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时荒漠里的人与狼

“要在漏时区的荒漠里活下去……你要比狼群更凶狠才行。”
他的脑中突然浮现了这样一句话,这是他的太公告诉他的。在渺远的童年回忆里,幼小的他望着太公巍峨而苍老的双肩,听着太公讲述着那些荒漠信使的故事。那时的他还未曾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踏上这条道路。
他抬头,寻找着天空中那颗炽热的火球。五指叠时序,东西割晨昏。7月的烈日钉死在湛蓝天幕的东北角,距开垂直线约两根指头的角度。正午11:32分,他松了口气,这意味着他能在日落之前到达下一个歇脚点。在这个连时间都不再真实的世界里,只有太阳不会骗人,他欣慰地想。
远远地,一阵混乱而强劲的热流风刮过了白色的荒漠石滩,粗暴地掀起他的披风,脏兮兮的暗红色尼龙布在空中打着旋儿。这是一个额外的阻力,他想,正午往后的热流风只会越来越强劲。几秒钟的思考后,他扯下披风,随手一抛,粗糙的布料降落在炙热的乱石上,像一条落在煎锅上的草鱼,“滋——”地烫出一股灰烟来。
“法则一,减去所有不必要的能量消耗。”
他谨守着太公教给他的法则。现在他身上的负重,只有一件白背心和一条军用长裤,左边口袋里是运输的信件和漏时警报器,右边口袋里是粒子刀和半瓶饮用水。一路上,他边走边在丢东西:5千克的随身背包,550克的应急罐头,1.5千克的原子钟,1.3千克的一支半自动手枪,还有一条200克的暗红色披风。他祈祷着后来的旅行者不要捡到它们,总有年轻的信使因为贪图小便宜而死在荒漠里。
他的双腿再一次机械性地迈开步子,踩着滚烫的乱石,在荒漠里艰难地前行着。他累了,但疲劳永远都不能是放松警惕的理由。他的右手伸进了口袋,紧紧握住了粒子刀的刀柄。在天边视线所极的地方,几团小黑点在热浪的波动里缓缓移动,而且,很明显,是在向他靠近。
那是狼。
荒漠里怎么会有狼?他曾疑惑地问太公。“因为那里是漏时区。”太公模糊地告诉他。他还是不懂,就算是漏时区,也绝对不会发生回溯到过去的事,怎么会孕育出狼群?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狼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都无所谓。无论是在荒漠还是在草原,狼群都是一样的:它们只想要你的命。
那团黑色的东西在前方渐渐逼近。当它们走到距离他70米以内的时候,他才终于看清这些跨时间生物的混沌面容:领头的那只头狼,缺了半张脸,大半个脑子摇摇晃晃地裸露出来,往下滴着一些散发着恶臭而又黏糊糊的不明液体。而在它的身后,是一群面目可憎的怪物:它们的毛色大都显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靡黄,秃了一块又一块,随处可见穿孔破损的皮肤和大团大团恶心的血泡,大半数的狼都瘸了至少一条腿,焦黑色的枯骨支棱在荒石地上,好像随时都要倒下。
一群孽种。他在心里骂道,却仍按着原定的路线前行着,不愿意浪费一丝一毫的体力。他从未与漏时区的怪物搏斗过,但他知道,时间灾害改变了它们的性状,却没有改变狼群的本性:凶狠,急躁,贪婪。人类的智慧、科技、体术,任何一项都是与大自然博弈的筹码。的确,在这片荒石滩里,狼群是老道的猎人,他才是猎物。但60米的距离,足够让他以任意一种姿态反客为主。
头狼沉得住气。它保持在60米远的地方,紧跟着他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迂回踱步,晃悠悠的半颗大脑裹挟着邪恶的计划。但身后的群狼可没有它这样的耐心。几乎是一瞬间,一团靡黄色的球状闪电向他莽冲过来,饥饿的咆哮如惊雷一般炸穿了60米的壁障。狼!寸草不生的荒漠石滩不会为任何生灵预留食物,而眼前行走的正是一堆活生生的血肉,狼群怎么会有丝毫怜悯?这匹恶鬼一样的东西瞎了一只眼睛,右后腿断了半截,但疾驰的速度却丝毫不逊于一台油门踩到爆缸的迈巴赫。转眼间,饿狼已近在咫尺。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紧握着粒子刀的右手从口袋里弹射出来。他没有丝毫迟疑,掌心轻触刀柄内侧的扳机,一瞬,成千上万的高能粒子从柄口吐出一条绯红色的长舌,炙热地爆鸣,锻成一支燃烧的光柱。光剑,他想,自己像不像星战里的绝地武士?幸好,他不用面对那些端着激光枪的帝国士兵,眼前的进犯者,只是一些除凶狠外一无所有的低等生物。
3米。狼等不及了,它坏死的右腿腾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飞扑向了近在咫尺的猎物。
飞扑?
