但头颅却依然跟着女人游走的方向移动,似是一座被磁铁吸引的铁球。

 

“虽然闭着眼睛,但耳朵却很灵敏,这是何故?”

 

“小的从小与姐姐相依为命,时常需要假扮盲眼法师演奏琵琶,故而能够颠倒视觉与听觉。”

 

“既然已经破戒一次,何必要如此矜持,你马上就要死了,难道不想死前与美人共度春宵么?”

 

“唯有这件事,小的做不到,因为小的身体已许给佛家、朝廷和另一人,所以不能再割予别人了。”

 

“说笑,哪一人堪比朝廷与佛家?”

 

“请恕我不能告知。”

 

于是,命莲便闭着眼睛打起坐来,口中念起佛经,脑中排除掉了一切过去与未来的杂念。

 

就在这时,他听得公主将衣服穿上的声音。

 

“我已将衣服穿上了,但我有一个小请求。”

 

“请讲。”

 

“法师能为我演奏一曲琵琶乐吗?”

 

“当然,不过公主可否为我讲讲庭院的详细?”

 

“我奉陪。”

 

命莲照旧是没有闭眼,只是径直走向搁置在一旁的琵琶,坐在地上,开始朗声唱起歌谣来。

 

3.

 

这是一首几近失传的曲子,与大和国琵琶法师们通行传唱的平家物语不同,这折子写的是远在海外的唐国的故事,据传是会昌法难之际,由旅居唐朝的日本僧人带回的民间歌谣谱成的。

 

曲子唱的是唐明皇统治末年,佛法废弛,僧众颓废,朝廷之中又宠信奸佞,京城之外又遍地盘剥,已有倾倒之势了,但唐明皇秉持唐国一直以来的崇道政策,甚至走得更远,认为自己和妃子已经有登仙的机会,从而宠信一些妖道。

 

其中就有一位自称尸解仙的妖女,哄骗唐明皇作各种妖法,让他永远统治唐国,永享富贵。

 

为了救国,太子从尚未堕落的僧人里请了一位高僧,名为莲观,请他上殿与妖道辩经斗法,规劝皇上。

 

于是莲观上洛入殿,与尸解仙约定斗法三次,前二次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整个朝堂都为之震颤而恐惧,连一贯欣赏道术的唐明皇都变了神色。

 

只在最后的一场斗法中,尸解仙剖出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她的脏器火红如烧起来的煤炭被端到众人面前,周游一圈后,又被她放回了身体内。

 

尸解仙要求莲观照做,莲观深知自己如若照做就会死去,但为了报国,只得最后规劝皇上。

 

“天下无论何物,毕竟有灭亡的时刻,盛极而衰,此乃自然之理,如若强行的挽回必然逝去之物,那么就会招致可怕的后果,皇上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啊。”

 

“我不是皇上,我是仙人,是天上的天人!”唐明皇已经被法术唬的几近癫狂,哪里还有半点皇上的派头?

 

“是是是,陛下可不是皇上,你们这些俗人,你们见过为天下操劳如此而凡人么?”

 

尸解仙,阿谀奉承之辈自然是顺从他的癫狂。

 

于是命莲做出了自己最后的预言:

 

“皇上说他不是皇上,是为天下操心的天人,可我看到的是皇上和娘娘享受来自天下各处的珍奇宝贝,还随意的挥霍天下人给您贡献的产物,那些真正热爱唐土的人,只能活在陛下您和您的奸臣的阴影里。

 

陛下说您不爱阿读物这等俗物,但每每宫廷里用膳之时,食物多的十几个人好几十天都吃不完,若是扔入河里可能还要造成堵塞。只能埋进城外的土堆里,又派出宦官四处周旋,为您搜刮唐土的钱财,既然这样,又怎么称得上护佑唐国的仙人天人呢?”

