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晨风篇入围——37号《风语残音》
一
“啊,你来了。”
我抬起头。
“今天你想听我讲点什么?”她说,“给你唱支歌?”
二
我把素描纸费劲地在画板上展平,早苗也随着我的动作一起动了起来。这是上课前永远的预备工作:先贴纸,然后削笔,或者把水桶灌满。
“今天我们上……”
我迟疑了一下。她不是我第一个学生,但一定是我的学生里学得最快的。一个多月不到的时间,别人还在费劲地扳着炭笔找起形手感,她却已经能让自己的画面饱满、充实,塑造完好,哪怕放上教科书都算合格的地步了。昨天早苗跟我说,她在长野的日子也不多了——正好她学得也快,我只好尽量能多给她塞一点知识是一点,也算是对得起交的学费。
“头像课。”我说,“来,我先给你示范一下。”
早苗没有迟疑,乖乖搬起凳子在我身边坐下,用求知若渴的学生特有的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我的画纸。她同样也是我带过的最听话的学生。
对,该画头像了。
我没有找任何参照物,内心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她的面貌。
“先定高低点。”我在画纸的上四分之一处和下三分之一处画了两道浅线,“你应该都明白的,对吧?”
早苗茫然地点点头,我就开始起头像的粗形。她很瘦,脸比较尖,颧骨不怎么突出,画起来倒是很容易。我的笔在画纸上沙沙地动,嘴在跟早苗嘟噜着说,她的脸颊轮廓在画纸上渐渐成型了。
“三庭,五眼。”我说,“啊,这是汉语的叫法,回头我去问问日语里怎么说。你只需要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就行。我们从发际线开始往下分……”
我接着说,早苗接着点头。
我继续在心中构建着她。手上先是起眉弓的形,然后往下,眼睛、鼻子、嘴巴。她的眼睛和常人可不一样啊,又大又精神,光是对视一下都会被惊讶到的……
我放下笔,转过头。
“我画的是四分之三侧面的。当然人的脑袋有各种角度,这只是先给你举个例子。”
我画的是四年前在海南的她。那是她第一次穿不把全身上下都裹住的衣服,穿出来以后她都不太敢和我见面。那天我们躺在沙滩上嘬椰子,一边看海滩边上的孩子、长辈和情侣们嬉闹,和他们一起组成了这里的风景。那天我的记忆很清楚,她站在沙滩上略微侧着看我时就是这样。
“头发。”我说。
“听得到吗?”她说,我起形的动作顿时停滞了一下,“阿余?”
我很想呼唤她的名字,事实上也打算这么做,但在我的喉咙动起来前,她阻止了我。
“啊,你在上课,那就别说话啦。”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你挪挪身子,让我看看早苗啊。”
我尽量让自己调整位置的动作变得自然。“你看。”我对早苗说,“这样整个头包括骨骼和肌肉的形都起好了。”
在早苗提问之前,我又把画笔戳了上去,
她促狭的声音在我心头响起,“唉唉,阿余,她好漂亮啊。你喜欢她吗?”
我开始画她的眼睛。
“我开玩笑的啦。”她越来越来劲了,“但你不觉得她很好吗?这么健康的孩子,皮肤也好,人也有耐心,也聪明也有天赋。而且我记得你喜欢胸大的——”
她的眼睛被一下画歪的炭笔添上淡淡的一道伤疤,我连忙在自己的画桌上寻找橡皮。
“啊,抱歉,我过分了。”我好像正看到她在我面前耸肩,“谢谢你啊,阿余。你是唯一一个能忍住我的人。”
“不用谢。”我喃喃道。
“老师?”她说。
“哎呀!”她说,“这样容易露馅啊。我真是犯傻了。现在好像不适合聊天的样子。我给你唱支歌吧?”
我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水,以最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好,那我开始啦!”她似乎更开心了,“一、二——
I want to drink from the clearest water,
I want to eat the things I ought to,
I——“
她从未学过声乐,自顾自哼着背景音乐一边唱了起来,这首《A day at a time》她用的唱法很土,还跑了调。但这是她唱的。
“老师?”