对于一只迫切想要接近猎物的狼而言,飞扑确实是一个有效的途径。但如果对手是握着粒子刀的荒漠信使呢?滞留在半空中只意味着两件事:第一件,是你正在全速向对手接近;第二件,是你已失去了一切调整改换身体姿势的机会——你变成了一个活靶子。现在在半空中飞过来的,不过是一只稍大些的靡黄色棒球而已。而他要做的,只是简单的挥棒,击球,砰,全垒打。
“呔!”
光剑挥出。赤红的粒子流平移过野兽的躯干,宛如和煦的春风轻轻拂起书页,没有一丝一毫的阻力。他感受着手上的重量,感受着高能粒子撕开皮肉的声音,感受着进犯者的哀嚎。那匹狼在半空中断成两截,零部件散落在地上,整齐的断面狂呼乱叫着往外倾泻着脏污的血,溅在灼热的石滩上,烫起了一团团红雾。
血!狼群被点燃了,喧嚣的饿嚎中又冲出几条鲁莽的东西,疾步向他袭来。啧,他咂咂嘴,弓下身子站定,双手紧握着粒子刀。这场游戏已然从《沙漠旅行》换成了《棒球英豪3D》。
“滋——”“滋——”
赤色的闪电一遍又一遍划开空间,割穿狼的肉体。他不知疲倦地抡动着手臂,越来越多的进犯者倒下,五只,十只……天上下起了血雨,淋湿了他白色的速干背心。他一直紧盯着那匹头狼。不出所料,半个脑袋的家伙仍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让他贪婪的拥趸们来送死。不能被这玩意耗死在这里,他想着,放弃了坚守,边挥着刀边开始继续向前进发。
但漏时区的荒漠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他忽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来。在荒漠里行走的人总是会感受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预知,就像一阵冷风,慢条斯理地割过你的脊背,让人浑身颤抖。有什么更险恶的东西要来了,他突然想起了太公的教训。
“法则二,永远要为最危险的因素做好考虑。”
左边口袋里的漏时警报器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什么?漏时!这里要发生漏时灾害了!他心头一惊,为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旅行,他考虑过狼群,也考虑过时间灾害,但他怎么也预料不到,这两种东西竟然会同时袭来。趁着狼群进攻的间隙,他从口袋里掏出警报器,屏幕上闪亮的红点汇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正处于一大片漏时区域的中央。
漏时,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区域内时间的急速流失。就像在放满水的浴缸里拔掉塞子一样,漏时灾害发生的地方,时间会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流动,同时,区域内的所有物体都会随着时间的进程而衰老、腐坏。自从人类开始与高维生物接触之后,漏时灾害就在地球上频繁发生。这并不难理解,作为四维生物的人类,可以在二维空间——譬如一张纸——里随意涂抹绘画,甚至将纸片揉捏成纸团,彻底扭曲二维的空间形态。而对于高维生物,在与人类打交道的过程中,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扰动“时间”这一低维产物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在城市里,人们架起高能粒子扩散场,将每次漏时的跨度抑制在10分钟以内,区域之间的微小时间差也能用调时机来修补。但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漠戈壁,没有了扩散场的钳制,漏时的规模能轻而易举地扩大到5~7年;跨度数十年之久的大漏时也时有发生。曾经有人亲历过一场跨度50年的大漏时:可怜的荒漠信使,走进石滩的那一刻,他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被救援队发现的时候,整具尸体已经须发皆白。
怎么办?前有漏时,后有狼群,两杯毒酒,哪一杯都绝对能置人于死地。他的大脑飞速计算着,最近的漏时区域边界距离他有1523.3米,距离漏时发生的时间还有5分21.3秒,全力冲刺的话,基本上可以在灾害发生之前逃出漏时区。但是狼群怎么办?这些两条或三条腿的家伙明显比人类更了解长跑的工学机理,若只是简单的腿脚之争,那毫无疑问,不用到半程,他就会被狼群追上,然后精疲力竭的人类会被荒漠生物的利齿撕成碎片。
“他妈的……没办法了!”