 

“即使是仙人天人,也无法避免衰落的进程,陛下听说过天人五衰之理么?天人堕落前,总共有大小五衰相十种衰相,恰如我们人间的病痛,那是天人们的疫病磨炼。”

 

“即便是天人都无法逃离灭亡,更别说凡人塑造的王朝了。国无锐气,朝堂腐朽,阴谋遍地,天下早就到了不堪忍受的时候了,我莲观本知道,王国倾覆,天崩地裂,盛极而衰本是无法阻止的,强行挽留必然造成漫长而可怕的痛苦,但仍然做了愚行,竟上到殿堂来想要挽回大势流动的方向,实在是愚蠢至极,就让老僧自行了断吧!”

 

于是莲观抽刀挖出自己的心脏,人们只见那颗心脏如黑炭般黢黑粗糙,只在他的手里蹦跳了几下便落在地上,发出腐朽的味道。

 

后来唐国果然衰落,国内叛乱频发,唐明皇逃离长安,被太子夺权,客死他乡,朝堂内的奸佞之人许多未能逃过战乱,尸解仙在长安陷落后不知去向,太子登基后曾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然而,唐明皇的梦想竟以难以预料的方式完成了,唐国在那之后又长存了一百余年,然而苟活的唐朝,恰如衰落的天人一般,为腐败、兵祸、权斗所折磨,而它最终轰然倒地时,其惨烈程度是前无古人的,但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4.

听完命莲法师唱得折子后,公主恍惚了一阵才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真是好长的一个故事啊。”

 

“虽是如此,但里面仍有深意。”

 

“我只是觉得琵琶弹奏的很好听就是了。”

 

命莲有几分吃惊,他在外界演奏时,那些自称仰慕佛法的僧众和贵族无不询问故事里的深意,但在他看来,故事的体会只能由自己去参悟,而且,不是所有故事都是有实际的教化在里面的,他也不相信故事能够改变人心。

 

公主捧起放在桌子上的油灯,那油灯里的油幽绿,发出难闻的恶臭气息。

 

“那个庭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命莲提起了刚刚的约定,颇为期待地向公主询问。

 

“哦,其实在你之前来传教的和尚们,也都提及过想见这样的庭院。”

 

“为何?”

 

“因为大和国朝廷想要获得庭院里长生的秘密,便让这些僧人冒充奸细前来刺探,不过他们都掩盖自己的目的,只有你,法师,你与众不同...”

 

命莲抱着自己的琵琶,身子向前,对公主的话侧耳倾听。

 

“那个庭院的缘起是为何呢?”

 

“我们风之国的人与外界不同,寿命是很长的,但人心一在世间长久,便会变得浑浊不堪,于是风祝与白蛇约定,在山中建立一座庭院,给那些高寿之人居住,让他们能够避世修养,在人世间未曾见过的幻想之地生活。”

 

“后来,由于婴儿增多,我们又将一些刚出生的孩子们放入庭院,让他们与老人一起生活,在没有忧愁的庭院里长大。”

 

“也就是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也没有踏入过那个庭院是吗。”

 

“是的,那里水草丰满,到处都是白蛇给予的清泉、美满的果实,纯美的花朵,无邪的人们在里面安静的端坐,在树林里嬉戏时也是端庄有度,在我看来,他们大概是你唱得天人仙人的模样了,有时,我还能听到他们从庭院里传来的欢笑...”

 

就在这时,从身后的墙里传来了一声闷声闷气的怪叫。

 

实际上,应该是隔着一堵墙的庭院里传来的声音,那声音闷响而怪异,让命莲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的厌恶感,好像他从骷髅里捧起了一口污水喝下去般,喉咙和胃部一阵阵痉挛。

 

这阵令人不安的低吼之后,接着又传来了堪称是兽群的群体嚎叫声,其中有响亮如蛙的,也有如婴儿啼哭般,但其中的情绪既不哀也不惧,甚至一分人的感情都未感受到,还有像是从水底传来的,溺毙之人才能发出的浑浊咕噜声。

命莲心中不禁升起一副这样的场面:已然接近仙人的风之国人们在庭院里聚集起来,与和他们亲善的动物一起发出叫喊,如上古时代淳朴的人群一般。

 

而就在这想象间,公主趁他不备,吹熄了蜡烛,朝他贴了过来。

 

“喂,故事也讲完了,来接吻吧。”她再次发出邀请,声音如蛇般嘶嘶作响,却又含着媚药般,引诱着他人。

 

命莲想起了曾经的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那是焚香,那是檀木,是他们在夏天的走廊上一起睡着,汗水浸湿的衣服的味道,还有秋天,红叶之间,她袒露着的,有力的肩膀。

 

回忆中的那个女人捧着命莲的头,刹那间,她的眼睛里流出哀伤的泪水。

 

“这是何故?这是何故?你见到他的模样了么?”