“I just want to know,
That, I fell strong you know…“
“噗噜噜,哎呀!”她吐吐舌头,“我忘词啦!”
“老师!”
一把画着奇怪符号的符咒猛地砸在我的脸上,她被吓了一大跳,然后紧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起来。我却整个人都惊悚了,回过神只看到早苗一脚严肃地盯着我。
“你太入迷啦。”她说。
“老师。”她说,“您刚才是?”
“我……”
我嗫嚅着,一瞬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整张脸除了泪腺以外的部位都僵硬着,动态的事物只剩下一滴一滴的眼泪,孤零零地在往下流。
“她是谁?”她问我。
“告诉她。”她说。
“等画完我就跟你说。”我抬手揉了揉早苗柔滑的长发,“继续。”
我拈起炭笔,开始一点一点勾画她的嘴唇。
她继续唱道:
“I want to reach the greatest moutain,
Climb if I want, without all the shouting,
I just want to know,
That I fell strong you know——“
“骗你的,其实我记得很清楚啦!”她在我的心底放声大笑,直到喘不过来气为止。
三
我尽量拖延着时间,花了一整个上午才把她画完。她很遗憾地跟我说了句拜拜,随后便从我的心底滑走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样,我就画完了。”我说,“正好也该下课喽。”
早苗后知后觉地点点头,然后从她带来的纸袋里拿出两个饭盒。
“您的便当。”早苗盯着我。
和所有热恋期的情人一样,那段时间我热衷于给她做饭,而她热衷于吃我做的饭。直到后来带早苗上课,我才知道我做的饭其实也只是勉强能下口的地步,在便当盒里稍微一冷就更糟糕了——她喜欢的是我做饭给她吃这件事,就像我喜欢的是她跟我唱歌这件事一样。
相反,早苗的便当就很完美,各种意义来说都是。在这么个单人小班,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自然也近得多。最开始我和早苗换菜吃,后来她就干脆给我带便当了。我当然不白吃她的,就给她减了一半的学费。我平时主要靠上网卖画挣钱,还在带早苗上课更多是出于一个艺术家渴望有更多同好的某种执念,倒也不差这点学费。况且贵了早苗也付不起,
早苗打开了便当盒:“现在您可以说了吗?”
“当然。”我开始咀嚼饭团,“她是我女朋友。”
“啊……”
早苗惶恐地发着声。联想起上午我的反应,她一下子就想得多到有点过头。
“抱歉。”她看上去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我没想到您……”
“没事,不是你的错。”我叹了口气,“今天上午我教得有点走神了,该我对不起你。”
她再次慌张起来。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担心她步入社会以后的前景。这样早晚要吃苦的。
“我和她是七年前在上海认识的,那时大家都在庆祝人类迎来了一个新的千禧年,这么个大的世纪之交啊,好像一切在未来都把握得住,以后都会越来越好的……”我慢慢地讲着,“她生着病,但不太严重,我一直觉得只要攒够钱,什么都不是问题。但去年她突然给我发短信,说好疼,疼得受不了了,让我好好照顾自己。那时她在上海,我在广东,等我下火车去看她时,他们说她走了。”
早苗点点头。
“后来啊。”我接着说,“我是学美术的,就画起她的画来了。就当我一直记得她吧。吃饭啊,别凉了。”
“啊,那个!”她知道我已经不想再多继续这个话题了,“老师,您相信神吗?”
“不啊。”我知道这个女孩是个巫女,她的身份一度让我非常惊讶来着,“毕竟没亲眼见过嘛。”
起码她知道在话题接不下去的时候转移它。哪怕很生硬也不错了。
“那您相信有……”她组织着语言,“有奇迹吗?”