时间永远不会给你思考的机会。他干净利落地解决掉面前的最后一只狼,熄灭粒子刀,丢进右口袋,瞟了一眼警报器,然后,想出弦的箭一样,没命地狂奔起来。身后的追兵们沸腾了,狂喜的嘶吼声中几乎听不到饥饿的萎靡,只有对眼前落荒而逃猎物的丑恶讥讽。可憎的低等生物,只认识血肉的蠢东西,他恨恨的想着。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些狼的外表如此的令人作呕:这些这些生物完全无法感知漏时,是无情的时间和原始贪婪的兽欲,将他们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变得残破不堪——他们都是不知多少次漏时灾害后幸存的老兵。
他低头看了看警报器,还有979.2米。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已经慢下来的双腿,以及他身后越来越响的踢嗒踢嗒的脚步声。此刻的他,绝没有在近身战中赢过几头饿狼的把握。但他知道,相比于这些低等的生物,人类有的是智慧。
右脚在滚烫的石滩上大踩了一步,粗糙的顽石几乎要在他的鞋底擦出火花。他稳住身子,站定,抽出粒子刀柄,屈腰,随意拾起一块硬币大小的石头,然后塞进了粒子刀上那个本该喷出高能光柱的洞口。
信使僵直了背,直挺挺地举起右手,指尖一路指向飞奔而来的三只饿狼。他感受着刀柄厚重的质感,似乎与一支旧式的M1911手枪没什么差别。哦,原来如此,几只落单的狼在转动着火铳的荒漠牛仔面前毫无胜算。
掌心连续按动了两次扳机。
尖锐的爆鸣声刺穿了炙热的空气,涌出的高能粒子在刀柄口炸开了一朵绯红的雾花。旋即,狂躁不安的粒子带着剩余的所有动量,裹挟着几近熔化的石块射向空中,一条赤色的轨道急速向狼们延拓而去。几乎在一瞬间,炙红的石块从头到尾地贯穿了狼的身体,将它本已残破的五脏六腑熔成了一坨烂泥。中了!好射术。嘭,嘭。又是两声急促的爆鸣,剩余的两头狼应声倒下。他的自制简易粒子炮,首战战绩是连中三元。
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中场休息的余裕,解决了较近的三名追兵之后,他立马掉转方向,开始了第二轮的狂奔。604.5米,2分37秒;434.7米,2分02秒。能否做到呢?他回想着以前中考时跑1000米的成绩,眼角瞥见了那只半个脑袋的头狼:它依然保持在60米开外的地方,跟着他一并奔跑,却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这玩意儿到底在想什么?他琢磨着,但并不是太在意。距离漏时区域的边界只有不到200米了,即使头狼现在冲将上来,他也有充足的信心先击毙它,再用剩余的时间一口气冲出时间的陷阱。这场游戏,是人类赢了。
但是,我想我们早就提到过了——漏时区的荒漠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不妙。那种冷风一样可怖的预感再次割过他的脊背,与此同时,无数束闪电一样的蓝色光束突然在他的身边方圆3公里之内的地方四散地炸开来,有几束恰好落在他的脚边,巨大的能量扰动让他趔趄不止。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蓝色闪电炸开的地方,那儿的石块,居然一瞬间像摔在地上的玻璃杯一样,碎成了一坨粉末。毫无疑问,不经过个几十年的风化,石头是不会自己碎成那副样子的……
漏时提前了?