 

回忆到这里,他背过身去,留给公主一个漆黑的背部。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待到一个时辰后命莲入睡时,他才发现公主已经不见了。

 

整夜,从墙的另一端,一直有什么东西在用软软的爪子挠着墙壁,发出奇怪的呜咽。

 

5.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早晨,两名侍卫在大将军的带领下将和衣而睡的命莲唤醒,将他拽出房间,带到了庭院的入口处。

 

在那里,一群女官正在等待,她们围绕着一口金属制成的大锅,似乎要烹煮眼前这个和尚般。

 

还未等命莲反应过来,两名侍卫就上下其手,将他的衣服剥了个干净,然后将他扔进了热气腾腾的大锅中,几名女官一哄而上,粗暴地将他浑身的污秽洗了个干净,下手实在是不太轻,以至于当他爬出那口大锅时,浑身因为热和疼痛而发红。

 

女官们捧上了一段丝绸,那是与昨晚公主同样的,粘膜般的长袍,穿在身上湿滑但轻盈。

 

庭院的大门犹如某种巨兽的巨口般,一扇石头制成的门将外界与庭院阻拦开来,而那扇厚重的门上,绘制着许多奇异的图案。不遵守任何人类已知的排序,上面的刻着他所难以理解的事物,有时候是一些人正向山里的蛙状生物五体投地,一些则是人类和蛙状生物一同宴饮的图案,还有一些更为骇人听闻,那是两个看起来兼具蛙和人类特征的人,正坐在一起...

 

“看够了没有?”大将军的朗声将命莲从对石门的钻研上拉了回来,倏忽之间,门已经被两旁的几名侍卫一起用力拉开,发出沉重无比的摩擦声。

 

而在那之后,他步入了天国。

身后的门何时关上了他不曾记得,他是如何步入到这庭院中的,他也不曾记得。

 

命莲只感觉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土地上,鼻子里满是甜腻的花朵的芳香味,而周边环绕着的,似是某种鸟类的叫声。

 

整个庭院非常大,简直可以成为一座小村落,清澈的河水往深处流去,一处小桥夹在河水远去的林间。

 

命莲似乎来到了时间的尽头的原野处,在这一切寂灭的净土上,他忘却了时间,也丢掉了时间的概念,他只想永远地住在这洁白的、充满着美的土地上,似乎这里就是脱离了苦楚、罪孽的涅槃之地。

 

他痴痴地笑着,走着,直到东方的太阳落下,直到他听到,来自群山间的,似乎是山间石头坠落的声音。

 

在庭院所可以眺望到的山间迷雾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违背自然法则地贴着山体爬行,那在雾中呈现灰色的巨型躯体,和那扇石门一样大...

 

突然,他的脚踩到了什么东西,但当他低头看去时,那里除了青草外什么也没有。

 

随着那庞然巨物卷曲着爬上对面的山顶,太阳在无声无息间下沉,直至被群山吞没,漫长的夜晚到来了,但也就在这时,命莲再次听到了怪声。

 

和昨晚一样,那是似人又非人,野兽和水生动物特征的奇异声响,他循声望去,却只在草丛间,看到了骇人景象...