“我当然相信!”我的声音陡然变大,“我的意思是,我们世上一切的存在,放到概率学上不都是个奇迹吗?事实上,我已经过了会对事物展现惊奇的年龄了,因为真的一切皆有可能啊,一切皆有可能……”
早苗直直地和我对视。“您在撒谎。”她说。
“不完全是。”我学她的样子耸耸肩,“对不起啊。”
下午上课时就轮到我看早苗画画了。她学得极快,看我没头没脑地默画了一个上午就知道自己该怎么画了。也是默画,也是一点一点地在自己的画纸上造型着一个女人,同样特征鲜明:
早苗画了一名神色庄严的青年女性,一头卷发高高蓬松着,她的嘴唇偏薄,眼角细长,和画中的她对视给我一种在被睥睨的感觉。看得出早苗画得相当用心,甚至给头上画了头饰,看上去像是枫叶和几粒葡萄……或者醋栗?她甚至纠结起了眉毛的长度和颧骨高度,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自己的炭笔和橡皮。
“画完了。”早苗宣布,“现在您看得见我的神啦。”
四
放学后,早苗邀请我去她家里转一转。她走后我也没什么要照顾的家,也没有养宠物需要定期给猫开罐头,我也就应了她的邀请,和她一起乘上了去郊外的电车。
今年十七岁的东风谷早苗真的是一个神社的巫女,这让我大为惊叹——我此前一直以为她只是祖上干过类似的事业,没想到就在现在,穿过一条一半在郊外一半在森林里的土路,早苗真的领我走到了她的这座破败的老神社里。这里很明显没什么香火,鸟居真的成了鸟居,上面还趴着两个斑鸠搭的简陋的窝。
早苗用传统的柴火灶台给我做了晚饭。全部过程中我和她的师生关系反了过来,我是学生,负责看老师做饭。吃完饭后,她领着我到了神社的祭台,和满是落叶、蛛网与青蛙的别处不同,这里亮堂、干净,很显然被精心打理过。
“这是我的神,老师。”她看向我,“您看得见她吗?”
透过代表神位的立牌我只看到空荡荡的天花板。“没有。”我说。
“像您看不到我的神一样,我也看不到您的她。”早苗虔诚地对什么无形的事物拜服下去,过了很久才起身,而我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了。
“这也是奇迹啊,老师。”早苗看着我,“我很快就要离开了。正好您今天和她聊了天,我就想着带您来我家转转……老师,您不孤单。我的神也不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一阵枫糖和醋栗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子里。
五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贴纸。我以几乎把画板击穿的力道把画纸展平,贴上胶带,然后开始动笔。这次我画的是数年来我一直不敢画的她,那天她静静地躺着,盖着白布。
“啊,你来了。”她说。
二零零六年八月十七日,她因为白血病恶化在ICU离开了人世。第二天我赶到上海,只和她的遗体见了最后一面。从那天起我便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画她。我想画下她在我记忆中留下的每个场景和每个瞬间,我从她留下的照片画起,照片画完了就开始转描我自己的记忆,直到现在。
“你说早苗要走了?”她显得很失落,“啊呀,那我们今晚聊些什么呢?”
画着画着,奇迹就出现了,我和她——地点未知甚至时间未知的她建立了联系,每当我开始画她的时候,她就会在我心中跟我讲话。但我一停下绘画,她的声音便向不期而至的阵风一样滑走,无影无踪。
“要不我给你再唱一遍?”她似乎又兴奋起来了,语气一扫之前的失落,“一,二——”
最开始时她很虚弱,声音细若游丝,还时不时走神。但我画的她越来越多,她在我的心底里也越来越活跃。我想,也许有那么一天,当我画的她足够多的时候,她便能复活,而且重生的是不再有白血病,不再病殃殃的,充满活力的她。
“I want to drink from the clearest water,
I want to eat the things I ought to,
I just want to know,
That, I fell strong you know…“
我已经以每天起码两张的效率画了八百二十五张和她有关的画,每一张都郑重地保存着,装进并不便宜的画框里。我会画上一年、五年、十年、一百年,我的房间堆满了画就放进客厅里,整栋房子堆满了就放进地下室里,实在不行就租仓库,买新的房子。我会一帧一帧地画出她在我人生中的每一段故事、每一次见面乃至每一个闪回。我会画下去,直到她在世上重生为止。
她高兴地继续唱着:
“I want to reach the greatest moutain,
Climb if I want, without all the shouting,
I just want to know,
That I fell strong you know——“
“哎呀!”她大叫道,“我忘词了!”
我和她一起大笑起来,直到喘不过来气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