“法则三,永远不要将所有希望都押在外带装备上。”
他隐约记起了太公的教导:漏时警报器并不是荒漠信使的好伙伴。在城市里,高能粒子扩散场的作用将时间波动的涟漪效应几乎削减到了零,而漏时警报器探测的是漏时最严重的那一段中心时间,所以在城市里,警报器总是准时的。但在这片无人管辖的荒蛮大地上,涟漪效应恶果被无数倍的放大,在最剧烈的中心漏时开始前,会有无数波威力不一的小漏时先对区域进行随机攻击。这些是他的警报器无论如何也感知不到的。
“就像往水里扔一块大石头:整个水面都会泛起涟漪。”
靠,我怎么就忘了呢?他懊恼地捶着胸口,横冲直撞地躲避着陆上迸开的蓝色火花,但他又怎么会知道下一个隐形炸弹安放在何处?接连不断的冲击波让它踉踉跄跄的。还有34秒,他不敢分神去看警报器,默念着时间,却没留意身边的状况。
“滋——”
完了。
湛蓝的礼花劫持着时间的怒号,在他身边炸开了一声惊雷。几乎在一瞬间,一股混杂着触电、灼烧、切割、钝击的感觉贯穿了他的右臂,撕心裂肺的疼痛尖啸着在结缔组织之间横冲直撞。他大叫起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健壮的臂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皲裂,深黄色的老年斑如桌布上脏污的油渍一样,浮现在褶皱松弛的皮肤上。这条手臂显然将进度条拉到了数十年开外,如同枯树桩上一条脆弱的枝桠,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荒漠信使紧咬着下唇,盯着身侧那条悲怆的枯枝——他那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的右臂。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重重敲进了他的脑里。就在此时,他的余光注意到了一件事:60米外的那只头狼,突然朝他狂奔过来。
“靠!这老东西!”
他一骨碌爬起身子,顾不上右臂的疼痛和身边爆炸的礼花,再一次扯动双腿,向着时间陷阱的边缘冲刺。他终于知道了这狡猾的家伙在搞什么把戏:明显,它那摇摇晃晃的半颗脑子不是白白挂在那里的,久经沙场的老兵显然已经对大自然的法则了若指掌,漏时发生前那种阴冷幽闭的预兆,它怎么会感觉不到?一次又一次地让狼群来送死,只有一个简单的目的:把猎物困死在漏时的漩涡里,让一瞬间老去的信使再无还手之力。
还有82.1米,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狂奔着,卷起石滩上惨白的扬尘,在猛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太阳已经从垂直线前两指移到了垂直线后两指,他已经在这里和这片时空扭曲的荒漠搏斗了多久?没有时间思考这件事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他暗自祈祷着三件事:
第一件,希望他能在14.2秒内冲出漏时区的边界;
第二件,希望他能用粒子刀和一只左手战胜头狼;
第三件,希望不再有其他危险出现。
但,荒漠是什么?
荒漠是自然称霸的地方,荒漠是恃强凌弱的地方,荒漠是考验勇气的地方,荒漠是筹码碰撞的地方,荒漠是零和博弈的地方,荒漠是扰动规则的地方,荒漠是只有胜者才能活下去的地方。
但荒漠唯独不是一个实现愿望的地方。
“人类的智慧、科技、体术,任何一项都是与大自然谈判的筹码。”
好吧,我们尽可以假设,荒漠信使的勇气打动了大自然,他的筹码让高维生物们都心悦诚服,前两项愿望都得到了上帝天神无私慷慨的实现。但荒漠毕竟不是神灯里的蓝色精灵,你的筹码只能买得起两个愿望,那就只能让你许两个愿望。绝不会有买二赠一,也不会有促销减价——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而信使的筹码,还差了一点。
他突然像拉起手刹一样停下了脚步。一切都静止了,他像一座雕塑一样呆立在那里,任凭警报器越来越响的蜂鸣声抽打着他萎缩的右臂,任凭头狼的脚步声敲击着他疲累的双腿,任凭噼里啪啦的蓝色闪电麻痹着他僵直的脊背。此刻,他面如死灰,空洞的瞳孔里流出了绝望的泪。
目光所极之处,在漏时区的边界,伫立着另一小列黑点,像是欢迎他的仪仗队。
那是狼。
欢迎来到荒漠石滩。
人类输了。
他茫然地傻站着,像行刑场上扎着蒙眼布的犯人,将大脑放空得不剩一丝智慧。反正智慧是没有用的,他想,人类用尽了所有的智慧,却不能在乱石荒漠里搏得一个生存的机会,那智慧还有什么意义?他想起了自己砍杀的那些饿狼,想起了丢弃在路上的那条暗红色披风,想起了刀柄口还塞着一颗石头的自制粒子炮。他奋力地想抓住其中的任意一样,但伸出的双手却徒劳无功地挥了个空。
“啊……”
有那么几秒钟,他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躯壳的拘束,飘到了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依旧做着一些条件反射似的抵抗:比如左右乱跳着躲避蓝色的漏时闪电,比如将开到最大功率的粒子刀丢向眼前的狼群。暴戾的高能粒子在不远处炸起了一团红雾,削减了几只无关紧要的狼,却又不幸地激起了剩余群狼的怒火。狼群从前方向他急速奔来,头狼在身后向他狂奔而来,时间的洪流从四面八方向他裹挟而来。只剩7.0秒。所有的希望都熄灭了。人类一败涂地。在最后的弥留之际,他突然想起了太公的话。
“要在漏时区的荒漠里活下去……你要比狼群更凶狠才行。”
凶狠?