 

那是一个人,确切的说,那是一个带着人类特征的生物,它正端坐在草丛之间,脸上带有诡异的笑容,本应盛开在他头顶的鲜花,如今却突然萎靡凋谢,散发出花朵糜烂的臭味,他的身上也被花朵所寄生,一些花从他的腋下、胸口撕裂地长出,邪恶地在他已经感染严重的组织上跳动着,宛若在呼吸一般,但却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枯萎模样。

 

他的跟前就是那画中的水池,然而,里面的水哪里还是清泉,反倒完全变成了散发着坟墓般恶臭的脓汁或是胆汁,四周有不少注入其中的溪流,仔细看去,那是从许多坐在地上,皮肤松垮、浑身惨白的人形的腋下渗透出的秽臭的汗液,他们带着蛙类的特征,正蹬着已然盲目的眼睛,嘴巴大张,在排泄物堆成的坐垫上如蛙般轻轻地扭动,仿佛待在那里十分痛苦。

 

命莲被这惨烈场面吓得掉头跑去,四处找寻他进到庭院的方向,然而,刚刚还修建整齐的花园,在这天昏地暗中也逐渐变得奇异诡谲,杂草和树枝以邪恶而扭曲的方式爬上道路,花朵散发出腐烂的水果的甜腻又恶臭的味道,四周满是让人头晕目眩,撕扯耳膜的叫号,毫不休止。

 

此刻这里哪是天下最美妙的庭院与幻想之地?分明是满是阿鼻叫唤的无间地狱啊。

 

一股诡异的狂乱随着恐惧一起爬上了命莲的脖颈,在嚎啕、呐喊中,他终于被一根长着鳞片的树根绊倒了。

 

他的手撑在一块泥泞的烂肉上,古怪的熟悉感让命莲凑上前,试图看清那烂肉的模样...

 

这个东西本该是一群完全退化的幼年人类,但他们显然在这邪恶的环境中退化、变化成了一块块毫无骨头的、软组织的般的东西,退化成短鳍的手在恶心的挥舞,一些看起来像是蛇,还有一些似乎是趴着的蛙类或是大鲵,拖着长出的,大概以前是某些体内组织变成的尾巴。

 

然而,就是看着这惊悚的场面,命莲却好像突然看到了可笑的东西一样,终于发狂般地高声大笑起来。

 

远处,白蛇已经爬上雾山的顶端,睥睨着这腐败庭院。

 

“太像了,这简直和姐姐生下的孩子是一模一样,想不到竟然在这里也能见到,看来这里和外边,也是别无二致的奈落之地啊。”

 

就在他发出这癫狂笑声把他的嗓子吼哑之前,命莲伸出十只锐利的指甲,朝着自己的双眼挖去。

 

刹那间,眼前的地狱染成血红色,在这无尽的红色的地平线上,一轮黑色的太阳升起,吞噬了一切色彩,而后,便是虚无而彻底的黑暗。

 

6.

 

这里要讲的,是一对姐弟的故事。

 

话说在大和的某个山区豪族里,有一个非常信奉佛法的家族,这对姐弟就是这个家族的成员。

 

姐姐从小就宣誓要削发为尼,而弟弟则跟随了姐姐与家族的意愿,去到京都求学,学习佛法。

 

小时候曾经亲密无间的二人,便从此分别了,等到再次相逢时,已经是过去了近十年的时间。

 

一直在禁欲的世界的弟弟,回到了群山间,而他看到了仍在研究佛法,却还未出家的,但已经成长为美人的姐姐。

 

原来是家族为了结盟考虑,打算将姐姐作为侧室嫁入某位大名的家中。

 

从小就和姐姐约定侍奉佛法的弟弟,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躲在庭院里,偷偷地窥视姐姐的房间。

 

从那道只允许开一条缝的门扉后,他瞥见了大千世界所未给予自己的东西。

 

他曾经拜访过隙间妖怪,也曾遭遇天狗骚扰,但姐姐带给他的,最原始的那种冲动,却如醍醐般唤醒了他。

 

于是他委托天狗掳走了姐姐,在山间某座已经被遗忘了的寺庙中强行占有了自己的姐姐。

 

姐姐如一只木偶般,对他的一切索求都接受,似乎她早就对弟弟的欲望有了了解,所以任由他索要自己的身体...

 

随着他们二人的心逐渐贴近,姐姐也回到了家中,这段奸情又持续了很久,直到某日,姐姐隆起的肚子打破了这个秘密。

 

“就伪装成那位大人的孩子吧。”弟弟心想,将那个孩子作为大名的儿子抚养的话,说不定还能让他继承权力。

 

然而,那孩子仅仅怀胎8个月就让母亲临盘了,而他出生的那天,先是发生了日全食,黑色的太阳高挂在天上,似乎在审判着什么,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二人彻底掉入了地狱。

 

与其说那是一个孩子,不如说是“一个东西”,它不成型,不哭泣、不回应,仿佛只是为了惩罚打破禁忌的二人般出现在产房里,吓死了三个可怜的产婆,吓哭了久经沙场的侍卫,暴露了姐弟二人的罪恶。

 

大名下令将那个孩子送入群山间,任由孩子被山间的野兽吃掉作数,姐姐则被送回乡下,隐姓埋名作为尼姑,而弟弟,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被安排了一个与赐死差不多的任务。

 

朱红色铠甲的大名戴着面具,坐在在大殿上,身旁是他在神道的得力干将,那个红白双色的巫女。

 

“大人不想亲自宣布这个消息,就由我来告知。”巫女说道。

 

“去往风之国,传授你的佛法,再也不要回来。”

 

7.

 

当他们从庭院里救出命莲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的事情了。

 

这个僧人变得远比之前要枯瘦得多,但他的肌肤却变得意外的柔软,仿佛骨头被谁抽走了一样,而且黝黑如檀木,如黑夜的天空,如焚烧后剩下的煤炭,滚烫而发红的血管在他的皮肤下如蜘蛛网般密布着。

 

命莲的样貌也变得不似以前了,他变得好像如数个世纪前的君王,虽然双眼空洞,眼珠已被自己挖走,但却神情自若,怡然自得。他的身体纤细阴柔,但动作却阳刚勇武,难以分别出男女。

 

“那庭院如何呀,命莲法师,那可是列祖列宗、天真孩童的天地就连我也不一定能去那个地方呢。”

风祝依然在吃着东西,嘴里发出猪猡般讨厌的黏糊咀嚼声。

 

他的身后,文武大臣以及公主都在拭目以待着僧人的表演。

 

“我在其中看到了天人五衰之相,如今已经参悟了不少道理,也已全部写做我的曲子了,只是在弹奏前,想先请问陛下您,是否做好了听这曲子的准备。”

 

“是打算拖延时间吗?”

 

“非也,只是为你和朝堂之上的人弹奏这曲的话,恐怕只是会带来你们意想不到,但却是命定的结局。”

 

“胡说八道,赶紧弹起来吧,等这曲结束,我就要砍下你的头了!”

 

“父亲大人”公主突然说道,“我有一事相求,可否在砍下他的头之后,将他的头颅赐给我呢?”

 

“准了。”

 

从大殿的外头,两名侍卫带来了命莲的琵琶,如今那琵琶已和公主见到的那晚所看到的不同,与和尚的黝黑身体一样,琵琶看起来也被什么东西焚烧过,冒着奇特的黑烟,上有燃烧的纹路,如蛆虫般扭动着。

 

而就在命莲握上琵琶,轻抚琵琶弦的那一刹那,一阵狂风吹来,将整个大殿的灯火全都熄灭了。

 

然后,那毁灭的音乐响了起来。

 

大殿在一瞬间失去了金光,似乎是什么东西将它的闪亮全部夺走了一般,它变得肮脏、浑浊如黄铜般黯淡,接着如铁锈般生出令人恶寒的棕色斑点。

 

山间的食物和作物以极快的方式腐化、变成恶臭的汁水横流,宫廷里的人们发现他们的乐器无论如何也无法弹奏、他们曾经散发着反光的金箔衣物不再闪亮,身体变得如两栖类般湿润,如何也擦不干、一些人试图逃离,却为各种留恋而逃走不得、最终所有人变得盲目、癫狂而迟钝,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灭亡的结局。

 