凶狠是什么意思啊……
用光剑砍下狼头算凶狠吗?
用粒子炮打穿它们呢?
不,应该不算吧。
这些对于狼群来说,可能根本称不上凶狠。
它们是漏时荒漠里最精英的猎手,在一滴水也找不到的石滩上汲取维生营养,在荒诞混沌的时间法则里求得一线生机。
为了博得生存的机会,它们什么都可以舍弃……
甚至是“生存的机会”本身。
孤注一掷。
破釜沉舟。
一切都能作为交换生存的筹码。
荒漠信使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地蹲下来,将头埋进双膝之间,双手紧紧捂住了脆弱的颈部,像受惊的刺猬一样龟缩起来。最后一次,他看了看漏时警报器,狂叫着的蜂鸣器报道着时间:最后五秒。他发现自己一直漏看了一个东西。于是,他努起嘴唇,点开了详细漏时报告。
[漏时尺度:50年5月14天13小时22分钟16.5秒]
“五十年啊……”
一种复杂的感觉涌进了他的胸腔。
“5。”
炙热的阳光依旧灼烤着大地,白色乱石上反射的热量煮红了他的脸颊。
“4。”
蓝色闪电的爆鸣抽打着他身边的空气,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一束都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3。”
饿狼的嘶吼变得越来越清晰可闻。他感受到了一股腐烂可憎的鼻息:头狼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2。”
尖锐的牙齿扯开了信使的皮肉,深深嵌进了他的骨骼。头狼咬住了他唯一还能战斗的左臂。很快,是更多的撕咬:右臂,大腿,背部。狼一只接一只地扑来,挂满了他全身。
“1。”
顺带一提,一般来说,狼的寿命不会超过20年。
“0。”
巨大的深蓝色闪电在这片蛮荒大地上凭空爆开,强烈的高维能量搅拌起携带着大量异域粒子的热流风,粗暴地将时间连拉带拽的从这个低等世界里揪了出去,反手丢进了虚空无物的次元夹缝,时间的洪流怒号着滑向漏时井的中心: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于是,荒漠信使闭起双眼,放弃了一切外在感官,任凭时间的进度条击穿胸腔,眼前只剩下了一片温暖、悠长的纯白。
……
爆鸣声一点一点远去。
一切又归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本来是这样想的,但他发现这么说不太对,他明明就知道过了多久:50年5月14天13小时22分钟16.5秒。厚重的五十年在经过这片粗野荒漠的摧残之后已经变得毫无质感,他想反刍回味一下时间流逝的感觉,但一切尝起来都只是千篇一律而味同嚼蜡的不真实。
在“漏时”这么一场公平公正的竞争面前,人类的筹码,除了智慧、科技、体术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因素:人的寿命,要远远比狼的更长。
“要在漏时区的荒漠里活下去……你要比狼群更凶狠才行。”
他做到了,舍弃了自己五十年的生存机会,来换取当下一瞬而又永恒的胜利——像狼群一样凶狠,或者说,比狼群更凶狠。
荒漠信使缓缓睁开了双眼,从一大堆焦黄残碎的狼骨里爬起身来。身上的衣服早已变得不再合穿,染血的速干背心像一条大红桌布一样搭在他的胸前,军用长裤的裤管松弛地荡来荡去。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健康状况:身体机能全面老化了,全身上下的每个部位都变得像那条悲怆的右臂一样干枯脆弱,嘎吱作响的关节部位传来一阵阵隐秘的疼痛;但两臂和后背上的咬痕都消失了,五十年的愈合抚平了他的伤口,而没有留下太多的不幸。还好,他叹了口气,也还算不错,这副还算结实的躯壳还能撑到下一个歇脚点。
于是,他掏出右口袋里的半瓶饮用水,扭开瓶盖,一饮而尽,然后,面向着最初行进的方向,开启了新一轮的征程。