来自北方的大风席卷了整个国度,怒吼着扯断了吊桥,断绝了所有逃离的道路,而木质的房屋开始尖叫,被以物理法则所不容许的方式拉扯、卷走,连封印庭院的石门也未能幸免。

 

宫廷里的人们颤抖地看向门外昏暗的天地,国度内的人们恐惧地看向头顶。

 

一轮黑色的太阳高悬在头顶,其周围,如血管般蔓延至地面的,是来自虚空之中的气流。

 

夺走一切光芒的白昼将从未到来的黄昏与黑夜夺走,天空中扇动的翅膀停止了,一切生灵都停下了脚步,等候着王国最后的处刑。

 

是那个庭院里发生的事么?是这个王国里发生的事么?是国王本人的骄纵么?

 

一切的疑问淹没了人们最后理智,他们在房屋被卷入风中的最后一刻终于蜕化回了原型,他们华美的袍子被撕扯开来,露出下面爬行动物的躯体,公主的轻薄衣服下,已然开始并和到一起的双腿的每一颗鳞片都在颤抖。国王流着白沫,已经失去了神色,肥胖的肚子上,蛤蟆的油脂滴落下来,流淌在地上,大将军提刀走向僧人,但他手中的蹼已经无法被盔甲遮盖住了。

 

这些终于现出原形的物种发疯般地互相撕扯起来,在血沫中开始互相争斗。

 

他们都是堕落的产物,和命莲的儿子一样,是代代罪恶的结合的产物...

 

大将军走到命莲的身前,他高举着手中已经开始风化的铁剑。

 

而那黑色的僧人,已经开始在白色的火焰中燃烧起来,琵琶已经彻底被烧作一堆灰烬,命莲端坐在快速毁灭的宫殿里,脸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大将军手起刀落,那僧人的头颅掉在地上,倏忽间火焰腾起,灼瞎了将军的眼睛。

 

那浑圆的黑色头颅滚动着,终于滚到了公主的脚下,她抱起那朝思夜想的头颅,四周分崩离析的世界已被抛到了脑后,她的眼睛直视着命莲空洞的眼窝,仿佛从那里能瞥见整个宇宙神秘的一小个片段。

 

大殿的门陡然被打开,而从门外,一万头狰狞的,从庭院中掏出的存在们来到了一片狼藉的宫殿里,开始了难以言喻的血肉的盛宴。

 

“命莲,哦,命莲,你的嘴唇是烫的吗?还是说冰冷如石头?呵呵,在我看来那已经不重要了,你看,你不愿给予我的,我就要这样捧在手里,现在你还能避开我吗?”

 

公主将她的嘴唇贴在头颅焦黑干枯的嘴唇上,在那里,,除了“无”她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就在这一吻结束的那一刹那,群山发出不堪重负的嚎啕,石头开始脱离山体,汇聚成死亡与覆灭的洪流,华美的金色宫殿、山间的风之国与挣扎在血池中的难以言喻的存在一同,淹没在了碎石与覆灭的洪流之中。

 

天上那轮黑色的太阳照旧闪耀着,沉默地看着这一毁灭的一刹那。

 

 

 

早晨,早苗从床榻上醒来,她又做噩梦了。

 

她梦到自己从碎石里逃出,骑着白色的蛇从悬崖上滑下,手里捧着用白布盖着的圆形物体。

 

但无论如何,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故事的具体细节。

 

比起这个刺激的噩梦,她更喜欢另一个春梦。

 

自己偷偷地走进某个熟睡的僧人的房间,轻轻地躺在他的身边,感受着男子身上的温度,然后,她闭上眼睛,做起了梦。

 

究竟是那个睡在僧人身边的少女梦到了早苗,还是早苗梦到了那个爱慕着僧人的少女呢?

 

只是在眺望群山的之后,偶尔会有一些冲动,她想要去到那山间,如祖先们一般,在群山的庇护下,重拾那或许从不存在的故国的一砖一瓦,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因为,黑色的太阳依然高悬在那残骸之上,如一只带着欲望的、从天上的庭院中窥视着什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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